第(1/3)頁 會同日漸近,離大周王城不足百里的河渡孟津再次成為天下焦點。 六月底,六國特使蘇秦引領(lǐng)縱親人馬兩萬余人率先抵達。孟津離周室最近,但會盟縱國多已稱王,各與周室分庭抗禮,蘇秦?zé)o顏過周,就在河水北側(cè)百里許的軹城扎下營帳。軹城原為韓地,文侯時吳起奪占,惠王為鎮(zhèn)住韓人,特別在此辟有圃田,蓋下行宮。 公子卬要蘇秦入住行宮,蘇秦笑辭,與樓緩等住在行宮東側(cè)的允水岸邊。公子卬忖出蘇秦仍舊在意君臣名分,也就不再勉強,與公子噲、公子章、公子如、田文等貴胄副使宮里住了。 蘇秦在允水岸邊搭建一個三丈見方的臨時亭臺,一有空閑,就獨自走去,端坐臺上,或睜眼凝視靜靜的允水,或閉目冥思默想,或處理列國事務(wù)。 到眼下為止,合縱的各項事務(wù)進展順利。在楚王的帶動下,列國君侯均以最高禮節(jié)、最大陣容參與縱親,讓蘇秦受寵若驚。 縱親六國中,除燕之外,五國皆來快報,楚王已經(jīng)起駕。蘇秦不敢耽擱,一安頓下來,就使樓緩引領(lǐng)一幫熟知儀禮的儒者趕赴孟津,依據(jù)周禮整修會同臺,安排列國行轅。 大周天子治下六個頂級大國在大周天子的眼皮底下高規(guī)格會同合縱,共同應(yīng)對大周天子治下另一個諸侯大國,整件事兒不能說是絕后,也算空前,根本沒有成制可鑒。 更為棘手的是,六國中已有三國并王,禮制先失,身為周民的蘇秦卻無任何理由邀請大周天子主盟。而縱親六國有三王一公二侯,蘇秦思前想后,在禮儀、規(guī)制、主盟等細(xì)枝末節(jié)上,仍無萬全之策。如此大盟,任何禮數(shù)缺失,后果都將不堪設(shè)想。 這日后晌,樓緩從孟津返回,稟報會同臺等設(shè)施籌建事項。蘇秦思慮再三,吩咐他在儀禮規(guī)制上先按春秋時齊桓公九合諸侯時的定規(guī)準(zhǔn)備。 樓緩應(yīng)道:“楚、齊、魏皆為王國,若是待以諸侯之禮,只怕另生枝節(jié)。” “周天子仍在,在下又是周人,若是按照王制,今人不說,我等必遭后人唾罵!” “蘇子,你看這樣如何?”樓緩靈機一動,“我們既不按王制,也不按侯制。在下是說,比王制降半格,比諸侯間尋常會盟升半格!” “嗯,此法可行。”蘇秦沉思良久,應(yīng)允,“這也有成例。楚早與周室并王,但在至周覲見時,行的卻是臣禮,周室待楚,即以此制。不過,此事不宜張揚,我們只做不說。” “在下明白。” “還有盟辭。如何措辭,事關(guān)大局。” “在下以為,由您主筆最是合適。” “我這人,動嘴皮子可以,”蘇秦苦笑一聲,“捉筆弄墨實不在行。不過,在下倒是想到一人。由他主筆,或有驚喜。” “誰?” “屈原。” “就是公子如身邊的那個年輕后生?” “正是。” “他怎么能成?”樓緩搖頭,“才十幾歲,還是顆小青棗呢,如此重任,嚇也嚇暈他了。” 蘇秦笑道:“青棗有青棗的味兒。”轉(zhuǎn)對守在門外的飛刀鄒,“鄒兄,去楚國使館,有請屈子!” 屈原應(yīng)邀而至。 得知是撰寫盟辭,屈原驚詫之后,欣然受命。蘇秦與他議至傍黑,將盟辭大要講給他聽。二人正在議論,飛刀鄒稟報燕國副使公子噲求見。 “屈子,”蘇秦盯住屈原,“該說的我都說了。你盡可放開來寫,不要太長,也不要面面俱到,能寫出合縱要義就成。先擬個草稿,大家再來切磋。在下還有公務(wù),不多陪了。” “蘇子放心,”屈原長揖,“平雖不才,必竭力而為。蘇子留步,平告辭!” 蘇秦送到臺下,與他別過,攜公子噲之手再上亭臺,分賓主坐定。 公子噲笑道:“蘇子請屈子來,是不是又想楚樂了?” 蘇秦臉上現(xiàn)出苦笑,長嘆一聲:“唉,即使想聽,也沒那份閑心哪!”將一只水杯推過去,“沒茶了,只能請公子用水。” 公子噲接過杯子,輕啜一口。 “公子此來可有要事?”蘇秦也端過水杯,啜一口,表情疲累。 公子噲從袖中摸出信函,雙手呈上。 蘇秦接過,掃一眼,放在幾案上,緩緩說道:“是不是燕國出兵的快報?” “呵呵呵,”公子噲笑應(yīng)道,“是子之將軍發(fā)來的,說我祖公不顧老邁,親來赴會,子之將軍引軍三萬護駕,已經(jīng)上路了。” “哦。”蘇秦心不在焉地應(yīng)一聲,轉(zhuǎn)頭望著暮色中的潭水。 “蘇子,”公子噲身子微微前傾,“您猜猜看,何人陪爺爺來了?” 蘇秦頭依舊不抬:“何人?” “在下的小祖母,姬夫人。” “哦?”蘇秦一震,扭過頭,直盯公子噲,眼中現(xiàn)出亮光,但這亮光如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 公子噲細(xì)審蘇秦,見他滿臉陰郁,細(xì)想這些日來,蘇秦一直心事重重,不由納悶,小聲問道:“蘇子,您有心事?” “是的。”蘇秦點頭。 “是何心事,可否告知在下?” 蘇秦從潭水上收回目光,望向公子噲:“你且說說,我們?yōu)楹魏峡v?” “消除紛爭,實現(xiàn)天下和解。”公子噲順口應(yīng)道。 這是蘇秦掛在嘴邊上的話,公子噲早已熟記于心了。 “此番會同,我們真的能夠消除紛爭,實現(xiàn)天下和解嗎?”蘇秦盯住他。 “當(dāng)然能。” “你為何有此信心?” “因為??在這天底下,沒有蘇子做不成的事兒。” 蘇秦顯然沒有料到公子噲會如此應(yīng)答,愣怔一下,撲哧笑道:“你真的這么想?” 公子噲鄭重點頭。 “謝公子信任!”蘇秦從幾案下緩緩摸出四封快報,一字兒擺在幾案上,從左至右,是楚、齊、韓、趙、燕五個信函。 公子噲看一會兒,仍舊不解:“蘇子?” “公子請看,”蘇秦指著快報,“這些快報,報的無一不是軍情。楚王親來,引軍八萬;齊王親來,引軍五萬;韓侯、趙侯親來,各引軍三萬;還有你爺爺,引軍兩萬;剩下大魏,在下這也得到消息,龐將軍正在四處調(diào)兵遣將,磨刀霍霍。各路煙塵,都在朝著孟津滾哪!” 公子噲越發(fā)不解了:“這說明天下列國重視合縱呀!合縱旨在制秦,沒有兵馬,何以制秦呢?” “是啊,”蘇秦輕嘆一聲,重復(fù),“是啊是啊,你說得對極了!沒有兵馬,何以制秦呢?可??這么多兵馬聚在一處,怎能不起刀兵呢?你看看,此番會同,哪一家都是劍拔弩張!” “起刀兵就起刀兵。”公子噲不假思索,“依我看,干脆借此機緣,將暴秦滅掉。滅掉暴秦,一勞永逸,天下不就永享太平了嗎?” “你呀,”蘇秦連連搖頭,苦笑一聲,“看的只是表層。若是真的滅掉暴秦,天下可就更難太平了!” 公子噲大怔。 翌日晨起,蘇秦正在允水岸邊散步,屈原造訪,說是盟誓擬好了。 蘇秦吃一大驚,接過他呈送的竹簡,連看數(shù)遍,細(xì)細(xì)品味,不可置信地盯視他。 “蘇子?”屈原的心忐忑直跳,聲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是個奇才。”蘇秦將竹簡又看一遍,“更是個急才,僅此一夜,竟就寫出這般誓約,實令在下敬服!” “在下??”屈原以為蘇秦是在奚落自己,面紅耳赤,“在下是急性子,回去后一宵未睡,方才擬出這份草稿,自覺不好,卻又不好給他人審看,一大早就??就??就拿過來了。蘇子若是覺得不妥,在下拿回去重寫。” “為什么要重寫呢?”蘇秦將竹簡又看一遍,“如此美文,求還求不到呢。” 屈原眼睛瞪大。 “不過,也并不是完璧無瑕。” “敬請?zhí)K子指正!” 蘇秦指著中間兩句:“請看這兩句。” 屈原打眼一看,寫的是:“肌膚潤于鋒鏑,骸骨難入丘冢。” 蘇秦接道:“六國縱親,當(dāng)整齊劃一才是。此文通篇皆是四言,此處卻是六言,變化雖有,卻失齊整。就好比兩軍作戰(zhàn),對方未沖,自己先亂陣腳,不妥。可否改作‘肌膚潤鏑,骸不入冢’?” “好!”屈原脫口而出。 “還有下面一句,‘鬼怒神斥,民怨沸騰’,可以改為‘鬼神震怒,民怨沸騰’。以‘震怒’對‘沸騰’,順口不說,對仗也工整。盟誓是要念出來的,最好是朗朗上口。” “蘇子改得是,在下嘆服!” “該嘆服的不是你屈子,而是我蘇秦呀。”蘇秦由衷贊道,“此文一夜而就,一氣呵成,滴水不漏,樸實無華,外契天下大義,內(nèi)含縱親要旨,由首至尾,堪稱是字字珠璣啊!” “謝蘇子夸獎!”屈原靦腆地笑了。 最先到達安邑的是魏惠王。魏室重臣龐涓、惠施和朱威等,也都陪他來了,只留下太子申、白虎及一幫老臣在大梁守值。 魏惠王由衷感激蘇秦,到軹后不顧旅途勞頓,使王輦接蘇秦入行宮。俟蘇秦抵達,惠王跣足迎出宮外,攜蘇秦之手,與他并肩入宮,促膝談至深夜。 在惠王與蘇秦談心時,魏國三軍逾十萬眾,包括龐涓的虎賁之師,分路開到河?xùn)|,依龐涓指令屯扎于孟津、安邑附近,理由冠冕堂皇,保障列國君主的人身安全。 接踵而至的是楚王,再后是齊王。因會同地點是在魏境,列國軍隊均需接受魏國指令。 在龐涓部署下,楚軍七萬屯扎于宛城以北的方城,楚威王僅帶人馬一萬趕至孟津,住進早已搭好的楚國行轅。齊威王引兵五千,余眾屯于宋、衛(wèi)境內(nèi)。再后是趙肅侯和韓昭侯,各帶兵三千。燕人一則距離遠,二則燕公老邁,只能日行五十里,來得最晚,在秋分的前三日方才迤邐趕到。 此番會同,魏惠王如同換了個人,再沒有上次他在孟津諸侯朝王時的不可一世。作為東道主,他甚至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謙恭和殷勤,無論哪家君主趕到,他都要拉上惠施、朱威等魏室臣子,親迎數(shù)里,把盞接風(fēng)。 見六國君主均已光臨,蘇秦于秋分前一日,以六國特使身份,在會同臺東側(cè)不遠處的一片山林里,設(shè)便宴招待。 這片山林位于河水北岸,鶴鳴山下。鶴鳴山頂有一巨石突兀而出,狀似鳴鶴之首,因而得名。此處依山傍水,視野開闊,風(fēng)景極佳,堪為風(fēng)水寶地。 為示公允,蘇秦如法炮制,將六個幾案擺成圓圈,使所有幾案沒有正向,不定方位,因而也就沒有上下主客、首席末席。六位君主趕到,先是一怔,繼而一笑,嘻嘻哈哈地各選席次,圍作圓圈坐了。蘇秦雖是東道主,身份卻是臣子,因而沒給自己設(shè)席,恭身侍立,待侍者端上飯菜,他就接過,按年歲大小呈給每位君主,博得眾口稱頌。 席宴更是特別,沒有山珍海味,沒有魚肉腥葷,沒有美酒佳釀,只有素菜、鮮果、稀粥和窩窩頭,全是此地百姓吃的。雖是粗茶淡飯,卻是宮墻之內(nèi)不曾見到的,加之蘇秦特請廚師精工細(xì)作,味道別具一格,眾王侯無不狼吞虎咽,津津有味,連贊好吃。 見諸侯吃飽喝足了,蘇秦這才走到靠近河水的地方,北面而立,正襟跪地,奏道:“諸位君上,明日即為秋分日。一年四季,日升日落三百六十日,月圓月缺一十二度,唯有二日最是公允,一是春分日,一是秋分日,是以魯人仲尼撰史,名之曰‘春秋’。今六國縱親,天下會同,諸位君上以天下百姓安樂為念,拋卻前嫌,不畏勞苦,長途遠涉,會聚于此,求同存異,盟誓縱親,天地為之動容。蘇秦謹(jǐn)代天下百姓,向諸位君上致敬!”站起,正正衣襟,行三拜九叩大禮。 六位君上互望一眼,一齊站起,共同走到蘇秦跟前。魏惠王、楚威王分別伸手,一人扯住蘇秦一只胳膊,笑吟吟地將他拉起。 眾人簇?fù)硖K秦走到圈內(nèi),韓昭侯親自動手,將自己與緊挨的趙肅侯幾案挪了挪,騰出一個空位,招呼侍者抬來一張幾案,魏惠王、楚威王將蘇秦按坐在幾案后面,這才各回席位。 蘇秦拱手一周,再次致辭:“周人蘇秦謝諸位君上抬愛!”微微一笑,直入主題,“諸位君上,明日即行盟誓,臣有一事啟奏,還請諸君定奪!” 眾位君上齊望蘇秦。 “諸位君上,會盟諸事,主要參照舊時會同規(guī)制,其中儀禮、程式、規(guī)制、樂舞、儀仗、盟書等具體細(xì)節(jié),臣與列國副使已具奏本奏報,諸位君上也分別降旨允準(zhǔn),因而,大體上可以確定。迄今為止,坎已掘就,牲已備好,會盟物器均已備齊,只待良辰吉時。臣所奏之事是??”蘇秦頓住話頭,挨個掃過諸位王侯,“按照舊制,諸侯會同,歃血盟誓,須有執(zhí)牛耳之人。明日盟誓,該由何人執(zhí)牛耳,臣奏請諸位君上公議!” 自古迄今,執(zhí)牛耳者即為盟主。蘇秦提出此請,在座六君無不斂神,面面相覷之后,各自正襟危坐,閉合雙目。 蘇秦又掃眾君主一圈,亦將眼皮微微閉合。 場面靜寂,唯有河水的驚濤拍岸聲和林中小鳥的唱和聲隱約傳來。 過有許久,魏惠王率先打破沉寂,笑道:“呵呵呵,我說諸位,養(yǎng)啥神哩?不就是推舉個執(zhí)牛耳的人嗎?依魏罃看來,有一個人最是合適!” 眾人紛紛睜眼,目光落在魏惠王身上。 魏惠王連晃幾下肥碩的腦袋,手指蘇秦,一字一頓:“他,周人蘇秦!” 話音落處,趙肅侯、韓昭侯、燕文公紛紛附和:“好好好,就由蘇相國執(zhí)此牛耳!” 沒等兩個威王表態(tài),蘇秦已是叩首于地:“諸位君上,萬萬不可!” 魏惠王詫異,圓睜兩眼:“請問蘇子,有何不可?” 蘇秦再拜:“天下會同,歃血盟誓,此乃明于天地鬼神,非身貴言重者莫能為也。蘇秦出身草野,身賤言輕,何堪當(dāng)此重任?蘇秦再請諸位君上收回貴言,另推人選!” 魏惠王大是失望,身子朝后微微一仰:“依蘇子之見,何人可執(zhí)牛耳?” “此事關(guān)系縱親大業(yè),臣不敢建言,還請諸位君上共議!” 場上再現(xiàn)冷靜。 韓昭侯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諸位共執(zhí)牛耳,如何?” “成何體統(tǒng)?”楚威王發(fā)話,“蘇子一直強調(diào)古時成制。按照成制,何時有過共執(zhí)牛耳之說?” 韓昭侯遭此搶白,不無尷尬,嘴唇吧咂幾下,半是譏諷道:“韓武說錯了,該由楚王執(zhí)此牛耳才是!” “哈哈哈哈,”楚威王長笑幾聲,“熊商世居蠻荒,何德何能,敢到中原執(zhí)掌牛耳?不過,熊商倒想推舉一人,請諸位公議!” 楚威王公然推托不說,反而推舉他人,大出眾人所料。 楚威王的目光緩緩轉(zhuǎn)向齊威王,朝他微微點頭。 就在眾人皆以為他推舉的是齊威王時,楚威王陡然轉(zhuǎn)向魏惠王,指他笑道:“呵呵呵,熊商所舉之人就是他,魏兄!” “田因齊也舉魏兄!”齊威王的大手也指過來,朗聲附和。 魏惠王萬未料到兩個老對手會共同推舉他,一下子蒙了,好半天也沒反應(yīng)過來。韓、趙、燕三君無不記掛當(dāng)年魏罃在此朝王時的囂張舊事,原本排斥他,未料到楚、齊竟然聯(lián)袂推舉,一時竟也語塞。 蘇秦心里一凜,不由得打個寒戰(zhàn),睜眼盯向魏惠王。 魏惠王這才反應(yīng)過來,爆出長笑,“哈哈哈哈”的聲音比楚威王發(fā)出的還要響亮,笑畢方道:“我說熊兄,還有田兄,前番孟津之會,是魏罃不自量力,執(zhí)了牛耳。魏罃何以敢執(zhí)牛耳?因為兩位仁兄大駕未至!此番兩位仁兄皆在,魏罃何德何能,再敢逞狂?”轉(zhuǎn)向其他諸侯,“以魏罃之見,這只牛耳由熊兄執(zhí)掌,諸位意下如何?” 不待眾人接腔,楚威王連連搖頭,拱手推辭:“魏兄不必過謙!前番孟津之會,熊商身體欠安,未能赴會,一直引以為憾。槐兒回去,熊商再三向他征詢大會盛況,對魏兄能力、德望,甚有感觸。此番我等又在孟津會同,執(zhí)此牛耳,自然是非魏兄莫屬!” “是啊,”齊威王再次附和,“前次田因齊也未到會,此番算是將功補過!魏兄不必推辭,田因齊實意推舉,并無半點虛假。”掃向眾公侯,語氣誠懇,“也請諸位聽因齊一言。因齊之所以推舉魏兄,原因有三:其一是,魏地處中國,為天下中樞,當(dāng)執(zhí)牛耳。其二是,我等會同合縱,意在摒秦,魏西接強秦,抗秦首當(dāng)其沖,因而魏兄當(dāng)執(zhí)牛耳。其三是,昔日文侯內(nèi)實倉廩,外修甲兵,中和德政,數(shù)合諸侯,堪為天下典范。及至魏兄,內(nèi)善治國,外善治兵,足當(dāng)此任!” 齊威王連說一二三,真真假假,聽得魏惠王耳根發(fā)熱,臉頰熱燙,雙手再推:“不可,不可,魏罃沒此德望,不敢再執(zhí)牛耳矣!” “蘇子,”楚威王望向蘇秦,“群龍不可無首!合縱是你倡導(dǎo)的,牛耳你又堅辭不執(zhí)。熊商與田兄實意舉薦魏王,他又不肯,你來說句公道話,由誰執(zhí)掌合適,我等盡皆聽命!” 眾人齊望蘇秦。 平心而論,六國縱親,實力最強的是楚,稱王最早的也是楚。楚威王拒執(zhí)牛耳不說,這又力薦魏惠王,實出蘇秦所料。見他此時將球推過來,蘇秦只好接招,笑道:“六國縱親,即為一家,自應(yīng)不分主次,不論大小。因而,誰執(zhí)牛耳皆可,不過是代行公道而已。因而,蘇秦建議,執(zhí)牛耳之禮,可由諸位君上輪流擔(dān)當(dāng),每君輪值一年。” 如此大的難題,蘇秦輕輕一句就化解了。六國君主一聽,皆是振奮。尤其是韓、趙、燕三個小國公侯,見蘇秦此言一如所擺圓席,絲毫沒有蔑視他們邦小勢弱,內(nèi)中充滿感動。 “諸位君上,”蘇秦環(huán)視一周,緩緩說道,“至于此番會同,蘇秦倒有一個建言。方才楚王建議由魏王執(zhí)牛耳,蘇秦竊以為在理,因為會同地點是在孟津,屬魏國地界,魏是東道主,魏王理當(dāng)執(zhí)耳。至于下次盟會,待會盟之時,蘇秦另行奏請諸位君上,他日復(fù)議如何?” 趙肅侯、韓昭侯、燕文公盡皆點頭,楚威王、齊威王輕輕鼓掌。 魏惠王不好再推,拱手一圈:“諸位兄長,蘇子,既然大家都來抬愛,魏罃就不推辭了,明日權(quán)執(zhí)牛耳,竭盡地主之誼!作為回報,魏罃承諾,諸位在魏的所有開銷,包括明日會同一應(yīng)開銷,盡由魏庫支出!” 五位君主盡皆抱拳:“謝魏兄!” “呵呵呵,諸位仁兄不必言謝!”魏惠王擺手笑道,“魏罃這是拋磚引玉。及至下次盟會,無論是哪位接替執(zhí)耳,魏罃就又賺回來了!” 眾人皆笑起來,場上氣氛松活不少。 “諸位仁兄,”魏惠王又是一笑,“既然由魏罃執(zhí)牛耳,罃就要多說一句。今日天下會同,皆仗蘇子一人之功。合縱期間,蘇子的身份是六國特使。如今縱親已成,特使名分就不合時宜了。再說,六國縱親之間,也應(yīng)有個協(xié)調(diào)。魏罃提議,六國共設(shè)外相合縱司,由蘇子兼任六國外相,專司縱親事務(wù),協(xié)調(diào)同異,可稱縱約司長,大家意下如何?” 眾君紛紛點頭:“謹(jǐn)聽魏兄吩咐!” “縱約司長有點兒別扭,干脆就叫縱約長!”趙肅侯提議。 眾君再度附和。 蘇秦連連拱手:“謝諸位仁君抬愛!” “如果六國拜相,”韓昭侯接道,“明日會盟當(dāng)是最佳時辰。只是,拜相是要相印的。蘇子已拜韓、趙二相,韓、趙的相印早已備下。余下燕、魏、齊、楚四國,敢問備下相印否?” “呵呵呵,韓兄呀,”魏惠王笑應(yīng)道,“你和趙兄的相印拜得早嘍。天下會同,六國共同拜相,印璽就得一致。若是肥瘦不等,蘇子用起來也是不便。蘇子若是愛金子,就會偏重大的;若是偷力氣,就會偏重小的。待到加璽時,他只顧挑大嫌小,豈不把大事誤了?” 魏惠王幾句俏皮話說完,眾人越發(fā)笑得歡了。即使蘇秦,也只有抿著嘴兒樂。 “這可不行!”韓昭侯笑過,接上他的話,“貴賤有別,相印如何等同?” 六國會同,楚、魏、齊三家皆王,燕為公室,只有韓、趙仍是侯爵,在六國中地位最低。韓昭侯于此時發(fā)出此問,顯然是有所用心。 見他提出這個,趙肅侯亦斂住笑,正襟危坐,不失時機地輕輕咳嗽一聲,算作響應(yīng)。 蘇秦顯然早已想過這個問題,沉聲應(yīng)道:“韓侯所言極是!”抱拳掃視一圈,“諸位君上,眼下天下并王,周制不存,周禮自應(yīng)變革。今六國會同,理應(yīng)同尊,是以蘇秦建議,趁此良機,六國不妨彼此相王,盡皆南面稱孤!” “好好好!”為率先稱王而苦頭吃盡的魏惠王應(yīng)聲叫道,“魏罃贊同!韓、趙、魏本為一家,魏罃獨自居上,真還睡不安穩(wěn)呢!” 眾人再次發(fā)出一陣哄笑。韓、趙、燕之君皆沒推辭,齊、楚兩個威王也不便反對,六國相王之事算是默認(rèn)通過了。 見眾人笑畢,趙肅侯接道:“老相印不行,新相印一時又不及鑄造,明日如何拜相?” “呵呵呵,這個不難!”魏惠王顯然早已有備,“魏罃不才,倒是帶來幾個金匠,這就傳令下去,讓他們連夜加工,為諸位趕鑄相印,待盟誓結(jié)束,我們共同拜相,如何?” 眾人盡皆點頭。 “不過,”魏惠王斂住笑,一本正經(jīng),“鑄相印的金子魏罃就不墊了,免得日后扯不清楚!” 眾人笑道:“自然,自然,這個自然。需要多少金子,魏兄說個數(shù)就是!” “魏罃不懂這個!”魏惠王緩緩晃動肥碩的腦袋,“待回到行轅,自有司徒朱威提秤拎筐,到各家轅門收金子去,屆時諸位莫要不認(rèn)賬就是!” 笑聲更加響亮。 “蘇相國,”魏惠王轉(zhuǎn)對蘇秦,“今日你請客,又是縱約長,當(dāng)是東道主。除去這些,是否還有他事?” “沒有了!”蘇秦斂住笑,拱手應(yīng)道。 “要是沒有別的事,魏罃提個建議。諸位都是雅人,此處偏幽雅致,亦無外人在場,更無御史在側(cè),我等何不各操管弦,敞開情懷,來個自娛自樂如何?” 眾人皆是振奮,齊道:“謹(jǐn)聽魏兄吩咐!” 魏惠王摩拳擦掌,不無夸張地朝手心“呸呸”連吐兩口,轉(zhuǎn)對仆從:“拿琴來!” 諸君也都興起,紛紛討要自己擅長的樂器。不一時,河水北岸,鶴鳴山下,琴瑟應(yīng)和,鐘磬互鳴,管弦協(xié)奏,與附近林中的百鳥鳴囀、河水激蕩交響一處,天地為之動容。 蘇秦靜靜坐著,傾心聽著,兩行熱淚緩緩流出。 此時此刻,除去秦公,天底下這幾個最具威力的大人物終于放下爭執(zhí),坐在一起,共奏樂章了。無論結(jié)果如何,至少在眼前,不失為一個良好開端。 翌日,東方微白,孟津方圓三十里內(nèi)人歡馬叫,一片喧鬧。及至卯時,盛況空前的會同儀式終于在籌備數(shù)月的會同臺上拉開序幕。 整個盟誓儀式的主持人,也即司盟,無可爭議地由六國共相、縱約長蘇秦?fù)?dān)當(dāng)。 遵循古制,儀式為九,分別是:一、掘地為坎;二、執(zhí)牛耳;三、載正書;四、讀書;五、歃血;六、昭示天地六方神明;七、載副書;八、殺牲;九、和牲埋正書。 會同臺頂高九丈九尺,取九九大陽之?dāng)?shù)。臺呈六邊形,每邊各六丈,方圓剛好三十六丈,合天罡之?dāng)?shù)。臺中心是一土坎。坎呈方形,四邊各一十九尺,周長七十二尺,合地煞之?dāng)?shù)。坎深八尺八寸,為大陰之?dāng)?shù)。坎正北土壁上另辟一龕,置放各色寶玉,其中有璧、璜、瑗、環(huán)、塊、佩各六,分別刻著六國姓氏。被執(zhí)于坎中的是頭棕紅色牛犢,膘肥體壯,于去年秋分日出生,此時剛好一歲,屆滿周天之?dāng)?shù)。由于四肢受執(zhí),動彈不得,牛犢子瞪圓兩眼,不無驚懼地緊盯坎上越來越多的華服錦冠,“哞”一聲發(fā)出悲鳴。 旌旗獵獵,長號聲聲。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