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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4章|?挽浪子慈父析產?置裘衣癡子賣田-《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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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張儀分手之后,蘇秦邁開大步走向洛陽。走有數里,蘇秦漸漸放慢腳步。出山之后的第一步尚未邁出,就被張儀全盤忖出,倒是讓他頗費思量。

    欲謀天下,須知天下。此前,自己的眼界只在洛陽,進鬼谷之后,眼界雖開,也多是間接性的,列國情勢或存于想象中,或存于書本中,或來自道聽途說,究竟如何,他真還是一頭霧水。孫、龐事魏,張儀赴楚,有他們幾個在,楚、魏他可基本知情。秦國是他的目標,燕國有姬雪在,也可暫時忽略。余下大國中,唯有齊、趙、韓三國,他何不趁此機會實地勘察?

    主意打定,蘇秦踅身向東。經過旬日跋涉,蘇秦來到臨淄,在稷下安頓下來。天下顯學皆集稷下,人才濟濟,門派如林,眾多稷下先生各執一說,互相攻訐,著實讓蘇秦大開眼界。蘇秦在此既不愁吃喝,又有好房子可住,過得倒也逍遙,日日鉆研學問,開闊眼界,將各家學說皆習一遍,不知不覺中竟住數月,其間并無一絲兒張揚,莫說是鬼谷先生,即使龐涓、孫臏之事,他也絕口不提,只是冷眼旁觀列國情勢。先是楚國伐宋,后是魏伐項城,大敗楚人,迫使昭陽撤兵,再后是越人南下謀楚,楚、魏議和,昭陽南下御越。

    列國的一連串熱鬧,看得稷下學者瞠目結舌,唯有蘇秦明白其中曲折。這年夏季,在二十余萬越人完全鉆入楚人布下的巨型口袋之際,蘇秦會意一笑,背起行囊前往趙國,在邯鄲又住了兩個月,于秋葉再落時經胥宿口直奔韓國,在新鄭小住旬日,過榮陽重返故里洛陽。

    渡過洛水時,樹葉多已黃落,時令已入初冬。與六年前離家時的狼狽完全不同,此時的蘇秦一身士子服,滿腹經綸與籌策,神清氣爽,坐船渡過洛水,提袍涉過伊水,躊躇滿志地踏上了軒里村北頭那個他自幼攀上攀下不知多少次的土坡。

    蘇秦背負包裹,佇立坡頂,俯視眼前這個曾經生他養他的村落。在這里,他可清楚地看到蘇家院中那棵已經落光樹葉的椿樹。坡下是村里的打谷場,場中央是幾堆垛起的秸稈。幾只狗正在打谷場上追逐,許是過于沉迷于嬉戲,它們竟然忘卻職守,對眼皮子之下的不速之客視而不見。一群母雞正在秸稈垛下奮爪刨食,一只羽毛閃亮的公雞昂首挺立,不無自豪地審視他的這群妻妾,時不時地“咯咯”叫出幾聲。

    軒里村依然是六年前的樣子,也與他在夜靜更深時無數次的想象毫無二致。蘇秦輕嘆一聲,緩步走下土坡。

    土坡西側,離土坡約兩箭地開外是蘇家的桑林,三個女人在修剪桑枝。中間年歲略大的是蘇厲妻,左側是六年前曾與蘇秦拜過堂的朱小喜兒,右邊一個女子是蘇代家的,腹部略突,顯然有了身孕。

    蘇厲妻偶然抬頭,看到已經走至坡底的蘇秦,揉揉眼睛,確認是他,不無興奮地沖小喜兒叫道:“二妹子,快,你家夫君回來了!”

    小喜兒心頭一顫,紅了臉道:“大嫂,你??又來打趣!”

    “是真的!”蘇厲妻手指漸去漸遠的蘇秦背影,“你看,就是那個人,正朝家里走呢!”

    朱小喜兒順著她的手勢望去,果見一人挎著包裹,正在一晃一晃地走過麥場,看樣子是朝村子里走。雖說結婚六年,也拜過大堂,可朱小喜兒心中慌亂,又被紅巾蒙頭,根本未能看到蘇秦,此時見到背影,自不肯信,但心思卻被攪動,怔怔地僵在那兒,咬著嘴唇。

    聽聞這位名聲很大的二哥終于回來,蘇代妻也替小喜兒高興,小聲催道:“二嫂,快呀,二哥總算回來了,你得快點回去才是!”

    小喜兒仍舊僵在那里,呆望蘇秦的背影。在蘇秦的背影完全沒入村子之后,她終于回過神來,怯生生地轉向蘇厲妻:“嫂子,那??是他嗎?”

    “哎呀,”蘇厲妻急道,“好妹子呀,都啥辰光了,你還在問這個?我跟他在一個屋檐下住有一年多,還能認不出來?你得趕緊回去,不然的話,你家那口子說不定又要走了。如果再走幾年,看不急死你。”

    小喜兒手中的剪刀掉在地上,兩行淚水順面頰淌下,滑落在秋風催落的一地桑葉上。

    蘇家院落里,一個五歲多的男孩正在柴扉前與兩個更小的孩子玩耍。蘇秦繞過他們,正欲進門,男孩子攔住他道:“喂,你要做啥?這是我家!”

    蘇秦蹲下來,微微笑道:“你是誰?”

    男孩子看他一眼:“我叫天順兒!”又指著身邊一個約三歲大的男孩子和另外一個小女孩,“這是我弟,地順兒,這是季叔家的妞妞!”

    蘇秦又是一笑:“你的阿大可是蘇厲?”

    男孩子將兩只大眼忽閃幾下,不可置信地望著蘇秦:“咦,你怎么知道?”

    “呵呵呵,”蘇秦笑道,“我還知道你爺爺、你奶奶、你娘和你季叔呢!”

    男孩子歪頭望著他:“你是誰?”

    蘇秦正欲答話,正在灶房里忙活的蘇姚氏聽到聲音,疾步走出,看到蘇秦,揉揉眼睛:“秦兒?”

    “娘!”蘇秦起身,急迎上去。

    蘇姚氏驚喜交集,熱淚流出,忙不迭地拿袖子抹淚:“秦兒,你??想死娘了!”

    蘇秦鼻子一酸,在蘇姚氏跟前跪下:“娘,秦兒不孝,惹娘操心了!”

    蘇姚氏陡然一怔,顧不上兩手面粉,蹲下來,拉起蘇秦,驚奇地望著他:“秦兒,你??你好像不結巴了!”

    蘇秦激動地說道:“嗯,秦兒不結巴了!”

    蘇姚氏的淚水再度流出,跪在地上,沖天三拜,泣道:“蒼天在上,老妞謝您了!我的秦兒不結巴了,嗚——”

    天順兒急撲上來,扯住蘇姚氏:“奶奶,你咋哭哩?”又捏起小拳頭,“你敢欺負我奶奶?”作勢廝打。

    蘇姚氏一把扯住他:“天順兒,不得撒野,他就是你仲父!”

    天順兒止住步,上下打量蘇秦:“奶奶,是不是跛子仲嬸家的那個仲父?”

    蘇姚氏責道:“仲嬸就是仲嬸,不許你再叫跛子仲嬸!要是再叫,看奶奶掌嘴!”

    “嘻嘻,”天順兒嬉皮笑了,“奶奶,天順兒知錯了。”

    “知錯就好!”蘇姚氏指著村外,“天順兒,快到田里喊你爺爺,就說你仲父回來了!”

    天順兒“嗯”出一聲,撒腿跑向村外大田,老遠就沖正在田里忙活的蘇虎叫道:“爺爺??爺爺??”

    蘇虎與蘇厲、蘇代正在吆牛耕地,聽到喊聲,喝住牛,慈愛地看過來:“天順兒,跑慢點兒,甭磕著!”

    天順兒跑到跟前,上氣不接下氣:“爺爺,家里來人了,奶奶說是我仲父,叫你回去哩!”

    蘇代興奮道:“阿大,我二哥回來了!”

    蘇虎眼中一亮,又迅即暗淡下去,沉思一會兒,問天順兒:“天順兒,給爺爺說說,只你仲父一個人嗎?”

    天順兒點頭:“嗯!”

    “他??沒有高車大馬?”

    天順兒搖頭。

    “沒帶什么物事?”

    “帶了。”天順兒應道,“背個大包囊,有點兒泛黃,是個舊的。”

    蘇虎噓出一口氣,微微點頭,對蘇厲、蘇代嘆道:“唉,這小子在外野這幾年,總算是收心了,蒼天有眼哪!蘇代,你到集市上割塊肥肉兒,買個豬頭,叫你娘她們弄幾個好菜,家中有壇酒還沒開封,咱爺兒幾個好好喝幾盅!”

    “好咧!”蘇代應過,將天順兒一把抱起,放到脖頸上,“走,季叔帶你逛集市去,讓你小子過回肉癮!”

    天順兒開心地連連拍手:“有肉吃嘍,噢,有肉吃嘍——”

    望著這對叔侄遠去的身影,蘇虎樂得合不攏嘴,轉對蘇厲:“二小子回來了,你也回去吧,看看他瘦了沒,聽聽他說些啥話。告訴二小子,就說我把剩下的地犁完就回!”

    蘇厲點頭,彎腰收拾工具。

    這日晚間,蘇家正堂燈火輝煌。

    正堂中央懸著那塊寫有“天道酬勤”的大匾,匾下擺著一張長條幾案,上供神農氏、蘇家列祖列宗的多個牌位。牌位前面放著一只煮熟的豬頭、一只肥鴨和一只燒雞。堂正中擺著兩只并在一起的幾案,四周皆是席位。蘇虎偕蘇厲、蘇秦、蘇代、天順兒、地順兒魚貫而入。

    蘇家的所有男人,蘇虎打頭,身后是蘇厲兄弟三人,再后是天順兒兄弟二人,錯落有致地跪在幾案前面。

    蘇虎行過三拜九叩大禮,致辭道:“神農先祖、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后人蘇虎偕蘇門子孫叩拜先人,懇求先人聆聽蘇虎祈禱。虎有不肖子蘇秦,不思農事,于六年前棄家出走,背井離鄉,浪跡天涯,嘗盡離鄉之苦。承蒙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的感化大功,不肖子蘇秦迷途知返,于今日晡時浪子回頭,返歸家園。蘇虎心底寬慰,特備犧牲,敬獻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禱畢,蘇虎將一碗米酒灑于幾案前面的地上,又是數拜。

    蘇虎拜完,蘇厲、蘇秦、蘇代三人接著叩拜,然后是天順兒和地順兒。

    盡皆拜畢,蘇虎起身,在廳中主席坐下。蘇厲三人及天順兒兩個也按長幼之序,分別坐定。

    蘇秦起身,朝蘇虎跪下,叩首:“不孝子蘇秦叩拜阿大大人!”

    蘇虎聲音慈愛:“起來吧!”

    蘇秦起身。

    蘇虎轉對天順兒:“天順兒,這還沒有開席,你先領地順兒到外面玩一小會兒,待會兒一開席,爺就喊你!”

    天順兒、地順兒望著幾案上的美味菜肴,咽下口水,手牽手走出。

    蘇虎輕輕咳嗽一聲,掃視三子一眼:“蘇厲、蘇秦、蘇代,你們聽好!”

    三子凝視蘇虎。

    蘇虎的目光再掃三人一眼,落在蘇秦身上:“厲兒、秦兒、代兒,這些年來,阿大挖空心思,一心要你們好好種田,你們可知為什么嗎?”

    兄弟三人無不搖頭。

    蘇虎抬頭望向那塊大匾,指著它說道:“就為這塊匾額!”

    蘇秦望向匾額,見上面蓋著大周天子的印璽,知是天子御賜。其實,他自幼就熟悉這塊匾額,只是從未過問它的出處,就好像他從未過問阿大的內心一樣。

    蘇虎凝視匾額,情深意切:“蘇門世居軒里,祖系隸農,世代為天子耕種。至曾祖蘇文之時,勤于耕作,不誤農時,接連八年五谷豐登,于安王二十二年被里正舉為幸民,奉詔入宮,與王畿八十八邑所選出的八十八位幸民一起,榮獲天子嘉勉。入宮那日,天子龍顏大喜,赦曾祖隸農身份,賜曾祖為平民,賜田一井。曾祖感念天子隆恩,立下祖訓,囑后人立本務農,世代做天子忠臣,為天子耕種。”略頓一頓,咳嗽數聲,“阿大自撐家門之后,無時無刻不以此訓自勉。阿大今已五十有三,腰酸背疼,身體大不如前,此生算是不說了。就木之前,阿大唯有一愿,就是看到你們三人能夠種出一手好莊稼,能如曾祖一般覲見天子,再得天子嘉勉,為蘇門列祖列宗爭光!”

    言及周天子,蘇虎心向神往,二目放光。二十多年來,蘇秦這是第一次聽到蘇虎的心底之言,為之震撼,久久凝視阿大。阿大的額頭刻滿皺紋,剛過五十,看起來竟比七旬老人還要蒼老。

    是的,阿大不曾理解過他,他也從未真正地理解阿大。此時此刻,蘇秦由衷感到,他開始走近阿大,開始了解阿大,也第一次注意到阿大正在變老。

    蘇秦再次跪下,更咽道:“蘇秦不孝,今日方知父親之心!”

    “秦兒,”蘇虎也動情了,“你能知阿大之心,阿大縱使現在閉眼,也死而無憾了!”轉視蘇厲、蘇代,“蘇厲、蘇秦、蘇代三子聽好,阿大想有多日了,男子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厲兒年逾三十,早該立世,秦兒、代兒也過冠年,各有家室,阿大不該再去約束你們。今日秦兒浪子回頭,阿大決定趁此機緣,析家分產,望你們各立門戶,各爭榮譽,各奔前程!”

    蘇代急道:“阿大,家里還是由您掌管為好。有您撐著,我們兄弟心里踏實!”

    “不必說了!”蘇虎望他一眼,輕嘆道,“家中別無財物,僅有祖傳田產一井,打總兒是一百畝,阿大仿照周室古制析分。你們兄弟三人,一人二十畝,另外四十畝算作公田,由我們老兩口兒暫時掌管。你們三人,依周時農制,先公后私,也就是說,農忙時節,先種公田,后種私田。為節儉起見,各家吃住仍在一起。家務諸事,由你們娘親掌管,一日三餐,則由三個妯娌輪值,長嫂掌勺。待過兩年,各有產業時,再行分灶。”

    兄弟三人面面相覷。

    蘇厲想了下,點頭道:“阿大定要如此處置,厲兒身為長子,唯有遵從。”

    蘇代急了,拿眼睛直盯蘇秦,要蘇秦反對,不料蘇秦非但不反對,反而點頭道:“秦兒遵從阿大處置。”

    蘇代無奈,只好點頭。

    “好,”蘇虎噓出一口氣,“既然你們兄弟三人均不反對,這事兒就算定下,阿大明日即去里正處,讓他更換田契。眼下入冬,正是休耕時節,分家析產,并不耽擱農時。”

    三人皆道:“聽從阿大處置。”

    “呵呵呵,”蘇虎笑道,“這事兒既已定下,就可開席了!”便朝外叫道,“天順兒,地順兒,開席嘍!”

    早就候在門外的兩個順兒不及應聲,人已躥進廳中,急不可待地將手伸向幾案。

    按照周室禮節,男丁在正堂吃飯,蘇姚氏則領幾個媳婦及孫女在偏房吃。酒過數巡,蘇代見蘇秦起身出去,忙也跟到外面,望見蘇秦徑往茅房走去。

    蘇代站在椿樹下面候有一時,見蘇秦走出茅房,叫住他道:“二哥,爹知你不想種地,此番分家,分明是要拴住你,你咋能點頭呢?”

    “唉,”蘇秦輕嘆一聲,“都是二哥不好,害爹、娘,還有哥和小弟你,為我操心!此番回來,二哥啥都不為,只想看看你們。二哥不孝,無法照料雙親,家中諸事,還望小弟費心了!”說完朝蘇代深鞠一躬。

    “二哥,”蘇代心頭一怔,“聽話音,你還要出去?”

    蘇秦點頭。

    “幾時走?”

    “既然回來了,就多住幾日。”

    “敢情好!”蘇代笑道,“二哥一走幾年,別的不說,想煞小弟了!不瞞二哥,你走的這些日子,小弟也是不想種地,滿腦子盡是達官貴人,早晚聽到車馬響,就有點兒魂不守舍,那心思,就跟幾年前你在家時一樣!”

    蘇秦笑笑,拍拍蘇代的肩膀:“是一樣,也不一樣!”

    “嗯,”蘇代點頭,“聽二哥說話,就是跟別人不一樣。二哥,你且說說,這些年都到哪兒去了?還有,你的結巴是怎么治好的?”

    蘇秦不想多說,指指屋子:“還是屋里去吧,爹等著喝酒呢!”

    蘇代笑笑,跟蘇秦回到廳中。

    是夜,蘇虎高興,不停喝酒,蘇厲兄弟三人陪著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時分,蘇虎、蘇厲支撐不住,各回房中睡了。

    夜色漸深,蘇代仍在陪蘇秦喝酒。蘇代妻在門外大聲咳嗽,蘇代聽得明白,知道妻的意思,笑對蘇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剛回來,想必累了,這先回房歇著。我們兄弟有酒明日喝,有話明日說。”

    蘇秦干笑一下,對蘇代道:“你先睡吧,我還要想些事兒。”

    蘇代知道蘇秦不愿回房,隨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幾年,可把二嫂想壞了。有啥事兒以后再想,二嫂這會兒在房中候你呢!”

    蘇秦沒有睬他,端起酒碗,揚脖喝下。

    蘇代以為二哥是磨不開面子,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這先回房去了。”

    蘇秦點頭,拱手別過。

    蘇代走出大堂,與妻回到他們兩口子的獨門小院。

    蘇秦走這幾年,蘇家大院添丁加口,蘇虎繞主房增設兩進小院,一進是蘇秦家的,另一進讓蘇代家住了。蘇厲家住在主房后面,早在蘇秦走前已設小院。蘇虎、蘇姚氏則與兩個孫子、一個孫女住在主房。

    蘇秦隱隱聽到關房門聲,再后是門閂的“嘩啦”聲,再后就悄無聲息了。

    夜越來越深。

    蘇秦又喝一時,周身燥熱,起身走到院中,在大椿樹下閉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氣襲人。蘇秦一來腹中有酒,二來在谷中練就功夫,竟也不覺得寒。

    整個院落里,唯有蘇秦小院的燈光依然閃亮。蘇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舊一動不動。

    不知過有多久,一扇門“吱呀”開啟,一個人緩緩走出,在他身邊坐下。

    蘇秦不用睜眼就已知道,是娘來了。

    蘇姚氏陪他坐了一會兒,伸手撫摸他的頭發,輕聲說道:“秦兒,外頭冷,你坐這里會受寒的,榻上歇去。”

    蘇秦睜開眼睛,望娘一眼,沒有說話。

    “唉,”蘇姚氏輕嘆一聲,“秦兒,娘知你心里苦,可你那媳婦,她也苦啊!”

    蘇秦再也承受不住,一頭扎進蘇姚氏懷中,更咽道:“娘——”

    蘇姚氏在他背上輕輕拍打,就像他小時候一樣。

    小院子里,朱小喜兒呆呆地站在陰影里,望著相擁而泣的娘兒倆,淚水奪眶而出。有頃,她反身走進屋中,兩只淚眼久久凝視她早已鋪好的雙人被褥。榻上是三床嶄新的緞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時親手繡下的鴛鴦圖。自成親那夜蘇秦出走,她再未用過,保存至今。

    站有一會兒,小喜兒牙關一咬,拿袖子抹去淚水,從角落里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兩床舊被子,又從榻下拉出一床硬席,靠墻角攤好,在上面鋪上一床被子,爬上去躺下,再用另一床將自己蒙了個嚴實。

    油燈的余輝斜照在她蓋了六年的舊被子上,被子隨著她的不斷抽泣而陣陣抖動。

    蘇秦回到房中時,小喜兒已睡熟了。蘇秦望她一會兒,輕嘆一聲,從榻上取過一床新被子,蓋在小喜兒身上,反身于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蘇虎早早起床,拿上地契,趕往里正家里。蘇秦喝過蘇姚氏煮的兩碗稀粥,回房打開包裹,挑出一件像樣的衣服穿上,朝院門走去。

    剛到門口,蘇厲打外面回來,見他這副樣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蘇秦點頭。

    “是去王城?”

    “嗯。”

    蘇厲將手伸進袖中,摸有一時,拿出一袋布幣,塞給蘇秦。蘇秦怔了下,正欲推還給他,見他又是憨厚一笑,轉身進院去了。

    蘇秦細看這袋布幣,見它們錚錚閃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里不知存放多少時日了。蘇秦心里一酸,朝蘇厲的背影輕嘆一聲,將錢袋納入袖中,大步走向村外。

    天氣晴好,無風。洛陽天高云淡,陽光和暖,路人無不脫下剛剛穿上的棉衣,各自忙活營生。

    蘇秦像六年前一樣走在大街上,一邊游蕩,一邊張望。一如沒有任何改變的軒里村,洛陽王城里一切依舊,只是較六年前更冷清些。蘇秦走過那些他曾為之做簡、抄書的店鋪,見鋪面、主人全都換過了。

    蘇秦信步來到貴人居,走到張儀曾經租住的那個院子,見門口長滿齊膝深的蒿草,在這初冬的風里多已枯黃。門上落著銅鎖,細看那鎖,竟是銹跡斑斑,想是自他走后,再也沒有開過。蘇秦尋至房東家拜望,也是無人。打探鄰居,方知房東已于三年前得病謝世了。

    想到時過境遷,世事無常,蘇秦長嘆一聲,離開貴人居,走向辟雍,想去看看琴師。守門的老人已經不在,院門無人打理。蘇秦不曉得琴師是否還在這兒,如果在,又住何處,遂在門口逡巡一時,又到琴師上過課的琴室轉了一圈,連個鬼影子也沒看到,只得長嘆一聲,離開太學。

    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覲見天子。在山中時,蘇秦一度想過振興周室,借周天子旗號一統亂勢,使天下復歸周初禮制。游過齊、趙之后,這一想法不翼而飛,此番拜見,也就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替師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這個飽受打擊的阿大。

    周宮正門飄滿落葉,兩扇深紅色的大門洞開,大門兩側各站兩名甲士。遠遠望去,四名甲士全身披掛,持戟挺立,頗有威儀。走到近旁,蘇秦方才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異,有兩個干脆是拄戟而立,眼皮耷拉,似在打瞌睡。另外兩個雖未拄戟,卻也是一身懶散,百無聊賴。蘇秦注意到,他們個個年過四旬,毫無疑問,都是老兵油子了。

    蘇秦一直走到門口,四甲士仍舊未動,似是沒有注意到他。蘇秦不敢硬闖進去,只好頓住步子,咳嗽一聲,揖道:“周人蘇秦求見天子,煩請軍士通報!”

    四人打個愣怔,醒過神來,抖起精神,將戟橫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蘇秦。蘇秦再揖一禮,遞上拜帖,朗聲重復:“周人蘇秦求見天子,煩請軍士通報。”

    一名甲士接過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見他雖然一身布衣,既無車乘,也無仆從,立時眼睛橫起,大聲問道:“既是周人,家住哪兒?”

    蘇秦再揖:“伊洛之東,軒里。”

    “是軒里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過,都是隸農,一窩子打牛屁股的!”

    眾甲士哈哈大笑起來。

    蘇秦正自慍怒,頭前說話的甲士走過來,用鼻子嗅嗅蘇秦的衣冠,點頭道:“嗯,你說得是,這人身上真就有股牛屎味兒!”

    幾個甲士笑得越發開心。

    蘇秦萬未料到會在此地遭人搶白,頓時怔了。

    一個甲士見他不走,眼睛一瞪,喝道:“你還不走,想吃肉栗子嗎?”

    一切發生得過于突然,蘇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竟是傻在那兒。那甲士猛一跺腳,又將戟頭連連搗在地上:“你個臭牛屁股,快滾!”

    蘇秦這才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倉皇逃去,身后傳來幾個甲士更加開心的哄笑聲,再后是一句奚落:“哼,一個摳牛屁眼的也想朝見天子,大周天子雖說落勢,也是這么好見的嗎?”

    蘇秦又羞又氣,一路走過兩條街道,方才放緩步子。與此同時,隱藏于內心深處的自卑感被這番羞辱再次釋放出來。蘇秦摘下頭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時,又將身上衣著打量一番,長嘆一聲:“唉,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這般出身,若無衣冠,連門也進不去。”

    正自忖思,蘇秦瞥到遠處有家門面考究的裁縫店,心頭一動,徑直走過去。

    此店裝修考究,門面奢華,店中掛滿各式精工制作的冠帶、鞋襪、服飾等,另有許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艷麗,質量上乘,門額上更寫著“王城第一剪”五個金字。看得出來,門面生意并不好。洛陽王氣已失,百業凋落,富貴人家越來越少,此店自也門可羅雀了。

    聽到腳步聲,店中伙計迎出來,但在瞥見蘇秦的衣著后,旋即扭身進屋。見蘇秦也跟進來,伙計吃一驚,倚在柜邊,不冷不熱道:“客官有何貴干?”

    蘇秦逐一審視掛在店中的各式華服,見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著它問道:“這套服飾全做下來,要多少錢?”

    伙計再次將他打量一番,撲哧笑道:“不瞞客官,這套服飾不適合你!”

    蘇秦冷笑一聲,板起面孔:“我在問你多少錢?”

    見蘇秦虎臉,伙計這也意識到自己違了生意上的規矩,忙打一揖,賠笑道:“客官,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裝、夏裝和冬裝,不單賣。春秋、夏裝面料是從楚國郢都來的,冬裝面料是燕、趙來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要足金十兩,今年生意不好,主人削價,只要足金八兩!”

    蘇秦將手伸入袖中,摸出錢袋:“這是訂金!”

    伙計掃一下錢袋,曉得是尋常農家所用,曉得里面不會是金子,便翻個白眼,輕輕搖頭:“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陽沒有第二家,是以不收訂金。客官若要實做,就得付清足金八兩,十日后取——”

    不及伙計說完,蘇秦一個轉身,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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