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夜已深,一輪圓月淹沒在云層里,給咸陽的角角落落映下灰暗的冷光。 商鞅正在書房里伏案疾書,冷向走進,小聲道:“君上?” 商鞅抬頭:“冷向呀,你還不睡?” 冷向關切道:“君上,過三更了,你這??” 商鞅苦笑:“睡不著呀!” 冷向看向竹簡:“君上這在寫什么呢?” “該給這個世上留點兒東西了!” 冷向吃一驚:“這個世上?君上你—”盯住商鞅。 “呵呵呵,睡不著而已!” “辰光有的是,君上還是要當心龍體!” 商鞅打個哈欠,伸個懶腰:“好吧,寡人聽你的!”便起身走進寢宮。 就在此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異響,一個隱蔽的暗哨探頭觀望,嗖的一聲,不知何處飛來一支利矢,正中暗哨眉心。 暗哨應聲倒地,房頂傳來尖叫聲:“有刺客—” 商君府上下驚亂,火把齊亮。 商鞅疾步走到戶外,面孔冷凝。 冷向跟出來,急道:“君上,是刺客,你快回房去!” 面對這些神出鬼沒的對手,眾多衛士竟然是手忙腳亂,徒喚奈何。看著他們如臨大敵的樣兒,商鞅輕嘆一聲,轉對冷向道:“選聘善走的技擊壯士,抓到賊人!” 商鞅連番遭遇冷箭殺手,意外地在咸陽引發一陣射熱,許多家族皆在習射,連老甘龍等人也不甘寂寞了。 這日晨起,甘龍在自家的后花園里設了個箭場,約來嬴虔、杜摯、公孫賈、趙良和陳軫等老友、新朋現場比射。 現場沒有雜人,大家說話也就放松些,一邊賽箭,一邊扯閑,大多抱怨日子過得緊巴,競相比窮,因為他們的錢都讓公孫鞅以各種名目收入國庫花在河西了。 “公孫鞅他憑什么養三千甲士?”杜摯恨道,“三千人每天要開支多少金子?這筆錢從哪兒出?實在搞不明白君上是怎么想的!”看向嬴虔,“太傅,你得空問問君上,他公孫鞅的命就那么值錢嗎?就需要所有的老秦人勒緊腰帶供養他一人嗎?” “唉,”公孫賈長嘆一聲,“可惡的是那個刺客,什么臭手呀,連發兩箭,該中的地方沒中,不該中的地方偏就中了!” “公孫兄不服,自去試試,”杜摯豎起拇指,“根據現場測算,箭手離那奸賊的輜車至少一百三十步,且那車是移動的,能射掉帽子就不錯了!” 幾人就刺客的射藝展開爭論,只有陳軫一言不發,一門心思只在射箭上,該別人射時,他也不閑著,兩只空手比來比去,還把一只眼閉合,剩下一眼瞄向五十步外的箭靶,口中不時發出啾的一聲,嘴角或浮出笑,仿佛他真射中了似的,或皺眉弄眼,臉上寫滿惋惜。 幾人的旁邊擺著一個幾案,案上放了一個酒爵,爵邊是只酒壺,凡是射不中靶者罰酒一爵,由甘龍府上的老家宰持壺執罰。當然,規矩也是老家宰定的。鑒于太師年紀過大,拉不動硬弓,家宰降低標準,將靶子擺在五十步處,只要中靶就算射中,只有脫靶才行罰酒。前面已射八輪,老太師箭無虛發,太傅、杜摯、公孫賈自不必說,即使趙良也箭箭中的,唯有陳軫沒有一次射在靶上,被老家宰連罰八爵老酒。 陳軫卻毫不氣餒,苦練不止。 甘龍、嬴虔、杜摯、公孫賈、趙良再射一輪,皆中靶心,又該陳軫了。 看陳軫射箭是這日的娛樂點之一,所有目光齊射過來,對他的這一輪充滿期待。 陳軫卻沒看到,仍在幾步開外,閉只眼睜只眼,兩手做出拉弓射箭狀,口中不時發出啾的一聲。 “呵呵呵,”甘龍捋須笑道,“陳上卿,甭啾啾啾了,又該你嘍!” “哈哈哈,是嗎?”陳軫幾步跨過來,信心十足地朝手心上呸呸幾聲,彎起弓,搭上箭,瞄了幾瞄,嘴上發出啾的一聲,箭卻仍在弦上。 眾人皆笑癱了。 公孫賈笑彎了腰,指著陳軫道:“陳??陳上卿,你??你喝幾爵了?” “在下數著哩,上卿一共喝了八爵!”杜摯笑道。 “區區八爵奈何不了陳上卿!”公孫賈盯住陳軫,半是鼓勵道,“陳上卿,給我瞄得準點兒,我賭你這一次中靶!” “你賭多少?”杜摯來勁了。 公孫賈伸出一根指頭:“一兩金子!” “在下應賭!”杜摯從口袋中摸出一塊金子,啪地擺在幾案上。 公孫賈摸摸口袋,苦笑一下,轉向幾人:“忘帶錢了,誰能借一兩?” 陳軫從袋中摸出一個金塊,扔過去:“公孫兄,接了!” 公孫賈接過,啪地列在杜摯的小金塊邊上,對陳軫道:“陳上卿,你可不能輸喲!” 陳軫應道:“公孫兄,你只管放心,輸了算在下的!”看向眾人,“還有哪位應賭?” 嬴虔、甘龍、趙良三人分別摸出一金,擺在案上。 陳軫看向老家宰:“家宰,你不來一金?” 老家宰笑道:“來一金就來一金!”說著也摸出一金擺上。 陳軫掃射眾人:“誰賭在下嬴,舉手!” 只有公孫賈一人。 “誰賭在下輸?” 余下幾人一齊舉手。 陳軫又掏出四金,呈一字兒擺好。 “諸位大人,不要后悔喲!”陳軫又朝手心呸呸幾聲,鉚足勁,瞄準,口中發出啾的一聲,弦響,利矢飛出。報靶的持靶過來,眾人視之,見那箭不偏不倚,剛好扎在靶子下面的插桿上。 按照規矩,自然算是脫靶。 杜摯樂不可支地將公孫賈面前的五小塊金餅一并拿走,分發給幾人,將自己的一塊故意捏在手里,朝陳軫與公孫賈晃上幾晃,納入袖中。 陳軫急道:“哎,別別別!” 杜摯慢條斯理道:“陳上卿,還想賭嗎?” 陳軫對持靶的家仆道:“將靶插還原處!” 家仆持靶離去,插回原處。 陳軫看向幾人:“誰能射中在下方才射中的那個東西,在下賭金十兩!” 眾人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地看向老太師。 “陳上卿呀,”甘龍皺眉道,“不能說你不講道理,只能說你不講規矩。”指酒,“喝罰酒吧!” 老家宰端起爵,遞給陳軫。 “唉,”陳軫輕嘆一聲,做個苦臉,“賠了金子,還得喝酒!”說完一飲而盡。 眾人皆笑。 “諸位大人,”見眾人笑畢,甘龍接道,“老朽推薦一個生財之道!” 聽到是生財之道,眾人來勁了,紛紛看向他。 “老朽剛剛得知,因為幾支箭的事兒,那個叫商君的害怕了,四處求聘腿長善走的技擊壯士,你們誰有這個本事,就可掙他的金子去!” 眾人無不吸口長氣。 傍晚時分,陳軫喝得醉醺醺地回到館驛。 “戚光,”陳軫看向戚光,吩咐道,“安排兩個妞兒,犒勞一下兩位勇士!” “主公,要他們做什么嗎?”戚光應道。 “有請二位!” 戚光召來陳忠與朱佗。 陳軫盯住朱佗:“朱佗,聽說你的祖籍在衛地?” “不完全是,”朱佗搖頭,“末將祖籍大梁,家父年輕時到楚丘謀生,遇到家母,生佗,之后不久,一家人就隨家父搬回大梁了。” “呵呵呵,”陳軫笑道,“在衛地出生,就算是衛人了。” “這??”朱佗欲言又止。 “是這樣,”看出他的憂慮,陳軫又是一笑,“近聞商君府招納賢才,尤其是善走的人,你出生于衛,與商君同籍,又是飛腿,若去應聘??”故意頓住。 “主公之意??”朱佗頓住。 “你去應聘,力爭成為商君的貼身侍衛!” 朱佗拱手:“末將敬從!” “曉得去做什么嗎?”陳軫笑問。 朱佗做出一個抹頭的動作。 陳軫搖頭。 “哦?” “你進去后,”陳軫壓低聲,“非但不能謀殺商君,反要全力以赴地效力于商君,保護商君的人身安全,取得商君的絕對信任!” 朱佗驚愕。 陳軫手指陳忠:“陳忠會全力配合你!你二人如何聯絡,自己確定一個方式。” 朱佗點頭。 陳軫看向戚光。 戚光擊掌。 兩名美女款款而入。 “辰光不早了,二位歇息去吧。”戚光對陳忠、朱佗微微一笑,看向二女,“好好侍候二位壯士!” 二女應道:“好咧!”便分別走到陳忠、朱佗身邊,挽住二人胳膊。 商君府的偏廳里,一名衛士帶著朱佗走進來。 冷向打量朱佗,見他相貌一般,也顯不出多么孔武有力,便眉頭微皺:“請問壯士尊姓大名,來自何方?” 朱佗拱手:“在下姓朱名佗,衛國平陽人氏。” “平陽?”冷向吸一口氣,“那??家里還有什么人?” 朱佗搖頭:“沒了。” “是魏人屠城時沒有的嗎?” “正是。” “屠城時你在哪兒?” “替人看家護院。” “何處?” “定陶。” “為何來到秦地?” “老主人死了,新主人不待見。” “哦。為何來到咸陽?” “被義兄拖來。” “你義兄何在?” “到山里去了。” “去山里做什么?” “他喜歡山。” 冷向微微點頭:“朱佗,你會何藝?” “自幼習武,諸般兵器皆知一二,尤擅行走。” “能展示一下嗎?” 朱佗拱手:“敬受命!”說罷,嗖的一聲,人已不見。 “朱佗?”冷向四顧無人,叫道。 “在這兒呢。”梁上傳來朱佗的聲音。 冷向愕然:“你??怎么上到梁上的?” “走上來的。” “你??能飛檐走壁?” “看家護院,防賊防盜,這是必備之技。” “太好了,真看不出,你有這個絕技。會用兵器嗎?” “棍。” “能否展示?” 朱佗看看堂中空間,指向院子。 冷向走到院中,見朱佗從腰間抽出一物,是根三截棍。 朱佗舞棍,呼呼生風,指哪兒打哪兒,看得冷向大是嘆服。朱佗舞有一通,收棍,插回腰間,面不改色,氣不發喘。 冷向鼓掌,道:“壯士想要什么報酬?” “作為衛人,在下慕商君為人,以商君為傲,若是能為商君做事,在下決不議酬,主人若是覺得在下有用,給多少皆可。若是覺得無用,在下一銅不取!” 冷向重重點頭:“朱壯士,你就留在府中吧。” 當日黃昏,商君親見朱佗,問他一些家鄉的事,相談甚篤,將他編入短兵護衛隊,負責守護商君的人身安全。 旬日之后,商鞅坐在一輛特別制作的裝甲輜車里,在三千甲士的護衛下,浩浩蕩蕩地馳出咸陽,一路南下,前往視察封地商於。 於城等十邑已悉數獲取,商於谷地已無戰事,楚卒或死或逃,百姓紛紛臣服,作為一國之主,商君該來視察一下自己的國土。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一個不可啟齒的原因是,近日接二連三的刺客事件及孝公日甚一日的咳嗽,使商鞅明確地意識到咸陽不再是他的福地。他必須謀劃下一步,為秦國,也為他自己。 一路無事。 然而,就在三千甲士在商城的大街上招搖而過時,一矢破空而來,嗖地射在商鞅的輜車上,嵌入車窗的窗欞。 隊伍大亂。 眾甲士看看房子,想攀,卻找不到上去的地方。 就在此時,走在短兵隊最后面的朱佗嗖地躥到房頂,在屋頂上一閃,瞬間不見。 約有一刻鐘,朱佗不無遺憾地返回來,提著一把被刺客丟棄的楚弓。再核實箭矢,是楚矢無疑。 顯然,這一次的刺客是楚人。 朱佗也因這次事件的快速反應而得到商鞅賞識,到於城時,走在衛隊的前面,到上鄀時走在衛隊的中間,靠近商鞅的甲車左側,及至來到下鄀邑,朱佗已經靠在甲車的右側。戰國時期,吉事尚左,兇事尚右。軍事屬于兇事,因此,在軍隊中尊右卑左,朱佗站在這個位置,就等于是商鞅短兵衛隊的侍衛長了。 在赴商於之前,商鞅擬定了三個都城選址,一是商城,二是商洛邑,三是於城。商城是個山間盆地,離秦地最近,秦人經營也最久,周邊方圓幾十里可騰挪縱深,是最理想的建都之處。商洛邑在洛水上游,靠近商城,相對安全。於城曾為鄀國都城,有現成的宮城與宮殿,盡管小,但即時可用。更重要的是,於城離楚地最近,向南經由丹水,可以直逼楚國龍興之地丹陽,向東可經由涅陽,直達楚國冶鐵重地宛城,堪稱咽喉要塞。 將商於谷地一十五邑全部視察完畢,商鞅決定將都城設在於城,便吩咐冷向安排人整理鄀國留下的老宮殿,設計城墻加固方案。 是夜,商鞅就歇在於城原來的楚國守府中。為防不測,冷向安排四人在房頂守望,另有六個侍衛把守在院中不同的地方,商鞅的寢房正門則交給朱佗。 將近黎明時,商鞅被一泡尿憋醒,方便過后,將夜壺放在腳邊,歪在榻上又睡,昏昏沉沉中,進入夢境: 孝公薨天,宮中一片縞素,哀樂聲聲。 商鞅身穿喪服,正在跪地服喪,一群舊黨拿著各式兇器追殺過來。商鞅一路狂奔,直至渭水邊。尾隨在后的舊黨男女拿著各式武器狂追過來,將商鞅圍到水邊。 商鞅不顧一切地跳進湍急的渭水中。 商鞅拼命劃水,但怎么也劃不動。 渭水里突然冒出許多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全是被砍掉的頭,頸上仍在流血,水被染得鮮紅。 所有的頭都張開大口,朝他呼叫:“公孫鞅,還我命來!公孫鞅,還我命來!” 這些頭顱開始向他漂去,“還我命來—”的聲音由呼喊成為怒吼。 商鞅驚懼,拼命踢腿,兩手揮舞,沖它們又推又打,被子被他踢到地上。 頭顱越圍越多,滿河皆是。 無數血盆大口咬向他。 商鞅無處可逃,“啊—”地慘叫一聲,滾下榻來。 朱佗呼一聲沖進,拔劍出鞘,警惕地環顧周圍。 商鞅乍然驚醒,望著持劍的朱佗,驚駭。 朱佗湊近他,急切問道:“主公?” 看清是朱佗,商鞅噓出一口氣,朝外擺手。 朱佗觀察房內,見沒有什么,便拱手退出。 商鞅坐回榻沿上,長呼吸幾下,拿袖子抹去額上汗珠,朝外叫道:“來人!” 朱佗走進。 “掌燈!” 朱佗點上燈,室內亮堂起來。 商鞅對朱佗吩咐道:“朱佗,從今夜開始,你就在寡人寢處守值!” 朱佗拱手:“佗從命!”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雞啼。 商鞅伸個懶腰:“什么時辰了?” “雞叫頭遍!” “是嗎?”商鞅略頓一下,朝外努嘴,“看看公子疾、司馬錯起來沒?如果起來了,請他們來一趟!” 朱佗拱手:“遵命!”便匆匆走出。 大清早就被召見,定有大事。 公子疾、司馬錯急到商君府,見商鞅臉色蒼白,顯然是余驚未消,關切道:“商君,你氣色不好,沒有睡好嗎?” 商鞅苦笑一下:“還好。”看向二人,“召二位來,想說兩樁事情。” 公子疾、司馬錯端正坐姿,屏息。 商鞅伸出食指:“第一樁,”看向公子疾,“出具告示,商於十五邑暫緩施行秦法,免除五年賦役,以安撫楚民。”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