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喬家的兒女》
第(2/3)頁
是南方提出來的。喬一成也覺得這樣是最好的法子。他下不了離婚的決心,可是,他也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這樣也好,彼此都有時間與空間好好地思考一下,以后的路怎么往下走。
喬一成對南方說:要是你遇上了什么適合的人,千萬不要為難,明白地跟我說就行了。我不會耽誤你的南方,只要你好。我已經耽誤你這么幾年了,其實,我的的確確是配不起你的南方。
南方說: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說什么你不要這樣想的話,但是有一點,你一定要相信,我們到現在這樣的一種狀況,絕不是我想著你配不上我,或者是我在外面有了別的什么人。一成,別的不說,這點自信我是有的,我還不至于是那樣的人,我的家庭我所受的教育也容不得我這樣的品行。
喬一成說:我那樣想過,求你原諒我南方。
項南方把腳邊的一個箱子拖過來,里面是她幫著喬一成回項家小院收拾的一些東西。南方說:這個箱子還是我們結婚的時候一起去挑的,當時我說太大了,上飛機都不方便,你說大的好,實用,裝得多。你還記不記得。
喬一成忽覺熱淚沖上眼眶,他想說點兒什么,然而南方沒有允許他說出來。
這個男人,到底還是傷了她的心了。用一種并不尖銳的方式。傷害卻是同樣的。
南方的臉冷了一冷,但還是說:一成,就像你跟我說的,你也是,要是遇到什么合適的人,盡管明白地跟我說。我也不會耽誤你。
喬一成與妻子分居的第二天,請了假沒有去電視臺。這十來年,他還是頭一回這樣地不想上班不想見人。
喬一成睡到十點多,是被一個電話吵醒的。
喬一成接了電話,里面是三麗哭得不像話的聲音:大哥,大哥你快來,一丁出了車禍了!
喬一成跌跌撞撞地趕到全市最大最好的醫院。他覺得既便是戰爭時期逃難的人也不見得比他更倉惶。
他的最不讓人操心的妹妹跟妹夫,怎么就遭了這么大的禍呢?喬一成簡直不明白老天爺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看著兩個人好好地過日子那么不順眼呢。
一到手術室門口,三麗便撲上來,死死地拉著他,像拉著救命的稻草。
大哥,要是一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跟他一起去。三麗抬起淚眼絕決地說。
胡說,一成斥她:你還有兒子呢。
三麗頭發全散了,披在臉上,她也顧不得,三麗說: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一丁好好的活著。癱了殘了都不要緊。我要一丁。
你看,你跟一丁這樣好,一丁不全死的。一成摟著三麗,把心里屬于自己的那一點疼痛逼到靈魂最不起眼的一角,這個時候,他顧不上那痛。
人哪,一輩子難得把另一個人看進眼里拔不出來,存在心里無論如何也放不下。愛別離怨長久,等一丁好了,你們也學個乖,以后有空也吵吵架鬧鬧矛盾什么的,省得神仙眷侶叫老天爺都妒忌。一成勸著三麗。
三麗埋頭在一成的懷里放聲大哭。
一丁的媽也趕到醫院來了,還有一丁的弟弟,一丁的爸自從早些年跌傷了腿一直就睡在床上再沒站起來過。
一丁媽說:早上還好好的,一下子怎么就這樣了呢。日子才好過一點啊!
一丁在手術室里搶救了六個小時終于被推了出來。命是保住了,人進了加護病房。
四美也來了,大家排了一下值班的次序。一成說頭一班他來值,一丁總要等第二天早上才可能醒,這一晚上醫生說了,不會有生命危險,他叫三麗回去休息一下,把孩子安排好,接下來的日子還長,三麗肯定是要吃一段時間的苦的。
三麗死活不肯走,還是四美把她拉起來了,叫著姐,姐,以后一丁還要靠你照顧的,我陪你回家一趟,也替他收拾點住院用的東西。
一丁媽說家里老頭子也離不了人,也先走了。
四美把三麗的兒子接回了自己家。這是姐妹倆人隔了這許久第一次見面說話。
三麗對四美說謝謝,四美說:我再不爭氣總還是你妹妹,我落難的時候也只有兄弟姊妹是靠得住的。你跟我說謝干什么呢。
王一丁是在第二天早上十一點多鐘醒的,醒的時候就看到趴在床頭的三麗,腫得像桃了一樣的眼睛,散著頭發,胡亂地套著半舊的軍大衣。
這是他一向整潔的愛美的利利落落的三麗。王一丁很想對三麗笑一下,不過沒有力氣。
一成二強輪流值班,三麗干脆住在了病房,一刻也不肯離開,馬素芹天天做了飯送過來。戚成鋼也趕了來幫忙,看到一成他們面上多少有點慚慚的。
齊唯民和常征也過來看過幾次,齊唯民私底下給了三麗一個信封,說是他們倆口子的一點心意。齊唯民說:一家子親戚,也就不用買什么補品啦水果什么的,實用一點,一丁的醫療費想必也可觀。
齊唯民看看喬一成,很想告訴他,其實他的小弟弟喬七七這兩天也住在這同一家醫院里。可是看著一成他們現在這樣子,到底還是沒有說。
喬七七的游戲室被幾個流氓搗亂,都是些十七八二十朗當歲的半大小子,狂妄囂張,在那一條街里橫行著。七七被打傷了,斷了兩根肋骨,齊唯民把他送進了醫院。
楊鈴子并不在南京,她在兩年以前便去了上海,去那里學習美容美發,說是想學成了回南京來開美容院,有時周末回來。
七七受傷以前兩個人剛拌過一次嘴。因為七七跟鈴子說,開美容院其實也挺不容易的,投資大,競爭也大,滿大街好多的美容院,好像蘑菇那樣地多。鈴子不滿地說:你就是個小男人,沒有魄力,守著那間小游戲廳,一年能賺多少錢?還得分給你阿哥。
七七從來就說不過鈴子的伶牙俐齒,一急就磕磕巴巴的:那......那開店的錢......是我阿哥拿的呀......再說,再說阿哥從來沒有催過我要錢,以前有段時間生意不好,阿哥一分錢也不......不肯叫我還的。做人總......總是要講良心的,阿哥待我好......
鈴子甩了長發打斷他:你就一輩子在你阿哥的翅膀底下躲著吧,我就看他能不能護你一輩子周全。我怎么就跟了你這么個沒有出息的人呢?你要真像上海小男人一樣的,把老婆侍候得像公主也就算了,其實你又做不到,恨不得我來侍候你像王子那樣呢。這么多年了,飯也還是做不好,家務也還是做得不成個樣子,哎呀你還會些什么呀!
鈴子說著說著便煩燥起來。
一無是處的男人哪,鈴子看著七七想著,便是再好的相貌,看上十來年,也實在是夠了。
鈴子真的開始覺得自己嫁錯了人。
整整三個月,一成一邊工作一邊幫著三麗照顧一丁,人很快地把這兩年養起來的那點肉全瘦了回去。宋青谷看不過去,一輪到一成在臺里值班便來替他。
一成跟宋青谷說,人哪,生活給了你一個殼,不管殼里頭你有多么煎熬,殼子總得要保持堅固的樣子來。
4
一丁在醫院里整整住了兩個月,終于出院回家了。
喬一成把三麗拉到一邊悄悄地問她,錢還夠不夠用。這次,三麗幾乎用掉了這幾年全部的積蓄,為了照顧一丁,三麗買斷了工齡,工作沒了。
三麗說,還可以應付得來,一丁的爸爸作主,叫一丁的弟妹們也拿了一筆錢出來貼補醫療費,機修鋪那邊,一丁說打算再開,可是,我還想讓他多休息個一年半載。
一成點點頭。
王一丁還是沒有能像三麗說的,在家休息一段日子。一個月以后,他就重開了機修鋪。三麗也拗不過他,可死活找了一個退休的老師傅做幫手,叫一丁只做半天工。花費是大了點,可是三麗說這樣她才能放心,不然索性關了店不做生意。一丁也就答應了。
零三年三月開始起,一個奇怪的名詞闖入人們的生活。非典型性肺炎,簡稱非典。
其實頭一年年底就傳在廣東有這種離奇的病了,忙于生計的市井小民們起先并不以為然,生命里那些濃墨重彩的事似乎都與他們無關,除非那事情響雷一般落在他們的頭頂上,否則,生活便要照舊地過,日子也還要照舊地熬,飯照舊要吃,酒照舊要灌,架要照舊的吵,雞毛蒜皮依然是生命的主題。
四月份,北京正式宣布中國的首例非典病歷,那一天聽到這消息時,喬一成正在臺里自己的辦公室里,喝新聞中心新發的一種叫脈動的飲料,不知為什么心突突地亂跳。
自那一天起,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戴著口罩行色匆匆的人,超市門前掛著“白醋到貨”的牌子,藥店里的板藍根被搶購一空。
每一個辦公室每一個車間每一間教室每一個商場里都飄散著消毒液的氣味。
喬一成的單位發了無數的口罩與免洗洗手液,他拿回家去分給弟妹們。還買了幾盞紫外線消毒燈,給南方送了一盞過去。沒見到她人,給她放在了傳達室。
日子在緩慢地重復著行進著,喬家一家子都沒有想到,響雷真的炸響在他們的頭頂上。
戚成鋼三月份的時候去過一次安徽,他的姑姑病危了。戚成鋼的媽有點猶豫,報上廣播電視里天天都在說盡量少出門少去人多的地方,可是戚成鋼憶起小時候姑姑待他十分親厚,還是打算要去見她最后一面,戚家爸爸也說該去一趟。
等辦完了姑姑的身后事戚成鋼才坐長途回南京,一路顛簸,回到家的第二天戚成鋼就覺得有點不舒服,略咳了兩聲。接著開始發熱,他自己弄了點藥吃了,也不見好。四美說,還是去醫院看一看,畢竟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戚成鋼就去了。
這一去,就被留在了醫院。
喬家一家子全慌了。
兄弟姐妹們聚在老屋,喬一成跟三麗一遍一遍地在家中前前后后地消毒,四美完全傻了,抱著小女兒只曉得說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三麗安慰她說,現在不還沒確診了嗎?也許就是普通的肺炎,住兩天醫院就好了。戚成鋼平時身體那樣壯實。
喬一成心里頭卻不這樣樂觀,這些天來他的眼皮一直撲撲地亂跳,心神不寧的,把藏在皮夾深處多年的一個護身符也給丟了。那個符還是初戀情人居岸替他求來的。
這一個晚上,喬家小院里來了一個叫人想不到的人。
一成帶著兄弟與妹妹們,還有喬老頭正在家里枯坐等消息的時候,聽見門上傳來細微的卜卜聲,像是有人敲門,二強說。
三麗說:怎么會,這個時候?
一成開門,看到門外站著一個人。有一瞬間,一成居然沒有反映過來這個年青的男子是誰。他手上拿了一大袋的水果,眉目俊美神色卻十分地局促。
二強在一成身后看見了,上前來把那年青男人拉進了門。
大家伙兒一同看著那男子,一室沉默,是四美最先開口叫一聲:七七?
喬七七站在堂屋當中,窘迫得手足都不知放在何處,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還是三麗過來從他的手中接過東西,拉了椅子叫他坐。
喬七七囁嚅:我聽我阿哥說的。戚......四姐夫生病了。我過來看看。阿哥他們明天也要來的。
喬七七覺得“四姐夫”這個詞兒從嘴里冒出來有一種極陌生的滋味,他仿佛是吃了某種從未吃過的食物似地舔了舔嘴唇。
喬老頭子也是一臉的訝異,在明亮的燈光下用一雙老眼細細地打量眼前這個孩子。
他的兒子。
他的。
一成想著,這孩子在這個小院在這間堂屋在這個家里出現的事好像是上一輩子那樣久遠的事了。那個時候他有多大?還是個奶娃娃呢,穿了三麗小時候的衣服,一件粉色的小罩衣,嘴上糊著米汁嘎巴,有點臟,可還是漂亮,還不會走,那樣地安靜,放他在床上他就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躺著,身邊一有人走過便巴巴結結地咦咦呀呀,像在招呼著人理他一理,或是躺著躺著就睡著了,或是自己將小腳捧到嘴邊去啃,那么柔軟,沒骨頭似的一個小人。
二強在一旁站了一會兒,回身倒了杯水給喬七七遞過去,喬七七連忙站起來半彎著腰雙手捧了。
他實在感激這一杯水,至少使他手上有個東西拿著,不至于空落落的整個人無處躺藏似的。
又坐了一會兒,一成叫三麗先回去,一丁身體不好,家里還有孩子。可是三麗說她想今晚留下來陪陪四美。
一成轉過臉來又對七七說:也不早了,早點回去吧。
可是,任誰想走也走不了了。
電話來了,醫院來的。
戚成鋼被確診為南京的第三例非典疑似病例。
市防疫站來人了。
喬家老屋被封了,小院被封了,整個一條街都被封了。
喬家一家子被隔離在老屋里。
這是這十來年里,喬家一家大小重在同一個屋檐下過日子。
四美在聽到戚成鋼確診的消息之后就睡倒在床上起不來了,倒是沒有哭,大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一整夜也不合眼,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三麗看著實在是怕,偷著在她喝的水里放了碾碎的舒樂安定,四美才閉了一會兒眼睛。
喬一成在小妹的床前站了好一會兒,看著四美的睡顏。
這丫頭這兩年老了這么多,眉心一道極深的川字紋,頭發是新燙過的,可惜燙得不大好,顯得她比三麗尚要老相一點,鼻翼處微微的有點油光,整張臉睡著時也依然緊繃著有一股哀怨像。
這個妹妹啊,醒時是輕佻的然而睡時卻滄桑。
喬一成想,這個世界,人走上一遭,無不千瘡百孔的,一個沒有傷痛的人倒是異類。可是,為什么,他的兄弟姐妹,他的至親骨肉,會這么難,這么難?
到第三天上四美才在大家的力勸下喝了一點米湯。
醫院那邊半沒有確切的消息傳來,然而每天的新聞報道中,可以看出,事態的嚴重,以及這病的嚴重。也許,戚成鋼過不了這一個坎了。這是喬家每一個人都會想到的。
每天的菜蔬由警察送進來,還有些日用品,三麗與二強每天給家里打兩個電話報下平安。一連幾天一家子都是啃點面包點心喝點水對付著一天的三餐。
到第四天,情緒稍稍平穩了些,三麗說這樣下去不行的,別再躺倒兩個那可真是不得了了。二強便說,他去做飯。
二強去廚房,在一堆菜中翻撿了一下,扔掉了一些黃爛掉的菜葉,撿出新鮮的一段春筍,加上冰箱里的排骨,燉了一鍋好湯。香氣一下子撲了一屋子。
那香氣一出來,多年前的日子好像也回來了似的,一家人圍坐在八仙桌旁,由一成給一人盛了碗湯,那時家里條件差,有一口好的都是分了吃的,老頭子自然是占了最好的那一份兒。
這一天的最后一碗湯是給七七的,喬七七簡直不敢抬頭看一成,含糊不清地只知道說謝謝。這兩天他一直在堂屋里搭床睡的,一大早他便收拾了床鋪,人也躲到一角,淡薄得如同一抹影子,從不主動與父親和兄姐們說話,對一成更是躲得厲害。
吃了飯,二強又捧了碗去洗,一轉臉,七七跟了過來,也不說話,愣愣地站著,二強以為他要拿什么東西,側身讓他,他也側身,二人你讓我我讓你,在狹小的廚房里轉不開身,碰到一處,二強笑起來,突然伸手摸摸七七的頭發。七七也笑起來,神色慢慢地活泛起來,從二強手中接了碗過去就洗起來。
二強問他:你怎么只給你丈母娘打電話不給你老婆打?
七七微紅了臉說:她在上海。
二強說上海也是可以打的,她總有手機的。
七七埋頭洗著,說:上海的是長途。
二強咧開嘴樂呵呵地,你四姐不在乎這一點點錢的。要不你打,這個月你四姐家的電話費你二哥哥付。
七七的也咧嘴無聲地笑起來。
二強忽地覺得自己的這個小弟弟真是個漂亮人物。不過他的漂亮與戚成鋼的不同,透著一種理不直氣不壯,仿佛他的存在,欠了所有的人。
二強覺得心里怪疼惜的,不由得說:你小的時候,才幾個月大吧,有一回,大哥叫我看著你,我一下子睡死了,醒來才發現,你尿了我一頭一臉,咱們倆一起泡在你那泡尿里,呵呵,一下子就二十來年了。
七七有點忸怩,轉了個話題說:我在擔心,四姐夫要不要緊。
二強也皺了眉說:我也是在想呢,誰曉得會怎么樣啊。現在這怪里怪氣的病可真多,我們小時候,生活條件差,要吃沒得吃,生個病也不看醫生,自己喝點姜糖水板藍板,有一回你大哥,切菜把手切了,骨頭都看得見,那血流的,也就自己涂了點金霉素軟膏,紗布包包,也就那么長好了。
這天晚上,二強就把自己的鋪蓋搬到堂屋里去了,陪著七七,喬一成半夜起夜的時候,還聽見兄弟二人嘰嘰咕咕在說話。
第二天,尋了個空,一成問二強:你跟小七怎么一下子就那么親熱起來?
二強憨笑道:我發現我們這個小兄弟怪招人疼的。
一成哦了一聲。二強忽然放低了聲音耳語似地說:大哥,你是不是還在懷疑小七的身世?
一成微驚:你怎么說起這個?
二強說:我也是好多年前聽三麗微微提過那么一句,哥......
話未來得及說完,一成擺擺手止住他:媽死了那么多年了,姨丈也死了那么多年了,不提了。以后,也別提。
二強哦了一聲,其實他心里也暗想,以大哥的脾氣,嘴上不提,心里是要記一輩子的。真的是,二強想,也沒什么。人死了,活著時好的壞的對的錯的,都一并化成灰了,活著的還計較個什么呢?大哥這個人,樣樣好,就只是心窄,好多事,道理懂可放不開。
喬一成不再說話,往堂屋里看。
喬七七正與四美的女兒巧巧玩,這個漂亮的洋娃娃一般的小姑娘看樣子很喜歡這個忽然出現的軟脾氣的小舅舅,七七坐著,她趴在他身后,揪著他頭發,替他扎了個沖天辮。七七似乎是被她扯痛了頭發,笑著皺鼻子,很快活的樣子。
下午,二強燒了大量的熱水,一家子像小時候一樣用大木盆輪流洗了個澡。
四美撿了件戚成鋼的舊外套給七七換,七七穿得略顯大,拖了袖口也不知卷一卷。
四美愣愣地看了他許久。
三麗心里有些怕,她覺得四美不對頭了。
喬家一家人被隔離了二十天,終于可以解禁了。
在老屋的最后一個晚上,喬一成睡到半夜,朦朧醒來,聽得有悉索之聲,半睜開眼,看見床邊立了一個人,瘦長,披頭散發。
喬一成嚇得全身汗毛刷得一下全站立起來。
5
喬一成定了定神,大著膽子細看之下,借著窗外的一點微光,才發現,那個披著頭發站在他床前的人,是四美。
一成立馬坐下來,起得猛了,太陽穴處一陣抽痛。一成用手指按壓,啞著聲音低聲問:這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覺站在這兒干什么?差一點給你嚇死。
一成坐勢要開燈,四美叫:大哥,別開燈。別開。
你......你怎么啦?一成有點慌了,他怕四美這丫頭這兩個急得腦子出了問題。四美卻說:大哥,你就讓我在黑地里說兩句話吧,在亮處我就說不出口了。
一成心里的慌意落在紙上的墨滴似地越發暈染得大了,下意識地就說:你姐呢?你不是跟你姐睡的嗎?
晚上臨睡前我給三麗的水杯里放了點舒樂安定,就是她這兩天老偷著喂我吃的,我想她今晚睡得沉一點,大哥,我現在要跟你說的話,就只能說給你聽,我怕她又罵我,罵我不爭氣。
你說。一成在黑暗里沖站床邊的一張椅子抬抬下巴,示意四美:你坐下說。
四美走過來坐下,雙手放在膝上,一成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四美轉腦袋看看四周:大哥,這屋子你多少年沒有住了吧?
這間屋子是喬家老屋最大的一間,然而朝向不好,在西曬,沒有太陽時卻又一向是陰冷的,又潮,當年母親在的時候,一直想把孩子們挪到南面的屋子去,可是喬老頭子一直不肯答應,說家里地方小孩子多,等兒子女兒們都長大了,南面的那間屋一定是睡不下的,還是北面的好,到時可以一隔為二,男孩子住外頭半間,女孩子住里頭半間。再說,小孩子筋骨壯,屁股上有三把火,冷點兒潮點兒怕個什么?
也算是老頭子有點遠見,兄弟姐妹幾個成大之后的那幾年里,這屋子果然被隔成了里外兩小間。后來,這屋又成了四美的新房,這才把那隔斷又拆了。這些日子,屋中間又拉起了一道布簾,三麗與四美在里,一成在外,而二強與小七住在了堂屋。
四美的眼光停在黑黢黢的天花板上,聲音恍惚像嘆著一口悠長的氣:大哥,你還記得不記得,原先這屋子,是沒有天花的,一抬眼就能看到屋梁,小時候,我一個人根本不敢呆在屋里,老是怕那上面吊著個吊死鬼。我結婚的時候,戚成鋼說,這樣子太難看,而且灰塵又大,就自己做了個天花板,在四周墻上釘上粗號鐵絲,糊上厚紙板,外頭再上一層紙上再涂上涂料,弄個還像那么回事,來看新房的人,個個都說好,都以為是找裝修的做的一個吊頂。
一成不知四美情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可又不好表現出來,敷衍著說:你們家戚成鋼倒也是個能干的人。
黑暗里四美輕輕地笑了一聲,那倒是。人是能干人物,也是漂亮人物,只要他愿意,他可會哄人了,小殷勤比誰都會做,也不大撒謊,錢上頭也不計較,我要多少,只要他拿得出來,總是爽快地給。我生孩子那年,同病房的一個女的,他老公一看生的是女娃娃,氣得掉過臉就回家了,臨到他出院也沒來看母女倆一眼,可是戚成鋼,半句話也沒說,高興的什么似的,那樣子,倒不是假裝的,小娃娃他一直抱在手上,都舍不得丟下,同病房的女人們都說我命好。戚成鋼啊,人不是壞人,就是這心哪,就是那么地不規矩,有時候我想啊,興許這就是一種病,就跟心臟病似的,有先天的。從小我就想嫁一個漂亮人物,果然就那么有運氣,讓我在大街上遇著一個可心可意的人,老天待我不薄,但是可能他覺著不該太偏愛我,就給了戚成鋼這么個天生的毛病。
喬一成靜靜地聽著,在這五月溫暖的春天的夜里,覺得手腳陣陣地冰冷,一直冷透到心肺里。
四美轉過頭來沖著他,那樣子像是要靠到他的肩上去,終究還是沒有靠過來。
大哥,她說,我曉得你從小就不大喜歡我,嫌我不上進,人頭豬腦,不愛學習,長大了又嫌我叨三不著兩,我也曉得你不滿意我跟戚成鋼的婚事,四美的聲音突在俏皮起來:我曉得你不滿意什么,你是不滿意我送上門去,我曉得在你的心里,好姑娘的標準就是要自重,端著架子等男人跟在屁股后頭求,輕易不松口,對不對?
四美終于欠身子挨過來,坐在床上一成的身邊,雙手撐著床板,雙腿像小時候那樣微微地晃著,那時候一成總是會糾正她:大姑娘家家的,坐在哪里不要晃腿!
四美接著說:大哥,我求你個事兒。我知道你再不喜歡我,心里總還是拿我當妹妹的,你也總是我嫡嫡親親的哥哥,我有事,就只有求你,大哥,你肯不肯答應我?
答應你什么?
四美低下頭,頭發披下去,完全遮住了她的臉:求你替我照顧我女兒。大哥,我明天要去醫院,我要去求他們,我要跟他們說......
不要說了,喬一成猛地拔高聲音止住她的話,又壓低了聲重復:你不準去。聽見沒?不準你去!我不準!
大哥,你小點聲,別吵醒他們。四美說,大哥,我想了好久,這個時候,我不能丟下戚成鋼,我要跟他在一起,因為......我去醫院守著他。要是......大哥求你替我照顧巧巧。她不可能一輩子跟著爺爺奶奶。有飯你賞她一口吃,冷的熱的都不要緊,我們巧巧不挑嘴,有穿剩的衣服給她一件半件,生活條件不要好不要高,夠活就行。可是,求你給她多讀兩年書,讀到大學,將來,給她找個好一點的對象,找個厚道踏實的人,像你,像齊唯民。女人哪,嫁得好太要緊了!別跟我似的,糊涂了一輩子。
知道自己糊涂,你現在還要糊涂下去嗎?一成抓著四美的肩,惡狠狠地問她。
是啊,大哥。四美又短促地笑了一聲。是啊。
喬一成想,過去只聽說過有愚忠,看到喬四美,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愚愛。
第二天,喬家的兄弟姐妹們各自要回家了,喬四美新換了件外套,頭發梳得齊齊整整,從小廚房端了稀飯與蒸好的包子來。
四美趁大家吃早飯的時候,宣布:我今天要上醫院去。去找戚成鋼去。我守著他,他好了自然好,要是好不了了,他咽氣的時候總該有個人在他身邊,我不能讓他那么孤伶伶的一個人走。我得給他收尸去。
喬四美的話好像在屋里扔下了一個重磅的炸彈,炸得每一個人魂飛魄散。
三麗先跳起來抓住四美的胳膊,拿她當一個布娃娃似地搖晃,她以為她瘋了。
然后是二強,然后是喬老頭,統統跳了起來。喬七七嚇得躲在一邊,好半天才想來來拉住亂蹦跳著的老父親。
你是瘋了,瘋了,你不要你女兒了嗎?三麗說。
喬一成從里屋出來,手里抱著戚巧巧,大叫了一聲:行了!
一屋子人被那樣的一聲喝震住了,全看向他。
喬一成說,讓她去吧。誰也攔不住的。巧巧,我帶走。我養著她!
四美突然說了一句話:多謝你大哥。我的女兒,我總不想她沒有爸爸,別的事情,統統以后再說。
一成詫異地看了四美一眼,似乎有點明白,又似乎不能明白。他終究還是不太懂得這個妹妹。
喬四美終于要走了。
臨走前四美自己關在里屋收拾一點東西。戚成鋼的衣服,自己的衣服,雖然興許根本用不上。還帶上相冊,那一兩件首飾四美給塞進了在衣櫥底,放了提前寫好的條子,寫著,要是有什么意外,這些東西三麗,二強老婆還有大哥,一人分一件。留個紀念。
戚成鋼自己有一個小皮箱,是結婚那會兒從他家里帶過來的,裝了些他自己的東西,平時四美也從沒想著要打開來看看。那個時候想著,有時候,不看還好。眼不見的東西,就可以當他不存在。這會兒,四美卻打開了。
卻也沒有什么,一張存折,是四美不知道的,打開來,原來寫的是戚巧巧的名字,錢不多,四美拿出來給放到首飾盒里。還有些舊時的書與衣服,戚成鋼收集的一些零碎玩藝兒,玩藝兒下面,壓著一摞信,大概有十來封。四美打開一封來看,是安徽來的,落款是桂芝,看日期就是前兩個月。
四美把信按原樣扎好,從床下拉出個小鐵簸箕,一把火全燒了。
喬四美做為非典感染者家屬趕到醫院,是喬一成送她去了。喬一成不許三麗與二強他們去,叫他們看好四美的女兒。
喬四美鄭重提出要跟丈夫在一起,她要去看護他,她說她可以跟政府簽下生死狀,一切出于她自愿,生死不與政府相干。
她的要求并沒有立刻得到應允。其實她一開始根本沒有辦法進到隔離區。
喬四美在醫院苦守了三天。
到第四天,她才得以穿了全套的防護服,進入戒備森嚴的隔離區。
喬一成沒能送她進去,他甚至也是連隔離區的屋角都沒能看見。
喬一成一直不知道在那隔離病房里,喬四美見到戚成鋼是一個什么樣的場景,四美后來也從未與任何人提起過,好像那不過是她的一場夢,沒有什么好多說的。
哪個人不做夢呢?就算是祥林嫂也不會逮著人就說她做過的一個夢的。
但是還是會有消息傳出來。
情況慢慢地好轉起來,戚成鋼清醒了,雖然還沒有過危險期,可是他醒過來了。
戚成鋼用了一種新藥了,療效似乎還不錯。
喬四美倒一直身體不錯。
她沒有染上病。
然后,是戚成鋼過了危險期了。
一晃眼,四個月過去了,國慶一過,眼看著就到了年底。
那天喬一成去醫院,他跟二強三麗他們約好的,這段時間大家都要不時地上醫院查一查身體,以防萬一。還算好,一家大小一直都還平安,連個小感冒都沒有得過。
喬一成把他們一個個地送走,自己留下來跟相熟的醫院說了一會兒話,從他辦公室出來,下樓的時候看見有勤雜工剛拖了地面,到處濕碌碌的,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地上放了個“小心地滑”的指示牌子。
有個女人在他前方不遠處,腳下猛地一滑,人就要向后倒去,喬一成眼疾手快,一把把她給扶住。
那女人轉過頭來向他說謝謝。
兩個人打了個照面,一下子全愣住了。
那女人試探地緩緩地叫出喬一成的名字。
喬一成腦子里嗡嗡地響著,像是全是聲音,又像是一片空茫茫,那種空到極處靜到極處的聲響彌漫了他整個腦袋。
喬一成也慢慢地慢慢地綻出一個笑容來:是的,是我。這些年你好嗎?
好。那女人回答。
你怎么會在這里呢?
啊?哦,你怎么會也在這里呢?
喬一成拉住她,你要是不急著有事,我們坐一坐。
女人微微笑了一下,我沒有什么急事的。
喬一成和女人一起來到醫院外的一家挺有名的茶吧。順著臺階一級一級地上去,小橋流水亭閣幽徑,轉過一道回廊,是茶室了。白天,人很少,屋內裝修得相當別致,一色古色古香的木桌椅,隔成小間,垂著細竹的簾子,有著漢服的女子在輕輕撥弄著古琴,樂聲諳啞緩慢。
在茶室外,隔著長廊與小橋流水一道矮墻,寬闊的街道上奔馳著各色車輛,街那邊就是全市最著名的醫院,街這邊是極宏偉的銀行大樓。
一邊是生死一線,一邊是紅塵萬丈。
第(2/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凌云县|
阜康市|
大冶市|
鲁山县|
恩平市|
乐业县|
肃南|
黑河市|
鹰潭市|
江油市|
广宁县|
宁南县|
综艺|
瑞金市|
西充县|
集安市|
仙居县|
象州县|
松潘县|
宜良县|
北票市|
教育|
荥经县|
鄢陵县|
报价|
大英县|
安阳县|
玉田县|
咸阳市|
高雄县|
许昌市|
英超|
灵山县|
七台河市|
伽师县|
台东县|
余干县|
广宗县|
枣庄市|
昭通市|
同心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