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喬家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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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強挺愿意師傅斜著眼看他,馬素芹細長的單眼皮眼常會挑上去看人,總象是對人斜飛過來一個眼風,可她的神情卻又是端肅的,兩下里合在一處,在二強看來,有點特別的滋味,很好看。
師傅待他也是真好,除了會多給他帶一份菜,教活計也很盡心。馬素芹是老師傅,技術算好的,經驗多,她在廠子里工作了快十五年,手腳不算快,可次品出得少,二強腦子不大靈,手也還算巧,馬素芹多費一點口舌,他也就學會了。
廠子里的人,多半欺生,倒沒什么太大的壞心,有時那做檢驗的難免會挑挑小學徒的刺,馬素芹總是護著二強。
她在男人中很吃得開,他們喜歡挑逗她,卻又無形地回護著她,女人們于是多了幾分酸意地待她。時不時地會背著她說些閑言碎語,偶爾一兩句飄到二強的耳朵里,似乎說她的男人怎么怎么,二強當著人面不敢出聲叫人家住嘴,轉過臉去狠狠地呸在地上,覺得女人真是世上最難纏的一種生物,這么想著的時候,他忘記了他師傅也是女人。
二強在那到處堆滿了東西的車間里,呼吸著混合著鐵銹味道的空氣,覺得自己自在如小魚,池塘小是小,然而有足夠的養份,岸上還有風景,喬二強覺得自己找到了一輩子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跟工人師傅們越來越熟,大家都覺得這小孩沒心眼,聽話,嘴甜,怪討人喜歡。男師傅們漸漸地會叫上他一塊兒去廠里澡堂洗澡,跟他開著粗俗的玩笑,在他裸著站在花灑下時笑他活象只白斬雞。
洗完了澡,是最放松的時候,師傅們問二強:你還曉得你的馬師傅為什么叫一枝花。
二強久久牽掛的問題終于要有答案了,心快樂緊張得砰砰跳,老老實實地答:我不曉得。
那大塊頭的師傅就說:你師傅進廠的時候,跟你現在差不多大,那可真是標標致致,兩根長辮子拖到屁股頭兒,一走三搖,個頭還少見得高,說是有一米七,嚇,真是沒有見過有小女娃高得那樣,還高得漂亮的。有一回她給人家當伴娘,胸前戴了朵粉紅花,倒把新娘子給比下去了,所以以后就叫個一枝花。
一旁的師傅湊上來說:一枝花當年在我們廠里不要太招眼啊!走到哪里都一窩一窩的人看,眼睛都陷在她身上拔不出來。現在,當然是不能跟以前比了。
大塊頭說:不能比你還眼饞肚飽的?你是吃不著葡萄就說酸!
你不也沒吃著葡萄?假惺惺做什么?依我說,要不是她嫁了那個人,也不會老得這樣快。才三十二三嘛,你看我們廠長的老婆,快四十了,還擦粉,前些天來穿了件玫瑰紅的衣服,真是非洲人跨溝,嚇人一大跳!(嚇這個字在南京話里念he與南京話中的黑同音)
大塊頭嘴里發出噓噓的聲音:少說她家的那一個,少說,要叫那個邪頭曉得了,不好開交。
喬二強懵懂地聽著,師傅們的話里,似乎藏著玄機,他解不開,聽不懂,然而這沒什么,他愿意從別人的嘴里聽見對馬師傅的贊美,那讓他心里暖洋洋的,有幾分得意。
那個漂亮的,明媚的,被大家時時念叨著的女人,是他的師傅,并且,長得象他媽。
男人們在一塊兒,話題多半離不了女人,談女人的時候,總免不了抽上根煙。
喬二強人生里頭一枝煙,就是大塊頭給的,他們拍著他瘦削的背,手勁兒大得讓他直打晃,以此來鼓勵他,試著抽上一口。
那煙低劣沖勁兒極大,二強只吸了一口,便咳得快要斷氣。
就在他覺得自己不行了的時候,有人在他背上有力地撫著,替他順氣。那么有力,做鉗工的,手上的勁道都大,連牙刷都比別人要費些。
二強眼淚與口水齊下,好容易睜眼看了,是自己師傅,一下子羞得恨不能鉆地洞。
馬素芹大聲地喝罵男人們作死,把那么沖的煙讓一個小孩子抽。
二強眼一把鼻涕一把地,萬分羞慚地跟在師傅身后回自己的車間。
馬素芹給他一塊糖蒜,叫他去去嘴里的臭味。
馬素芹說:小孩子,別不學好,我告訴你,一輩子,別抽喝嫖賭,有了這幾樣毛病,你過不好日子的。沒事多看看書,學習學習。
二強有點委屈地說:我腦子笨哪師傅。
馬素芹說:那你就讀讀報,也是好的。
于是二強就常讀報。連最枯燥的社論都論上好幾遍,讀不懂,還讀。
馬素芹教他用細鹽洗掉襯衣領上的黃汗漬,教他手指甲要常剪,以免里面積了黑垢,伸到人前去好難看,教他不要駝著背,走路時不要晃肩膀,叫他夏天無論多熱也不要打赤膊,教他吃飯的時候不要叭唧嘴,教他在男人們說葷笑話的時候躲遠一點,別沒皮沒臉地湊上去聽。
她一點點地修正著這個男孩子,她愿意看他一天天地干凈起來,一天天地更加正派,懂禮數,一天天地,甚至連模樣都周正起來。
她也縱容他,給他很多的疼愛。
有一個階段,廠子食堂里總愛進一種小毛魚,油炸了,用糖醋烹,吃得大伙嘴邊都發著微腥的氣息。
毛魚的肚腸被拋在食堂的垃圾里,頂風能腥三里地。
二強高興了,偷偷地把半截子藏在懷里,帶到廠里,午休的時候,讓它吃魚腸拌飯。
被馬素芹看見的時候,二強有點不好意思,下意識地要撲過去把半截子抓起來,往懷里藏,馬上發現藏不住,就傻笑。
馬素芹看見那只斷了尾的貓,剛吃飽,懶洋洋地蹭在男孩子的腳邊。
男孩的腳上是一雙半舊的球鞋,洗得發了黃,大約是哥哥穿剩下的,有點大,一走就撲塔撲塔地響。
馬素芹就不響了,想著這小孩兒,才十八,就出來做事,瘦得小雞仔兒似的,腦子也不大靈光,夠多么不易。
馬素芹囑咐二強:看好它,別讓它亂跑,回頭讓那些家伙看見了,他們有本事給它剝了皮烤著吃!
于是半截子就常在車間屬于二強師傅徒倆的小天地里慢悠悠地踱步,漸漸地吃得胖了,就更懶,不時地趴在工具箱上呼呼地睡。
夏天來的時候,二強滿了十八。
因為從小營養不是很好,他的初次遺精來得晚。
那是一個初夏的早晨,二強醒來時,發現自己身體上的異樣,喬一成也發現了,踢了呆呆的二強一腳,撿了短褲叫他換。
換好以后,二強才突然醒悟過來是怎么回事,在床背后那塊陰暗的終年不見天日的小角落里,大張了嘴,腦子里空白一片。
然后他憶起,他似乎是做了一個長而亂的夢,夢里有團團的白影兒,象長長的樹藤那樣糾結成一片的頭發,面目模糊,卻仿佛是有氣味的。
花露水的香味,上海產雙妹牌,碧綠的顏色,藏在師傅的工具箱一角。
二強從此不敢正眼看師傅,馬素芹著實奇怪,這孩子怎么別扭起來。
直到有一天,吃過飯,二強抱著半截子,躲在萌涼處歇汗。
有一尾蜻蜓從窗外飛進來,翅膀在盛夏的陽光里映成淺金。
瑪令。馬素芹說。
什么?二強轉過頭來看著師傅。
瑪令。我們那疙瘩管這個叫瑪令。是滿語。
瑪令。二強跟著重復,這個奇怪的新鮮的發音。他對著師傅笑起來。
馬素芹忽然覺得,在她無趣的,怨氣重重的生活里,這孩子的笑臉,象是一道光,透過木柵欄門漏出來的那種。
夏天熱得要人命,鉗工車間西曬,一到下午陽光讓人無處躲藏,明晃晃地招人煩。工人們互相打掩護,輪著去澡堂里沖涼,開始只是那兩三個男人們去,后來女人們也受不住了,也偷空跑去。
二強不敢,渾身大汗縮在巴掌大的萌涼地里,一把一把地擦汗。
大塊頭沖了澡回車間,看見熱得蔫頭蔫腦的喬二強,問他:你干嘛不去洗一下,用涼水,舒服一會兒是一會兒啊。
二強說:我不敢,怕主任知道。
大塊頭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哎哎哎,你真不去洗?有好東西看。
二強實在好奇了,問是什么。
大塊頭神秘地叫他明天跟他一塊兒溜到澡堂里去。
原來,那男女浴室只間隔了一道墻,墻上有一扇極小極高的窗戶,全是臟,二強一直都沒發現。
大塊頭說的好東西,就是用一架梯子爬上去,湊到那骯臟的窗子被刻意清理出來的小小的一角,往女浴室那邊看。
二強很奇怪,這種地方為什么會有窗。
大塊頭不懷好意地笑:可能是當初造這個澡堂的家伙就存了一肚子壞水,故意弄的吧。
大塊頭又笑:小毛孩子,沒開過葷呢吧?正好先過過眼癮,真上戰場的時候,不會暈。你不想看看你家師傅一枝花嗎?
二強一下子氣得心內血氣翻涌。恨不得在大塊頭的臉上煽它一巴掌。瞧那寬臉,巴掌打上去,一定結結實實的。
第二天,偷著來沖涼的男人們發現,那一角窗玻璃不知被哪個厚厚地涂了一層黑漆上去,刮都刮不動。都氣得罵咧咧。
二強得意地想,他可不學他們厚皮老臉。
他不能對不起那個美麗而和氣的好女人。
要喜歡,他就正正經經地喜歡她。
他喜歡她!
二強被自己嚇了一跳。
4
在一九八七年這個炎熱潮悶的夏天里,喬家的兩個男孩子,一成和二強,同時陷入了愛情里。
愛情在一天天的日子里聚沙成塔,卻以一種突如其來的姿態出現,砰家伙打在兩個男娃頭的腦袋瓜子上,叫他們且樂且暈。
所以在喬一成看到那個男人用一種極親密的手勢愛撫小姑娘居岸的時候,才會覺得那樣地憤怒,與多年前相似卻又完全不一樣的憤怒。
喬一成想都沒想,向那屋門抬腳踹去,第一腳沒有捍動那門,反而踹得腳生疼,喬一成嘴里嘶哈嘶哈,又抬腳踹了一下,他多希望象電影那些男人那樣,一腳下去,門嘩啦散架,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其實門不是他踹開的,是從里面打開的,那個男人詫異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更加蒼老,居岸緊張地躲在男人的身后,看到喬一成時,臉上的表情有點放松也有點奇怪。
喬一成把那老男人用力往里一推,那男人打了一個趔趄,喬一成的拳頭隨著就招呼上去了。
居岸驚叫起來,撲過來擋,這叫喬一成很為難,他怕誤打到居岸,收了手,卻也不見那男人打回來,喬一成想他一定是做壞事心虛,更氣,抬腳踢過去。
居岸從身后抱住一成,細瘦的手臂把一成箍得緊緊的。
一成叫:居岸你放手你不要怕我替你打死他!
居岸也叫:你不要打不要打,不要打我爸爸!
喬一成呆住了。
他是你爸爸。
是我爸爸,是我爸爸,親爸爸。居岸的聲音里已帶上了哭腔。
那個男人用力把喬一成推開,喬一成跌坐在椅子上。居岸更咽著說:你不要跟我媽說,好不好?
喬一成有點茫茫然地抬頭看看居岸,又看看那男人,想從兩個人的面孔上看出相似的地方來。
他發現這父女倆樣子真的有些像。像的是一種隱隱的感覺,某個動作,轉頭的樣子,皺眉時的神情。喬一成坐不下去了,站起來說:那我走了。
居岸趕上一點,拉住他,她的掌心濕碌碌的全是冷汗,她說:一成哥哥,我跟你一起走。爸呀,我走啦!
一路上,居岸都沒有放開喬一成的手。
居岸細而淡的眉一直擰著,越走越慢,一步一蹭,喬一成心里的不忍在加強,他的手心也開始冒冷汗,他們的手濕而粘地纏在一起,喬一成舍不得放開。
他安慰居岸:你不要怕,我不會告訴文阿姨的。
居岸的眼中馬上蒙上了一層淚光,她勇敢地忍著不讓眼淚沖出眼眶。快到居岸家時,居岸忽地停住了腳步,說她不想上樓去。
喬一成就陪她坐在樓下的小花園角落里,天很熱,陽光火熱地鋪在兩個人的背上與頭頂上,兩個人都是一頭的汗,他們的手還牽在一起,也許是忘了也許是不想放開。
他們像傻了似地一直坐在盛夏灼熱的陽光里,渴得嘴唇都粘在了一起,沒有中暑真是奇跡。
快黃昏時一成才送居岸上樓。
走到二樓時,居岸忽然說:我爸每回就扛著煤氣包上七樓。她都不讓他上桌吃飯。
居岸哭起來。
喬一成拍著她的背,有點怕,這是樓道,隨時會有人上來,可是他不能不安慰她,她讓他的心突突地跳著痛,他想著,原來人家老常說的心絞痛是這樣的。
居岸和一成的第一次擁抱,因為是在公共的樓道里,應該是短暫的,可在喬一成的記憶里,它漫長得離奇,長得象電影里的停格,喬一成覺得那是他們倆最最接近的時候,最接近,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再與任何女孩這樣接近。
居岸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地告訴喬一成,她的父母是在農村結的婚,那時候她爸是村革委會主任的兒子,她媽是插隊的知青。爸爸告訴過她,其實多年以來媽媽一心想回城,做夢都想,從來沒有踏下心來跟他在農村過日子。后來媽媽終于回了城,參加高考,成了文化人,這是很可以理解的,外公一家子本來就都是文化人。媽媽把她接過來,留在身邊讀書,爸爸被丟在了村子里,實在忍不住了,找了來,媽媽不肯再接受他,拿他當個外人一樣。爸爸早些年其實是很有些脾氣的,這兩年,在媽面前越來越不自在,人家說矮三分,他矮了十分,心甘情愿地供媽媽驅使,一個人住在外面,媽媽不讓自己去看他,最好是越少接觸越好,媽媽想跟爸爸離婚,爸爸還沒有答應。
居岸說:我曉得他們不般配,但是不般配他也還是我爸爸,他脾氣不好,但是對我好,省下錢給我買衣服,但是媽不讓我穿,他帶來的那些土產放得爛了媽也不讓我吃。
居岸說著的時候,把腦袋輕輕地靠在一成的肩上,她總是喜歡用力捏緊一成的手,把自個兒手心里的汗蹭一成一手。
媽是嫌爸是鄉下人,我也是鄉下人,居岸說,你嫌不嫌我是個鄉下人。
一成說:我不嫌,永遠不嫌你。我們倆互相不要嫌。
接下來每一個補習的日子,都是喬一成與文居岸的節日,他們在居岸的臥室里相對讀書,居岸在做功課時都習慣地抓著一成的手,功課都做完了,居岸就把下巴墩在一成的手背上想心事。
喬一成覺得自己對居岸的感情澎湃卻又安詳,每當居岸握住他的手時,他都會覺得自己又多愛了她一分。他對她的愛,象慢慢堆積起來的細沙堆。
文居岸讓喬一成想起少年時喜歡過的一個小女孩子,叫做劉芳的,她們有一樣細苗苗的身體,干凈的眼神與害羞的笑容。那個后來被他氣跑了的小姑娘,這么久遠的記憶叫喬一成微笑起來。
然而離別還是來臨了,與愛情來臨時一樣地讓人措不及妨。
居岸的爸媽終于離了婚,文阿姨要帶著居岸上北京去了。
文阿姨在走前約喬一成到家,居岸不在。
文阿姨給喬一成一個信封,說:這是最后這一個月的工資,小喬,謝謝你給居岸補課,她的成績進步了很多。
停了一下文阿姨又說:我們要去北京了,連我父親我都帶走,我們多半是不會回來了,我弟弟一直都說你是個好孩子,我也是這樣認為,所以請你一定要保證,再也不要跟居岸聯系了。
喬一成吃了一驚,他與居岸都認為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是極好的。
文阿姨竟然還笑了笑:傻孩子,你覺得我看上去象一個糊涂人呢還是你認為我就是一個糊涂人?如果我不信你是個好孩子我會容忍你跟我女兒接近這么久?我的女兒也是好孩子,她小時候吃過苦,她值得更好的日子,她會有更好的生活。你說是不是?
喬一成把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阿姨你認為我配不上居岸?
文阿姨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卻說:我知道居岸跟你說過我和她父親的事,她認為我是看不起她父親的,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很多事,不是外人看到的樣子,我受過的苦,經歷過的事,不足與人道。不是一句忘恩負義可以概括的。愛別離怨長久,現在我可以不讓怨長久了,我有權利掌握自己的命運。小喬,你長大以后會懂的。
一成說:我不是孩子了。
文阿姨說:所以你更應該有清醒的頭腦。你跟居岸不會有結果。居岸還小,她要讀書。路長得很。
居岸卻還相信她與喬一成是有未來的,她抓緊走前的所有可能的時間來見喬一成,她要喬一成把家里的地址寫在她的日記本上,小心地收起來。她說她一到北京就寫信來告訴他地址,讀完書就回來找他,或者等喬一成畢業了也可以上北京去找她,如果有地址就絕對不會失散。
她說:我們是不會象電影里演的那樣失散的對不對?那些都是編出來賺人眼淚的。
居岸在臨走前的一晚對喬一成說:一成哥哥,我會一直想著你。
喬一成想說:不用了。
可是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居岸走的時候喬一成沒有送,其實他是去了火車站的,不過沒有進站臺。
他坐在候車大廳里,聽著火車長鳴,載著他的居岸離開。然后起身回家。
夜里睡不著時,喬一成起身躲到小廚房里去抽一根煙。
他是在打工的小飯店里跟伙計們學會抽煙的,不過抽得很少。
喬一成看著手中的煙那一點紅光,覺得它象一只眼睛在眨。
喬一成覺得臉上作癢,原來是流了淚。
喬一成記起自己很多年很多年沒有流過眼淚了,上一回是在母親去世之后。
他一直認為男人流淚多少有點羞恥,不過,這次的淚如同為母親流的一樣,沒什么可恥的。
他為他最初的愛人,流著最真實的眼淚。
喬一成現在能體會四美在黑夜里焚燒舊日信件的心情了。
也許人在十來歲二十歲的時候,總歸會起一點糊涂心思。
那一點痛而癢的,蠢而真的心思,在一天一天的日子里,注定地,灰飛煙滅。
文老師知道了全部的事情,他并沒有怪喬一成,依然像過去一樣地幫他。
很快,喬一成也聽到了有關文老師的新的流言。
說他念研究生那會兒,似乎是跟自己的師母有點不清不楚的,后來他老師帶著師母回無錫去了,發誓永不會再認他這個弟子。
過了不多久,在喬一成大學畢業前夕,文老師也調走了。
走之前,文老師對喬一成說:其實有些事,遠不是外人眼中看起來的那個樣子。
這話文阿姨也說過,不約而同的。
喬一成花了不少的錢,給文老師買了臨別的禮物,文老師不肯收。說都還在同一座城市,為什么要弄得這樣生離死別似的。這羊毛衫還是你自己留著穿吧,顏色很適合你。
喬一成大學畢業了。
他做了一個新的決定。
他沒有服從學校的分配,去一所中學教書,他拒絕去報到,他不想做一個清苦的老師,都說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他找算在家里準備考研,當然,同時也打打零工。
喬祖望氣得大罵他,他有很多年不敢罵大兒子,不過這次是真氣了。
他認為做老師是很體面的工作,工資也還算好。
喬祖望說:你看人家齊唯民,人家也畢業了,馬上進了一家雜志社做編“劇”,下個月就要拿工資了。你呢?供你讀了這幾年書指望你出來掙錢帶著我們過兩天好日子,你倒好!讀完大學繼續做待業青年!你是夠自私的!
喬一成說:是你供我讀大學的嗎?我怎么不知道?我自私?好啊我承認,那不是跟你學的嗎?
喬祖望啞了。
二強問大哥:你還要讀書啊?你會不會讀得腦漿子疼啊?
喬一成面無表情地答:腦漿子是不會疼的。
四美問:大哥你打算研究什么?
全家只有三麗支持喬一成,她笑話二哥和小妹:人頭豬腦是不會懂得歡喜讀書的人的心的!
齊唯民工作了,在一家不入流的雜志社,不過他還是滿懷熱情地去上班了。
他家里,最近起了一場風波。
5
齊唯民的媽,喬一成的二姨,要改嫁了!
喬一成聽到這消息的第一個反映就是仰頭干笑了三聲。
好好好,喬一成想,讓她看夠了我們家的笑話,現在也輪到她來娛樂大眾了。
齊家的孩子們,年歲都相差得不大,齊唯民大弟也二十一了,小妹妹十八,這兩個孩子為了母親的這個決定暴跳如雷。
二姨想要嫁的人,是常來買她報紙的一個老男人,就住在二姨報攤的樓上,聽說還是個老童男子,過去是好人家的少爺,也不知怎么的,被女人傷了心,跟家里也斷了關系,后來就再也沒有結過婚。一直沒有正經工作,以前曾給人寫信過年的時候寫點春聯賺點零花,倒是寫得一筆好字,滿肚子沒什么用處的生僻學問。后來漸漸地也沒有人找他寫信了,春聯也不是日常買賣,也不知他靠什么活著,有人說,他繼承了一筆遺產,是他那逃到臺灣去的有良心的大哥給的,看樣子還不少,也不知這傳聞是真是假,因為他依然舊衣布衫,面容苦澀,人人都欠著他錢似的。就是這么個人,每天下樓來在二姨這兒買一份報紙,后來買了報紙會站著和二姨說兩句話,一來二去的,兩個人竟然都覺得,一天沒見面說上兩句就好象有什么重要的事沒做似的。前些日子,老頭子忽然跟二姨說,想跟她湊在一處過日子。
齊唯民二弟說:也不知老媽媽是怎么想的,怎么就答應了那個老混蛋了?要是他再敢來找我家老太,看我不打斷他的狗腿!
齊唯民的妹妹齊小雅剛剛考上大學,讀中文,是個文學女青年,冷笑著說:如果半老徐娘還要思春,那少女何必再講貞操!
齊唯民止住妹妹:媽平時對你們怎么樣,你們這么大了應該曉得記恩了,她要是想再往前走一步,她覺得那樣好,我們就該隨了她的心。還有,二弟,真的把人打傷了,是犯法的,要受到法律治裁!
齊家二弟說:大哥你就會充好人,你就是一個和稀泥的性子,將來有你的苦吃。我怕什么?老頭老太丟臉都不怕,我還怕坐牢,我坐牢也是老太丟臉,反正她也不要臉了!
齊唯民這個老好人第一次拍桌子發了火。
嚇壞了他的小尾巴喬七七。
十二歲的喬七七長成了一個細瘦標致的少年,眉目如畫,只是面色略帶青黃,時常不自覺地微皺了挺直的鼻子以期掩示鼻梁處的幾粒零落的小雀斑,依然象一小塊牛皮糖一樣地粘著阿哥齊唯民。齊唯民大學四年,仍象中學時一樣,常把小七帶在身邊,他面相比較老成,小七又尤其地弱小乖巧,冷不丁看去,象是父子,再細看,才看出來不是。二姨為這個說了齊唯民無數回,這樣,太虧了,容易讓人誤會,會找不到對象。
現在好了,齊家老二說,兒子沒找對象,老媽先找上了。
隔了一天,那個老男人竟然找到門上來了,還沒跨進屋門,就被齊家老二推搡了一把,踉蹌至門外。
齊家老二說:不要讓我再看到你,不然,看到一回打你一回。
二姨在屋子里,沉默得很,象是事情全不與她相干。
老男人出奇地倔強而膽大,第二天再來時,知道避過齊家老二下班的時間,早早地進了門,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齊唯民回來時,他說希望能和淑芳女士的子女好好談一談。
齊唯民給他倒了水,老頭子雙手接過,正襟危坐,再一次表達了想與“淑芳女士”結秦晉之好的意思。
齊唯民說:你們二老這種事雖然少見,也不是沒有,時代在進步,慢慢地大家也可以理解的。就只是,我母親吃過不少的苦,如果你真的想跟她走在一起,希望你可以給她一點好日子過。
老男人說:那個是自然的,自然的。
正說著的時候,老二回來了,看到老男人,什么也不說,拿起桌上的茶杯就砸了過去。
青花的茶杯擦著老頭子的額頭飛過,蹭掉了一層油皮,見了血。
齊唯民抱著二弟叫老頭快離開,老頭子倉皇地逃走了。
院子里已是聚攏來一些鄰居,伸頭伸腦地看著齊家上演的這一出,低聲地說著什么。齊家老二抱不著冬瓜抱瓠子,沖著人堆亂罵起來。
二姨慢吞吞地坐里屋走出來,幾天不見天日,她的臉色灰敗,臉上卻涂著一抹奇異的微笑,款款地關上大堂屋的門,把一院子看熱鬧的人關在了外面。
齊家的孩子們心里都有點惴惴的,齊家老二住了嘴,大家各自回房。
齊唯民從摞得高高的木箱子后面的空隙里,把嚇得半死的喬七七抱出來,哄著他睡了,走進母親的臥室。
二姨在打一件毛衣,給女兒小雅的,低著頭,手上飛快地搗著針,發出細微的嗒嗒聲。小雅也在,她對母親說;你不用打了,我也不會穿的。
齊唯民對妹妹示意叫她離開,對二姨叫了一聲媽。
二姨抬眼看看他,拍拍床邊叫大兒子坐下,說:民啊你別怕,你媽精神還沒出毛病。
齊唯民詫異地抬頭,二姨笑了一笑說:兒子你是媽生的,你從小老實忠厚,七情上臉,什么心思媽看不出來。你不要怕,我不糊涂也不瘋,這些年,我苦也苦過,難也難過,現在想過一過不一樣的日子。我不是沖著他的錢去的,外頭人都說他有什么遺產,其實狗屁呀,什么也沒有。他也就吃那幾個老本。
齊唯民說:媽,錢不是問題,我們會養你的。就只是......您是不是看準了人,要是看準了,我總是向著你的媽。
二姨不說,繼續嗒嗒地搗著針。
忽然二姨說:我一輩子巴結著別人,現在也讓人巴結我一回。心里頭是不一樣的。
齊唯民躺在床上想了半夜,七七迷糊著趴在他身上叫:阿哥阿哥,你給我簽字了沒?
齊唯民知道他說夢話呢,拍拍他。剎那間,想明白了母親話里的意思。
沒過多久,二姨真的搬去跟那老頭子住了。
齊家老二也并沒有能打死那老頭子。
因為兩個孩子的反對,二姨跟老頭子并沒有領結婚證,老二說,我們就是不答應,叫他們一輩子姘著,惡心死他!
文學女青年齊小雅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肯回家,住在學校宿舍里。
齊唯民也沒有去過母親的新家,只把母親約出來,給過她兩次錢。看母親的樣子,似乎過得還不錯。
慢慢地,齊唯民了解到,那個老頭子,為人真的是很古怪,但也還算得上是一個本分的人,對母親是好的。
一個家,四個孩子,齊唯民的工作挺忙,齊家老二常不回來,齊小雅也不在,常常只剩下喬七七一個小孩子,放了學就把一張小桌子搬到院子里,一邊寫作業一邊等著阿哥,等到天黑了,再看不清作業本上的字了,七七才一步一拖地回屋去,一定要開了所有的燈才敢呆在屋里,等著阿哥回來。這個沒有朋友的小孩子,變得越發地沉默而黃瘦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鄰里間的閑言碎語也漸漸地散了,象是太陽出來了,霧也就散了,人這幾十年的日子里,事這樣地多,誰能記掛著別人的家長里短一輩子呢?
齊家的這一場風波,沒有影響到喬一成。
他沒有那閑功夫,他在備考。
他一共有四個多月的時間,他的每一天,都縮成了一張計劃表上小小的一格,每過一天,他便劃掉一格。
早上他七點就起床梳洗好了,早上頭腦比較清楚,他攻最難的英語和專業課,下午背政治和時政,晚上做試卷。周末打工。
同學里要考研的并不多,他沒個可以討論的人,資料也是千辛萬苦才找來的,有些還是手抄的,文老師送給他一整套的試卷,那個成了喬一成的寶貝,舍不得直接在上面寫,總先另抄一份來做。
大家都說,這孩子快要讀傻了,看他那樣子象個紙片人,披頭散發,臉上半人人氣也沒有,晚上出來,要是沒路燈的話,活活嚇得死人。
喬一成有一天早起,多花了兩分鐘時間照鏡子,鏡中是一個看不明白年紀的人,異常黑瘦,神情怨憤,胡子拉茬。喬一成原本毛發就軟,胡子長了也不成個雄壯的氣侯,只遢遢地拖在口唇間,顯得邋遢而落拓。
喬一成覺得自己活象個范進。
在一片昏天黑地中,喬一成接到了居岸的來信。
一封又一封。
那些彩色的,巴掌大小的,芬芳的小信封,上面是居岸熟悉的極細小的字跡,喬一成先生親啟。
喬一成一封也沒有拆開,他把它們塞在枕頭下面,睡時枕著會有沙啦沙啦的聲音。
過了不久,居岸的信斷了。
二強在這段時間里顯得特別地懂事聽話,喜滋滋地做飯,三麗卻對一成說過,二哥有點不對勁,他老是一個人呆笑,是不是談戀愛了?
一成沒有往心里去,說:我們家哪個談戀愛了二強也不會談,他知道什么呀?開竅晚,傻了八唧的。倒是你們姐妹倆,女孩子要小心,不能在這種事上犯錯誤。
三麗笑了一笑:我不會出錯,我會找個老實人。
喬一成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接到了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的,本地的一所大學,新聞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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