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01 夜,冬夜。 黑暗的長巷里,靜寂無人,只有一盞燈。 殘舊的白色燈籠,幾乎已變成死灰色,斜掛在長巷盡頭的窄門上,燈籠下,卻掛著一個發亮的銀鉤,就像是漁人用的釣鉤一樣。 銀鉤不住地在寒風中搖蕩,風仿佛是在嘆息,嘆息世上為何會有那么多愚昧的人,愿意被鉤上這個銀鉤? 方玉飛從陰暗潮濕的冷霧中,走進了燈光輝煌的銀鉤賭坊,脫下了白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極合身,手工極精致的銀緞子衣裳。 每天這時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時候,尤其是今天。 因為陸小鳳已回來了,陸小鳳一向是他最喜歡、最尊敬的朋友。 陸小鳳自己當然更愉快,因為他已回來了,從荒寒的冰國回來了。 布置豪華的大廳里,充滿了溫暖和歡樂! 酒香中,混合著上等脂粉的香氣,銀錢敲擊,發出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聲音,世間幾乎已沒有任何一種音樂能比這種聲音更動聽。 陸小鳳喜歡聽這種聲音。 就像世上大多數別的人一樣,他也喜歡奢侈和享受。 尤其是現在。 經過了那么長一段艱辛的日子后,重回到這里,他就像一個迷了路的孩子,又回到溫暖的家,回到母親的懷抱。 這次他居然還能好好地活著回來,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他剛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新衣服,下巴上的假胡子、眼角的假皺紋、頭發上的白粉,全都已被他洗得干干凈凈。 現在他看來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連他自己都對自己覺得滿意。 大廳里有幾個女人正用眼角偷偷地瞟著他,雖然都已徐娘半老,陸小鳳卻還是對她們露出了最動人的微笑。 只要是能夠讓別人愉快的事,對他自己又毫無損失,他從來也不會拒絕去做的。 看見他的笑容,就連方玉飛都很愉快,微笑著道:“你好像很喜歡這地方?” 陸小鳳道:“喜歡這地方的人,看來好像愈來愈多了。” 方玉飛道:“這地方的生意的確愈來愈好,也許只不過是因為現在正是大家都比較悠閑寬裕的時候,天氣又冷,正好躲在屋子里賭錢喝酒!” 陸小鳳笑道:“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特地為了來看你的?” 方玉飛大笑。 他的確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儀容修潔,服裝考究,身材也永遠保持得很好,雖然有時顯得稍微做作了些,卻正是一些養尊處優的中年女人們,最喜歡的那種典型。 陸小鳳壓低聲音,又道:“我想你在這地方一定釣上過不少女人!” 方玉飛并不否認,微笑道:“經常到賭場里來賭錢的,有幾個是正經人?” 陸小鳳道:“開賭場呢?是不是也……” 他聲音忽然停頓,因為他已看到一個人,手里拿著把尖刀,從后面撲過來,一刀往方玉飛的左腰刺了過去。 方玉飛卻沒有看見,他背后并沒有長眼睛。 陸小鳳看見的時候也已遲了,這個人手里的刀,距離方玉飛的腰已不及一尺。 這正是人身的要害,一刀就可以致命,連陸小鳳都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 誰知就在這時,方玉飛的腰突然一擰,一反手,就刁住了這個人握刀的腕子,“叮”的一聲,尖刀落地! 拿刀的人破口大罵,只罵出了一個字,嘴里已被塞住,兩條大漢忽然出現在他身后,一邊一個,一下子就把他架了出去。 方玉飛居然還是面不改色,微笑道:“這地方經常都會有這種事的!” 陸小鳳道:“你知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殺你?” 方玉飛淡淡道:“反正不是因為喝醉了,就是因為輸急了!” 陸小鳳笑了笑,道:“也許他只不過因為氣瘋了!” 方玉飛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因為你給他戴了頂綠帽子!” 方玉飛又大笑。 在他看來,能給人戴上頂綠帽子,無疑是件很光榮、很有面子的事,無論誰都不必為這種事覺得慚愧抱歉的。 陸小鳳看著他,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見這個人。 剛才的事發生得很突然,卻還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尤其是靠近他們的幾張賭桌,大多數人都已離開了自己的位子,在那里竊竊私議,議論紛紛。 只有一個人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盯著自己面前的兩張牌九出神,看來他在這副牌九上,不是贏了一大注,就是輸了不少。 這人頭戴著貂皮帽,反穿著大皮襖,還留著一臉大胡子,顯然是個剛從關外回來的采參客,腰上的褡褳里裝滿了辛苦半年換來的血汗錢,卻準備在一夜之間輸出去。 方玉飛也壓低聲音,道:“看樣子你好像很想過去贏他一票。” 陸小鳳笑道:“只有贏來的錢花起來最痛快,這種機會我怎么能錯過?” 方玉飛道:“可是我妹夫已在里面等了很久,那三個老怪物聽說也早就來了!” 陸小鳳道:“他們可以等,這種人身上的錢卻等不得,隨時都可能跑光的!” 方玉飛笑道:“有理!” 陸小鳳道:“所以你最好先進去通知他們,我等等就來!” 他也不等方玉飛同意,就過去參加了那桌牌九,正好就站在那大胡子參客的旁邊,微笑道:“除了押莊的注之外,我們兩個人自己也來賭點輸贏怎么樣?” 大胡子立刻同意,道:“行,我賭錢一向是愈大愈風涼,你想賭多少?” 陸小鳳道:“要賭就賭個痛快,賭多少我都奉陪!” 方玉飛遠遠地看著他們,微笑著搖了搖頭,忽然覺得自己一雙手也癢了起來。 等他繞過這張賭桌走到后面去,陸小鳳忽然在桌子下面握住了這大胡子的手—— 02 藍胡子正在欣賞自己的手。 他的手保養得很好,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手指長而秀氣。 這是雙很好看的手,也無疑是雙很靈敏的手。 他的手就擺在桌上,方玉香也在看著,甚至連孤松、枯竹、寒梅,都在看著。 他們看著的雖然是同樣一雙手,心里想著的卻完全不同。 方玉香也不能不承認這雙手的確很好看、很干凈。 但是卻又有誰知道,這雙看來干干凈凈的手,已做過多少臟事?殺過多少人?脫過多少女孩子的衣服? 她的臉微微發紅,她又想起了這雙手第一次脫下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輕輕撫摸時那種感覺,連她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種什么樣的感覺? 歲寒三友正在心里問自己:除了摸女人和摸牌之外,這雙手還能干什么? 這雙手看來并不像練過武功的樣子,可是陸小鳳的手豈非也不像? 藍胡子自己又在想什么呢?他的心事好像從來也沒有人能看透過。 方玉飛已進來了很久,忍不住輕輕咳嗽,道:“人已來了!” 方玉香道:“人在哪里?為什么沒有進來?” 方玉飛微笑道:“因為他恰巧看見了一副牌九,又恰巧看見了一個油水很足的冤大頭!” 喜歡賭的人,若是同時看見這兩件事,就算老婆正在生第一胎孩子,他也會忘得干干凈凈的。 寒梅冷笑道:“原來他不但是個酒色之徒,還是個賭鬼!” 方玉飛道:“好酒好色的人,不好賭的恐怕還不多。” 方玉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當然很了解這種人,因為你自己也一樣。” 方玉飛嘆了口氣,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們男人本來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這本是女人罵男人的話,他自己先罵了出來。 方玉香也笑了,她顯然是個好妹妹,對她的哥哥不但很喜歡,而且很親熱。 藍胡子忽然問道:“那冤大頭是個什么樣的人?” 方玉飛道:“是個從關外來的采參客,姓張,叫張斌。” 藍胡子道:“這人是不是還留著一嘴大胡子?” 方玉飛道:“不錯!” 藍胡子淡淡道:“胡子若是沒有錯,你就錯了!” 方玉飛道:“我什么地方錯了?” 藍胡子道:“你什么地方錯了,這人既不是采參客,也不叫張斌!” 方玉飛道:“哦!” 藍胡子道:“他是個保鏢的,姓趙,叫趙君武!” 方玉飛想了想,道:“是不是那個‘黑玄壇’趙君武?” 藍胡子道:“趙君武只有一個!” 方玉飛道:“他以前到這里來過沒有?” 藍胡子道:“經過這里的鏢客,十個中至少有九個來過!” 方玉飛道:“他以前既然正大光明地來過,這次為什么要藏頭露尾?” 藍胡子道:“你為什么不問他去?” 方玉飛不說話了,眼睛卻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這時候藍胡子的手已擺下去,孤松的手卻伸了出來。 陸小鳳總算來了。 孤松伸著手道:“拿來。”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若想要錢,就要錯時候,我恰巧已經把全身上下的錢都輸得干干凈凈!” 孤松居然沒有生氣,淡淡道:“你本來好像是想去贏別人錢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就因為我想去贏別人的錢,所以才會輸光,輸光了的人,一定都是想去贏別人錢的!” 孤松冷笑道:“難道你把羅剎牌也輸了出去!” 陸小鳳道:“羅剎牌假如在我身上,我說不定也輸了出去!” 孤松道:“難道羅剎牌不在你身上?” 陸小鳳道:“本來是在的!” 孤松道:“現在呢?” 陸小鳳道:“現在已經不見了!” 孤松看著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瞳孔卻已突然收縮。 陸小鳳卻又笑了笑,道:“羅剎牌雖然不見了,我的人卻還沒有死!” 孤松冷冷道:“你為什么不去死!” 陸小鳳道:“因為我還準備去替你把羅剎牌找回來!” 孤松又不禁動容,道:“你能找得回來?” 陸小鳳點點頭,道:“假如你一定想要,我隨時都可以去找,只不過……” 孤松道:“不過怎么樣?” 陸小鳳道:“我勸你還是不要的好,要回來之后,你一定會更生氣!” 孤松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因為那塊羅剎牌也是假的!” 藍胡子的手又擺到桌上來,孤松的手也擺在桌上。 他們是不是想用這雙手扼斷陸小鳳的脖子?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一共已找到兩塊羅剎牌,只可惜兩塊都是假的!” 大家都在聽著,等著他解釋。 陸小鳳道:“第一次我是從冰河里找出來的,我們姑且就叫它冰河牌,第二次我是用馬鞭從人家手里搶來的,我們不妨就叫它神鞭牌,因為人家都說我那手鞭法蠻神的!” 孤松道:“神鞭牌本是李霞盜去的,被陳靜靜用冰河牌換走,又落入你手里!” 陸小鳳道:“完全正確!” 孤松道:“它絕不可能是假的!” 陸小鳳嘆道:“我也覺得它絕不可能是假的,但它卻偏偏是假的!” 孤松冷笑道:“你怎么能看得出羅剎牌的真假?” 陸小鳳道:“我本來的確是看不出的,卻偏偏又看出來了!” 孤松道:“怎么樣看出來的?” 陸小鳳道:“因為我恰巧有個朋友叫朱停,神鞭牌也恰巧是他做出來的贗品!” 孤松道:“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外號叫‘大老板’的朱停?” 陸小鳳道:“你也知道他?” 孤松道:“我聽說過!” 陸小鳳道:“這人雖然懶得出奇,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無論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他都能做得出,偽造書畫玉石的贗品,更是天下第一把好手。” 說起朱停這個人,他臉上就不禁露出了微笑。 朱停不但是他的朋友,還是他的好朋友,在丹鳳公主那次事件中,若不是朱停,直到現在他只怕還被關在青衣樓后面的山洞里。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苦笑道:“假如不是他,我現在也不會有這么多麻煩了,他替我惹的麻煩,簡直比我所有的朋友加起來都多!” 孤松道:“他也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嗯!” 孤松道:“那神鞭牌是誰要他假造的?你去問過他沒有?” 陸小鳳道:“沒有!” 孤松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我跟他至少已經有兩年沒說過話了。” 孤松道:“他跟你是朋友,彼此卻不說話?” 陸小鳳苦笑道:“因為他是個大混蛋,我好像也差不多。” 孤松冷笑道:“若有人相信你的話,那人想必也是個混蛋!” 陸小鳳道:“你不信?” 孤松道:“無論那神鞭牌是真是假,我都要親眼看看。” 陸小鳳道:“我說過,假如你一定要看,我隨時都可以替你找回來!” 孤松道:“到哪里去找?” 陸小鳳道:“就在這里!” 孤松動容道:“就在這屋子里?” 陸小鳳道:“現在也許還不在,可是等我吹熄了燈,念起咒語,等燈再亮的時候,那塊玉牌就一定已經在桌子上。” 藍胡子笑了,方玉飛也笑了。 這種荒謬的事,若有人相信才真是活見了鬼。 方玉香也忍不住笑道:“你真的認為有人會相信你這種鬼話?” 陸小鳳道:“至少總有一個人會相信的!” 方玉香道:“誰?” 孤松忽然站起來,吹熄了第一盞燈,道:“我。” 屋子里點著三盞燈,三盞燈已全都滅了,這密室本就在地下,燈熄了之后,立刻就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中,只聽陸小鳳嘴里念念有詞,好像真的是在念著某種神秘的魔咒,可是仔細一聽,卻好像是在反反復復地說著幾個地名: “老河口,同德堂,馮家老鋪,馮二瞎子……” 不管他念的是什么,他的聲音聽起來都顯得神秘而怪異。 大家只聽得彼此間心跳的聲音,有一兩個人心跳得愈來愈快,竟像是真的已開始緊張起來,只可惜屋子里實在太黑,誰也看不見別人臉上的表情,也猜不出這個人是誰? 這人的心跳得愈來愈快,陸小鳳的咒語也愈來愈快,反反復復,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忽然大喝一聲,道:“開!” 火光一閃,已有一盞燈亮起! 燈光下竟真的赫然出現了一塊玉牌。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