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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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我有。宏明怎么了?”
“暫時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有消息我第一時間通報你。嘉麗,你答應我,這個時候千萬別回國,你回國不僅幫不上忙,還可能害宏明無法藏身。你別哭,認真聽我說完。你在那邊也請保持低調,保持一切如常。有人打電話來問你,無論是誰,你都說不知道。萬一宏明聯系你,你請立刻告訴宏明,我永遠站在他的一邊?!?
柳鈞話沒說完,嘉麗已經泣不成聲:“柳鈞,我很擔心,你一定要把宏明找到,真的,一定要。你跟他那么多年朋友,你一定了解他性格,他怕輸,怕窮,非常怕,他有句口頭禪,對那些做期貨輸得精光的人,他常說,‘輸成這樣,還有臉活著,豬頭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遗滤材盟约寒斬i頭。柳鈞,我還是回國吧,即使讓他藏不住身,也比他一個人想不開強啊。”
柳鈞心頭冒出飄窗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兩只腳?。骸凹嘻悾冶仨毺嵝涯?,宏明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想不開的人,他是個非常不屈不撓堅韌不拔的人,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做出傻事。你必須聽我的,暫時別回來。另外,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你請開始留意你的生活開銷,最好是找個工作,我看宏明暫時很難翻身。但你一定要相信宏明的理智,照他理智安排的做,別回來。”
“可是宏明……你可能不清楚,宏明并不自信,他心里其實非常害怕輸,經常在背人的地方露出焦慮,他從不會讓你看見的?!?
柳鈞堅決地道:“嘉麗,你其實很懶,你對宏明的了解只是表面。我跟宏明多年老友,不僅了解他的性格,更了解他性格的生成原因。你現在放下電話好好想想宏明送你們母女去澳洲的原因,這是他理智下的最好安排。我再告訴你,你們家門口被討債的人涂滿紅漆,宏明的公司和宏盛房屋中介總部都被砸毀。你考慮一下債主看到你和小碎花會采取什么行動。你作為成年人,你可以承擔,小碎花呢?孩子還小,不能讓孩子看到暴力。你等我電話,也請經常關注電郵,有消息我不會隱瞞你?!?
柳鈞幾乎是強行結束通話,否則嘉麗會抓著電話哭個沒完,卻又說不出建設性的話來。其實柳鈞心中的擔心與嘉麗的一樣,他最初一直想著宏明終于卷包逃了,可是飄窗上的腳印讓他越想越不對。錢宏明走得那么匆忙,仿佛是被逼得走投無路。
柳鈞還想知道的是,錢宏英有沒有逃跑,是不是姐弟倆一起落跑。
筋疲力盡地回到家里,崔冰冰拉柳鈞看本地網站的幾個網頁。不出所料,早已有人在網上圖文并茂地直播。柳鈞細細查閱跟帖,依然找不到蛛絲馬跡。他長長嘆息,告訴崔冰冰飄窗上的腳印和門口恐怖的紅色。
“他想自殺?”崔冰冰也是驚住,“你看住淡淡,我打幾個電話問問江湖傳說。好大的事啊。”
柳鈞差點兒眼珠子掉出來:“你還認識那種人?”
“嘿嘿,以后你要是對不起我……”崔冰冰摩拳擦掌,滿臉猙獰。不過隨即便一本正經了,“工作需要,認識幾個,但不打交道。不敢跟這種人有牽扯。今天特殊情況?!?
柳鈞目瞪口呆地看崔冰冰進去書房。但見崔冰冰將關書房門前,忽然倚門做出s狀曲線,風情萬種地回眸一笑,柳鈞不禁一笑,繃緊的神經稍稍松弛。淡淡自然是大聲叫好,踴躍模仿??上н@娘倆滑稽萬種,風情欠缺。
一會兒輪到崔冰冰目瞪口呆地走出來:“錢宏明摸到哪只老虎屁股了?其中一個諱莫如深,另外幾個不知情,不正常啊,一般這種事很快就在他們圈內傳開的。”
兩人都覺得錢宏明眼下大大不妙,可是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就像錢宏明曾說,跟外人解釋三天三夜也解釋不清楚那一行的奧妙,柳鈞也是從來都弄不清楚錢宏明手下究竟有幾家公司,又分別是做什么用,財務上怎么勾連。眼下柳鈞更是弄不清楚錢宏明那邊究竟發生了什么,錢宏明又有什么打算。沒人來找他,他也不知道該去找誰,全然地束手無策。柳鈞唯有等待,等待什么線索主動找到他的面前。
而柳鈞自己的工作也是忙得不可開交,除了忙,最主要的還是煩心。目前市場陷入僵持狀態。原材料價格一直在漲,銷售卻是停滯,柳鈞與朋友們議論起來的時候,都禁不住提到一個可怕的名詞:滯漲。
當業務量計劃外地下降,導致開工率下降,進而導致利潤下降的時候,有一個問題便嚴重凸顯。比可靠的業務更大的問題還是資金。柳鈞雖然對外聲稱建設熱處理分廠的資金來自歷年積累,可是說實話,畢竟還是挪用了一部分銀行流動資金貸款的。原本根據計劃,可以用未來的陸續產出支付貸款利息,以及清償挪用的流動資金貸款,可是利潤出乎意料地下降了,還貸便有了很大壓力。
而更大的不幸是,由于業務量的下降,新建熱處理分廠的產能就成了多余。然而這個多余卻不是省油的燈,即使停開,也得按部就班地產生折舊,產生貸款利息,產生管理費用,產生用工費用……所有的騰飛高層管理都已經意識到去年決策的失誤,可是最后為失誤買單的唯有老板一個人。
好在柳鈞好歹保守,手頭還有一點兒積累,可以應付日常開銷。此時他心里生出與錢宏明差不多的疑問,國家難道看不到長三角與珠三角這兩個地區經濟面臨的問題嗎?
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每當柳鈞焦頭爛額之時,嘉麗準時的一天一個電話,讓柳鈞非常無力。嘉麗著急錢宏明,他何嘗不著急?可是他跟嘉麗一樣無從下手。他能回答嘉麗的是同一個答案,重復了多少遍,重復得柳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他同樣重復的還有另一句話,那就是竭力勸阻嘉麗回國。
這一天,周五,嘉麗終于問出一句話:“宏明……你說宏明還在世嗎?”
這又何嘗不是柳鈞心中的疑問:“我們必須相信宏明的能力。”
“可是宏明究竟做了什么,讓事態這么嚴重?他從來對誰都很謙讓,對誰都很大度。他從來習慣以自己忍讓來解決問題,他能得罪誰呢?”
柳鈞啞然。唯有掛電話前再叮囑一句,讓嘉麗不要回國。但是丈夫下落不明,嘉麗一個人帶著孩子還能不胡思亂想?可是柳鈞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這種事情,需要嘉麗自救。
第二天總算有點兒空,崔冰冰最近因為應付總行欽差辛苦得發誓周六大睡一天,柳鈞想到老爹那次在公交站落寞的眼神,早飯也沒吃就帶著吵吵鬧鬧的淡淡悄悄關門出去,留妻子安靜睡覺。男人嘛,總得多擔待點兒。他帶著淡淡去吃廣式早茶,可是淡淡專情地還是只要水餃,柳鈞不曉得女兒這是像誰,只好用三只晶瑩剔透的蝦餃糊弄了一把女兒。
到了他爸那兒,其實也無事可做,就懶懶地半躺在沙發上,對著電視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爸聊天,偶爾看看淡淡又在滿屋子地干什么壞事。
過了會兒,淡淡匆匆跑過來,三步兩步沿著柳鈞的腿一直爬到柳鈞肚皮上,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道:“爸爸,那邊屋有大老鼠,很大,很大?!?
“比淡淡大嗎?”柳鈞笑著逗女兒,卻意外看到他爸臉色有點兒不對,他忽然意識到什么,抱起淡淡躍起身,看著他爸道,“走,我們捉老鼠去??礌敔敿依鲜笥卸啻?。”
“咳,回來。”柳石堂不得不出聲,“里面有人?!?
“大方點兒啦,請出來見見?!?
柳石堂尷尬著一張老臉,猶豫很久,才低聲道:“錢宏英。”
“什么,她?”柳鈞呆住,想都想不到,一起失蹤的錢宏英居然在他爸家里,他爸的家絕對是他的盲點,“我有話問她?!?
柳石堂道:“算啦,人家是走投無路才來投奔我,你看我分上放她一馬吧。”
“不是,我要問她整件事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一點兒安排都沒有,這么匆忙失蹤,宏明在哪兒。”
柳石堂依然嚴格把關,嚴肅地道:“你等等,我去問一下?!?
柳鈞驚訝地看著他爸去那被指有大老鼠的房間,心里很有點兒復雜。他環視這間房子巨大的客廳,想到這兒每間臥室都配備衛生間,窗外是繁華的市中心,錢宏英即使在這兒住上個半年估計也不會給悶死。她可真會找地方。但柳鈞很快也想到,錢宏英找來這兒不是無的放矢,她問朋友同事借了那么多錢,都借遍了吧,此時還能找誰投靠,誰見她都恨不得從她身上把錢榨回來,唯有一個狡猾的柳石堂不肯借錢給她,現在可以收留她。柳鈞心中雖然對兩人這幾天的相處滿是疙瘩,可是也不得不承認,他爸真是掐準了錢宏英七寸,太了解她。
很快,錢宏英從客臥出來,很簡單地穿著一件深藍t恤和一條黑色中褲。整個人蒼老得厲害,如崔冰冰所說,這個年紀的女人很容易就把一張臉變得跟核桃一樣了。兩人見面,對視好幾分鐘,淡淡似乎感受到其中的不對勁,緊緊抱住爸爸的脖子,要求回家。柳鈞不得不安撫女兒,錢宏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腔:“你有宏明的消息嗎?”
“沒有,我正要問你。”柳鈞不敢說飄窗上的腳印,“不過看到你我放心許多,宏明應該也沒事。究竟發生了什么?宏明為什么倉促失去音訊?又為什么這么久都不與我們聯系?嘉麗在國外非常擔心,一直怕宏明是不是有了生命危險,一直想回國來……”
“叫她外面待著,別回來添亂。就說是我說的?!?
“我們攤開了講。宏明在我這兒沒有借錢,我是宏明信賴的朋友,你也可以在這件事上信賴我。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么?宏明可能會怎樣處理退路?我們可以怎么幫助宏明脫困?首先你告訴我,事情怎么會發展到你們倉皇出逃的地步,而且你們還不在一起?”
錢宏英深吸一口氣,欲言又止,卻看了眼柳石堂。柳石堂只得道:“你說唄,你不是每天擔心你弟弟嗎?正好有個得力的能在外面跑。你原先不讓我跟阿鈞提,怕影響我們父子關系,現在他都問了,你還不說干嗎?”
柳鈞聽得壓倒,可只能隱忍。錢宏英終于道:“去年二手房成交萎縮開始,宏明手里就少了一筆從我這兒可以調用的臨時資金。想不到十月他在銅期貨上虧一大筆,那時候眼看沒辦法,只好開始問個人借款,三個月結一次利息。宏明信用好,很多人搶著借給他,我們的利息也開得高,吸儲比較順利??墒菃杺€人借錢再順,也抵不過銀行一再收緊貸款,下家一再無法還款。今年以來,日子幾乎是一天緊過一天。但宏明分析形勢,他認為國家很快應該放開信貸,否則得亂,得鬧出很多亂子,國家可以放任其他,但不可能容忍亂。他鼓勵我繼續撐下去,撐到那個時候。我們好不容易東拼西湊把上一季度的利息分發了,手頭已經接近空空,可是有人聽到風聲不對,要宏明偷偷把那人經手的幾筆款還了。完全不講規矩,也不給我們寬限。我們還不出,第二天車子就讓警察找個理由扣了。宏明接到很多威脅電話,白的黑的都有,他感覺事情不對頭,讓我立刻從辦公室離開,別回家,立刻找地方躲起來,手機斷電,拔卡,接到他的電郵通知才出來??墒菑哪翘炱鹞乙恢睕]接到他的電郵?!?
“那幾筆款是誰的?誰能量這么大?”
“公門里的。具體不跟你說了,對你不利。我現在不知道宏明在哪里,他唯一能信任的是你,但連你都不知道,我……而且他可能無法出境了。他要么落在誰手上,要么跟我一樣躲哪兒去了,也可能……”
錢宏英沒有說出可能什么,但是柳鈞從她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睛里,讀到兩個字:“自殺”。“宏明不可能自殺?!绷x幾乎是說服自己,“比這更煎熬的日子都熬過去了,他沒那么脆弱。”
“可你想過沒有,那幾個人可以讓宏明走投無路。而等宏明和我忽然反常消失,其他所有借錢給宏明的人也得醒悟過來,開始追殺他。錢啊,不是別的,幾百萬幾千萬合計上億的錢。宏明現在走白的走黑的都不行了,他無路可走。甚至不能自首,欠了人那么多錢,現在傻傻地送到人手心里去,在里面被人黑了都難說。這幾天下來,如果他還活著,我估計他身上的錢也該用光了。不知他該怎么過。”
柳鈞心中的謎團一個個解開。即使錢宏英沒有說出幾個人的名字,他也已經覺得錢宏明走投無路。似乎,真的只有死路一條。自殺,或者被自殺,一切皆有可能。他把錢宏明所有房子門口的紅漆啊大字內容啊都跟錢宏英詳述一遍,終于將飄窗上的腳印也說了。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淡淡一臉畏懼地看著大廳中的大人們,緊緊縮在爸爸懷里不肯出來。大人們都是如此嚴肅,嚴肅得讓這么大的大廳變得寒冷異常。終于她忍不住了,哭著喊出來要回家。
柳鈞抱女兒站起來,想說什么,可又說不出來,深深呼出一口氣,悶聲不響離開他爸的家。
錢宏明這輩子完蛋了。
崔冰冰即使剛剛起床,睡眼惺忪,聽得柳鈞前前后后一說,脫口而出的話卻異常冷酷:“江湖上不曉得對錢宏明的封口費開到多少了?!?
“那幫人何必心急,給宏明一段時間,或許就柳暗花明了。真是典型的囚徒困境現象,都只想自己脫困,結果全部陷于絕境?!?
“憑什么讓人像信任你一樣地信任宏明?關鍵時刻,我們還是以有形資產來確定可信度。中午外面吃去,我睡得手腳酸軟,沒力氣做飯?!?
柳鈞見崔冰冰一身寬袖大袍就準備出門,只得兩眼望天,但他今天心情很差,不愿熟視無睹:“嗯,睡一覺臉色特別好,皮膚可以跟淡淡比了。我記得剛給你帶來一件……”
“知道了?!贝薇パ阑艋舻剞D回身去換衣服。重新出來,總算有了點兒人樣,“休息天也不讓人自在?!?
淡淡大言不慚地道:“媽媽,還是淡淡好看,淡淡讓你抱吧?!?
“我在家地位真低啊,誰都可以騎我頭上。”崔冰冰繼續磨牙霍霍,任憑淡淡在她懷里閃跳騰挪,就將一件真絲裙子糟蹋了。等一家三口從車子里爬出來,柳鈞已經后悔讓老婆換上真絲的。
三個人從停車庫的另一出口鉆出來,卻見到眾人在熱鬧地圍觀。走近了,聽有人說又是跳樓秀,還有人大聲喊“跳啊跳啊”,當然也有擔心的,但似乎激動地煽風點火的屬于多數。柳鈞抬頭一看,這不是錢宏明公司所在大廈嗎?只見十幾樓處有一平臺,上面站著一個人,從下面看上去,渺小得像是隨時可以被風刮下來。柳鈞心有所感,對崔冰冰道:“那些借錢給宏明的,不知有多少個人也有討薪民工的跳樓想法?!?
“愿賭服輸。那么高利息的借貸,本身就是賭博。事前都以為自己英明神武,事后跳樓來不及了。”
崔冰冰話音未落,在眾人的抽氣聲中,跳樓者不顧窗口民警的勸告,直勾勾地跳了下來。下面的充氣墊還來不及充足氣,人已經摔在地上,只聽一聲悶響。兩人連忙帶淡淡離開,鉆進旁邊的一家飯店,怕淡淡嚇到。雖然淡淡不當回事,還以為是超人,但旁邊一桌的人正熱火朝天地對著窗外議論此事,兩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原來跳樓的不是討薪民工,而正是借錢給錢宏明的債主。柳鈞聽得更是百味在心,無以言表。一頓中飯吃得心不在焉。
等飯吃完,圍觀人群早已散去,出事地點也早已清理干凈,一條人命的消失,在一個多小時候后就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開車路上,又接到嘉麗來電,是崔冰冰幫助接聽。嘉麗說她不放心,已經買好機票,等會兒就出發,明天早上抵達上海,她爸媽會去機場接她,順便抱走小碎花,她獨自過來。
“我早料到你不可能放著這邊失蹤的丈夫不管,但我得提醒你,剛剛這邊有個人跳樓了,是宏明的債主,十幾層跳下來,當場嗚呼?!贝薇坏貌蛔终寰渥?,以免在淡淡面前說到一個“死”字,“你可以想象,當你出現在這兒的時候,那些沒跳的債主會怎么對付你。來不來你自己決定吧,不過把小碎花交給你父母帶走,這是對的?!?
知道竊聽容易,崔冰冰到底是不敢說出錢宏英的那句話。那頭嘉麗是下定決心要回來,沒有什么豪言壯語,也沒有什么煽情,她說她只想離宏明近一點。
崔冰冰依然不跟嘉麗來婉轉的:“我猜測宏明應該躲在哪兒,他是聰明人,應該躲得很嚴實。但若是你回來,又遭到圍攻,甚至更可怕的事,你豈不是成了有些人釣宏明的最佳餌料?你家是回不了的,你住賓館,肯定不安全,以你手頭的錢也住不起。住朋友家,朋友當然歡迎,但是你得冷靜替朋友考慮一下,這肯定是引禍上朋友家門。所以你回來干什么,純粹是惹事。你離起飛還有幾個小時,趕緊好好想想宏明送你們母女去澳洲的意圖?!?
“我考慮仔細了,我有思想準備,我這幾天也已經查閱法律。宏明怕輸,怕坐牢,可他總要為他的錯失承擔責任。我會陪他等他。你們放心,不會連累你們。”
崔冰冰聽得抓耳撓腮,無法在電話里解釋。這種事她與柳鈞只要提一個頭便知道尾,可是跟嘉麗解釋起來怎么就那么難,尤其是眼下通話可能不安全。她依然是隔靴搔癢地勸說了一通,當然搔不到癢處,而且她也確實理解嘉麗回家的心,換出事的是她老公,那么她早在聽到消息的當天就殺奔回家了,怎可能聽旁人的勸?當然,她也有理由,她有本事。她跟開車的老公道:“嘉麗是鐵了心地要回來。既然她要來,我們總不能不管她。唉,淡淡明天開始住外婆家去。唉,怎么辦哦?”
柳鈞一樣是愁眉苦臉想不出辦法,崔冰冰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嘉麗還牛拉都不回,他們能有什么辦法?畢竟是隔著一條電話線,好多問題無法展開。“今晚有個大客戶老板親自來,眼下業務這么緊張,我不敢任性離開不理客戶。可是明天嘉麗到……”
“你陪客戶,我等下就開車去上海,晚上睡一覺,明天正好有力氣回來?!?
“你開車我最不放心,何況眼下這種多事之秋,任何車在高速上隨便玩你一下,你就麻煩了。我讓司機去?!?
“以往宏明在的時候,我們管接管送,現在宏明才失蹤,她回來你就只出動司機,她想得多,別讓她想到人走茶涼才好。我去吧,或者司機開車,我押車。”
“你這幾天這么辛苦,才剛恢復過來,我心疼的?!?
“完全是看宏明分上。宏明其實最知道你對他不設防的,總算他對你……”
兩人都無話可說,尤其是剛剛看到一個大活人跳樓,雖說有老話愿賭服輸,可賭出人命來,錢宏明怎么都無法理直氣壯了?;氐郊依?,柳鈞才道:“很奇怪,本地報紙對這么大的事都沒報道,按說砸了一家公司,又砸了一家總店,那么多人看見的,怎么都上晚報了。今天有人跳樓,不知道報紙會不會說。這事深不可測?!?
“媒體越是沉默,越讓我堅定一個想法,我們只幫朋友,絕不插手案情?!?
“路上小心,你時刻幫司機一起留意身邊車輛,注意車速……算了,還是我去,你幫我見客戶去,我相信你行的?!?
“沒這么可怕,只是嘉麗,不是宏明,也不是錢宏英。”
但是兩人像少年夫妻時候那樣地擁抱好一會兒,才告別。其實兩人心里都清楚,不可測,才是最步步驚心。
崔冰冰去上海,柳鈞親自開車去本地機場迎接大客戶。該大客戶原先是騰飛的客戶,后來被小謝以低廉價格挖走,而今眼看風向不對,很怕生意壞在小謝手里,于是輕車簡從,親自出馬調研,務求眼見為實?;ㄒ惶鞎r間細細考察柳鈞的公司,又偷偷參觀小謝新開工的公司,明眼人一看便知端的。誰也不敢在自身生存也受到威脅的境況下,冒險下單給垂死的公司,柳鈞以財力維護的穩定局面博得客戶肯定,因此獲取大客戶的小訂單。合同連夜商談,一直談到黎明。雖然訂單不大,可這年頭訂單就是開工率下降的公司的生命,任何一份合同都是大旱中的一滴甘霖。
柳鈞筋疲力盡地從客戶房間出來,想到崔冰冰正一個人應付嘉麗回國的局面,很是不放心,到賓館總臺查得有早班飛機正好飛浦東機場,他就直接迎著天邊的朝霞去了機場。他從國內出口迷迷糊糊地摸到國際出口,還比崔冰冰早了一大步。
崔冰冰能理解柳鈞的擔心,她拍拍自己的肩膀,笑道:“來,盡管靠著睡,現在有堅實的我呢?!?
“你來了,我就不站了,我去那邊坐著睡。等人來你叫醒我?!?
崔冰冰摸出柳鈞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才放他去睡。她一個人站在線外等嘉麗,知道國際航班報到達后,還得等好一會兒才能見到人。可是她想不到能等那么久還沒見人,抬眼看上面到達班次顯示,明明已經到了近一個小時。崔冰冰沒耐心了,去服務臺問那個航班的人走空了沒有。但是轉頭,卻看見嘉麗領著小碎花與三個男人一起出來,即使離得遠遠的,崔冰冰也嗅得出那三個男人身上濃濃的公務味道。崔冰冰自覺停步,看著嘉麗東張西望地最終看到她,還一笑。嘉麗徑直走向她父母,將小碎花交給她父母,跟著那三個男人走了。
崔冰冰張口結舌地看著這一切,回過身來坐到柳鈞身邊考慮了好一會兒,才將柳鈞推醒,告知詳情。兩人也不敢逗留,立即啟程回家。崔冰冰不知道嘉麗現在是怎么想的,叫她別回來別回來,非要回來,這下好,自投羅網。不過也可能,嘉麗那人以為這樣才有意義,與她老公同甘共苦。
柳鈞一路還是睡覺,躺在商務車后座舒舒服服地睡。事已至此,反而擱下一頭心事。事前他最頭痛的一件事就是把嘉麗接回來后放哪兒。已經有債主命都不要了,其他債主看見嘉麗的時候會做出什么舉動,怎么預測都不會過分。不要命的人也不會太在意法規約束的。那么把嘉麗放哪兒都是危險,不僅嘉麗自己危險,收留嘉麗的人和地方也得遭殃?,F在不用擔心怎么安置嘉麗了,至于未來該怎么做,有司機在側,他也不好多說什么,不如睡覺。崔冰冰見此心有不甘,將椅子放倒也安心睡覺,沒有嘉麗在,她不用再替司機留意路況,干嗎不睡?于是車廂內呼嚕聲此起彼伏,令枯坐開車的司機郁悶不已。
直到回家,崔冰冰才跟柳鈞道:“嘉麗整個人瘦得仙風道骨的,看見我竟然還笑一笑。”
柳鈞又是啞然,順著嘉麗的思路想了會兒才道:“她一直不想去澳洲的,她巴不得回來呢,正好?!?
“唯有希望嘉麗在里面善用她這幾天都在研讀的法律了。”
“善用個啥,一個協助轉移資產就可以敲實罪名。誰知道關里面會出什么事,還得替她跑跑關系?!彼魫灥仨樖衷谧约翰┛蜕锨昧藥讉€字,“靠,嘉麗居然回國”,就寫不下去了,實在無法評說嘉麗的行為。
“別試圖動用我爹,我爹娘特討厭那種高利貸,錢宏明在他們眼里就是吸血鬼。我去抱淡淡,你去不去?”
“你去吧,我把凌晨跟客戶討論好的合同整理一下。人還真是老了,以前兩天兩夜做計算,從實驗室出來還能游泳,現在一夜不睡就落了形?!?
崔冰冰對自己的色相馬馬虎虎,而柳鈞的色相卻是她幸福的追求,她伸手拍拍柳鈞還未凸起的肚皮,看來看去還是滿意:“老個鬼?!彼旆判某鲩T。
柳鈞也猜到岳父肯定不愿幫忙,換他若不是錢宏明多年朋友,有人來跟他說有這么個債主剛剛因為宏明潛逃而跳樓,他也是說什么都無法原諒宏明這種人??墒恰偟脦蛶图嘻惏?。他很快處理了合同,立刻打印出來,去公司敲了合同章,就寄去給客戶敲章。等他將這些工作處理完,崔冰冰已經回家好久,招手讓他看電腦。
一條人命果然不同,這事兒在網上被傳得沸沸揚揚了,說什么的都有,有些回帖有了點兒實質性內容,但臆測居多。兩人密切關注各個網站的動向。第二天晚上,兩人找到一個原帖,也是大熱帖,卻讓柳鈞這個半知情人大驚失色,此人筆鋒太犀利,一個標題,就將錢宏明潛逃事件概括得驚世駭俗、上綱上線,簡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味道。相信任何人看到這么驚爆的標題,怎么都會點擊進去看個究竟。里面的內容也是非?;鸨?,將錢宏明坑害了多少多少人有所側重地放出來,外行人看上去只覺得匪夷所思,倒不是罪大惡極。但柳鈞細細閱讀下面火熱的跟帖,皺眉跟崔冰冰道:“宏明得給這帖子害死了。不知道是他哪個仇家整理的?!?
“換我是債主,我也會整一份放上網,能怎么為自己爭取,就怎么爭取唄,總不能干坐著等天上掉餡餅?!?
“是啊,所以這篇文章以偏概全,也不說說原因是那么多人欠宏明的,搞得宏明簡直是世紀巨騙一樣。不知道宏明看不看得見這邊的各種反響。”
“要是新聞出來,錢宏明妻子千里迢迢回國投案自首,若再給配發一張披頭散發的照片,你說錢宏明會不會跳出來認罪,替代嘉麗出來。考驗錢宏明是真情還是假意的最佳機會來了?!?
“總之……你一說嘉麗出關就被帶走,我已經沒想法了。我都不忍替宏明做選擇,他們中間還夾著一個小碎花。忘了問,小碎花跟她外公外婆走的時候,有沒有哭?”
“小碎花當然是哭,她已經有靈性了。嘉麗還跟我笑,也很鎮定,視死如歸似的。我做菜去,阿姨這回把洗好的菜碼得挺整齊嘛。唉,你也帶淡淡來廚房吧,我們好歹是一家在一起的。”
“我現在最希望宏明待的地方上不了網,看不到報紙。”柳鈞此時與崔冰冰感受相同,一家人能湊一起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他收拾收拾跟進去廚房,淡淡一看就跟上了。
但是報紙卻找上柳鈞。一家從網上看到如此驚悚新聞的全國性財經媒體大牌記者找到申華東,說是已經選題獲批,正打包準備上飛機,希望申華東配合調查。申華東家這種上市公司經常需要接觸媒體,當然大家有來有往,他想到柳鈞很熟悉錢宏明,建議柳鈞出面會見一下記者,提供一些客觀公正的信息,免得被網上以訛傳訛。申華東說的網上傳得離奇的,正是柳鈞剛剛看過的那條驚爆標題。但柳鈞想來想去,拒絕了。他不知道別人已經掌握了多少材料,而若材料是從他嘴里泄露出去,他至死不會原諒自己,他還是閉嘴為妙。他一直認為錢宏明一定沒死,一定還活著。
那家全國性財經媒體的記者很是速戰速決,過來一趟收集了資料,錢宏明的新聞很快見報。柳鈞看了一下,標題也是很悚,但內容倒是有正有反,只是語焉不詳,果然是知情的少。他幸好沒有接受采訪。于是,本地的報紙也開始有了關于此事的大幅報道。很快,也就幾天的時間,仿佛世界大變樣。
柳鈞曉得他爸只看晚報,就找個時間拎去兩箱桃子,順便將有關錢宏明內容的報紙夾在桃子箱里。錢宏英一看報道的數量就臉色蒼白,唉聲嘆氣地說她還是自首去得了。柳鈞將那張有關嘉麗回國自首的內容找出來,放到錢宏英面前。錢宏英一看,反而沒聲音了,只會連連搖頭:“還好,宏明沒跳出來。這女人真是殺人不用刀子。”
柳鈞不便多留,放下桃子就走了。但是路上接到警方電話,讓他帶錢宏明所有家的鑰匙和產權證,去指定地點說話。柳鈞心里默默地回想錢宏英的那句話,只能老老實實帶上所有東西去了公安局。他被審了個天昏地暗,所有他跟錢宏明的交往,幾乎盡在警方掌握。他簡直是一邊回答,一邊翻白眼,知道這都是嘉麗說出去的,還包括他給嘉麗存的那點兒私房錢。
他無法再玩邏輯,只好將他與宏明的友誼從小學時候說起,他也找得到很多證人來證明他和宏明的友誼有多么純潔多么熱血,所以才會有這一包產權證的轉讓。而且他還有嚴格的交易手續和付款證明。但這些只是他的一面之詞,在警方拿不出反駁之前,他們倒是很講道理地將產權證留下復印件后還給柳鈞。然后,柳鈞陪著他們去這些產權證對應的房子搜查。可是柳鈞這幾天本就忙得四腳倒懸,給這么一折騰,公司的事情只好先擱一邊,每天只能電話解決問題。
當然,他替嘉麗保留的那本定期一本通存折,毫無疑問地交給警方了。
搜查的最后一站,放在錢宏明失蹤前住的房子。開門進去,房子依舊。相關人員進了這幢大屋大搜特搜,柳鈞被勒令坐在客廳顯眼處的沙發上,配合說明??吹诫娔X主機和手提電腦等一件一件的證物被歸類貼條,柳鈞除了在一邊指明這件屬于誰,那件又屬于誰,其他別無可說的。他提議其實應該請嘉麗來配合說明,他只是個偶爾到訪的朋友,雖然現在名為這間屋子的屋主,可是他對這房子并不熟悉。還不如放他回去工作,他案頭的工作一定已經堆積如山。警方對他態度挺好,對于他的牢騷,他們只是微笑拒絕。
柳鈞郁悶地坐在沙發上,一上一下地拋著手中的手機,看看屋子里的人,看看窗外的景,百無聊賴。又有電話進來,他將手機舉到眼睛面前,是一個外地的固定電話號碼,不熟悉,號碼后面一串8,估計是家不錯的酒店的總機。但是接通,里面才傳來一聲“柳鈞,辛苦了”,他的眼睛立刻瞪得滾圓,這不是錢宏明是誰。他連忙隱晦地道:“你好嗎?我正在現場配合調查,請你長話短說?!?
“連累你。我現在聯系不到我姐,你替我設法發個信號,就在我家老屋窗下一棵老桂花樹上綁一根黃絲帶,你認識的,讓我姐出來自首吧。我已經做了安排,現在這個案子已經發展到捂都捂不住,我看報紙,從上到下都在關注,她進去應該不會再被黑。躲不過的,不如盡快做個了結。”
柳鈞忽然靈光一閃:“不會那個在××網站的帖子,是你發的,你故意攪局的吧,把事情搞大,捂不住?”
“對,本來不想這么做。我上你博客,看到你寫的‘靠,嘉麗居然回國’,我只能出此下策,我得保護小碎花不被黑。拜托你一件事,以后請向我姐道個歉,我害她了?!?
“我這手機可能被監聽……”
“那是當然,不監聽你還能監聽誰?”
“那么你也打算自首?如果是,我立刻把手機轉給這兒的人。如果被監聽,也很容易被定位?!?
柳鈞全身繃緊,反而是錢宏明好整以暇地道:“這些我都有考慮,我不打算自首。我的判罰估計不會輕,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坐牢二十年,而且可以預見不可能被保外……”
柳鈞卻見正在搜查的人忽然朝他圍過來,他看著民警毫不猶豫地對錢宏明道:“暴露了,你趕緊逃?!?
柳鈞的手機被民警接手,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民警勸降,可是他心中強烈地感覺到錢宏明是有意暴露行蹤。既不愿自首坐牢,又故意暴露行蹤,算什么意思:“不好,錢宏明想自殺?!?
民警說了幾句,將手機遞回柳鈞:“他要跟你說話,你勸他不要自殺,又不會是死罪?!?
“宏明,好死不如賴活,千萬不要自殺……”果然不出所料。柳鈞緊緊握住手機,生怕再給搶走。
“賴活沒意思,以后在可以預見的年月里,都是穿囚衣過沒有尊嚴的生活,何必呢?我既然做輸,就得負責。誰讓我不自量力,做那些超過我能力的事情。我已經過了很多年我不該過的日子,夠本了。你知道我剛才正喝著上好的紅酒,住在不錯的套間,泡在浴缸里用子母機給你打電話,我剛好洗完澡,可以干干凈凈地行動了。柳鈞,再見,我把小碎花托付給你,小碎花的教育很重要,你也能給她一個陽光的生活環境,你千萬告訴她,她爸爸是無辜的,只是無能而已。別給小碎花心頭留下陰影。怎么編就看你了。等嘉麗出來,你讓她再嫁吧,別再想我。我這兒盡快做個了結,主犯死了,其他都是被我七騙八拐蒙混的小角色,這個案子也應該很快就有結果,我姐和嘉麗可以盡快出來。唉,都是我拖累他們?!?
“宏明,別……”柳鈞聽到電話那端似乎是走動和開窗開門之類的聲音,“宏明,你不無能,你還沒活夠本呢。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找誰競爭去,我這輩子一直追隨著你跑……”柳鈞激動得不知不覺游走到主臥,一腳踏在飄窗窗臺。
“呵呵,柳鈞,倒過來才是,我一直羨慕你,我真想做個像你一樣開朗快樂的人……”
“你喝多了,宏明,你回屋,坐下,喝杯冷水,我們理智地談。不是,我一直追著你跑,你成績那么優秀,我追得很累,記得初中時候一個女同學說我跟你比是繡花枕頭爛草包,這輩子的成績都不可能追上你。我不服氣,可是我性格臭屁,只好……”柳鈞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猛烈的打擊聲,他連忙捂住麥克風跟身邊民警道,“我勸他投案,你們請讓那邊門外的人住手,他反正逃不了的,沖進去只有逼他加快跳樓?!边@邊又接著道,“你不知道我每次周末回家什么事都不做,就是關在家里死命啃書,你不知道吧,你還以為我每天只知道打籃球,對不對?其實不是,我這是做給女同學看的,好吧,我承認。你那么優秀,你害我一直苦追到今天。像你這樣的人即使進了牢獄也無所謂,你看了《肖申克的救贖》吧……宏明,你干什么,你進來,你別……”柳鈞聽到那邊更大的動靜。
但是在動靜聲中,錢宏明依然冷靜地道:“柳鈞,還有一件事拜托,幫我謝謝傅老師。其實你沒有體會過失去尊嚴地活著是什么滋味,我體會過,我不想再過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傅老師也是個失去尊嚴的人,你幫幫她,支持金錢就夠了。再見。告訴小碎花,爸爸很愛她。”
“不要掛斷……宏明……”
“我不會掛斷,我聽著你說話?!?
“宏明,我們都很愛你,你有很多人愛……”
但是,一聲悶響通過一束一束的電波從遙遠的不知哪兒傳到柳鈞耳朵里,隨即一切沉寂。
柳鈞如化石般凝滯,一只手還維持著打手機的姿勢,唯有眼淚奪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窗臺的腳印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耳朵里聽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在說話:“嫌犯帶著子母機跳樓……”
02
一個人的死,對于他人而言,不過是一條轉瞬即忘的消息而已。但是對于愛他的人,卻意味著全部。聽著錢宏英撕心裂肺的大哭,柳鈞垂頭對著他爸,兩人一起失聲。
很久很久,柳鈞才能跟他爸說話:“告訴她,宏明一死,已經封口,她只要什么都不知道。多知道,反而讓有些人坐立不安。這是宏明在電話里無法說的意思。再告訴她,活著,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只有活著才是全部。宏明的目的就是讓他愛的人好好地活著。讓她不用擔心出來后的日子,有宏明的好友在……”
柳鈞站在哭倒的錢宏英身邊,跟他爸說了好多,甚至包括將錢宏英先運到別處,再投案自首。他也是說給錢宏英聽。
“我這就去一趟那邊,將宏明接回來?!?
錢宏英猛地抬頭,定定地看著柳鈞。
柳鈞也看了她一會兒,堅定地道:“好好活,誰也不要自殺。沒有過不去的坎。自殺是對生者的最大懲罰?!?
說完,柳鈞就走了。他得放下工作,他需要親自過去處理很多很多事情。崔冰冰不放心柳鈞的狀態,一定要押車陪著,跟銀行請了個假,幾乎連準備行李的時間都沒有,拿起一包現金就跳上柳鈞的車子。柳鈞開車越來越不在狀態,大多數路段是崔冰冰接手,兩人開了許多歪路,終于將后事圓滿地辦完了回來。
這個時候,錢宏英已經自首去了,嘉麗還沒出來。連柳石堂心里都很難過,拉著兒子問,是不是他過去的罪孽害了錢宏英。柳鈞沒有回答,人的一生有太多因果,誰知道呢?,F在好歹活著一個是一個,即使那是錢宏英。柳石堂替錢宏英請了個好律師,用的是兒子的名義。柳鈞讓把嘉麗也捎上,柳石堂直言不諱地說,那個女人還是住里面為好,能住多久是多久,出來還不得給債主們五馬分尸了啊。崔冰冰這一次是非常地支持公公,但是她與柳石堂想的又不一樣,若是嘉麗出來,不是柳鈞成了嘉麗的帥小廝,就是她成了嘉麗的胖丫環,憑啥?崔冰冰很滿意地看到,她丈夫只是提了一下嘉麗,卻并未堅持。
錢宏明的死,讓柳鈞著實頹了好幾天。老板精神不佳,員工便得議論紛紛。眼下正是整個工業區的冬季,每天上班下班,總能見到又有公司倒閉,門口圍了一大群討薪的工人,有的工人則是直接砸了公司大門,將工廠洗劫一番;更屢見不鮮的是成群結隊的打工仔拎著結實的行李等在開往火車站的公交候車亭,以往夏季可不是回鄉的季節。每一個看見這種情形的打工者,很難不感同身受。再加上每個騰飛的員工都親身感受到近期工作量的減少,尤其是天天經過的那家從騰飛出走的小謝公司從大幅裁員到關門停產,公司門口每天鬧得不可開交,有些從騰飛出走的工人回來打聽能不能再回騰飛上班,要不然幾個月停薪下來,全家都得上街討飯。因此每個騰飛的員工本已提心吊膽。及至看到老板的臉色不佳,更是感覺危機重重。危難時刻,飯碗變得異乎尋常地重要。于是,產品品質方面,反而合格率明顯上升,連續好幾天沖破柳鈞以為不可能達到的極限。對于柳鈞,算是意外之喜。
好幾天的忙碌,終于將案頭工作做完。這個時候,國內的汽柴油價格終于上調,柴油車不用再漏夜排隊加油,郊區加油站門口不再堵塞,公司的柴油發電機終于又有了口糧,但畢竟是漲價。而且工業用電也同時漲了。油、電是工業企業的口糧,本已是業務收縮,利潤下降,卻更遇上成本上升,企業的日子雪上加霜。
柳鈞稍微閑下來,想起錢宏明臨終跟他提起的傅阿姨。錢宏明掙錢后幫了不少人,大多是些窮苦學子,他經常在每年夏天親自開車將一年的學雜費和一些生活用品送到窮苦學子手中。傅阿姨也是接受錢宏明幫助的眾人之一。但是為什么錢宏明在千言萬語來不及交代之時,硬是特意說到傅阿姨,柳鈞心中隱隱猜到原因。于是他挑了個周末帶上淡淡前去。崔冰冰又是有工作。
進村的公路比往年已有改善,由于“村村通”工作的開展,以往需要高底盤車子才能通過的進村公路,而今修成雙車道的水泥路,柳鈞開著崔冰冰的奧迪tt已能暢行無阻。但即便是道路順暢,周末白天的村子依然是荒涼,進村后沿路遇見的全是老人,大約唯有老年人才耐得住寂寞,愿意留守這個群山環抱的村落。
有村人看到柳鈞下車,問都不問就扯開嗓子大喊:“傅老師,你家又來客人了。”
柳鈞略微驚訝,村人怎么知道他是來找傅阿姨的?抬眼,循著村人的指點看到傅阿姨家刷得雪白的外墻,和碼得鱗次櫛比的青瓦,很是整齊秀氣的村屋,舊,卻有風雅。他盯著傅家敞開的大門,傅阿姨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忽然出現在柳鈞面前,臉色有點兒尷尬,卻并不陰冷。柳鈞也是有點兒尷尬地看著傅阿姨,好在懷里的淡淡大方地喊了聲“阿婆好”,他就順勢道:“我女兒,傅阿姨看上去氣色很好?!?
眼前的傅阿姨依然是筆挺的身材,但是整個人圓潤了許多,不再是過去那種蘆柴棒似的皮包骨。相應地,臉上的神態也和緩了許多,有了不錯的微笑:“你女兒啊,比小錢的女兒小,來,屋里坐,別曬著?!?
柳鈞原以為需要與傅阿姨好好溝通一番才能正常說事,傅阿姨的態度出乎他的意料:“傅阿姨的房子重新粉刷過?我看這兒幾乎沒有人家裝空調,晚上不用嗎?”
“小錢也跟我提起過要裝空調,前兩天他來這兒住了才知道,這兒夏天晚上不用空調,睡覺還要蓋毛巾毯呢。非常感謝你和小錢總是想著我,給我那么多錢翻修房子。非親非故的,怎么好意思?”
柳鈞心說錢宏明把功勞分一半給他了,而且傅阿姨的話也證實了他的猜測,果然,前陣子錢宏明失蹤,就是躲到傅家來了。倒是個誰都意想不到的好地方,連他都沒想到。大約若非嘉麗忽然回來,錢宏明還可以繼續躲下去,最好躲到大雪封山??墒羌嘻愔肋@個地方,以嘉麗的修為,被人翻來覆去問上三天,再冷僻十倍的地方也肯定讓她招供出來了。想起慘死的宏明,柳鈞的眼眶又紅了。
好在傅阿姨一根筋,沒有注意到柳鈞的異常,也是剛從大太陽下面走進屋子,眼前黑乎乎地還不適應。她進了門,一邊給父女倆倒水,一邊繼續嘮叨:“你們坐,我給你們摘兩只番茄來吃,我們這兒地里長熟的番茄拌白糖,小錢最愛吃,我每天給他做?!?
柳鈞實在不愿再聽傅阿姨歡天喜地地提到錢宏明,就道:“宏明剛去世了,才前不久的事,從你家離開就去了。我今天來取他的遺物,也跟傅阿姨說一聲。”
“怎么會啊,小錢是個好孩子,他怎么去的?”傅阿姨的眼淚毫不猶豫地流了出來,那是真的傷心。
“是的,他是個很好的人。”終于有人說錢宏明是好人,柳鈞心里很是舒服,“他前兒感覺不好,來傅阿姨這兒修養,可惜回去還是逃不過,但是他在這兒度過寧靜祥和的最后幾天,我替宏明來謝謝傅阿姨的真情款待。具體的我就不說了,很難過?!?
傅阿姨哭了好久:“唉,我看他臉色不大好,胃口也不好,每天做好菜逼他吃下去,我不知道他身體不好啊,早知道我要逼他看病去……”
傅阿姨一邊說一邊哭,走進里屋搬出一只紙板箱,放到柳鈞面前的桌上:“難怪他走的時候打包得這么好,他心里太清楚了,唉,這孩子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也是脾氣最好的孩子,他對誰都那么好,說話做事讓人心里舒坦,小小年紀做人道理都懂,比我做人還清透,這么好的人怎么就不長命呢?!?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以后要向他學習,對人多點兒體恤,別高高在上?!?
傅阿姨端出傅老師的姿態,以錢宏明為榜樣,好好教育了柳鈞一頓。柳鈞唯唯諾諾,虛心接受。
柳鈞和淡淡吃了中飯才離開傅家,傅老師送出門來,對著柳鈞的車子還教育柳鈞做人要學小錢的踏實,小錢買車就買結實的,能扛的,而非這種中看不中用的。柳鈞依然虛心接受,這時候誰能說錢宏明的好話,再怎么說他都愛聽,即使拿他做墊底都行。
車子繞出大山,柳鈞就迫不及待抱紙箱下車,掏出瑞士軍刀將紙箱拆封,尋找錢宏明留給他的遺言。他沒有找到,但是看到一臺幾乎是嶄新的上網本,他想,就在這兒了?;氐郊依?,淡淡睡午覺,他將上網本充電,迫不及待地打開查看。果然是新買機子,上面連殺毒軟件都沒有,也沒有文字處理軟件,僅有windows的操作系統,幾乎是裸機,只除了可以上網,可以在線寫字。柳鈞從瀏覽器里找到錢宏明的訪問歷史,果然,除了新聞網站,就是那個論壇的鏈接。除此,錢宏明什么文字都沒留下。柳鈞心里非常遺憾,可是想了會兒便想通了。以錢宏明的精細性格,他是絕不能容忍在最后一刻由于手腳沒做干凈而節外生枝的,他要將所有的可能都掌握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傅阿姨畢竟不知情,不知情便可能產生好心惹出的意外。
箱子里除上網本之外,還有錢宏明換下的一望而知名貴的衣服鞋包。柳鈞將這些東西依然封存在箱子里,打算以后交給錢宏英。而錢宏明這個人,也成為被封存起來的歷史。歷史,從來只有有限的人有興趣開啟它。
柳鈞又接到申華東電話,這幾乎已成為例行電話,開頭第一句總是“你家開工率止跌沒有”。柳鈞道:“相比倒閉的,我們能維持的總是好的。我想到廣東那邊喊了那么久的淘汰產能,最終卻是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曲線實現?!?
“我這兒堅持沒問題,只是開工率越來越低,30%了,我挺不住了,得開始裁員?!?
“我建議非不得已不要考慮裁員,既然你能堅持,裁員是下下策。我認為騰飛之所以成為騰飛,不僅僅由于那塊地皮、那些廠房和那些設備,還有一幫訓練有素的員工。我裁員,那等于白白往外扔培訓費啊?!?
“問題是你看新聞沒有,對了,最近你心神不定,美國的次貸危機蔓延,房利美和房地美岌岌可危,indymac銀行倒閉,那意味著危機目前不受控制地往縱深發展了。都說這是危機的第二波,而且這第二波可能更大更猛烈。看這陣勢,你能保證一兩年內美國經濟恢復平穩嗎?我看越來越難。我國眼下的困局可以說大半是輸入型的,所以我也看不到國內制造行業一兩年內會有起色,為此我必須裁員,千方百計削減支出。我們集團萬名員工,讓我白養一年兩年,會吃死我?!?
“其實隨著那些虛腫的企業逐步退出,業務正逐步向存活的企業集中,即使銀行貸款暫時不放開,我們存活者的日子也會逐漸好過起來。我感覺目前業務量普降是業界對危機來臨的無所適從,進而觀望導致,未來還會有清理庫存等行動,等這一階段過后,正常需求會體現到業務量上,不可能有一兩年之久。我現在的心態是把時局當作一次洗牌。”
“兄弟,別傻了,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許多企業關門歇業是主動的。本地老板很多人經營方式比較保守,他們手頭有錢,沒有債務,他們心里不慌,面對危機,他們的處理辦法是主動關門,將支出降到最低,這是積極的冬眠,只要經濟略有起色,他們立刻就可以招人將機子開起來。這種企業的產能你根本淘汰不了,他們也從來沒有退出的打算……”
“這是看行業的。雖說中國最不缺的是人,但中國最缺的是高級技工。我這兒全是后者,我要是把這些從白紙培養起來的技工裁員了,回頭往哪兒找去?”
“嗯,我這兒跟你略有不同,我爸發家的產業可以裁掉大半,市一機可以裁掉三分之一,留用的人暫時降等使用。我必須考慮裁員。順便正好有借口把跟不上時代的老臣子請回家?!?
“人心,別傷了人心。”
“人心是很奢侈的存在,我從沒見過,我從來只看到利益的交換。柳鈞,人心只是借口而已,不能當真。別看他們當面對你花好朵好,等你哪一天不發他們工資,你看你還能不能在他們面前說響亮話。”
兩人經常出現這種誰也說服不了誰的現象,柳鈞就轉了話題:“陳其凡怎么樣了?”
“大女人太麻煩,實在是太麻煩,對我一直不假辭色,我快成大家的笑話了。”
“我支持你堅持到底,這回宏明的事兒,要是老婆換作阿三或者陳其凡,事情可能完全是另一個結局?!?
“但問題是這種女人只跟你談國事家事天下事,就是不跟你談情說愛,我跟她只好總在明亮的眾目睽睽的環境下座談當前局勢。你說我這是找對象還是招聘?”
“笨啊,她都接受你單獨邀請了,你還假斯文,趕緊找一切機會突破,無賴,流氓,都行。越是阿三、陳其凡越是吃那一套。你只要相信一條,她們絕不會真對你生氣,她們心智成熟,對于自己認可的人,態度其實相當寬容。呀,我想到一件事了,我談情說愛方面eq這么高,在公司怎么忘記收買人心了。明天上班就收買去?!?
“呵呵,對啊,你的不裁員理論可以好好發揮一下,最好聲淚俱下的,感動得人家拿你這個老板當再生父母。我也做一件收買你們人心的事,我看大伙兒最近心情都低氣壓,如果我拿下陳其凡,我出來組織一次活動,封一條才竣工未交付的路,找大伙兒出來遛遛車。咱這時候更得苦中作樂。”
柳鈞不禁開懷一笑,這個申華東,實際是個精細聰明人,可渾身又是大大咧咧,從上到下透著樂觀。做人就得這樣。
但柳鈞畢竟還不至于沒策略,不會無緣無故就召集中層以上管理人員開一場宣誓會,發誓不會以裁員來度過危機。作為一個管理人員,耐心,是必備的素質,他必須耐心等待時機的出現。而內心深處,其實更愿意那時機不要出現。
趁著全公司上下因飯碗危機而人心惶惶,柳鈞與羅慶開會,商定調整崗位架構。羅慶工作積極主動,勇于表現,柳鈞逐年擴大對羅慶的授權,眼下羅慶已經成為公司的副總。崗位架構調整是羅慶去年提出,羅慶認為公司從無到有,又從幾十個人發展到而今的千人,卻依然沿用最初制定的架構,導致公司管理重床疊架,職責不明,條理不清,人浮于事,內耗漸增。調整架構的構想早在去年已經有了定論,柳鈞也已拿出方案與各部門負責人討論可行性,原定于今年推廣實施。但是新勞動合同法的實施,讓架構調整困難重重,公司很難勸說員工做出與原有的勞動合同有所不同的崗位變遷。因此架構調整設想一拖再拖。反而,眼下彌漫在整個工業區的倒閉風和裁員風幫了柳鈞,當一個問題擺在面前,“調整崗位還是失去飯碗”,大多數人息事寧人地選擇了前者。余下的少數,便容易各個擊破。
這一次的調整,柳鈞明刀明槍擺明了鐵腕。鐵腕必然招致反彈,現在的人誰都不笨,尤其是騰飛騰達多的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員工,柳鈞預計反彈的人必然直接走依法保護自身權益之路。然而,為配合調整的強硬需要,柳鈞勢必不可能很順利地對反彈有求必應。但他擔心一件事。年初時候勞動局曾經重手作出警告,對于不遵守新法的公司開出巨額罰單,即便是重大環境污染都沒領教過的巨額罰款。而且聽說這么重手處罰的不止本地,而是全國同唱一首歌。企業任何與新法擦邊的行為都會被勞動局放大了警告。柳鈞有點兒擔心公司的調整動作會被抓典型,他讓老張提前向勞動局投案自首,說明情況,回復卻是讓柳鈞目瞪口呆。官員口頭表示,眼下工業區的首要任務是保證企業存活,對于新法的執行暫緩,有些不是人命關天的勞資糾紛他們會酌情手下留情。雖然沒有文件,可是柳鈞這一回相信他們。他連忙向狐朋狗友廣而告之。說到原因,他想到錢宏明曾經跟他爭辯過的有關房改為什么教改為什么的利益站位,他根據錢宏明的理論推而廣之分析勞動局的口頭答復,原因就是那么簡單:畢竟,財政收入依靠企業稅收,企業首先不能倒。在企業不倒的前提之下,新法可以有力貫徹實施,但是當企業在目前的經濟大環境下普遍搖搖欲墜之時,新法可以靠邊站,保誰不保誰便有了另外取舍。如此匪夷所思,令柳鈞一再感慨錢宏明分外冷峻的眼光。
出差開行業會議的時候,柳鈞接到公安局打來的電話,要求他去辦理嘉麗的取保候審。柳鈞只記得律師為錢宏英做取保候審,但被錢宏英意外拒絕。可他們并未提出給嘉麗取保候審,怎么公安局反而主動來電。想到自己還得過兩天才回家,就讓崔冰冰去辦理。崔冰冰沒時間,一個皮球踢給掏錢請律師的公公柳石堂。
柳石堂急他人之所急,恨他人之恨,這個他人當然是錢宏英,他對嘉麗非常不滿。錢宏英自首去之前差點因弟弟之死而精神崩潰,破天荒地抓住他哭訴了一天一夜,咬牙切齒發誓出來后絕對不放過嘉麗。柳石堂當然不可能替錢宏英動刀子,但讓他出面保嘉麗,他心理很不平衡,總想做點兒什么手腳。因此他不愿律師跟隨,再說,他也不舍得那論分鐘計價的律師費,他相信他這個老江湖沒有邁不過的門檻。
想不到現在的機關辦事人員非常地熱情主動,一聽說他來保嘉麗,立即尊老愛幼地領著他辦完所有相關手續,他說他不是親戚不是朋友拿不出那么多錢,他們就給他打了折扣。一直等到柳石堂被領到醫院將人領到手,才明白人家那是甩了一個燙手山芋,嘉麗這種在案子里無足輕重的人,眼下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那是個誰都想甩的包袱啊。柳石堂犯難了,他想不出該怎么處置閉著眼睛掛著吊針的嘉麗,可是不處置,兒子兒媳哪有時間,唯有他來當這個嘉麗的老家傭了,蒼天啊。
問兒子,兒子不知道嘉麗父母的聯絡方式,問公安局,問出來的卻是他兒子的地址電話,通過律師問錢宏英,也只知道嘉麗父母所處的城市。柳石堂只好帶著保姆,守在嘉麗的病床邊,等她睜開眼睛說話。崔冰冰本來不想沾手嘉麗的破事,可是看到公公如此犯難,只得處理完工作之后,于夜晚九點多來醫院接替筋疲力盡的公公。柳石堂看看心里很滿意的要財有財,要身份有身份,要家世有家世的兒媳,再看看病床上閉目不醒的嘉麗,拖兒媳出去走廊說知心話。
“阿三,這事兒吧,我看你一定得在阿鈞回來之前處理妥當。我告訴你啦,男人都是輕骨頭,看見林妹妹都走不開身。里面躺的那個,你千萬別讓阿鈞接手,阿鈞是老實頭,那女人不知多想沾上阿鈞找依靠呢,你要是不防著,到時候很麻煩。我走了,我讓醫生給她用了好藥,醫生說她會醒來,不是什么死人的大病?!?
崔冰冰何嘗不知道這個理,她正討厭嘉麗干嗎將聯系人設定為非親非故的柳鈞呢,干嗎總抓著她老公不放,害她不得不將女兒扔老媽那兒,來醫院做胖丫頭。一直等到嘉麗終于在十一點多悠悠地醒來,兩個人的視線終于對焦,崔冰冰才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口長氣。
“宏明……宏明……真的……嗎?他們對我說話總是真真假假,我不相信?!?
“是真的,宏明在生命最后一刻,一直與柳鈞連線通話,柳鈞至今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你的懷疑我很理解,不過這已經是既成事實。目前骨灰盒在我們這兒暫寄,我們不知道怎么聯系你父母,又見不到你,宏明也沒留下遺言該怎么處理他的后事……”
嘉麗從睜眼開始就哭泣,可是崔冰冰卻看到很少的眼淚,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眼淚,可明明嘉麗都更咽得無法說話,崔冰冰心說嘉麗眼淚已經哭干了?嘉麗哭了很久,才問:“宏明……跟柳鈞說了什么?”
“你身體太弱,我暫時不方便跟你說,柳鈞將當時的通話做了個記錄,打算以后交給小碎花的,你回頭恢復了再看。你背得出你父母家地址電話嗎?讓我來立即通知伯父伯母你平安出來的好消息?!?
“我爸媽會傷心死的。小碎花也會哭死。怎么能通知他們呢?”
崔冰冰耐心地循循善誘,分析為什么長痛不如短痛,又為什么應該告訴家人事實,而不是讓家人在黑暗中盲目而焦慮地等待,還說隱瞞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此時大家應該抱團盡力實現宏明的愿望。嘉麗終于在接近凌晨一點鐘時認可了崔冰冰的道理,將父母家的聯系方式告訴了崔冰冰。終于拿到聯絡方式的崔冰冰幾乎不作停留,再和顏悅色地勸說了幾句,就將嘉麗交給雇來的看護,累得搖搖晃晃地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她就通知嘉麗父母來接手他們的女兒。
嘉麗的父母當然是立即趕來。崔冰冰一看他們火車到達的時間比柳鈞飛回家的時間晚兩個小時,當即先斬后奏,將二老與小碎花接到他們原來的住處,因為房產歸屬二老名下,暫時未被搜出沒收。二老自然是急不可耐地想見女兒,崔冰冰好事做到底,親自開車將哭哭啼啼的三個人送去醫院。她問二老小碎花的學業怎么辦,二老說正想辦法,小碎花非本地戶口,在老家找不到對口好學校,要不得付昂貴的擇校費。崔冰冰說她有辦法讓小碎花進好學校,但是只在本市有辦法,二老一時委決不下。
到了醫院,崔冰冰非常不客氣地掏出柳鈞的回憶記錄,交給醒著的嘉麗。她告訴嘉麗父母,朋友們都很恨。崔冰冰放下記錄就走了。嘉麗焦急地打開看,看到宏明說到他現身的原因,她慘叫一聲昏倒過去。嘉麗父母這才知道崔冰冰說朋友們很恨的原因,才知原來朋友們恨的乃是他們的女兒。如此,他們即使再有千難萬難,還怎敢向錢宏明的朋友伸手求援?
崔冰冰明人不做暗事,回家就一五一十向丈夫匯報。柳鈞皺眉道:“會死人。”
崔冰冰冷笑道:“要不然怎樣,你做錢宏明第二?看她那樣子,本來還想把自己甩給我們這些朋友了呢,可真不見外?;蛘吣悻F在就去醫院挽回?”
柳鈞想了想:“就這樣吧。我明天過去一下,如果小碎花入學有問題,我們幫助解決,從住宿到學雜費,一直包到小碎花不想讀書為止。我還得提醒他們趕緊回老家,這兒待著,遲早被債主們找到撕了?!?
“我去,我明天順道過去一下,不像你得專門找時間去?,F在非常時期,你還是好好盯著公司,先管住自己的生存。”崔冰冰牢記老江湖公公的教導,說什么都不能讓柳鈞看見嘉麗心軟。
柳鈞皺眉嘆息:“你幫我去處理吧,我現在不能想那件事,不愿提,一想到,腦子里就有悶響,晚上又得做夢被悶響驚醒,很神經衰弱。宏明只提到讓我照顧小碎花,唉……我鴕鳥一把?!?
崔冰冰揉揉丈夫的頭皮,將此事撂了,不敢在丈夫面前提起。
但是崔冰冰再回醫院,卻沒見到嘉麗一家。問到護士站,護士說昨晚有苦主來大鬧,吵著要昏迷的病人血債血償什么的,還動起了手,一直到報警才拉開。那幫人還是虎視眈眈守到半夜才被警方勸走。病人家屬不顧病人依然昏迷,趕緊出院跑了。崔冰冰想不到是這個結果,想到她見到的那個跳樓的債主,人家那家屬當然是放不過嘉麗。她轉去嘉麗父母住的地方,也沒看到人。打嘉麗父母的手機,也是關機,一家人平地消失。
柳鈞再也不敢鴕鳥,立刻飛車趕去崔冰冰從嘉麗嘴里騙出來的老家地址。也不知是他的車快還是怎的,反正他等到傍晚,還沒等到嘉麗一家人回來。他完全是仗著車好,在小區保安的默許下,愣是在大熱天賴在嘉麗父母家樓下。夜色四合,坐在車里才好過了些,柳鈞不敢有些許走神,緊緊盯住黑暗中的樓道口。他隱約猜測到,嘉麗家人可能成了驚弓之鳥,但是他不相信嘉麗家人能不回家一趟。
果然,半夜之后,世界幾乎沉寂,柳鈞困得眼皮打架,嘉麗的父親終于鬼鬼祟祟地出現了。柳鈞跳出去,可是,任他再如何解釋,嘉麗的父親都不相信他是來幫忙的,因為嘉麗的父親更相信一種合情合理的可能,那就是錢宏明的朋友恨死嘉麗。兩人完全無法溝通,嘉麗的父親自然是不肯告訴柳鈞嘉麗怎么樣了。
柳鈞只能提出最后的要求:“您兩位老人家在可預見的日子里照顧嘉麗都忙不過來,讓我來照顧宏明的女兒。我是宏明最信任的人,也是最后聯絡的人,我對小碎花有責任,小碎花也從小跟我很親。你們可以相信我不會虧待小碎花?!?
“只要我們沒死,我們自己照顧小碎花?!?
“小碎花的學業很麻煩,她在國內上了一年小學,又到澳大利亞上了半個學期,如果在這邊降級上學,又從二年級開始學,會比較吃虧。而且她還得過語言關,我有出國留學經歷,可以幫小碎花扭轉過來。而且我有財力可以讓小碎花接受最好的教育。宏明剛剛去世,您三位目前都沒有精力安撫小碎花的心情,大約只有我這個跟宏明從小一起長大的還算合適。我剛出差回來,很累,沒力氣花言巧語,只有一句表態:一切只為小碎花。但只要嘉麗恢復,她怎么想,我們再安排小碎花。我有家業,有身份,我的工廠擺在那兒,您隨時可以考察我,我不會信口開河。如果我有胡說,您也可以砸我的工廠,很簡單。您如果相信我,我今天就接了小碎花回去,從今后我女兒什么待遇,小碎花只好不差。我向宏明在天之靈保證,相信我,要不然宏明也不會臨終托付給我?!?
柳鈞無視嘉麗父親的一再拒絕,拉住他搶著話頭一口氣說了所有的話。但嘉麗父親沉默。柳鈞也不知嘉麗父親是什么意思,最后只好來最直白的:“你們根本不用懷疑我,我不會跟你們搶小碎花,我自己有女兒。我完全是看你們現在照顧可憐的小碎花有心無力,而我只想為小碎花好,只為小碎花。您也累了,這一天這么大年紀都沒休息,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給您時間。小碎花剛剛知道她父親去世,她還很小,她需要有人安撫,必須立刻,這就是我趕來守候您的唯一原因。小碎花交給我吧,我的三家實業的地址,我的家庭地址,我父親的地址,我太太的工作單位,我都寫在這紙條上,您拿走,我家大業大,不可能為爭奪小碎花卷包逃走,放棄那么多。您只要愿意,有時間了,隨時可以回去找小碎花。伯父,我已經說到底了,可以相信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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