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第(1/3)頁
01
錢宏明的房產中介公司飛速啟動。姐弟聯手,錢宏英發揮專長,尋找店面的速度一流;錢宏明執行能力一流,裝修工作全面開花,加班加點。四家店面于春節后同時開張,全市各區各設一旗艦門面,全部同樣的門面設計,名喚“宏盛”。
開業那天柳鈞找個借口出差去了,請崔冰冰代替去現場祝賀。崔冰冰其實比柳鈞更忙,可她對錢宏英大有興趣,非到現場一游不可。她以為應該看到的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那種,最起碼有染發有抹油,眉毛拔得很細,臉上擦得雪白,身上穿的衣服帶有很多明顯而刻意的設計,手上一定挽著個大牌包。但是崔冰冰見到的是一個與她的想象完全不一致的中年女性。錢宏英氣質沉靜,言語果斷,衣著線條簡單但一看就是貴價貨,臉容看上去與年齡基本一致,是崔冰冰喜歡的干練職業女性形象。及至握手說話,崔冰冰立刻在心里想到一個問題,柳鈞的爸爸以前肯定愛這個女人,而不單純只是玩玩。想到柳鈞的爸爸一直光棍至今,當然光棍并不意味孤單,但其中原因頗可玩味。崔冰冰不是柳鈞,她可以無拘無束地瞎想。
相比之下,錢宏明比他姐姐興奮得多,一張戴著鈦金細黑框眼鏡的白凈臉上甚至布滿紅暈。他見到崔冰冰就問:“你怎么看這個項目?”
崔冰冰身在銀行,自然消息靈通:“我一個同學想買四月開盤的四季花城,去售樓處一問,才發現自己市面墨黑,在售樓處意向登記的買家早已超過售賣數量。同學說,等四月開盤,他提前一天帶著彈簧床裹著棉大衣到售樓處門口排隊去。既然樓市如此火爆,你的項目當然生逢其時。”
錢宏明笑道:“我就是這么想的。你看,我畢業后買了那么幾次房子,第一次是公司分配,第二次是去上海買,第三次是買在市中心,第四次是替我岳父母買。我最大感覺是,買房一次比一次難,本市人民真有錢。后面兩次買房,即使通過我姐很鐵的關系,也沒搶到好的樓層好的朝向。所以你說,趨勢擺在這兒了。”
崔冰冰笑瞇瞇地道:“錢總只買了四次房?大大縮水吧。小公館難道都是租的?所以說,錢總作為一個拼殺在買房第一線的人,對樓市冷暖,那真是春江水暖鴨先知啊。呵呵。這個項目必火,我非常看好。再有令姐這樣一位資深業內人士把持大局,天時地利人和全然在握。”
錢宏明哭笑不得,欲言又止,怕又被崔冰冰搶白了去,連忙拱手希望崔冰冰不要揭發,他到底是瞞著老婆和姐姐做這種事的。崔冰冰當然也點到為止,這種事情見得太多,她早習以為常,只要不發生在自己身上就行。等錢宏明走開,崔冰冰將門口的花籃看了一遍才告辭。她看到不少花籃緞帶上寫的是公司名字,她很懷疑那些公司都是錢宏明的客戶,不是進出口貿易的客戶,就是借錢的戶頭。不過崔冰冰沒看到柳鈞他爸的花籃,她會心一笑。
一家新開業的公司,由兩個本身就事業有成的人入主,而這兩個事業有成的人原本從事行業又都與新公司經營息息相關,再加上眼下市道向好,sars疫情過后市場恢復迅速,崔冰冰以一個專業人士的眼光來評估這家宏盛公司,她很看好。
深夜,等最后一位客人醉熏熏地告辭,錢家姐弟早已筋疲力盡。兩個人相攜走出宏盛旁邊包場慶賀的酒店,步行來到最大的店面門前。雖然春節已過,可春寒料峭,夜晚尤甚。看著兩盞門燈照亮的簇新門面,兩人感慨萬千,這是兩人獨立支撐起的第一份事業,兩人都想不到可以來得這么快,來得這么有規模。
“錢大掌柜,爸媽如果回來,可能都不會相信看到的這一切吧?”錢宏明與其說是問,不如說是自問自答。
錢宏英累得站不穩,恨不得甩掉中跟鞋,靠在弟弟身上。但是她不愿回答這個問題,不愿在全新的一天說起過去。她只是問一句:“真的要我幫你留意別墅?不是酒后胡言?”
“是的,而且最好是獨棟,不是聯排。”
“你還不如買店面。”
“我又不是買來做投資,我是買來自己住。你以前說的,我們一定要買頂天立地的別墅。你也可以換房子了,別光顧著買店面房。我手頭的錢有更好的投資目標,不用買店面。”
“你那新房子還沒住熱呢,怎么又換,那房子還不夠高檔?哦……”錢宏英“嘖”的一聲,“眼紅人家的別墅了。人家住高樓,你也換高層。人家住別墅,你也要獨棟。你累不累?”
“不累,怎么可能累?輕而易舉的事。資本這東西,發展速度猶如滾雪球,最難的是初期,怎么滾也滾不大。到了現在,滾一圈,就是巨大的量。剛開始,我求著集團財務帶我去銀行勾兌;然后是我跑開戶銀行如進自己家門;到現在是銀行主動找我,貸款利率上浮幅度越來越小,保證金比率也越來越低。我等著,總有一天……呵呵,其實未來有時候驚人得我都不敢預測。”
“柳鈞的總資產,與你的總資產,誰的規模更大?”
“總資產而言,目前我不如,但我目前能攪動的資金量比他大。就資產增值的幅度而言,他遠遠不如我。”
錢宏英好久無語。“你辛苦了,這都是你個人的努力,非常不容易。姐很為你驕傲。我也相信,我們的未來會更好。現在我們自己做,做的是自己的事業,用的是自己的錢,我從領執照那天起,感覺好像很不一樣了,打預算更加謹慎。你一只腳還踩在那邊公司,你最好也收收心,腳踏實地為好。”
錢宏明欲言又止,他今天累了,懶得就姐姐很泄氣的話做出解釋。在他的設計中,宏盛公司只是資金運作環節的其中一環,而絕非終極。若真如姐姐所言,將宏盛看作自己的事業,說實話,他還真不怎么看得上這等小進小出苦哈哈的生意。但今天姐姐高興,他就別掃興了,讓姐姐好好高興。錢宏明一向很會體恤照顧別人的心情。他抬頭看向不遠處,夜色中那高聳屋頂上璀璨的皇冠,他希望,哪天也能與楊巡一樣,擁有整個城市的皇冠。
在錢宏英輕車熟路的帶領下,宏盛公司的業務很快走上正軌。
錢家姐弟自己都有點兒不大相信,市道會這么地好。想到有些熱門地段熱門樓盤的開盤需要買主提前一夜等待,錢宏英當即決定動用自己在房地產界的關系,讓弟弟籌集資金,她與售樓人員內部勾結,批量買入新盤中的好朝向好樓層房子,然后不等樓盤交付,若有買家需要,直接改發票加價轉手。錢宏英在地產行業浸淫多年,對其中門道了若指掌,而房地產公司從業人員也需要她這兒的渠道,這樣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柳鈞的騰飛也做得風生水起。新設備陸續安裝投產,加工能力已經能傲視同儕。可是做企業的是見不到底的勞碌命,他想不到今年開春起,工程機械部件的需求量會這么大,國資的、合資的、獨資的,還有海外的企業,全伸著手向他加量,公司原有人手加班加點都來不及做,唯有對外大量招工。可是騰飛對新人上崗抓得很嚴苛,于是這么多人的培訓成了大問題。柳鈞親自上陣主抓培訓,聲嘶力竭地將一個個生手轉換為騰飛人。轉換率如常地低,整個過程下來若只淘汰一半,上至柳鈞,下到培訓班長,都會連呼阿彌陀佛。
銷售,尤其是追款,成了騰飛最大的問題。公司規模還小的時候,出貨的量也小,追求見款出貨還勉強能做到。而如今一個合同就是一年的供應,一年內需要做到幾十次的交貨,每一次的交貨都需要追款,而這些公司又是長期客戶,已經列入友好名單,誰家都有偶爾調不轉頭寸的時候,于是見款出貨還真是成了考驗判斷的大問題。柳石堂的能力日見不敷使用。柳鈞此時想到董其揚。
董其揚身價不菲,是柳鈞早已料到的。這正是他雖然求賢若渴,卻遲遲不敢邀董其揚加入的原因之一。而且董其揚的資歷頗深,當年市一機邀請他加盟的時候,就給的是總經理的位置,那么在柳石堂還占據銷售總負責人職位的時候,董其揚進來也無法操作,騰飛怎可能只給一個權限有限的副總經理之職?現在柳石堂自己感覺吃力,邀請董其揚的機會便來了。
但柳鈞料不到的是,董其揚提出股權要求,而且開口就是不小的數目。柳鈞當即放棄,投降。但是董其揚告訴柳鈞,如果騰飛想做大,股權激勵是必然趨勢,唯有股權才能激勵主事人員的積極性。柳鈞則是反問,他騰飛又不上市,股權激勵與獎金激勵有什么區別?不過是換個名稱,實質則是換湯不換藥。
董其揚一聽柳鈞說不上市,就像看見不想做將軍的士兵,再好的城府也關不住一臉的啞然。一個高管,要股份的最終目的不是分紅,分紅能有多少,尤其是在這個社會里,老板有的是本事做假賬,制造虧損,等分紅簡直是太純潔的夢想,不該由高管來擁有。唯有上市,那才幾乎是一本萬利的好生意。如果不上市,誰肯起早摸黑窩在一家制造企業里吃苦。董其揚雖然不答應加盟騰飛,但好心勸說柳鈞認清上市的好處,一定要將騰飛的發展往上市方向引導,要不然靠制造企業一只零件一只零件地掙取利潤積累資本,做到什么時候才是頭,太慢了。
柳鈞鎩羽而歸,只好無奈放棄聘用董其揚的野心。回來與朋友們一說,羅慶跳出來說:“我來!”
柳鈞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著這個虛歲三十而立的年輕人發愣。羅慶可是當年強烈追求公務員的高尚社會地位與良好福利,才堅決跳出騰飛的,現在想回來?“混得好好的,已經跳到正科,前途無量,出來干什么。給我好好在機關里潛伏著,以后我們騰飛辦事全找你。”
羅慶道:“柳總請相信我的能力,你可以讓老柳總先繼續負責著銷售,等我慢慢學起來。我相信銷售一考總體布局的眼光,二考待人接物的能力,我在機關這幾年夠速成了。再說我經常泡在騰飛沒落下技術。對于騰飛而言,一個懂技術的銷售人員與公司的形象相符。”
柳鈞想了好一會兒,道:“你對騰飛非常熟悉,你得考慮清楚,也必須跟家人商量。按說騰飛不會耽誤你,但你剛剛升遷年輕有為的科級干部,一個官職的含金量……”柳鈞搖搖頭,“你別頭腦發熱。我不愿你犧牲太多。你那位置,出來就很難回去了。”
“柳總,我只請問你,我合格嗎?”
“我求之不得。”
“柳總請給我時間。有時候在機關扯皮好幾天還做不成一件小事,回來騰飛看到大家切切實實地做事,經常心理很受沖擊。我經常想,我跳來跳去究竟追求的是什么。我并不是說機關不好,但我可能不適合。再實際點兒地說,現在的騰飛在物質上不會虧我。”
柳鈞被羅慶說得心頭一團火熱,但他還是冷靜地道:“我需要你太太的同意電話,還有你父母的。”
柳鈞不很相信羅慶真會辭去公務員科長職務來騰飛任職,最多是熱血沖頂說幾句,然后回家被妻子父母一拉扯,估計早沒戲了。一個有實權的科長,不說眼下高薪養廉弄出來的工資獎金和生老病死的全包福利,單說別人辦事去送的小禮,而不用紅包,羅慶就能經常拎海鮮瓜果給騰飛的朋友們來分享。更別提去哪兒都打折,就房子打折購買,一下就是好幾萬,含金量太高。若羅慶是他兄弟,他都得按下羅慶好好教育,別輕易放棄公務員這頭銜。
柳鈞去醫院接受體檢,是騰飛為全體員工統一組織的體檢。等他從醫院出來,忍不住先給嘉麗打電話,他竟然真的高血壓臨界。他這么一個沒有家族病史,而且身體鍛煉正常,全身脂肪含量不高的人,竟然真的血壓高到臨界,再往上跳一步,就是貨真價實的高血壓了。好在嘉麗安慰他,這都是壓力太大逼出來的,平時要注意勞逸結合,安排時間休閑,血壓可能會降下來。柳鈞將信將疑,拐去準岳父那兒討教。準岳父當然仔細得多,幾乎是讓柳鈞再做一次更透的體檢,將器質性病變引起的高血壓排除了,才得出與嘉麗差不多的結論。
吃完飯,柳鈞老老實實聽準岳父談了一頓飯時間的修身養性,但是一吃完飯,崔冰冰一句話就全部推翻:“他要是一天不罵人,那一天的次品率準超標。”
準岳父云:“可以以理服人,未必罵人才是解決之道。”
“看場合。戰場上如果有違抗軍令的,人家還一顆槍子兒崩了呢。工廠,尤其是車間,直接最有效。磨磨嘰嘰是你們醫院事業單位里的作風,連我現在這個銀行都沒那么好說話了。”
“沒有吧,我哪有這么粗糙,我經常做思想工作的,我還搞平衡,搞曲線救國。”柳鈞腦袋里不覺冒出以前見過的楊巡罵得市一機管理人員服服帖帖的場面。他哪有楊巡那形象?
“你還動粗呢,別瞪我,我見過,那次有個基礎工打掃不干凈,又不聽車間小頭目的指令掉頭離開,你正好經過,一個龍爪手將基礎工押回來,我看那基礎工服服帖帖做得飛快。沒有?別賴,我從攝像頭里看見的。”
“有……嗎?”柳鈞心里想不起來,每天事情奇多,有時候哪來得及細想,很多動作言論都是下意識的反應。
準岳父擔憂地看看女兒,對柳鈞道:“那是應該改改脾氣,不僅為血壓,也為同事朋友的友好。”
“爸放心……”見她爸一臉憂慮看著她,崔冰冰心中恍然大悟,“我們兩個都是我施家暴,他打不還手。”
但柳鈞從準岳父家出來,還是忍不住問崔冰冰:“我真的對基礎工一個龍爪手?這不是很那摩溫[12]很反面嗎,我怎么做得出來?”
“我還真沒冤你,那天在老張辦公室看到,老張一臉見怪不怪的。你暴力了以后就匆匆走開了,倒沒有留在現場耀武揚威。”
“我的天!”他還真成楊巡了,“我現在的形象是不是特包工頭?”
“豈止豈止,更像黑社會打手,當然不是教父級別的,只是打手小頭目,出體力的那種。”
柳鈞降下車窗,轉過倒車鏡猛照,被崔冰冰一把揪回。“照什么照,我看著帥就行,男人要面團一樣才死定了呢,錢宏明我就不喜歡,進去上海寫字樓,一抓一大把都是這種油頭粉面的。”
“我這樣的,工地上一抓也是一大把。”
“不在工地,又有工地氣質,錯位,人格分裂,才稀罕啊。”
回到研發中心別墅,柳鈞脫掉西裝,換上白色圓領t恤和花花綠綠的沙灘褲,抓亂頭發出來問崔冰冰:“像嗎?”
“還差一雙海綿拖鞋。”崔冰冰表示肯定。
柳鈞對著落地鏡子痛心疾首,連呼上帝,當即打電話給小柯,讓周末安排號召研發中心人員去小柯老家春游。但電話才完,另一個電話進來,是生產車間發生事故,行車上面掉下一枚粗壯鉚釘,砸傷下面一個當班工人,完全是小概率事件,完全的倒霉。崔冰冰看到柳鈞頓時眼珠子凸起,扔下電話大罵國產行車制造商,然后連續打電話查問現場處理情況,最后出門趕去醫院看望傷員。
崔冰冰笑嘻嘻跟出去問一句:“你這態度,若是身邊女人是林妹妹,會不會被你嚇死?”
“林妹妹都嚇跑了,我身邊只剩你。”
“你奶奶的死鄉企,瘟鄉企……”崔冰冰氣得大罵,但一動不敢動,因柳鈞飛快倒車,那速度,她看著嚇死,“路上慢點兒。”
“放心,不會超速。罰款貴呢。”
后面的幾個字幾不可聞,不過崔冰冰從柳鈞的對答中看出他對這起工傷事故的處理胸有成竹,此去匆匆,想趕在傷員之前到達醫院,主要是為了表明他這個騰飛老板以人為本的理念,即使小工傷也不會輕視。只是火氣還真太爆了點兒,若是能舉重若輕就好了。
崔冰冰放心回屋里看書睡覺。等不知什么時候柳鈞回來吵到她,她迷迷糊糊問一句“有沒有問題”,聽到回答是“沒問題”,她翻過身去抱頭再睡。誰家沒點兒大事小事。柳鈞頗有點兒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覺。
小柯很快拿出一份活動計劃。這份計劃很有工程技術人員的氣質,時間安排得異常精準,幾時幾分做什么,幾時幾分上下車等等,為了避免塞車路堵影響時間安排,小柯在兩個活動之間總是用自由活動十幾分鐘來打余量,以便按計劃時間精確操作。換作回國前,柳鈞可能也會拿出類似的活動計劃,現在卻只會看著小柯的計劃發笑。他刪掉所有自由活動余量,模糊了一下時間段,讓研發中心的行政人員安排具體行程。他得知錢宏明這個周末也在家,就竭力煽動錢宏明帶上妻女一起去,錢宏明被煽得推不過,只得勉強答應。
但柳鈞不識相,周六一早就打電話叫醒錢宏明,然后幾乎是一刻鐘一個手機短信,硬是把個睡眼蒙眬、哈欠連天的錢宏明逼出門來玩。錢宏明開著他的寶馬x5來到聚集地,揪柳鈞下大巴給他開車。他帶著小碎花,嫌坐大巴不干凈,而且麻煩。崔冰冰見此就跟大巴上看鬧劇的大伙兒解釋一下原因,也跟去錢宏明的車子,與嘉麗和小碎花坐到后排。崔冰冰不客氣,上去就跟錢宏明道:“你這一下子,讓柳總同學在員工面前顏面大大掃地。”
錢宏明一個哈欠打到一半,聞言忙道:“哎喲,我考慮欠周到,我去說明一下。”
“我顏面哪有這么脆弱?”柳鈞拖住錢宏明,跟上前面徐徐發車的大巴,“你怎么累得鼻青臉腫的?”
“你問嘉麗,我幾乎一夜沒睡,有一單進口出點兒問題,昨晚交涉了幾乎一夜。累啊。”
“不會我第一個電話叫醒你的時候,你就說明一下啊。你看你這狀態,大煙鬼一樣。”
“小碎花盼今天出來玩,盼一星期了。你怎么想到去那兒玩?那兒有什么新開發出來的項目?嘉麗上網查查沒見有什么特殊嘛。難道是飯店好吃?”
“我想去見個人。你還記得我剛回國那年,獨家技術數據被保姆偷出去賣了那事兒嗎?放出來后就一直扎我們車子輪胎。我前兒從公司一位員工那兒得知,保姆以前原來是一個很較真的代課教師,學生嘴里的好人。”
“有故事?說說。要不然我又想睡了。”
柳鈞說著說著,發覺身邊的錢宏明沒動靜,扭頭一看,卻又見錢宏明的眼皮倏地打開,明明沒有一點兒睡著的樣子。“我講故事水平再糟,你也給點兒面子給我聽著嘛。”
“我一直聽著,一個字沒落下。你跟傅老師約好今天上門嗎?”
“沒約,怎么可能約,我懷疑她看見我如看見寇仇。我只是去外圍看看,問個清楚,我是不是她倒在地上之后又踩上一腳的人。”柳鈞在前面說,崔冰冰在后面暗自嘀咕。她發現錢宏明的神情很不對,皺著眉頭好像有點兒不快,但眼睛里又有點兒陰鷙。她心說錢宏明欺負柳鈞開車看不到,可沒提防身后還有一雙警惕的眼睛。
“你去到那兒就別亂打聽了。我告訴你只有一個理由:窮!大少你就聽我的吧,別再往人心頭捅刀子去。”
柳鈞當然知道“窮”是一個原因,但是不覺得這是唯一原因,并不答應下車后不再刨根問底。但后面的崔冰冰卻忽然聯想到,錢家也是因為一個“窮”字,曾經與柳家發生過那么多不可告人的往事。錢宏明聽著傅阿姨的事,聯想到他自己了吧,難怪一臉扭曲。崔冰冰懶得點明,讓他們前面說去,她在后面看嘉麗和小碎花,見小碎花睡在一塊小毛毯下面,小小身子煞是可愛,她禁不住微笑了,忽然心里也想有個孩子。她想到,她的孩子,一準兒不笨,長相卻有點兒難說。
柳鈞還想將故事講下去,錢宏明卻道:“我不想聽了,柳鈞,一個到這把年紀的不幸人,想翻身除非上天開眼承認她那么多年代課教師工作。聽了徒增傷感,別影響今天心情。你也別試圖去追問,給人在老家留三分尊嚴。”
柳鈞一聽有理,他有事沒事專程打聽傅阿姨,別人會怎么想。于是他放下原定任務,與同事一起在水庫邊玩個盡興。錢宏明睡眠不足,懶得與大伙兒湊熱鬧,抱著小碎花與嘉麗坐著曬太陽聊天。崔冰冰作為女主人,難免走過來關照一下,一眼卻看到錢宏明斑白的頭發閃爍在太陽光下,很是刺眼。想到剛才錢宏明在車上復雜的表情,崔冰冰很有感慨:“宏明,你這幾年做事很辛苦吧,白發很多。”
“虛歲三十五,這個年紀該有白發了。我們那行,白頭翁不少,我算中等。”
“柳鈞也不少白發,我前兒動員他染黑,他懶得坐那么長時間,索性剃個楊梅頭。他還比你小一歲。”
錢宏明等崔冰冰寒暄后走開,他也悄悄走開去。見一老頭在竹園挖筍,他過去借口買筍,連夸好筍好竹園,夸得老頭心花怒放,口若懸河,錢宏明轉彎抹角,便引導著老頭說起傅阿姨。他很快摸清傅阿姨的底細,當初為了代課教師轉正,傅阿姨工作得相當積極,甚至顧不得拉扯自己兒子和照顧自家病弱丈夫。可那校長看她一根筋,就忽悠她幾十年,臨到小學拆并,那校長卻什么都不認,揮揮袖子就走了,傅阿姨那次才認清自己上當受騙,被打擊了,沒臉待家里,去山外打工。大家原以為她做了那么多年老師,到外面好歹做個家教,掙錢也不會少,后來竟傳說是給一個熟人做保姆,從光榮的教師到保姆,這身份跌的,反正挺沒面子。
錢宏明心想,說到底,世人心里還是對教師多點兒尊重。人在落魄的時候,對這點兒身份的差距就更執著,他打小深有體會。他很懷疑傅阿姨可能因為進城人生地不熟,投靠柳石堂,結果被柳石堂七騙八拐蒙成保姆。他為了小碎花的出生請過保姆,知道一個知根知底認真負責知書達理的保姆有多難得,他相信柳石堂那種死了老婆沒人照顧的暴發戶做得出那種事。錢宏明將柳鈞的話和賣筍老頭的話有機串聯在一起,心里就有了事情的清晰輪廓。說起來,傅阿姨跟他一樣是壞在柳石堂手中的天涯淪落人啊。山里的筍很便宜,才兩毛一斤,他掏出五十塊錢,讓老頭別找了,他拎走據老頭講是最鮮嫩的兩棵胖筍。
騰飛的人爬山過后,在小水庫邊壘砌簡易爐灶,生火野炊。小孩子們異常興奮,平日在家都是四肢不勤,今日什么都肯干,拎水撿柴火搬石塊洗碗,大人讓做什么他們做什么,異常任勞任怨。于是大人們都說,以后這種活動要常搞,一邊欣賞山水野趣,一邊可以教會孩子一些勞動技能。錢宏明聽了心中一動,將此話記住了。
回家路上,錢宏明沒有將他打聽到的情況與柳鈞提起。他懂柳鈞,傅阿姨那事即使是柳石堂作的孽,若是讓柳鈞知道,恐怕柳鈞趕不及地先攬到自己身上了。那大少,從小做班長,又家境良好,落下一身愛攬事的毛病。但是錢宏明推己及人,估計傅阿姨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柳鈞攬下此事。人有時候會被渾身陽光的人逼出一身陰暗。可是錢宏明又對傅阿姨在柳石堂手下的遭遇感同身受,回來后再三想起傅阿姨,再三將傅阿姨的個人經歷邏輯化。
想了一星期,錢宏明決定付諸行動,幫助那個上了年紀再無翻身可能的可憐人。他也是個才剛翻身的可憐人,可他現在手里有錢。只是,他心里也清楚一個受創嚴重的人有顆極其敏感的心,他一直想不出該如何順理成章地向傅阿姨伸出援手,而不被懷疑,不再雪上加霜打擊那個可憐人。他跟嘉麗商量辦法,嘉麗非常贊成,兩人決定再走一趟那個山村。只是江南春天連日陰雨,一家三口一直未能成行。
但是陰雨天不妨礙柳鈞聽講座,票子是工業區發給幾家利稅大戶的,照崔冰冰的說法,這是柳鈞年年進貢利稅、捐款、贊助之后的零頭式回饋。講座放在楊巡酒店的會議廳,柳鈞今天是第一次走進楊巡的酒店,此時有資格坐在本地企業家中間,聽臺上那位他大學時候已經聽說過的經濟學家講學。他身邊是申華東等朋友,他見到楊巡也在座,當然楊巡坐得相當靠前,楊巡有這資格。經濟學家講的是改革開放以來民營經濟的發展,深入解讀國家近年對民營經濟的政策。舉例說到今年的熱點事件:江蘇鐵本事件。頓時,在場絕大多數人豎起耳朵,聽得更加聚精會神。
鐵本事件,是有點兒規模的民營企業家都無法忽視的本年度大事件。柳鈞首先是從材料供應商那兒獲知,他憑借自身多年經歷,很快就在心中拼湊出此事的輪廓:中央與地方政策打架,禍及企業。但是經濟學家卻從另一個角度層層剖析了這個事件,令柳鈞眼界大開,終于明白中央與地方政策打架背后的深層原因,原來逃不過“利益”兩字。專家的大膽解讀,為柳鈞打開認識中國問題的一扇窗口,讓他從此對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的政策重新認識。事后他將專家的解讀轉告錢宏明,錢宏明聽后低頭思考半天,說了句“豁然開朗”。
當然,經濟學家也有不便說得太明的地方,臺下便交頭接耳,自己解讀。不少是有經歷的人,一點即透。而類似申寶田那種坐前排的人,則是很少動作,柳鈞相信,那都是些早已將理論運用到實踐中去的高人。而柳鈞更相信,宋運輝更是被經濟學家拿來解讀的人。
散會后,柳鈞上廁所,出來正好撞上匆匆而至的楊巡。兩人難得近距離面對面。楊巡看柳鈞,已經一洗當年的學術氣,整個人流露出強大的張力。而柳鈞看楊巡,一個成功的男人,長相身高都在其次,關鍵在于一股精氣,楊巡足夠上臺面。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止步,靜靜對峙了一會兒,楊巡才道:“等會兒我們與專家吃飯,你來不來?”
“不便打攪,謝謝。”
“他下來演講,同時他也要搜集第一手資料,大家互惠互利。”
楊巡說著,焦急沖進一個剛有人出來的小間。柳鈞愣了一下,就走開了。難道兩人不打不相識?
柳鈞與申華東一眾人等吃完中飯回家,驚訝地見到好動的崔冰冰居然周末時間老老實實在家,而且是坐在落地窗前,對著一簾雨滴看書。柳鈞走過去翻看封面,竟然是講茶文化的。于是柳鈞毫不猶豫地問:“哪個大神嗜茶?”
“嘉麗推薦給我看的,據說茶能明目,這書清心。”
“幫我清清血壓?”
“我剛開始看。嘉麗一屋子的書,不是極清雅我敬而遠之的,就是很淺薄我不愿花時間在那上頭的,呃,不能叫淺薄,應該說不適合我這年齡閱歷。可是盛情難卻,只好借了一本,好歹做工具書看吧。”她指指客廳樓梯邊的一長排書架,“嘉麗的書比我們兩個的書還多三倍,我一看就嘆為觀止,那得花錢宏明多少錢啊,而且她那些花花綠綠的書比我們的專著類書貴多了。”
“看書很私人,你們兩個性格南轅北轍,看書興趣沒有交集。沒拿宏明看的書?”
“你那宏明兄哪有時間看書?今天的講座有料嗎?”
“有料,你晚上做蟹粉煲給我吃,我就說給你聽。”
“晚餐,蟹粉,膽固醇,高血脂。你自己斟酌吧。或者現在可以去健身房跑五千米。”
“唔……你說嘉麗會拒絕宏明的美食要求嗎?我們……”
“再次提醒,我跟嘉麗沒有可比性,而且不僅僅是性格差異的問題,完全是人生觀不同。”
柳鈞笑笑,接起喧鬧的手機。是宋運輝來電,讓他去宋家旁聽一個會議,說是一項重點工程的可行性會議。柳鈞當即往手心呵一口氣,仔細聞聞,道:“你聞不聞得出我喝過酒,我中飯喝了不到半杯紅酒。”
“宋大神有這么可怕嗎?我包里有口香糖。周末也不讓人休息。”
“宋總沒事不會找我,找我一定有事,而且是大事。他一直關照我。”
柳鈞換上剛脫下的西裝,又匆匆出去。崔冰冰又變得無所事事,聞聞剛才柳鈞靠過的右肩,似乎有股味道在,再聞聞,味道又消失了。這若有若無的味道攪得她無法清心看書,于是對著雨簾發呆。等被朋友的電話吵回神,心里暗罵自己一句,好死不死,學什么嘉麗。可是兩個小時后見到柳鈞回來,她立刻就變得充實起來。她發現問題很嚴重,她在嚴重趨嘉麗化。
“宋大神周末也不休息?不怕挨他太太埋怨?”崔冰冰跟著柳鈞換衣服,順手接住柳鈞脫下來的西裝。
“宋總公司管理層二十四小時開著手機,沒人敢忘記充電。他太太跟我說,她就喜歡腳踏實地做實業的男人。”
“對,我跟宋大神太太一樣。”崔冰冰終于擺脫像嘉麗的危機感,“宋大神太太大富大貴,她與宋大神結婚的時候,有沒有簽什么婚前協議?”
“不清楚。剛才去的是宋總家,他兒子非常機靈可愛。”柳鈞嚴肅地看著崔冰冰,意有所指,“我每次見每次都羨慕宋總的兒子。我什么時候可以有?”
“很簡單,就在你一個態度。”
柳鈞閉上眼睛,眼前飛來飛去都是宋運輝兒子可可機靈的身影,連嚴謹的宋運輝也對兒子在會議期間的搗亂網開一面。柳鈞即使是旁聽會議,他今天還是冒昧伸手強抱可可好幾次。他硬下心來:“我不會改變決定,希望你理智地理解我的態度。我今天開始搬去市里住,希望你冷靜考慮。”
“你什么意思?”崔冰冰見柳鈞鎮定自若地攤開手,聳聳肩,神情猶如應對一個尋常談判對手,她心碎了,“我如果不簽字,你是不是準備提出分手?換句話說,你以分手要挾我?”
“在零和游戲里,必須有人退出,局面才會有所改觀。我們這樣僵持不是辦法,在所有措施都已采取,我已黔驢技窮的前提下,我們需要分開一段時間,冷靜思考。”
“這不公平,只有你才敢提出退出一段時間,我不敢,你瞅準我離不開你。”
“那是你以為。男人同樣有感情和名譽。如果你愿意,請你跟律師商談修改協議細節。唉,這在你看來又是很無情的談判,我不敢參與,以免以后無法與你見面。我走了,晚上睡覺前別忘記鎖門關窗。”
“等等,這是你的地盤,應該是我走。”
柳鈞當作沒聽見,大步出門,鉆進車子里飛速離開,他已經看見堅強的崔冰冰眼睛里蘊含的淚水,他怕自己心軟。可是這個死結非解開不可,而且他相當理智地想到,對于他猶可,而對于崔冰冰,生殖的生理年齡轉眼到頭。難道兩人不明不白地一直如此同居?
柳鈞開車到外面路邊停下,才收起冒失,想到一個嚴重問題,如果崔冰冰不答應,卷鋪蓋從此離開呢?在兩人關系充滿無數變量的情況下,他唯有運用不大可靠的概率分析。他賭,崔冰冰賭氣離開,只是一個小概率事件。
但今天顯然是一個忙碌的周末,羅慶又打電話給他,約請見面。柳鈞與羅慶約定兩個小時后共進晚餐,羅慶在電話里說攜太太同來,柳鈞心中有種預感。放下電話,柳鈞剛才沖出別墅的情緒平復不少。回頭想想這么做比較出格,他考慮要不要回去好言好語。可是坐在車上遲疑半天,還是決定不回。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都安|
嘉禾县|
金寨县|
邵武市|
自治县|
甘谷县|
会宁县|
海兴县|
宜兴市|
无极县|
舟曲县|
万荣县|
孟连|
武清区|
麟游县|
辽阳县|
安图县|
曲阳县|
阿克陶县|
永靖县|
遂川县|
公主岭市|
金塔县|
沙坪坝区|
宜阳县|
阳泉市|
荣昌县|
珲春市|
南汇区|
蒙山县|
嵊州市|
莫力|
海门市|
新泰市|
体育|
溧水县|
松滋市|
淮滨县|
年辖:市辖区|
花莲市|
青浦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