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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河(大結局) 1998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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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柳鈞順利入關,心無旁騖地直奔出口。他的爸爸在病床上等著他,他已經在回國手續和回程飛機上耗去太多時間,現在他必須分秒必爭趕回老家——闊別六年的老家。他心里默念著姑姑的吩咐:國內建設日新月異,別怕,出機場找輛出租車,一定找黃色的強生或者綠色的大眾,如此這般地談價……

    柳鈞膚色黝黑,身形矯健,動作敏捷,唯一的行李是塞得鼓鼓囊囊的一只雙肩包,看上去更像一個旅行者。

    磕磕碰碰地穿過迎客的人讓出的一條羊腸小道,柳鈞聽到一個有點猶疑的聲音,“柳鈞?請問是柳鈞嗎?”柳鈞順著聲音找去,見叫他的是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男子,一張白皙的臉上架一副黑色細框眼鏡。柳鈞一時記不起他在國內有認識這么個儒雅瀟灑的熟人,他的朋友,用他媽媽的話說,都是野人。“我是,請問你……”

    “我是錢宏明。”錢宏明沒有一句廢話,只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但他一點沒忘捕捉柳鈞眼里的復雜神色,他今天來這兒也是滿心復雜,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柳鈞,因此,多一句不如少一句,以不變應萬變。

    柳鈞啞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氣質出眾的人真是當年如帶泥土豆一樣的錢宏明?他試圖從已經領路走在前面的背影里找出過去熟悉的影子,可是沒有,似乎連錢宏明的身高和體重都已經迥異于過往。可是他心里分明又認定這就是錢宏明,那個從小學一起跳級,一起占領年級成績榜前五,一起升級重點初中、高中,住校是上下鋪,曾經親如兄弟,又在出國前玩命打上最后一架、彼此揚言恩斷義絕的錢宏明。他竟然認不出錢宏明,或者說,錢宏明才是變化日新月異,渾身煥然一新。六年,時光荏苒。

    走在前面的錢宏明同樣一臉繃緊,他應該已是多年從商,長袖善舞,可他今天面對顯得陌生的柳鈞,尤其是兩人之間曾有那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往,他心中絕無底氣。但是他深呼吸一下,有意快步搶在前面不斷地背著柳鈞深呼吸,眼看走到空曠處,他倏然止步,竭力鎮定地道:“我今天剛好在上海出差,猜你應該是這個航班……”說著,他艱難地伸出右手。他等待著被天之驕子、脾氣火暴直接的柳鈞拒絕。

    柳鈞的臉皮微微顫動,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伸手出去,迎住錢宏明的手,六年之后,兩人的手又握在一起?!爸x謝你特意來上海接我。我爸情況怎么樣?”

    錢宏明看著一黑一白兩只就像象征亞非大團結的手,輕咳一聲掩飾被柳鈞識破的尷尬,“你爸已經被搶救過來,目前已無大礙,看起來也不大會影響以后生活。醫生說,是你回來的消息激發了病人強烈的求生欲望。”

    柳鈞心中大石落地。他欲言又止,很知道錢宏明如此了解情況意味著什么,現在換成是他深呼吸。“謝謝……我放心了?!?

    錢宏明無聲瞥上一眼,借抽回手拉開桑塔納2000的車門回避話題。安頓好行李,才道:“你一路辛苦,休息會兒,這一路還很長,不過已經有一段是高速公路了,晚上就可以到。后座正好有飲料、面包,如果餓了,請自己拿?!?

    柳鈞憑過去對錢宏明的認識,他相信,后座的面包絕不是正好存在,就像錢宏明不是正好在上海出差才會拐過來接他一趟,這一切都是錢宏明一貫的精細。但他已經不會如過去那樣嘻嘻哈哈地揭穿,過去,意味著歷史,歷史不可能復制。而且,有那么多的過去,他不愿意去面對,去揭開。

    車窗外面,是五光十色的上海?!昂昝鳎阍谧鍪裁矗Y婚沒有?”

    “我結婚了,去年結的,是大學同學。我畢業后一直在進出口公司混著。你呢?有沒有做你理想中的工程師?”錢宏明一手摸出名片,遞了過去。

    “我有一個女友,德國本土人,美麗性感。我正在實現從小的理想,現在是SeniorEngineer[1]。德國男孩從小玩榔頭改錐,幸好,我從小拿金工車間當游戲廳,沒給華人丟臉。你的進出口有沒有受金融風暴影響?”柳鈞看錢宏明的名片,見上面寫的是機械進出口公司出口二部經理,“呀,把你的計算機專業丟了?”

    錢宏明細細感受著柳鈞一如既往的驕傲和直爽,同時郁悶柳鈞沒提一句他得來不易的經理頭銜和他駕駛的專車。他口是心非地道:“是啊,生計面前,什么都可以……”他忽然意識到這話不能說出,尤其是不能在柳鈞面前提起,他硬是將“拋棄”兩個字吞下,“呵,我們公司主要出口歐美,那邊的市場幾乎沒太大影響。聽說歐洲那邊‘玻璃天花板’[2]的現象很嚴重,看起來你混得比想象中好。不過升管理職位的時候會不會受影響?”

    “我只需做好我的技術,管好我的團隊,不需要想什么玻璃天花板?;蛘呶屹Y歷還淺?!?

    兩人一路小心翼翼地說話,盡量不去接觸那條橫亙在中間的傷疤,再無小時候的放肆。柳鈞最初還好奇地打量著沿路的欣欣向榮,但一會兒就倦了,連日的擔憂和旅途疲累、爸爸康復的好消息,還有錢宏明平穩的行駛,他開始似醒非醒??墒撬庾R里卻是為六年來第一次回國激動,為出來的時候看到那么多東方人的臉而激動;還有,為第一個遇到的熟人竟是錢宏明而激動。他放下車椅靜靜抱胸而臥,腦袋里卻開始不斷閃回過去的一個個片段,他以為他已經忘記得很好,沒想到畫面卻是那么清晰。

    錢宏明看看安靜下來的柳鈞,仿佛能聽得到柳鈞均勻的呼吸。他不由得輕輕自言自語:“你終于也成熟了?!彼倏纯醋约悍旁谄岷诜较虮P上的手,這雙手保養良好,皮膚清潔白皙,指甲紅潤光澤,顯然不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反觀柳鈞的,錢宏明在停車等時特意仔細觀察,那雙號稱彈鋼琴的手看上去是如此粗糙,甚而骨節粗大。他微笑了,放棄專業又怎么了,他還放棄保送研究生呢,可是他掙回了完全屬于自己的天下。他迅速脫穎而出提增出口業務量,迅速在公司奠定自己的地位,迅速從公司宿舍跳到豪華裝修的三室一廳,迅速擁有自己的車子并從夏利換為嶄新上市的桑塔納2000,他讓女友多年如一日地拿崇敬的眼光仰視他,讓她無悔地跟著他來沿海發展,一直到把她變為他的妻子。他根本不計較柳鈞今天的相見不識,他反而喜歡,這說明他已經脫胎換骨。有什么比六年不遇老兄弟的相見不識更能說明問題的呢?

    錢宏明的心兒在歡唱,但他沒將得意形于色。他細心地調高了一些車廂里的溫度,免得大大咧咧的柳鈞著涼。柳鈞現在是制造業發達的德國企業的高級工程師?錢宏明心算一下國內從研究生畢業升高工所需的時間,他不知道德國的工程師考核體系如何,應該是更嚴格吧??雌饋砹x一個人在德國打拼也混得很出色,無愧這一個好腦袋。雖然兩人曾發毒誓從此恩斷義絕,可那時候都是孩子,算不得數。錢宏明很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內心,他在為舊日的好友深深地驕傲。今日不辭辛勞驅車五個小時來上海機場迎接柳鈞,看似受姐姐所迫,其實,又何嘗不是他的半推半就?看今天見面的樣子,柳鈞不再與他水火不容,是柳鈞成熟了吧。不管是什么原因,也不管柳鈞心里怎么想,他希望兩人恢復邦交,即使只是面子上的邦交。他在這世上誰也不欠,只欠姐姐和柳鈞。他希望能有機會償還心中愧意,他會說到做到,他已非過去一無所有的小男孩,他現在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只是,需不需要將六年前的那個道歉說出口?這是錢宏明再深呼吸也無法做出的抉擇。他思來想去,心存僥幸地認為,他而今主動來上海接柳鈞,應該夠說明一個態度,以兩人過去的深交,柳鈞應該能領會他的意思。

    但錢宏明雖這么想,心里卻一直放不下,一路糾結。到高速路口,他細心地下來檢查一遍車況,剛坐回駕駛座,聽旁邊柳鈞問他:“宏明,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我沒聽清?!卞X宏明被問得一頭霧水,見柳鈞睡眼惺忪的樣子,心里了然,笑道:“夢到我了?我在你夢中是不是老樣子?”

    柳鈞疑惑地眨巴眨巴眼睛,想了好久,才一個訕笑:“我做夢向你道歉,可就是聽不見你回答我什么,我急了。這個道歉在我心里埋了三年,我不能不說出來。”柳鈞說著坐正身子,換上一臉嚴肅,“宏明,原諒我過后好幾年才意識到那件事與你無關,你是無辜的,我不該為此與你打架。我向你道歉?!?

    錢宏明想不到,最大的受害者柳鈞竟先說出道歉,他怔住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你沒錯,你不需要道歉。是我不該……”柳鈞做個手勢打斷錢宏明往下說。錢宏明也是對過往的事情難以啟齒,順勢轉開話題,“那么你可以停止六年的自我放逐回國嗎?”

    “我沒放逐,你看,我過得挺好。你還是這么周到,宏明,我們還會是好朋友嗎?”

    錢宏明沒想到這個結能如此輕易解開,他不由眉開眼笑起來,“怎么會不是呢?我知道你回來,心里別的什么都沒有,只有高興?!?

    四只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柳鈞不再睡覺,兩人一路說話,搶著說自己現在的生活,中間仿佛沒有隔閡的六年。到達柳鈞爸爸住院的樓下,錢宏明不由自主收起興高采烈:“柳鈞,我就不陪你上去了?!?

    柳鈞了然,道別后一個人拎包上樓。別說是錢宏明不愿見他爸,他自己當年也是帶著深深的蔑視和仇恨離鄉背井,若不是爸爸中風住院,他說什么都不會回來。可血緣就是那么神奇,接到姑姑打來電話,他比任何人都心急,那時候他正啃雞翅,恨不得把那堆雞翅插在背后,飛回家來。而眼下,他等不及電梯,飛奔躥上七樓,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病房門口。看到靠坐在床上的爸爸,和正不知忙碌著什么的姑姑,柳鈞心里莫名地輕松:沒有別人。

    柳鈞跟沖上來的姑姑抱在一起,他扭頭看去,爸爸似乎沒老,反而胖了好多,一張臉比記憶中還光滑,也不大看得出病態,若不是坐在病床上,幾乎與常人無異。于是,柳鈞面對爸爸一貫大嗓門的招呼和爸爸急切伸出的手,躑躅了。姑姑見此悄悄退出,幫爺倆掩上門。

    柳石堂若無其事地收回手,依然眉開眼笑。“阿鈞,爸爸都不知道你什么時候來,沒派車去接你,讓你一路辛苦。其實你不用來,你看,爸爸什么事兒都沒有,醫生還讓我明天下床試試走路。來,喝可樂,連你姑姑都還記得你愛喝百事可樂,你自己來拿。還有柿餅、豆酥糖、綠豆糕……”

    柳鈞滿心波濤洶涌,可是擋不住爸爸洶洶來襲的關懷,尤其是爸爸的若無其事更讓他無法沒有表示,他索性搬方凳坐到爸爸床頭,抓一瓶可樂打開,猛灌兩口才道:“宏明去接我了,他還是那么周到。聽了他對你病情的介紹,我才放心下來?!?

    柳石堂只顧著打量自己健康壯碩的寶貝兒子,嘴里滿不在乎地道:“錢宏英做人上路。”

    柳鈞揣摩了下爸爸身體的承受度,才道:“爸爸,有錢不是一切,你可不可以學會尊重別人,真正愛護別人。”

    “這事已經過去,我養活他們錢家,錢宏明不該今天又抓你告狀。阿鈞,爸爸只對不起你媽和你?!?

    “宏明沒有告狀,他不是那種人?!?

    “他什么人?他打小比你多一個心眼,要不然他不會一邊跟你稱兄道弟,一邊拿我手里的錢上學讀書。我不欠他們錢家,錢宏英比誰都有數?!?

    “爸,可是生活并不只是交易,有些事情需要放棄利益來對待?!?

    “傻話,沒有利益開道,你走哪兒都不行。這世上我只跟你不講利益,我的都是你的,你的我不會問你拿。”

    “那么媽媽呢?你是逼瘋逼死媽媽的主兇,那時候錢宏英才二十來歲,該負主要責任的是你。你可以拿什么利益來交換媽媽的生命?你以前不尊重媽媽,現在又不尊重錢宏英!”

    柳石堂有萬千理由,可是看著激動的兒子,他毫不猶豫將所有理由吞回肚子。“我最對不起你和你媽。我經常想起你媽,尤其是這回生病的時候,要是你媽在的話……”他將本來急切地對著兒子坐的身子擺回靠枕,長嘆一聲,“阿鈞,你看爸爸老了沒有。”

    見爸爸忽然無力起來,柳鈞頓時失去所有意氣,關切地探身抓住爸爸的手,檢查爸爸脈搏:“爸爸沒老,而且小中風也沒打倒爸爸。”

    柳石堂滿心喜歡,可已不敢造次,“老了,你看不出來?,F在爸爸特別會想起過去的日子,想我們過去住的宿舍平屋,想夏天帶著你游泳,想你媽蹲河邊洗衣服監視我不許欺負你,想你學什么都比別人快,連游泳都不用我教,下水就沒嗆過水。經常夜里想得睡不著覺,睡著了做夢還是你們。阿鈞,你在德國有沒有想爸爸?”

    柳鈞低下頭去,他在德國恨爸爸,豈肯想他?可他不愿撒謊。

    柳石堂沒有計較,他一生病兒子就回來,他已經滿足?!鞍职煮w力也大不如前。去年開始市道一直不好,出口的單子噌噌往下掉,我每天愁,今天愁工資發不出,明天愁貨款討不回,后天愁沒米下鍋,愁死了。這不,稅務又來找我,說我這個月再沒利潤的話,就把我的一般納稅人資格取消,怎么說好話都沒用,你爸只有眼睛翻白進醫院了。這一把老骨頭都不經打啦??墒?,工廠怎么能變成小規模納稅人呢,那不是要我死嗎?這幾天會計已經做好年報,我躺病床上也不安心,不敢讓會計去交年報,交了評定下來,準定變成小規模納稅人。愁啊……”

    柳鈞聽得云里霧里,基本上算是知道爸爸是急火攻心倒下,但那什么大規模小規模納稅人,他卻一點都不懂?!叭绻_不到要求,轉為小規模納稅人就轉唄,我們以后好好做,再爭取做那個大規模的?!?

    “你不知道,做小規模納稅人就等于死。我們現在業內的價格基本上是透明的,一般所有產品的出廠價按原材料加價13%來算。小規模納稅人是不管你成本多少,毛利多少,我記得是按每筆生意的百分之三點幾來繳納。這一刀斬走,我只賠不賺了,還開什么廠?”

    柳鈞這才有點兒明白。“工廠的利潤那么???”他簡直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還是第一次聽說產成品竟然按原材料來計價,而忽略各種加工所應有的不同的工藝規程,簡直是不可思議?!叭绻覜]理解錯,那就是螺絲和螺帽,不管工藝如何,只要材質相同,用料一樣,出廠就是一個價?”

    “對,要是做螺絲、螺帽就更沒法活,那玩意兒現在論斤賣?!?

    一貫接觸前沿機電研發的柳鈞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地道:“爸爸,我現在收入不錯,如果工廠那么困難,不如讓它破產,你跟我去德國……”

    但沒等柳鈞說完,就見他爸臉色大變,眼睛再次翻白。他慌了,連忙沖出去叫醫生。

    在急救室外面等待的時候,姑姑和柳鈞都擔心得面無人色,尤其是柳鈞,有生以來第二次感受到那種發自心底的恐慌,第一次是聽到媽媽跳河的時候。他的手足都無處放,站不穩,坐不住,只會傻傻地盯著姑姑,聽姑姑幾乎是神經質地反復嘮叨一句話:“廠子是你爸的命根子。廠子是你爸的命根子……”

    過會兒,一個頭發花白、身板挺拔但瘦弱的婦女過來,拉著姑姑靠墻坐下。安撫了好一會兒,姑姑才稍微鎮靜,告訴柳鈞這位是傅阿姨,以前與柳鈞媽媽一起在鄉下做代課教師,后來柳鈞媽媽抽調回城,傅阿姨一直沒上來,眼下是柳家保姆。柳鈞即使腦子幾乎空白,看著這位與媽媽有關系的傅阿姨還是覺得親切,尤其是傅阿姨說話字正腔圓,與過去也是做老師的媽媽相符。傅阿姨只是簡單地說了句客套話,讓他坐下,他就乖乖地坐了。

    好在爸爸倒是很快被推出來了,眼睛也能半睜,不同的是手上打了吊針。柳鈞很擔心爸爸的狀況,堅持要陪在醫院,與傅阿姨兩個在黑暗的病房里一起默默守了一夜。一夜有驚無險,柳石堂睡得很好,還扯起鼾聲,直到第二天清早姑父過來換班時候還沒醒,一張臉白里透紅。見此,柳鈞才敢放心離開。

    讓柳鈞沒想到的是,走到一樓,竟會看到裹著羽絨服站在門廳的錢宏明。沒等柳鈞昏頭昏腦地想清楚是怎么回事,錢宏明搶先道:“昨晚跟護士了解了一下,知道你會守夜,早晨可能熬不住會回家休息。去我家吧,你家冷鍋冷灶的,連吃飯都沒人照應?!?

    柳鈞不知錢宏明在樓下等了多久,心里非常溫暖。多年前的慣例自然而然地回到身上,跟以前一樣,兩手抓住錢宏明的肩膀大力地晃。錢宏明笑了,也是小時候那種開懷的笑,為自己能幫到柳鈞,為昔日重來。但柳鈞走到車邊,忽然道:“宏明,能不能帶我去我爸工廠看看,聽說情況很不好。”

    “先睡一覺再去,你這會兒不在狀態?!?

    “我得去看一下才能安心,我爸心病還需心藥醫。不怕,我經常熬夜。”

    錢宏明點頭上路。中途特意拐進一條小路,細心地替柳鈞買來一袋生煎包子。穿出小路,沒想到前面道路自行車川流不息,一致如流體般匯入一座大門,場面端的壯觀。柳鈞看清,那兒是從小仰視的市一機。

    “不是說國內國營企業日子不好過嗎?看樣子市一機還挺健壯?!?

    “市一機早已不是國營,你離開后,市一機足足換手三次。先是省里來的一個高干子弟買去和日本合資,經營不下去后,轉手給在本市挺有勢力的女華僑,再是去年底,兩家私營企業合資全盤吃下市一機。這兩家私企據說是看中了市一機在市區的地盤……”

    “啊,國外也有少許報道,預測中國推行按揭后,可能催熱房地產市場。這兩家私企真有眼光,也真有實力?!?

    錢宏明搖頭,“房地產市場能不能熱,不知道。那兩家私企是不是真有眼光,也要看他們能不能笑到最后。我最佩服的是那女華僑,才不到一年時間,據說用國外借貸的錢通過跨國操作,這么一買一賣,轉手就是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賺到的錢。在國外,是不是金融才是最佳掙快錢的行當?”

    “亞當·斯密說,金融不創造價值,不會增進社會財富?!?

    錢宏明只是一笑,不予爭辯。這也是慣例。他從小用功讀書,心無旁騖,不像柳鈞涉獵廣泛,談吐旁征博引。柳鈞從小到大稀奇古怪的主意不斷,錢宏明則是任其千變萬化,我自巋然不動。雖然經常跟著柳鈞跑,可大主意都是自己捏著。他想到,大家在買賣中誰都沒有重視市一機那些新添的日本機床,可見財富的著眼點應在機床設備上?!暗搅耍氵€認得出這兒嗎?”

    柳鈞大驚,這是他無數次進進出出的前進農機廠,不僅是廠子的門面變了,新大門用紅色花崗石貼得喜氣洋洋,廠名變成了前進機具廠,而沿街圍墻變成兩層樓的店面房,連外面的路也變了,不再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而是平整寬闊的水泥雙車道,路邊種著整齊的行道樹。他呆了半天,才道:“只有那根水泥電線柱子沒變。”

    但等柳鈞走進大門,看見一長溜的車間,才算松一口氣,還好,里面依舊如故,連堆放邊絲的水泥圍子也還在原地,依然是圍子前面一潭陽光下泛著七彩的油污泥水。仿佛那排店面房將時間的腳步阻隔在外面,因此里面的時間被神奇地凝固。而讓柳鈞驚訝的是,車間大門緊閉,里面沒有記憶中熱火朝天的樣子。

    依然認識柳鈞的門衛打開的是四米高四米寬、銹跡斑斑的金工車間大門上的小鐵門。伴隨著小鐵門嘎嘎轉動聲的是車間里被驚起的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如沒頭蒼蠅般地往外遁逃,但即使有這么多的聲音,空闊的車間里還是寂靜得可怕。當小鐵門嘆出最后一聲“嘎”,柳鈞無端地覺得外面冬日冷漠的陽光竟是那么溫暖,然而如此溫暖的陽光卻穿不透骯臟得如毛玻璃般的玻璃窗,陰寒充溢在昏暗的大車間里,向著柳鈞卷裹而來。這寒意,自全身毛細血管侵入,直擊心底,令柳鈞不自禁地伸手捫住胸口打了個寒戰。

    車間還是柳鈞熟悉的布局,所不同的是地上的污垢仿佛又厚了點兒。柳鈞順手操起工具箱上面散亂放置的螺絲刀和榔頭,用力一次一次地鑿下,鑿下一次,推出結結實實的一塊污泥。直至鑿到三厘米深度,螺絲刀頭才終于觸到堅硬的水泥。

    “你找什么?”錢宏明開了個玩笑,“尋找失去的記憶?”

    “不,尋找偌大工廠大白天停工的原因——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在我們的制造車間,地面是光亮的油漆。”

    “產品不一樣,豈能一概而論?你我大學時候經歷的校辦廠一樣好不到哪兒去。”

    柳鈞一絲不茍地指出:“以前我可能也會這么以為,但現在我知道這是設備問題,你看,雖然這臺牛頭刨床保養得挺不錯,可你依然可以看出它漏油嚴重,這樣的刨床,其加工精度存疑。其他的還有管理問題,管頭不管腳。兩個問題結合起來,工廠的出品必然馬馬虎虎。”

    “你不能對生產螺絲的廠家與生產航天器的廠家提同等要求?!?

    “制造業只能有不同的標準,不能有不同的態度?!?

    錢宏明不急不躁地一笑:“如果市場普遍需求的是負公差、短尺、廉價,那么你是追逐市場,還是追逐理念?”

    柳鈞語塞,人非圣賢,誰不追本逐利?他看看錢宏明,又環視空闊陰暗的車間,猶豫了:“堅持理念是件很奢侈的事,尤其是不能要求別人?!彼斐鍪种福呑撸厪囊慌_臺古老的機床上滑過。這些機床他都熟悉,自他記事起已經待在這里,二十多年沒移動分毫。他至今依然能背出機床銘牌上標明的年號。比如現在手指底下的是全車間最年輕的七三年的臺式鉆床,可偏偏這最新最簡單的卻是最不好用的。這樣的鉆床,能要求它打出多少精度的孔?柳鈞本著科學的態度,可不相信人定勝天。

    冰冷的感覺從冰冷的鐵疙瘩傳來,十指連心,寒徹心扉。柳鈞開始有些理解爸爸為什么一提廠子就心病發作,爸爸每天面對這些,早已寒透了心。想想病床上可憐的爸爸,看看眼前衰敗的車間,柳鈞的一顆心開始動搖。

    錢宏明站在原地,默默看柳鈞走向黑暗的車間深處,不禁想起前不久參觀的市一機郊區新廠。一水兒的鋼結構車間,每一處設計細節在他這么一個半行家看來,無不最大限度地追求高效、節能、安全、清潔。尤其是那一臺臺進口機床,不說別的,操作工可以穿天藍工作服,便已說明一切。想柳鈞剛從同樣窗明幾凈的德國工廠出來,對眼前的黯淡自然是無法適應。再說,這前進廠是他柳家的產業,一個血性男兒怎可能眼看家業衰敗而無動于衷?

    只是錢宏明心中計算,大門邊的一溜店面房收入可觀,拿來支付全廠工資和各項費用應該足夠,而且目前其他類似機械廠也沒見如此凋敝,這柳石堂到底是怎么混的,竟會守著金碗沒飯吃。按說,柳石堂也算是個人物,早年跳出技工跑外勤,然后不聲不響承包了前進農機廠,不聲不響一口口將整個廠子吞下,算是業內打滾多年諳熟門道的老法師,難道是英雄暮年了?可算起來柳石堂也不過六十來歲,正是干事業的時候。但又想,也是,英雄就怕病來磨,柳石堂一力不從心,這種一個人說了算的小廠子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了。

    那么柳鈞作為一個有能力挽救前進廠的人,此刻會作何考慮?錢宏明知道以前的柳鈞外表強悍,內心溫柔多情。他不知道六年后的柳鈞變化了多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柳鈞非要堅持來前進廠轉一圈,不會無緣無故吧。

    錢宏明耐心等待柳鈞折返,即使手機在口袋里振動,他也只是看一眼號碼而不接。車間太安靜了,靜得像死地,靜得容不下雜音。好不容易等柳鈞從黑暗中走出,走近,他微微瞇眼,看清柳鈞臉上的矛盾。他沒打聽究竟,只問了一句:“要不要到旁邊的車間走走?!?

    柳鈞似是被驚醒,呆了會兒,才道:“旁邊小的是翻砂車間,那兒一圈下來,你太太得趕我了,沒掛上兩斤灰出不來。我們走吧?!?

    坐上車子,柳鈞不禁嘆息。讓爸爸拖著病軀將前進廠經營下去,看金工車間的情形,只會越做越死,爸爸以后多的是住院機會。但是讓爸爸放棄經營,昨晚已經看到結果。左走右走,似乎都是爸爸的絕路。怎么辦?

    錢宏明替柳鈞說出心里的糾結:“一邊是親情,另一邊是愛情。忠孝不能兩全啊?!?

    柳鈞眉頭打結:“怎么辦,宏明,換作你會怎么辦?”

    “對不起,柳鈞,我無法給你中立者的建議。非常抱歉?!?

    柳鈞本來等著一個推心置腹的答案,聞言一愣,隨即釋然,“看,我不分青紅皂白找你一頓打,留后遺癥了。宏明我跟你保證,以后不會了,我們說話別這么謹慎?!?

    “我真沒怪你,又不是你的錯?!钡X宏明依然沒給柳鈞任何建議,“我對真朋友才一絲不茍?!?

    柳鈞白他一眼,死心塌地地閉嘴。從小就領教過,若是錢宏明不想說,誰也別想從他嘴里掏出話來。他只好自己斟酌,兩眼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車窗外顯得陌生的半新半舊的城市。

    錢宏明見此,不由自主地伸手放到唇邊,若有所思??伤允贾两K依然沒開口給柳鈞哪怕一個字的建議。

    錢宏明的家在七層樓中的六樓,三室一廳的房子用白墻、米黃花崗石和原木色清水漆裝點得清雅,錯落布置的家具看上去挺是講究。柳鈞不知道這樣的裝修算是什么檔次,反映什么樣的收入,他沒有見過國內的參照物。若是拿自己的來比,顯然,錢宏明家的家具不夠質感,比如家具用的是不夠環保的三夾板,家具配套的五金粗糙夸張,皮沙發坐上去剛強挺拔。但是因為有得體的軟裝飾陪襯,整間房子格調宜人。

    錢宏明進屋就打開空調,脫掉外面的羽絨服,穿一件藏青羊絨衫忙碌著安排柳鈞洗漱睡覺。直等安頓下了柳鈞,他才急匆匆打著手機趕去上班。錢宏明唯一遺憾的是柳鈞沒大力贊賞他花大價錢下大力氣經營布置的豪華小家。錢宏明心想,若是柳鈞回流接手前進廠,他完全可以放心地把手中品質要求高的單子交給柳鈞去做,估計這個從德國回來的工程師準會用同樣的態度對待所有產品。但是……那樣就得接觸不堪的柳石堂了,他不愿。

    他不明白,為什么姐姐錢宏英已經在房地產公司做得挺好,收入可觀,卻一直敷衍著柳石堂,保持著普通朋友的關系。那種不堪的人,不堪的事,只有避得越遠越好,姐姐為什么還不走開,受的屈辱難道還不夠嗎?但是姐姐不會聽他的,他也不能強制姐姐,姐姐養活一家四口,至今一個人領一個保姆照料著半躺床上的母親和全躺床上的父親。他沒資格要求姐姐,只有背過身去咬牙切齒,轉回頭,又自覺每月將父母醫療費、生活費全包。他只希望能減輕姐姐負擔,以讓姐姐不用再敷衍那人。

    可是他真猜不透姐姐的心思,為什么柳鈞回來,姐姐不僅最先知道,還幫忙張羅。他雖然心甘情愿地去接柳鈞,可是對姐姐異常不滿。為此,他更不愿與柳石堂有任何交集。

    02

    柳鈞睡足,精神百倍地跳上七層樓梯探望爸爸。讓他異常內疚的是,爸爸見到他依然眉開眼笑,而且是硬撐著眼皮,硬提著精神,對著他有些討好地笑,沒有埋怨。頓時,一腔熱血涌入柳鈞的胸膛,他不能再猶豫了。

    “爸,我去看了廠子,經營很困難?”

    柳石堂訕訕地笑。“還行,沒事,害你擔心。”柳石堂語速明顯遲緩,“你去看老翻砂車間了沒?”

    柳鈞才說一聲“沒”,今天盯在一邊不肯走,怕柳鈞又說錯話的姑姑趕緊接腔,“你爸可得意老翻砂車間,自打環保部門前年規定市里不許翻砂,你爸就把那車間洋槍換炮了,里面線切割什么的好幾臺,差點兒掏光你爸老本?!?

    看柳鈞目瞪口呆,柳石堂慢吞吞接話:“你看,爸爸能捱,沒困難,別擔心,你回去后也別擔心。爸爸做這行都幾十年了……”

    “不?!绷x嗓子發澀,一口打斷拼命為他著想的爸爸,“爸,我決定了,我回來一年,一年里幫你拿出新產品,設計新流程,恢復正常平穩生產。我能行。”

    “什么?”柳石堂猛地坐直了身,卻激動得一口氣走岔了,咳得昏天黑地,差點兒又背過氣去。

    柳鈞因屢屢刺激他爸脆弱的身體,被姑姑嚴厲地下了逐客令。柳鈞不情不愿地離開,到門口時回望,見爸爸咳得通紅的眼睛興奮地追蹤著他,強撐著身子對他揮手。

    柳鈞心頭發酸,這一刻,他決定原諒爸爸。

    再次被錢宏明載上車,柳鈞終于見到錢宏明的太太崔嘉麗。嘉麗長相甜美,一眼就看得出是個溫柔的人。除了見面與柳鈞說聲“你好,宏明經常提起你”,隨后就要么說“是啊”,要么說“不是”,余下的話都被錢宏明默契地包圓了,嘉麗只要笑瞇瞇地看著丈夫就行。柳鈞覺得這一對怪有趣的,再說他心中答應了爸爸,終于卸下一個親情的負擔,滿心輕松得很,寒暄過后就道:“宏明,我準備回國一年?!?

    “我基本上料到你會做這個決定。既然你已經打定主意回來,我憑多年與國外打交道的經驗告訴你,眼下國內發展迅速,機會遍地,是我們年輕人創業爭天下的最佳時機。再加你在這邊有同學,有親戚,有各種各樣的關系,你的發展將如虎添翼?!?

    “可是我只打算回來一年?!?

    “我認為你來了就回不去。你不如現在就開始做好說服女朋友來中國的準備?!?

    “哈,不會,一年,我不食言?!?

    錢宏明微笑:“好吧,一年。即使只是一年,你還是需要朋友的幫助。我請了在機關工作的三位高中同學今晚為你接風,你以后肯定有需要他們的地方?!?

    柳鈞哈哈大笑:“宏明,你好庸俗?!?

    “呵呵,沒良心。”錢宏明歡快地與兒時朋友笑鬧著,驅車來到一家簇新的“豪園”餐館。下車時候他如數家珍地介紹:“這家飯店元旦前才開業,老板之一是買下市一機的其中一個股東楊巡。別看楊巡在本市可以橫著走,可據說他開這家飯店的目的是拍東海集團宋總的馬屁,給宋總姐夫一條好財路。”

    柳鈞又笑:“還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你這個RAM[3]。”

    嘉麗“咭咭”地笑,錢宏明自動替妻子說明:“她從認識我起就叫我內存?!卞X宏明邊說,邊將手中塑料袋交給柳鈞,“里面是三條瓦倫蒂諾的領帶,你等會兒送給他們,我看你肯定著急回家沒帶禮物?!?

    柳鈞沒推讓,他又不是出生于真空,跟著精怪一樣的爸爸早已知道禮多人不怪。但是對于錢宏明的周到,他依然是伸手將好友晃得地動山搖。

    愉快地吃完一頓晚飯,是錢宏明大包大攬地結賬。然后一車三個人又摸到前進廠,摸進老翻砂車間,對著一車間的新式裝備,柳鈞大致確認前進廠的產品方向。只是柳鈞很不甘心,做這樣的產品,對于他這個孜孜以求高精尖的人而言,簡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回去路上,柳鈞一路要求錢宏明幫他尋找國外生意,錢宏明卻左手習慣性地放在唇邊,但笑不語。柳鈞腦袋轉了幾個彎才想明白,錢宏明不愿因生意而與他爸碰頭,剛想說“以后直說嘛”,但話沒出口,他立即伸手將嘴巴捂住。前面還坐著嘉麗呢,看起來嘉麗不了解丈夫的過去,否則錢宏明何必諱莫如深。柳鈞想明白了,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也放在唇邊,他忽然有些理解錢宏明這個手勢的意義。

    嘉麗卻是好奇地問了句整的:“為什么不答應人家?”

    柳鈞忙道:“宏明心有余悸,以前幫我忙,我反而揍了他一頓,他對我早心灰意冷,把我列為不合作對象了?!?

    “說什么呢,沒這回事?!?

    兩人都是心知肚明,唯有嘉麗依然懵懂。柳鈞看著納悶,隱隱感覺嘉麗有點兒可憐,這兩人從大學談戀愛到現在已婚,丈夫對妻子熟悉到可以當代言人,妻子卻可能根本就不懂丈夫,如此的不對等,這婚姻真奇特。

    晚上睡前,錢宏明到客房道個晚安,柳鈞一把將他拖進門:“跟你提個意見,做人別太累,別什么都扛著背著不肯卸下,也別什么都追求完美。”

    錢宏明不以為然:“我還想在你接管前進廠之前給你上一課呢,國內不同于你那邊,你那邊環境單純,回來國內你要留意人情世故,更要管住你的嘴?!?

    “我不茍同,我從來這個性格,你看,老師跟愛你一樣愛我。再比如你我,如果有人跟你說柳鈞背后拆你臺,你會信嗎?肯定不會,因為我們早日久見人心了。是吧?”

    錢宏明微笑搖頭:“不是。你舉的都是不涉及利益的例子,不具普遍意義。當你的交往與利益相關的時候,一分一厘都得算清楚記明白,否則后患無窮。我們今天不爭論,我們把論點擺在這兒,一年后,你不是回德國去嗎?我們再回頭認證。”

    柳鈞只有無奈跳腳:“我有一個問題從小問自己問到大,我怎么會跟你是好朋友。我們人生觀相同嗎?No!我們世界觀相同嗎?還是No!不用一年后,現在就告訴你,我不會改變論點?!?

    錢宏明卻笑嘻嘻地道:“那也沒什么,求同存異。早點休息?!?

    嘉麗看著回主臥來的丈夫一臉輕松愉快,奇道:“什么事這么開心。”

    “我們討論人生觀、世界觀。”錢宏明脫鞋上床,想了想,才又道,“柳鈞手下留情,沒跟我討論價值觀?!?

    “不會吧,柳鈞大大咧咧的,跟大男孩似的,會說這種話題?”

    “你忘了德國是黑格爾、尼采那些人的老家。明早想吃什么?”

    “明早我來吧,我去買豆腐腦……要不要煮點兒小米粥?”

    “又是豆腐腦又是小米粥,還不脹死?咦,不偷懶了?”

    “你好朋友在呢。柳鈞挺好玩的,整個一陽光大男孩。以前追求他的女孩子多嗎?”

    “多,他一上籃球場,全校都是女孩子尖叫。”

    “真奇怪,你們性格這么不一樣,怎么會是好朋友?!?

    嘉麗的話讓錢宏明晚睡著了半個小時,他回想半天,一個人在黑暗中訕笑。他從小不知多羨慕柳鈞,那家伙要才有才,要財有財,天生好人緣,朋友遍天下。是他硬湊上去非要做了柳鈞的好友,在閃亮的柳鈞身邊與有榮焉,然后一直好友至今。想到這兒錢宏明笑了,這樣的友誼,按說并不符合他錢宏明一貫的交友原則,可它卻存在了那么多年。那么他剛才或許是沒必要扭轉柳鈞做人的道理的,或者那是最適合柳鈞的生存方式。

    第二天,柳鈞三度探父??吹桨职稚眢w迅速好轉,他大為欣慰。與醫生討論結果,也是一樣的結論,爸爸的生理機能在奇跡般地自我修復。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決定。兩天后就被爸爸趕回德國,讓他趕緊收拾來中國接班。

    柳石堂滿心歡喜,歡喜得無以復加,幾乎等兒子一走,他就收拾收拾出院了。一年?一年就一年吧,來了就不怕兒子再走。只是柳石堂從兒子的話里抓出幾個可疑的蛛絲馬跡,那錢宏明無緣無故為什么對他兒子這么盡心,有什么目的?他算是看著錢宏明長大,那小子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城府太深。就算跟他的傻兒子是從小的好朋友吧,可錢宏明那種人這么多年下來還能拿兒子當好朋友嗎?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柳石堂心中警惕,想來想去不敢放兒子跟錢宏明太接近,回頭問錢宏英打聽到錢宏明住城西,他就給兒子在城東那個拖了好久才造好的高層高檔小區置下三室兩廳,火速裝修。千萬得將籬笆扎緊,以免他兒子吃虧。

    即使有人還在對按揭將信將疑,琢磨不透,報紙上還在大力宣傳按揭的好處,鼓勵熱愛儲蓄的人們透支未來的錢提前購置現在的好生活,柳石堂卻毫不猶豫新潮地選擇了按揭,而且跑通路子拿到了最低的首付。他不是沒錢:但一則他正在兒子面前裝可憐;二則他一向認為錢一定要流動才能生錢,決不能將大量的錢困在無法生息的固定資產里。國家去年新推的按揭辦法真是合他心意,要不然他將房子買下后,準轉手將房子換三年抵押貸款。

    柳鈞則是將最多的時間花在說服女友上,相約一年,相約電郵傳書??墒桥迅静幌嘈乓荒曛筮€有感情,女友對他的一年之期充滿焦慮,柳鈞再詛咒發誓都沒用。歸期一拖再拖,柳鈞購買的一些測量儀器早已委托物流送到老家,他卻是遲遲拖了二十天,才與女友依依惜別。

    柳石堂親自去機場接柳鈞。接上兒子的柳石堂還不急著回家,先得意地帶兒子到去年克林頓剛光顧的綠波廊吃了一頓晚餐,又在國產五星級賓館錦江住了一夜,他不能虧待兒子。第二天才啟程回家,一路亢奮得沒閉過嘴。柳鈞最先還勸爸爸悠著點兒身體,可爸爸說見他回來比吞人參果還靈。他心說,爸爸哪是得小中風,簡直是甲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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