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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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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梁思申在美國安頓外公、媽媽、宋引等一行的時候,從電話里得知,爸爸元旦在香港過。爸爸這一舉動太明顯,梁思申再掩耳盜鈴都無法不將爸爸與梁大的關系濃墨重彩地聯系一下,她忍不住問媽媽,爸爸有沒有做什么違法勾當?媽媽否認,甚至連時常冷嘲熱諷的外公都幫著否認。梁思申不得不再次告訴自己,爸爸是個有原則有堅持的人,為了自由婚姻可以與權威的爺爺抗爭那么多年。爸爸也從來教她為人必須正直有操守,她從小在爸爸媽媽的諄諄教誨下長大,于情于理,都沒理由懷疑爸爸。可是,她還有獨立思考,爸爸去香港過元旦,這行為太反常。

    她最擔心的還有,以梁大對國際金融的無知,以梁大在國內暢行無阻發展出的目空一切性格,這種人有本事在香港玩投機嗎?市面上把1997香港回歸視為利好,傳言香港彈丸之地,土地有限,回歸后流入香港的人口將成為香港房價的有力支撐,梁大就把這些話掛在嘴邊念叨了。可梁思申早在1989年的同樣彈丸之地日本也聽說過類似的話,當時也是鼓吹土地是不可再生資源,土地只會越來越少,與香港現在的那些輿論如出一轍。日本炒地發展到最畸形的時候,一個東京市的地價可以買下整個美國。但是最后怎么樣?日本至今沒有恢復元氣,日本的房價至今已經跌掉75%。老牌金融人士以旁觀之心進入炒作,梁大卻是全身心系于炒作,梁思申最怕梁大賭紅雙眼,成了最后一個接棒手。在群狼環伺之地,梁大接最后一棒幾乎不可避免,萬一爸爸真與梁大有個什么,會出現什么結果?梁思申不寒而栗。

    梁思申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給爸爸打電話,告訴梁大等人在香港面臨的風險。但沒等她說完,爸爸就告訴她,他親自去香港看后,覺得梁大和李力都少年老成,操作挺穩。而且他也不可能有那么大權力批給梁大大筆貸款,梁大更無可能轉移那么多人民幣去香港。爸爸還責備她過于操心,不如把擔憂放到梁大那邊去,指導梁大暢游國際金融海洋。聽爸爸如此言之鑿鑿,梁思申擔了好幾天的心又放下了,她生氣自己多疑,懷疑誰也不能懷疑到爸媽頭上去。

    因此,她悠然地啃著帶給可可吃的小熊餅干,給宋運輝打電話報平安,聽可可在電話里對她咿咿呀呀地“說話”,分別才幾天,她對可可是那么的牽腸掛肚,恨不得將心肝掏給兒子,恨不得當晚就飛車去看一眼兒子,由此想到她是爸爸的女兒,她更釋然。從小至今,她都是爸媽的心肝寶貝呢,她還挺不好意思地沖宋運輝懺悔了一把,弄得宋運輝更無法開口,只好叫她有空多關心香港市場,給梁大提供資訊,到底大家都是姓梁的一家子。其實宋運輝在機場虛言恫嚇梁父的時候,看著梁父的反應心中有很不好的感覺,那就是梁父手頭犯的還不止梁凡那一樁,因此梁思申即使阻止得了她爸與梁凡勾結,也不能阻止得了其他,不知就不知吧。

    周末的時候,梁思申才得以再見寶貝可可,因為外公去了美國,梁思申平日里上班照看不了可可,兩夫妻總是不放心讓保姆照料。再加現在宋引去了美國,不再需要接送,因此宋運輝力勸父母留在上海,幫助照顧可可。宋季山夫婦雖然不是很愿意再一次背井離鄉,可是又著實擔心孫子的安危,只好留下,錦云里又熱鬧了起來。

    春節的時候,梁思申力邀爸爸來上海過節。今年的春節相較去年冷清了許多,梁父的身體也挺不好,即使天天在暖氣室里待著,還時時干咳,可又據說在省醫院全身檢查表明沒事。梁父自己倒是看得很開,跟女兒說年紀大了,小病小痛難免,梁思申卻是硬押著爸爸去看梁凡介紹的好醫生,梁父只得一切行動聽女兒,檢查下來還真沒大病,但血壓血糖等值都接近臨界點,醫生讓梁父注意保養。宋運輝也通過關系聯系到一位中醫,好在幾服濃濃的湯藥下去,梁父的咳嗽緩解不少。梁父自己來到上海后一個朋友都不聯絡,只安安心心待在錦云里安享女兒女婿侄兒的安排。但這一個春節,梁父沒與宋運輝單獨交談一句。

    梁父回去后沒幾天,梁思申晚上接到爸爸一個電話,然后很快又接到丈夫的電話,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再過一會兒,一個同事打她手機,問她是不是真的,她震驚之余,鑒于昨天和今天當局的辟謠,卻不敢回答。她立刻爬上互聯網,搜尋有關信息,研判經濟動向,一直忙碌到半夜才睡。

    第二天早上起來,看見慈眉善目的公公婆婆等著她吃飯,她以為這事對他們倆關系不大,就坐下時候隨口說了句:“昨晚已經挺晚了,傳來消息,老鄧逝世了。”

    但宋季山夫婦都驚呆了:“鄧……鄧小平?”

    “是的,今天電視上應該會有公告。”梁思申說話時竟見婆婆的眼圈紅了。

    “好人啊,他怎么去了呢,香港還沒回歸呢。”宋季山見兒媳驚異地看著他們兩個,忙解釋道:“小輝不知道跟你提起沒有,要沒有老鄧,那就等于沒有我們一家的出頭日子。我們能平反,小輝能讀書,都仗著老鄧一句話。”

    “哦,對,我知道,不過那時候我還小。”

    “思申,我想燒些菜,燒炷香,祭一祭,你不相信迷信吧?”

    梁思申忙道:“沒關系,沒關系,如果晚上我又回不來吃飯,爸媽幫我也說一聲,我們都感謝他。今天這個大日子,金融市場一定很動蕩,我們會很忙,晚上爸媽別等我吃飯。”

    宋季山夫婦放心。梁思申一餐飯的時間里,滿耳朵都是“白貓黑貓”“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改革開放”等等。她沒想到,平時看似不聲不響,對外界漠不關心的公公婆婆竟然也有被時事打中的時候。

    不僅家里,整個社會都彌漫著不安和悼念。但這一天,滬深兩市卻雙雙以紅盤報收。

    02

    小雷家的這個春節過得熱鬧非凡。

    才到臘八,雷東寶就指示叫來兩家戲班對臺唱戲。那兩家戲班為了把對方壓下去,各自使出渾身解數,你唱得響,我比你更響,你跳得歡,我比你跳得更歡。小雷家三通一平的地皮有些還沒蓋上房子,正好讓兩家戲班子大顯身手。不僅小雷家全體不用上班的男女都涌去聽戲,連四鄰八鄉的人都紛紛趕來湊熱鬧,那些人看到好戲的同時,都對小雷家的發達議論不休。

    正明見此想到一計,讓人往戲臺上面和兩側掛上紅布,紅布上寫“恭祝雷東寶同志榮膺市級勞動模范”,“恭祝雷東寶同志榮膺省級勞動模范”,“向致富能手雷東寶致敬”等字樣。讓所有來看戲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為了更加渲染節日氣氛,春節前三天,還花大價錢買來村里人幾乎只在電視里見識過的巨大煙火,在空闊的場地上放給所有的人看。

    然后又是分發年貨,這回雷東寶還是去忠富那兒親自走了一趟。雷東寶還是沒說確切數量,只說比去年多要一倍。他只要看一眼便知,忠富的豬場也擴大了規模。就跟雷霆下面的各家實業一樣,因為去年下半年市道轉好,產量全面恢復,出口更是欣欣向榮。因此他決定今年的豬肉多發一倍,今年還用兩輛車裝來透亮的金龍魚色拉油,給全部村民全部工人都發,讓每個人下班回家的車把上都掛滿年貨。

    雷霆現在有錢,雷霆現在也有名。不僅雷東寶個人各項先進榮譽加身,雷霆也是市縣出口創匯先進企業,領導因此對雷霆無限青睞。雷東寶當然要讓村民一起感受先進雷霆的發達。

    雷東寶志得意滿地旋風式地刮出忠富養豬場時,再沒提要忠富回去的話。相比眼下跟著小雷家突飛猛進的發展一起與時俱進的紅偉、正明們,眼前的忠富顯得如此不合時宜。現在小雷家與忠富一樣身份的還有誰穿忠富今天穿的那種餅干格子羊毛衫?現在都是他雷東寶今天穿的雞心領羊絨衫。忠富身上也已蕩然無存小雷家的銳氣和勃發的斗志。用機關工作人員常說的話,忠富現在似乎滿足于小富即安。當然,忠富的豬場今年規模是上去了,但是相比小雷家大躍進式的發展,忠富豬場擴大的規模小得可憐。

    雷東寶想到,當年的四大金剛,最保守的士根被他排斥了,而次保守的忠富則是自己退出。忠富當年如果不退出,會不會遭遇士根的處境?又或者說,忠富當年退出時,已經想到他以后必然無法適應小雷家的大發展?雷東寶覺得,不能排除這一可能。因此他沒必要再邀請忠富回去,免得不能好合好散。但心里對忠富這個人更是心懷好感。

    雷東寶的手機不時地響,沒辦法,越是年底越是忙碌,從元旦起到春節,夜夜都已經被各色應酬預約。每到下午,就是此起彼伏的電話,確定不是吃飯就是唱歌。

    不過總算有個電話與吃喝玩樂無關,是項東打來的。項東家遠,他準備提早幾天回家,希望雷東寶這兩天之內找個時間與他做一次詳談。項東還說,他此前已經把要求向正明提出,但正明似乎至今沒有幫他安排。雷東寶回想了一下,正明沒跟他提起過項東約見,他估計與正明對項東早已有之的不滿有關。雷東寶當即答應十分鐘后在銅廠談話。

    回頭一想,還確實有好多日子沒去銅廠了,除了忙,還因為項東這人實在是省心,不說把事情都管得有條不紊,還很少提過額外要求。但雷東寶并不覺得這是管理中的粗疏,他一向認為,任用一個人嘛,先得收服那人的心,以后就得放手讓那人盡量自由地發揮。他才不會永遠壓在上頭做指揮,比起項東,他的技術太差了。

    車子到銅廠,雷東寶從后備箱取出幾件禮物,直取辦公室。進門見項東在打電話,他與欠身的項東握個手,就將禮物扔項東桌上,后面急急跟進來的司機幫雷東寶將茶倒好,這才退下。項東看著司機心里不喜歡,但那不是他能管的事。他快快結束電話,忙笑道:“書記最近很忙,實在不得已才打電話給書記限時間,對不起。”

    “說的啥話。”雷東寶從幾件禮物中挑出一條領帶,遞給項東,“這是去縣里開表彰會分來的,參加的一人一條,我的送你。你看看領帶包裝上面寫的是什么。”

    項東見上面寫著“全縣工業工作會議暨全縣工業二十強企業、企業家表彰大會”。他笑道:“我們上二十強了?”

    這下輪到雷東寶吃驚了:“你不知道?你沒看戲臺上掛的條幅?我們還上市百強了呢,嘖嘖,你也太不關心了。”

    項東的嘴翕張兩下:“如果以后辦公室定期通報重大事件就好了,我是外鄉人,與大家混得少,消息不靈。”

    “你不是外鄉人的問題,你是清高了些。領帶上的這個會議,縣里說話很明確,去年沒爭來百強縣,今年一定要狠狠加把油,任務主要落在我們這些二十強身上。我要求縣里資金支持,有資金才有規模,有規模才有產值。縣里同意了,月度工作會議上已經討論過了。今年你的任務還是很重。”

    “書記請等一下。”項東起身將辦公室門關上,才道,“書記,我正準備跟你談這件事。去年一年,銅廠產值很好,利潤也翻番,但我們利潤率不高。原因是我們的產品方向有問題。我們現在生產的都是技術附加值很低但批量很大的產品,尤其是外貿產品,利潤少得可憐。我們去年中期曾經研發新產品,但是接來的外貿單子還是低附加值的。我曾經跟史總溝通,希望他接外貿單子的時候有所側重,盡量挑選高附加的接……”

    “這事我知道,紅偉跟我提起過,他的意思是這樣的產品比較難做出口,一個客戶常常要談好多次才能敲定一筆單子。他希望我跟你談談,不要逼他。”

    “是的,我也知道這樣的單子談下來不容易,但這樣單子的客戶卻比較穩定。較高端產品的客戶需要的是能保質保量的廠家,這樣的廠家因為各種門檻較高,外商并不容易找到。我們如果第一次合作能滿足要求,他們以后會認定我們,既然我們現在有好的設備,我們只要再耐心一點,一定能積累越來越多這樣的客戶。”

    雷東寶道:“我們耐心不起來。我們等于同上面有交易,他們給政策,我們做成績,我們要迅速擴大產值,迅速提升創匯,還有迅速提升形象。事分輕重緩急,這件事我看你緩緩,等我們今年的擴張結束,政府能提供的貸款支持差不多了,我們可以開始走我們自己的路子。”

    “書記,真的只要再一年時間?”

    雷東寶笑道:“你干啥,搶什么好處去還是怎的?”當著項東的面,雷東寶還算是克制,沒說什么吃屎趕熱乎之類的粗話。

    項東道:“書記,市場是有限的,如果被人占了先機,后面擠進去就費勁了。還有研發工作需要時間和金錢。我們現在產值高利潤薄,這些利潤拿來研發,無疑是杯水車薪。沒有研發,只好做大路貨。大路貨競爭激烈,為了賣出去,只好競相壓價。壓價的結果是利潤更薄,更沒法支撐研發投入。路子越走越窄,惡性循環。現在業內已經有幾家企業開始研制和生產高端產品,時不我待啊!新產品的開發需要周期,不是想開發就能開發的,我們必須加速跟上才行。但是最好現在請史總開始慢慢傾向性地接有點技術含量的單子,讓我們的技術人員有事做,有練手的機會,不要荒廢手藝。這事最好書記跟史總說,我跟史總說了沒用。”

    雷東寶答應,又與項東討論今年的計劃,但沒說幾句,就被正明又是電話又是人親自來地催著去市里應酬一個飯局。項東很無奈,只得放行。

    雷東寶上車,一個人坐在寬敞的后座,正明坐在前面扭過頭來笑問:“書記,項總又提出要改變產品結構吧?”

    雷東寶只是道:“小項……肯鉆。”

    正明笑道:“屁股決定腦袋,項總坐廠長位置上,不用管銷售,他考慮更多的是技術和設備,再說他本身性格里也像書記說的愛好鉆研,人這性子要是這樣的吧,沒東西鉆的時候,手癢心癢。”

    雷東寶笑道:“媽的,還手癢心癢呢,你道是鉆什么洞啊。”

    但雷東寶心里卻認同正明的說法,項東喜歡鉆研,同樣的設備過來,他總有辦法稍做改造,一下就提升了加工能力,雖然這加工能力目前還派不上用場。可他就是喜歡花力氣弄,包括研制新產品,即使工作那么忙,項東都沒放棄,一直斷斷續續地在做,沒讓那些技術員荒廢手藝。因此雷東寶決定先把項東的要求擱一擱,當務之急,他坐在雷霆老大的位置上不能不考慮到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先想盡辦法從政府手中摟來錢,這不是作為下面一個工廠負責人的項東能考慮到的,他不能被項東牽走思路。

    但他沒明確跟正明說。正明與項東心里有矛盾,他若支持了正明的觀點,正明就會攀爬一把認為他支持了正明這個人,正明更會壓到項東頭上去。項東本身就是個外鄉人,在小雷家的社會基礎薄弱,他作為老大,須得搞好內部平衡。他記得以前宋運輝曾提醒他關注內部人事平衡,他當時不以為然,現在企業大了,看來還真得走國營企業那一套。

    項東看著雷東寶的車子絕塵而去,心里很是不舒服,他本來想今天軟磨硬泡一步一步地誘導雷東寶答應走科技發展之路的,可是正明這個白臉救火似的硬把人搶走,讓他心里想了好久的計劃只說到一半。一年之計在于春,他本來想早點取得雷東寶的支持,早點可以據此安排今年的工作,而不用再等上一年。可是雷東寶忙,看上去也不重視。

    他不認為幾乎閉著眼睛都能生產的低附加產品有出路,他希望雷東寶認識到這一點,利潤微薄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國內國外任何風吹草動,都能打擊這么微薄的利潤。小廠做低附加產品或許有利,因為小廠掉頭快,隨時可以讓產品改頭換面。但是現在雷霆這么大的家業也不爭氣地只生產低附加產品,那就跟龐然大物一般的驢子卻只會吃草不會吃肉,放到深山老林的結果就是黔驢技窮,最后只有被老虎吃了一途。

    項東心想,最長一年,再拖一年還是這樣的話,他個人先耗不起,但他打算年后回來繼續找雷東寶談。

    03

    大年三十的下午,楊巡站在店堂一樓看大伙兒收拾的收拾,貼封條的貼封條,而楊速則是跑上跑下親自監督,以確保他們兄弟兩個春節兩天回老家的時候,關門的商場安全方面不出問題。楊巡一眼看到任遐邇大約已經封好財務室,他上去好玩地拍拍穿得像只吐司面包的任遐邇,這是他喜歡的游戲,毫不意外地感受到富有彈性的手感后,笑道:“你動作倒是快。”

    “財務部才多大地方,你套上衣服,等下我們得趕夜路,冷。”

    “車上能冷到哪兒去。”楊巡只是接了衣服,卻不肯穿,拿手指著忙碌的人們,道,“你看,歐洲街都不要我們操一點點心,就跟你封財務室一樣快。”

    “當然不一樣,完全不同的經營方式。”

    楊巡搖頭:“我以前發誓堅決不做具體經營,現在怎么忽然犯渾了呢?我剛剛才忽然想到,這種經營方式不好,是我早就知道的不好。你看我投入一年半多的精力,資產卻沒翻番,這筆買賣不值當。”

    “性價比不高?”

    “對。我剛才在想,這點兒死利潤,太虧待我這一年半的辛苦了。我想干脆一些,把商場承包出去。”

    任遐邇驚異地看了楊巡半天才道:“你想從商場脫身?其實你放手一點,把商場的經營交給老二就是。你最近不也是忙著建材市場二期嗎?”

    “老二性格里面缺點靈活,守成容易……你說是不是?”他有些不想說楊速的不足。

    任遐邇道:“也是,你去忙別的事情時候,商場重大決策還都你分心來決定的,總要你分心照顧這一塊不現實。可是承包給人……我以前沒想到過,有些接受障礙。我們商場現在賺得多好啊,全市第一,全省有名,承包出去可惜。”

    楊巡道:“我還可惜我的心血呢,可我手里暫時沒有個撐得起整個商場的管理人員,我又要脫身搞發展,只好做個取舍。這事還不急,我們回頭規劃一下再說。”

    但任遐邇心里卻被楊巡的這個想法打得神思不定,在她看來,商場經營得那么好,換誰都應無限驕傲,并在未來的日子里培土加基,更加鞏固全市老大的地位。可楊巡說得也在理,就性價比而言,他應該把心思花在更賺錢的領域。而且商場作為一個服務性行業,則是不能停下變革更新的,顧客的腳是活的,商場的經營不進則退,沒有中間路線,也就是沒有守成一說。可將商場經營權交給別人,在商場正走向頂峰的時候,卻叫人如何割舍得?

    任遐邇自認,她反正是做不到。一邊是商場可以預期的利潤,而另一邊是楊巡結束商場束縛投入到其他未知領域。這需要楊巡冒多大的風險,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出決定?她看看身邊指揮若定的丈夫,心里佩服不已。

    一會兒商場封存完畢,車子去家里接上楊速妻子毛毛,加緊上路。天色已經墨黑,遠近有焰火呼嘯上天。四個人吃著東西,聊著天,車子開得飛快,時間也過得飛快,兩兄弟輪換著開,倒也不累。上車前楊巡提醒任遐邇別說剛才討論的放棄商場經營的事,他不想讓大弟難堪,大弟已經努力了,只是限于資質,沒法做到更好。要是老四能幫忙的話就好了,老四腦袋不錯,可惜太浮滑。

    四個人直到凌晨四點才到老家。老家屋子雖然已經委托老鄉先過來幫忙打掃,可他們到的時候還是得從車上抱下被子褥子,不管多累都得鋪個睡覺的被窩出來。睡下的時候,天色已經蒙蒙亮,便是任遐邇此時也感覺到,他們這么忙碌這么抓緊,就是因為被商場捆住了手腳,限死了時間。商場這個服務性行業基本上是沒有休息時間的,春節初一初二的兩天休息還是楊巡為了回老家割肉決定,比之尋建祥管市場都不如。

    因此他們的時間非常緊張,明天下午就得起程回去,大年初一,幾個年輕人當然也沒什么忌諱,抓緊上山去給楊母上墳。楊巡像是跟母親說話一般,先煞有介事地將各自妻子介紹一番,又報告老三今年暑假畢業,可能在美國找工作不回來。老四改換五星級賓館工作,兄弟兩個都很不放心那工作環境,怕更增添老四的虛榮。

    在場三個都沒料到楊巡說起楊邐來一點都不客氣,大家都驚訝地看著楊巡,連楊速都沒表態。四個人又各自說了會兒話,這才下山去幾個稍近的親戚家吃飯,有厚厚的紅包開路,誰會對楊家兄弟不客氣?大概只有楊邐才不屑。

    楊巡當然率一行去小雷家拐了一趟,但雷東寶家門庭若市,楊巡只夠得著與雷東寶打個招呼。出了雷東寶家,旁邊就是士根家,楊巡不屑地看一眼,帶大家去給紅偉、正明拜年,在紅偉家吃頓中飯,一行四個風塵仆仆地上路回家。

    幾乎是才閉門上路,四個人都憋不住幾乎同時開口說話。

    楊巡說:“雷書記那車子,太噱了。”

    任遐邇道:“原來我們婚禮上見的這個胖子書記的事業做得那么大。”

    楊速道:“我說了吧,他們肯定得拿我們的車子說事。”

    毛毛道:“農村現在太富了,一個村子都這么富。”

    楊巡總結性發言:“好車壞車反正都是四個輪子,我們又不是買不起奔馳,我看他們是燒錢。你們別看他們攤子那么大,別人不知道,我清楚,我以前就是做他們登峰出的電線,現在電線價格跟以前怎么比,我剛才不是問了紅偉產量嗎,我基本上能算出他們集團一年掙多少,他們賺的是辛苦錢,去年全部收入加起來不會比我們好。”

    任遐邇道:“他們新上項目那么多,用的是自有資金還是貸款?”

    “一小半自有資金,一大半貸款。我問了下,他們的流動資金也全是用的貸款。”

    “壓力很大啊。”任遐邇脫口說出,這是她的本行,“他們制造型企業掙的是辛苦錢,借那么多錢得要很大膽魄。”

    “小雷家這幾年什么風浪沒見過,借點兒錢是小意思,再說他們現在排場大,借的是國家的錢。即使有事,國家還能把小雷家村抹平不成?他們的性質是村集體。借個人的錢才是風險,個人借錢也是風險,反正是弄死個體戶。”楊巡不以為然。

    任遐邇笑道:“誰讓你個體戶跟我們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唱對臺戲呢?”毛毛跟著一起笑。

    楊速道:“現在已經好了,過去個體戶連工商執照都不給批,大哥為這個還給抓進去坐過幾天牢。”

    “啊,怎么回事?”任遐邇吃驚,這事兒楊巡沒跟他提起過。

    “好漢不提當年勇。”楊巡笑嘻嘻地不當回事。還是楊速反正一路沒事,嘴巴閑著也是閑著,他又不可能學兩個女的一路吃個不停,他就給講當年發生的那些有關紅帽子的來龍去脈。那種事兒,連任遐邇都不清楚,更不用說毛毛,兩人都跟聽傳奇一樣。聽到楊速說到大哥放出來吃茶葉蛋差點噎住,任遐邇連聲“哎喲哎喲”,楊巡笑道:“老二,你再講下去,遐邇要找你打架了,罵你也不想好接人前先買些吃的,愣頭青。”

    楊速笑道:“那時候韋嫂讓立刻趕去接,一刻都不要耽誤,還要我接了趕緊逃走。我聽見激動得不得了,時間又緊,哪里還想得到別的。”

    任遐邇念了聲“阿彌陀佛”,楊巡回頭來看,笑道:“你是不是心里在說,總算有人整治這臭小子了?”

    “一點不錯,不過看老二家兩個面上,我暫且隱忍不說。”

    “我看你笑得嘴角賊深,就知道準沒好事。”

    毛毛笑道:“大哥大嫂只管當我們不存在,我們沒聽見。”

    任遐邇笑道:“你還想聽些什么,春節電臺面向大眾優惠,歡迎點播。”

    大家又都笑,楊巡忽然道:“春節后去買兩輛車,你們兩個把車學了,一人一輛方便些。老二,這回買捷達怎么樣?看上去比桑塔納厚實。”

    任遐邇道:“有事讓司機開一下很方便,你們倆的車總有一輛是閑著的。”毛毛卻是很向往,但不敢說,她怕楊巡。

    “開車在國外是最基本技藝,學會開車方便許多。東寶書記一輛奔馳,我們一樣價錢,每人整一輛小的,呵呵。”

    楊速笑道:“我們四輛加起來都不如他的。”

    “派頭那么大干什么,他們要看見我開奔馳,以后吃飯得換更高級的,紅包得送更大號的。跟我有仇的心里不舒服,弄不好弄個查稅什么的玩玩我,我哪奉陪得起。做人實在一點吧。我還是開老車,新車……遐邇,你現在是老大,掌印把子的,你開新車。”

    任遐邇不僅掌著印把子,還掌著錢袋子,知道楊巡的實力,就不再反對。但心里奇怪楊巡為什么忽然提出買車。她這個做會計的心思細密,將聊天的蛛絲馬跡揪出來理上一遍,終于找到苗頭,但不吱聲,等到家門一關,先問清楚這事:“你是不是下定決心不管商場了?”

    “對,看了小雷家的發展,心里急。以前他們已經成規模時,我還在跑東北賣電線,后來慢慢讓我追上,變成他們不如我。但你看他們去年一年的發展,我去年一年又做了些什么?我不怕他們有政策扶持,但我不能守著商場不上進了。既然不守著商場,我們也沒必要養個司機學小雷家擺排場,還是自己學車吧,你以后進出銀行也方便些。既然你買了,不給毛毛買,說不過去。”

    “好。可看起來小雷家他們負債很高啊,我想著都替他們受不了壓力。”

    “壓力倒不怕,生意人不怕借錢,就怕借不到錢。”

    “可我們周圍已經有公司要么資金鏈繃不住,要么人才培育跟不上攤子鋪開,倒閉好幾家了。”

    “那都是些拿到錢亂花的主兒,拿來的錢先買司機白手套黑制服的,不止東寶書記,以前那誰,商場以前的股東就是那做派。哪像我們錢都用在刀口上。我做大后,運作基本上三分之一靠自己的錢,三分之二靠借來的錢,就建商場的時候借錢最多,當中出了點亂子,那次差點砸死我。借錢的人最怕的就是老天都不知道從哪兒砸下來的亂子,所以要算好了才借錢,不能先借錢來用著再說。這寶貴經驗我傳女不傳男的哦,你看我連老二都不告訴。”

    任遐邇本來聽楊巡一本正經地說著,一直覺得有理,沒想到楊巡后面冒出這么一句,笑得伸手揍了他一拳:“又不正經了。為什么不告訴老二?”

    “老二膽小,他知道腦袋不如我,不會來阻止我,可我知道他背后瞎操心。不像你一操心就噼里啪啦打鍵盤算賬,算完找我算賬,操心都操到點子上。商場找到合適接手人之前,我還是不跟他講。還有,他對商場感情很深。他是做一項愛一項,以前不舍得甩手歐洲街,現在肯定是不舍得甩手商場。”

    任遐邇點頭,原來是這樣。難為楊巡這個做大哥的,還真是如他在他媽媽墳前絮叨的一樣,一個人把爹媽大哥三個角色都占了,不說自己連兒子都還沒養呢,以前他才多小的時候就挑起重擔,難怪……把他壓得矮矮的。

    楊巡看到任遐邇鬼頭鬼腦地看著自己,心里被看得發毛起來,追著問她到底想什么,任遐邇就是不說,卻一直鬼頭鬼腦看著他笑,笑得他心里更加沒底,吵鬧著又要節約用水,合用浴缸。這是任遐邇最羞于答應的,卻是楊巡最樂此不疲的,兩人都忘了一路勞累,打打鬧鬧個沒完。

    04

    梁思申卻是春節后好多日子都沒見到丈夫,宋運輝春節后大多數日子在北京泡著,但見不到丈夫才是小煩心事,她更心煩的是她的寶貝可可。韋春紅來電說她家寶寶會說幾句話了,問她可可如何,她答不上來。可可至今除了會說“媽媽”兩個字,其他,任他們如何挑逗,他自巋然不動。梁思申很懷疑會不會因為人多嘴雜,多種語言搞得可可小腦袋適應不過來,反而不知道跟誰的語系。比如以前小王的南洋派英語,外公的國語、上海話、英語車輪大戰,保姆的上海話,她爸媽的家鄉話,宋運輝爸媽的再一種家鄉話,連她都應付不過來,何況可可。但有什么辦法,公婆兩個和保姆的普通話逼不出來,難道只能任可可閉嘴不說了?還有未來可可需要的英語環境呢?她為此心煩得要死。

    再有,外公赴美后,她才知道原來外公老頭子不聲不響地處理了很多閑雜小事。而現在公婆人生地不熟,又不擅支使別人去做,家中無數對外的雜事都落在她頭上,而她的工作又是那么忙,想找個人埋怨幾句,宋運輝卻一直不見人影。她心頭積累的火氣越來越大,每天卻還得和顏悅色對付上老下小,包括對兩個保姆都不能用重話。

    一等宋運輝終于出現,她才有機會發作,拉他進臥室閉門訴了半天苦。但是訴苦又什么用?完了又得全身擔上。想起可可上幼兒園前……不,還得先替可可物色好幼兒園,天哪,她抓狂了。

    宋運輝建議有些事可以讓他們東海公司駐上海辦事處的同志來做,他會交代一下,但梁思申不愿公器私用,只好自己忙得陀螺一樣,累死了就忍不住找宋運輝吵嘴,可宋運輝實在太深,她吵不起來,反而吵得自己沒勁,感覺自己是無理取鬧。她有意惹宋運輝生氣,可人家涵養太好,即使他身心疲累,也會打起精神陪她散心,直到讓她開笑為止。弄得她有時候只好對宋運輝解釋,吵架是發泄的一種,是解決問題的捷徑,可宋運輝硬說他跟深愛的人吵不起來,他愿意妥協,有什么辦法。梁思申聞言當然感動,可是心里卻為沒吵出來而憋悶。

    可事情卻一直沒完。春暖花開,錦云里院子里的香櫞樹、橘子樹掛滿雪花般累累花苞的時候,她爸爸從遙遠的美國邁阿密打來電話,說他已經病退到了美國。梁思申想到爸爸春節時候的干咳,爸爸也該好好休息了。可心里卻又隱隱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她再斥責自己不該疑神疑鬼都沒用,她直覺爸爸小病而病退,退前不露一絲風聲,太不正常。想到爸爸可能對她的重大隱瞞,以及那些隱瞞的實際內容,她的心情更加煩躁。

    她還想到春節后大多數時間泡在北京的宋運輝,她能猜得到他在做什么,要政策!他現在已經與單純的技術脫離得要多遠有多遠。她無法不想到老徐攜家帶口造訪錦云里的時候,宋運輝對待老徐的肉麻態度,她不免也想到宋運輝在同事面前、在楊巡等人面前的態度,他在北京到底怎樣?這是她以前所避免深思的,可而今心情不佳,卻越發沒良心地深挖細掘。她發現,其實……其實她的丈夫也是個普通官僚。

    梁思申一邊提醒自己不能憤世嫉俗,不能對世界要求理想化,可她卻無法剎住自己的思維,她的腦袋瓜被紛至沓來的困難占領,可是她又無法解決,她連自己生的兒子可可晚說話的問題都無法解決,她還能做什么?她轉而開始懷疑上自己的能力和智商。

    宋運輝也在煩惱,岳父突然病退出國,讓他滿心擔憂。他聽到消息時頭皮發麻,他只是個不知情的圈外人,他不知道岳父為什么要跑出國,但知道肯定得壞事。他立刻脖子一縮,縮回東海不再交游,這種時刻,只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作為一個業績良好的境外上市公司董事長,他只要不自亂方寸,足以明哲保身。東海是他的基地,是他的根據地。有時間他就去上海,父母妻兒是他的港灣。只是他看到梁思申的脾氣越來越不好,梁思申在她爸的問題上遇到了死結。五一勞動節,兩個人坐在院子里看著剛開放的薔薇花,看小小的可可在花蔭下睡覺,宋運輝建議梁思申拿年假休息放松幾天,出去走走散散心,他一起去。

    梁思申認真看著宋運輝道:“我也正這么想,我想去美國,你有沒有時間?”

    宋運輝道:“可以的,你去看看你爸媽?”

    梁思申看住丈夫,問:“你說,爸爸既然退休了,他會不會告訴我他究竟做了什么?”

    宋運輝搖搖頭:“不知道。但我建議你應該做無罪推定,而不該做有罪推定,去看看他們。”

    “我怕。”梁思申嘆息一聲,說不下去,但是去美國的心是定了。她還有工作呢。

    “我跟你一起去,別怕。”宋運輝難得見梁思申意志消沉,滿面無助,心中疼惜。但是他考慮到梁思申面對她父親時肯定會發生的火暴場面,他猶豫再三,覺得有必要給妻子打一劑預防針:“不管你爸爸跟你說什么,總之,他是你爸爸。”

    梁思申小心地問:“你是不是聽說什么了?”

    宋運輝搖頭:“我沒有確切證據,我所知道的所有,都是憑蛛絲馬跡推測,但我建議你去前一定做好心理準備。”

    宋母從廚房出來,看到院子里兒子兒媳促膝而談,就跟老伴兒道:“小輝跟思申關系是真好,你看兩個人見面說不完的話。以前那個,兩人見面沒幾句。”

    宋季山點頭:“兩人程度差不多。”

    外面兩人不知道里面兩人在議論他們,依然自己說自己的。梁思申道:“還讓我如何做出無罪推定!以前總說外公不好,現在看著還是外公純潔。”

    說曹操,曹操就到,外公打電話過來問:“嗨,你,什么時候來美國辦事?”

    外公硬是用英語說話,梁思申忽然意識到外公這是不愿被她爸媽聽懂。“我正準備休長假,不知道確切時間,還沒去審批。外公有什么事?”

    “沒事,我的股票上市,我要回國親手處理,還要獎勵你先生,你到美國就通知我,我過去跟你會合。”

    梁思申聞言愣了一會兒,才像是怕電話這端父母聽見似的低聲問:“外公不愿跟我爸爸住一起?”

    外公并不否認:“對。我女兒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不想做雞狗。你問問你丈夫,他女兒他打算怎么處理,跟著這樣兩個假外公外婆,學不到好,還不如蕭規曹隨,學你寄宿。”

    梁思申聽得出外公話里濃濃的鄙視,心里悲涼,又無可奈何:“爸爸……他究竟做了什么?”

    “不知道,我愛惜我的耳朵。”

    這已經是答案!“我明天上班給你答復,你早點休息,很晚了。我盡量爭取早點過去接你。”

    宋運輝等梁思申挪開電話,就急著問:“你外公想回來?是不是不放心那些股票?”

    梁思申悲哀地道:“外公不愿同流合污。外公肯定看出什么,他是人精。他問我小引的讀書怎么辦,他不讓小引跟在爸媽身邊,他話里有把小引送去私立寄宿學校的意思。”

    “哎,不如這樣,轉到虞山卿那邊去。”

    “學費我來出,你要覺得內疚,讓小引畢業工作后幫我做牛做馬,轉虞山卿那邊不大好,不過再不好也勝過跟著我爸媽,唉,如果……只要有人順藤摸瓜摸到小引跟我爸媽在一起,就能對你造成影響,外公想得真周到,周到得可怕。”

    宋運輝點頭:“你外公想得比我還周到,我佩服他,還是跟虞山卿太太,不是錢的問題,我擔心小引沒你自覺,也沒你的……”宋運輝指指腦袋瓜,“最好有個人管著,正好虞山卿的兒子也在讀書,兩人差不多大小,回頭還可以一起上中文學校。我跟虞山卿多年朋友,他不會不幫,我們支付小引的生活費。”

    梁思申聽著也覺得有理,嘆一聲氣算是默認。

    錦云里安靜得像是世外桃源,可是錦云里的人,心里卻驚濤駭浪,沒一天平靜。不僅是梁思申,宋運輝也一起擔心著梁父出國后會不會有事發生。好在一直沒有消息傳來,一切似乎風平浪靜下來。宋運輝松一口氣,唯有梁思申心里一直糾結。

    她終于請出七月的長假,可宋運輝這個時間卻抽不出空。

    唯一令人欣喜的是,可可終于張嘴說話了,一說話就小喇叭一樣沒個止息。雖然發音集普通話、宋家家鄉話、上海話之大成,可好歹能說了,會道了,說出來的別人能聽懂了,梁思申終于放心。

    本來每年的春夏之交,都是皮膚最好的時候,可今年攬鏡自照,臉上卻是化不開的濃濃黃氣。

    05

    任遐邇自結婚那天起,就從書店搬來一本又一本的孕產知識書籍,以研讀稅法的認真勁兒鉆研人類生殖養育知識。直至發展到能判別一本書的優劣之后,她開始針對楊巡進行宣傳教育。楊巡是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人,自打開始起就被書桌上等身的相關書籍打蒙,隨著教育工作向縱深發展,楊巡被如果不這樣如果不那樣可能導致的種種后果嚇得深刻體會到,如果不進行半年到一年的封山育林,必將對不起楊家列祖列宗,于是他被迫戒煙戒酒。

    然而這被迫的時間來得不是時候,這個時段他一方面得積極接觸有意向租賃商場的戶頭,一方面他得物色下一個標志性的發展項目。做這些事情,哪一件都離不開煙酒。楊巡在健康的兒子與掙錢的生意之間動搖選擇的時候,被任遐邇一次次地拎著耳朵從反方向中拉回。兩人為此扯皮有之,吵架當然也有之。楊巡斗爭經驗豐富,吵架水平自然是一流,在別人眼里,兩人的輸贏結局肯定操在楊巡手里,楊巡可以贏,但也可以因為看到任遐邇的眼淚而不好意思贏,但總之應該不會輸。然而外人沒有想到的是,任遐邇是個堅強而不肯以哭泣讓丈夫放棄的人,任遐邇擅長的是持久戰,過去不是有八年抗戰嗎,現在有任遐邇的泥漿大戰。楊巡要到春天的時候才忽然覺悟到,他怎么就忽略了任遐邇的韌性,想當初追求的時候若不是任遐邇堅韌不拔地將他關在門外,他何至于有史以來第一次出師不利,清純得領到結婚證才得登堂入室。但楊巡是個沖勁十足的人,他才不肯束手認輸,不過有些地方他受不住任遐邇的束縛,只好一步一步地退讓。他總是對自己說,某些領域,他是非堅持一人獨大的。可是楊巡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是,那些他自以為一人獨大的領域,他都在慢慢地開始與任遐邇商商量量地進行中,因為任遐邇能提供他最好的輔助。

    五月份,楊巡在反復計算之下,網羅種種可能之后得出的價格,胸有成竹地將商場租賃出去,同時將楊速也租出去三個月,方便對方順利進場交接。簽下租約,一手交合同一手接匯票的剎那,楊巡沖旁邊助陣的任遐邇飛遞一個眼色,這個眼色兩人都清楚,此后有一段可以自由支配作息時間的好時光了。

    吃完慶功宴回家,任遐邇徑自去書房找紙筆開列去楊巡老家春游度假所需物品的單子。

    楊巡坐在電話機旁,手擱到電話機上卻又是想了會兒,才撥下梁思申的號碼,令他沒想到的是梁思申這么晚還在上班。

    “有件小事,那商場我經營兩年,盈利不錯。趁現在名氣響亮,誰都看著知道接手肯定掙錢的時候我把它租賃出去,今天已經簽約,半年租金也已經收到,想跟你說一下。”

    梁思申愣了會兒道:“夠魄力,下一個項目是什么,應該有計劃了吧?”宋運輝對楊巡印象的改觀,多少也影響到梁思申。

    楊巡聽著這話忍不住微笑,果然應該跟她說,她一聽就知道,根本不用他解釋:“下一個計劃還在選擇中,我很想再上臺階,因此很難定,現在市面上好像該有的市場都有了。不過有件事你可能會有興趣,那個蕭然通過別人轉告我,他想把他在市一機的股份賣掉,問我有沒有興趣。聽說他在香港做得挺不錯,也想套現。”

    “嗯,香港最近政權移交臨近,有人已經指出香港經濟出現泡沫,蕭然發瘋了。日本那家公司最近可能不大會再提擴容計劃,年初以來日幣貶值,你作參考吧。我有個私人建議,并不權威,只是我的一孔之見。這個月游資加大拋售泰銖的力度,令泰銖兌美元匯率大幅下跌。目前混亂還進一步蔓延到菲律賓比索。我們都在觀察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推斷泰銖危機會蔓延到何地步,包括港幣會不會被卷入。所以我的年假泡湯了。你也不妨做些小范圍的準備,這段時期內多做觀察,盡量做一些應對市道可能有重大變化的準備。”

    楊巡一邊聽一邊暈,暈到梁思申說話結束,他才喘口大氣問:“為什么泰國那邊有事,我們國家也有可能波及?”

    梁思申這才想到楊巡作為一個一直在國內打轉的人,不可能與宋運輝一樣對國際局勢和國內經濟的結合有認識,她解釋道:“簡單說,如果泰銖貶值到一定程度,必然導致泰國出口產品的價位低于中國,影響中國出口產品的價格競爭力。但如果只泰國一家,影響還是有限,現在看菲律賓那邊的勢頭也很艱難,如果再有其他國家貨幣紛紛被拖下水,對中國出口的影響就大了,這一帶出口產品的種類都差不多,很容易形成競爭。中國經濟現階段對出口很依賴,必然會因此受到打擊。如果你最近有大規模擴張計劃的話,我的建議是先緩一緩,看看再說。不過我不能保證我的建議百分之百有效。”

    楊巡這一回的暈眩稍好一些,已經大致聽出梁思申所說事情的意思。他厚著臉皮問:“那會不會我把商場租出去,就等于我收鐵打的租金,一點風險都沒有,那個租賃戶卻得面對經濟可能不好,人們不愿消費的困境呢?”

    梁思申心說這人反應真快:“如果形勢控制不住,就是這樣,你歪打正著。對不起,我還得忙會兒,以后有空再聊。沒其他事了吧?”

    楊巡放下電話想了好一會兒,去樓上洗澡。等走出浴室,見任遐邇已經上來收拾。他就把剛才梁思申的話轉述給精通財會的妻子,卻見她也是一頭霧水,這才知道經濟與財會不是一回事。但任遐邇卻是立即扔下手頭的東西,下樓撲向電腦,上網通過雅虎的中文搜索找新聞。楊巡跟下來看,見搜索的內容被任遐邇一頁頁地打開放著暫時不看,又開始搜索英文內容,楊巡忍不住伸手搭上任遐邇肩頭,很表贊賞。知識就是力量啊。一直等搜得差不多,任遐邇將拉下來的頁面全部看一下,見都已滿滿是字,便斷了網絡連線,與楊巡擠在一起一頁頁地看。楊巡知道任遐邇這么做是為節省撥號上網費用。電話費加信息費,費用不低。

    兩人將中文簡體繁體的內容看下來,已經基本明白梁思申剛才電話里說的是什么了。尤其是新加坡那邊的報道,更是長篇累牘說得務必詳細,特別是英文版的。任遐邇一手英漢字典,一手鼠標,邊看邊翻譯給楊巡聽。兩人都覺得泰國那邊的情況果然很嚴重,竟然嚴重到發生銀行擠兌、財政部長引咎辭職的地步。但兩人又覺得與中國的關系又似乎是那么遙遠,除了梁思申說的出口會受影響以外,他們看不出未來可能發生什么。再一想,這幾天電視上也在放,只是他們以前只當看白戲。

    此時已經是深夜,任遐邇看著最后一篇英文報道,道:“要不要也取消度假計劃?好像最近會好戲不斷的樣子。”

    楊巡道:“可我們留在家里又能干什么?向泰國人學習,趁國內人還沒覺悟,我們先買美元床底下藏著?好像金條也行,泰國人那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任遐邇想了想,道:“是哦,記得新中國成立前金圓券亂貶值,剪一個頭發價錢要變三次,背一麻袋金圓券去,買回來的米只有一小口袋,只有黃金最好用,美元也好。你哪兒買美元去?別黑市吧,會被捉的。”

    楊巡道:“不去黑市還去哪兒買?要不這樣,我們也別摸瞎子,自己亂著急,明天我打電話再問問宋總,他們夫妻一條心,肯定知道后面怎么做,度假還真得延期了。”

    “干脆直接問小梁吧,她知道得更多,她做那行的。”

    楊巡搖搖頭:“剛才那電話進去,你不知道那邊有多忙,不好意思再麻煩她去。”

    任遐邇忽然想到一件事,忙道:“你好像對小梁特別在意,剛才你說了結一件事,到底怎么回事?”

    楊巡忙笑道:“你忘了,以前我不是與小梁合資的商場嗎,后來她等錢用退出,她堂哥進來,可我跟宋總關系好,他們兩個都還關心商場,看她堂哥亂搞他們心里不舒服,就是小梁撮合我和梁總李總兩個談判,把商場包給我經營。現在我又把商場包出去,我當然得跟小梁打個招呼,人不能沒良心吧。”

    任遐邇不信,直覺告訴她,事情沒那么簡單。可是她見過梁思申,那是一直嚷嚷高檔的楊邐所無法比擬的,她不相信梁思申和楊巡之間有過什么,但相信楊巡一定對梁思申動過心思。她斜睨著楊巡想,她還任重道遠。不過好在楊巡是事后才通知梁思申一聲,而且是當著她的面打電話,可能他心里已經沒多少鬼了。

    不過想到這些,任遐邇心里不免酸酸的。

    06

    梁思申那么忙,是因為休假暫時告吹,她得抓緊時間做完一些手頭的事,趕緊回美國一趟,去把外公接來,還得把宋引也安頓好。她與外公通過電話,但外公堅持約在紐約見面。而去美國出差的虞山卿過去幫宋引辦好轉學手續,把人領走,她用一天時間過去虞家幫忙安頓下宋引,帶宋引熟悉一下虞家,并購置宋引的生活用品,又單獨教育宋引一些做人道理,然后就趕回紐約機場接上外公,連夜飛往香港,再轉上海。計劃中,她都沒時間飛去邁阿密,而媽媽也不知道她飛美國這回事,她沒在電話里告訴媽媽,就像她也沒問爸爸究竟為什么病退,她沒勇氣。

    在機場見到外公與小王一起走出來,看到外公老態畢現,卻不用人扶,自己一根拐杖對付得挺好,梁思申心里忽然生出一絲溫情來,上前擁抱外公。外公不自在,癟著嘴避開臉去,奇道:“你干嗎?入鄉隨俗也不用這樣做作。”

    梁思申忙收起沖動,恢復正常:“對不起,外公,連累你了。”

    外公拿眼角捎捎她,道:“唉,到老到老,還被兒女趕得雞飛狗跳,找個地方讓我睡會兒覺。”

    “準備了,這邊過去。”

    外公當即挺直腰板,比之剛才走出出口時還精神地跟著梁思申一起走,梁思申有些哭笑不得。

    再一次陪伴外公從美國飛中國,外公顯得更容易疲倦。想到外公一大把年紀卻是因她的爸爸媽媽來,又因她的爸爸媽媽逃離,她心里內疚,暗自勸說自己以后別跟這老頭子認真,讓著他一些。但是她沒把握,對付這個老頭,她心里沒底。但是外公又回到錦云里,卻無形中讓梁思申心里生出別樣底氣,好像,這老頭子還是有些精神力量似的。連兩只久違外公的黑拉布拉多犬都特別興奮,迎來圍著外公的車子打轉。

    筋疲力盡的外公從宋運輝開的車子里走下來,看到好奇地走過來歪著頭看他的可可,不由笑了,累得皺成一團的臉頓時舒展開來。梁思申見此心里也高興,那就行了,這老頭子難伺候著呢,難得有人能讓他開心。

    宋季山夫婦見此就堅決要求回家,說既然孫子可可有人看著了,就得回家照顧兒子去了。宋運輝和梁思申都勸不住,再說也知道外公這人難弄,一山未必能容二虎,只能讓二老跟著宋運輝回家去。

    外公到錦云里后,竟然奇跡般地沒什么時差困擾,睡得很是舒服。睡得好心情就好,他就給梁思申好臉色看了。沒事的時候又開始在院子里打太極拳,不過這會子后面有可可跟著一起比畫打攪了。外公老是懷疑會不會被可可打攪得走火入魔,好在沒事。

    梁思申的心情好了好幾天,不過后來隨著工作繁忙又心浮氣躁起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是一顆心忽然突突地跳起來,臉上一下潮紅,好像遇到什么危機似的,而明明那時候都是沒事,工作總能順利對付,她感覺自己是在擔心,擔心她的爸爸。

    她想替爸爸消除罪孽,只得按下厭惡給梁凡打電話,提醒梁大注意最近東南亞經濟局勢的變化,但她只是字斟句酌地告訴梁大,根據她的經驗和她能接觸到的較多的材料及分析報告,形勢非常嚴峻。但梁大說估計政權移交之前香港不會有事,政權移交之后,香港也不會有事,因為中國政府肯定要把香港管理好,給澳門臺灣做個樣板,而且眾所周知,香港的外匯儲備非常充足,大家都等待看香港回歸后由特區政府主持的首次地皮拍賣行情再定。

    梁思申不想多說,看起來梁凡心里并非不清楚。她把這個電話與宋運輝一說,宋運輝卻想到是不是該提醒雷東寶。雷東寶的雷霆而今絕對是外向型的企業,與過去的關在國內競爭不再一樣。但他估計自己的電話打過去的話很可能被雷東寶非常權威又非常無知地不當回事。他想到前不久剛找他議論過泰國那邊事情的楊巡,想到楊巡好像從黑市買了一些美元藏在銀行保險箱里,現在樂悠悠地回老家度假。正好讓楊巡過去給雷東寶說說,面對面談,不怕雷東寶不聽。

    于是楊巡釣魚吃喝之余,暫別不知道懷沒懷上的任遐邇再上小雷家。

    07

    雷霆今年所獲的政府支持,比之去年略有減少,對此,有關人士解釋說,不可能把所有政府支持都押在一家,去年扶起一個雷霆,今年就得側重其他企業,希望雷霆更多依靠自我造血功能發展壯大。

    雷東寶深信不疑,因為去年已經有人這么提醒他,可他當時不大信,覺得爭取爭取總能拿到政府支持的貸款,他今年就照舊快速上馬基建工程。但后來陳平原不知從哪兒聽來小道消息,說有人在傳雷東寶和前小舅子宋運輝的關系其實并不如想象中的親密,還有許多由此猜測引發的聯想。陳平原提醒雷東寶,會不會是這種傳言影響了貸款。

    但連陳平原自己都否認傳言對貸款的影響,畢竟宋運輝不是這邊領導的直系上級或者親密戰友,應該沒那么大的影響力。陳平原與雷東寶討論后認定,估計是政府看到前段時間的扶持出了成效,但是有飯大家吃,不能總喂雷霆一家,所以關注點轉移一些也有可能,再說又不是不給貸,只是稍微少了一些而已。

    問題是雷霆今年發展所需的資金規劃卻比去年更上規模,而今外貸不足,自然得從自身挖掘潛力了。

    考慮到做內貿雖然價格稍微好一點,可付款方面卻是問題多多,最好的算是貨到付款,很多則是壓貨一段時間才給付款,更有少許千年不賴萬年不還的無賴客戶,因此內貿需要的流動資金數量龐大,資金周轉千難萬險。外貿的利潤雖薄,可有信用證提前打來,雷霆可以據此到銀行全額貸款,不須占用流動資金。如今已經上馬的工程急等錢用,那就只能犧牲內貿打那信用證的主意了。

    但紅偉提醒雷東寶,內貿的那些老客戶是多年交情澆灌出來的,如果雷霆多做外貿少做內貿,那些客戶勢必投向其他工廠懷抱,部分正好落入正擴張的省電纜手中。雷東寶心想也是,雖然很多小客戶是有奶便是娘,但有幾個國營大客戶卻是他們千辛萬苦上下打點后一路合作至今的,這些人如果脫鉤,那損失大了。他讓紅偉在操作上斟酌著辦,那些效益好付款及時的企業還是供著,其他反正以后只要雷霆有奶就能喚來。

    如此操作下來,雷霆的工程進度照舊,非高層都不會知道財務方面曾經出了一些狀況。

    但是雷東寶卻從正明那兒了解到一個意外消息,項東竟然與一家類似銅企有所接觸。雷東寶不是太相信正明的告狀。雷東寶也觀察了項東幾天,沒看出異常,項東照舊生產工程一手抓,非常忙碌。他就把這事存在心里,不去提起,照舊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相信他提供給項東的各方面條件一流,很少有其他企業能比他提供得更多。

    倒是楊巡的來訪讓雷東寶有些意外,那小子從來就是無利不起早的,今天怎么會有時間說什么閑聊來?而且那小子約的是早上八點的上班時間,趕什么熱狗屎?

    其實楊巡來那么早是有目的的,對于那些他很難硬頂的老大,為了他的生兒育女大計,不得不早到早辦事,辦完事腳底抹油快溜,省得被逼上飯桌,那時候推煙推酒就麻煩了。尤其是雷東寶這樣的老大,他知道他若敢上了桌后不喝酒,雷東寶定會把他五花大綁了硬灌。

    雷東寶見楊巡進門,一個招呼后先站起來往樓下看,一看就道:“還開著你那小破車?”

    楊巡笑道:“書記太關心我了。不過這回書記不對,我今天開的是小新車,我老婆的捷達。”

    “一樣,還是小破車。瞧你小氣的,娶個大學生老婆,連輛好點的車子都不給買。坐,自己倒水。”

    楊巡坐下,但沒倒水,還是笑瞇瞇地道:“書記,你猜是誰讓我來的?”

    雷東寶舒舒服服地躺老板椅上,一猜就猜到是誰讓楊巡來,但不肯說:“你結婚半年多了吧,兒子呢?”

    楊巡只得順著雷東寶的話題,依然笑道:“哪那么快,懷胎還要十個月呢。書記,最近新聞看了沒,中央電視臺總在報泰國菲律賓的事,那邊現在國家都管不住自己的匯率,給投機商逼著往下跌呢。”

    雷東寶奇道:“我看啊,可這關你什么事,難道你想去泰國開商店?”

    楊巡笑道:“我哪來的錢,換輛車都不夠。書記,我是替宋總傳話,他跟我說最近東南亞金融形勢波動得厲害,而且還不止東南亞,日本、韓國年初就開始把他們的貨幣一點點貶值了,宋總擔心說情況要是發展下去,肯定會影響我們國家的出口形勢,讓你早點做好心理準備。”

    雷東寶直直看著楊巡,心里猜度,為什么宋運輝自己不跟他說,卻讓楊巡來說。楊巡既然跟他來說這種高來高去的事情,必然需要宋運輝花上不少時間調教,要不然這種小子哪兒說得出那么有見識的話。宋運輝肯花那么多時間教楊巡,卻為什么不直接跟他打電話?宋運輝又似乎是關心他,向他提供資訊,又不肯與他接觸,究竟是什么意思?雷東寶百思不得其解,因此也沒好好領會楊巡的話。等楊巡說完,才問一句:“我怎么做準備?”

    楊巡被雷東寶的問題問得眨巴了好幾下眼睛,心說他都說得夠簡單了,雷東寶怎么還聽不出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楊巡根據他最近跟著任遐邇看到的新聞,耐心地解釋道:“說是一方面調整出口產品結構,另一方面調整內、外銷比率。像宋總最近就在從調整出口產品結構入手,聽說投入到研究中心的錢非常多,宋總自己也是一半時間在研究中心坐鎮。”

    雷東寶眼珠一轉,問:“他們研究中心不能打電話?”

    楊巡聞言一愣,不知道雷東寶為啥問出這種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來,忽然回過神來,才想到雷東寶的問題其實與他接到宋運輝電話時候的想法一樣,他也好奇,這點子事一個電話不用十五分鐘就可以解決的,宋運輝為什么叫他特意跑一趟小雷家,難道是這兩人現在有矛盾,他今天成了最尷尬的中間傳話人?

    楊巡有心把自己的夾板芯身份變為良好媒介,積極向雷東寶解釋他最近對時事有多關心,他又正好因為工作告一段落在老家度假,可是雷東寶心里先入為主,對楊巡本人的印象還停留在當年滑頭滑腦的小楊倒爺,因此對楊巡的解釋并不采信。兩人話不投機,楊巡只得起身告辭。

    雖然有正明將楊巡送上車,可楊巡為雷東寶如此慢待心生不快。他不由想到宋運輝為什么不自己打電話給雷東寶,難道也是不喜歡雷東寶現在的為人?雷東寶對宋運輝也不客氣?那不是自毀江山嗎。楊巡心說,即使在小雷家占山為王,也不用這么囂張吧,小雷家才多大。

    雷東寶其實只是心煩宋運輝的態度,不知道宋運輝這么不三不四地來一下算什么意思,反而讓楊巡那小子看好戲。他不免立刻想到陳平原帶給他某些有關他和宋運輝關系疏遠的傳說,不管別人怎么看,宋運輝首先在表現疏遠,比如今天,那說明上回楊巡婚禮上兩人不坐一起,也是宋運輝有意為之。好吧,那次其實也知道宋運輝因與他前一晚話不投機而生氣,可今天還這樣不三不四,那也太小氣了,雷東寶因此很生氣。

    但雷東寶一邊不滿著宋運輝的態度,一邊卻是認真回顧楊巡剛才帶來的話,沒大事的話宋運輝肯定不會這么費勁地要楊巡把消息帶到,那說明楊巡帶來的肯定是大事。只是這方式真是太抹他面子,讓他在楊巡那小家伙面前沒臉。

    雷東寶生了一下氣,又想那傳話,想來想去,就是減少出口和提高產品檔次兩點。可他現在減少出口就等于減少信用證,減少信用證就等于自絕資金來路。提高產品檔次倒是年前項東跟他提起過的事,可遠水不解近渴。他想到,楊巡提起那些事還只發生在泰國,才傳染到菲律賓,都還在那些沒有生意接觸的小國打轉呢,那么遙遠,或許他不急,拖過半年,等目前已經上馬的工程完工了再說。他這邊的工程停不得,停下就等于把原先投入的那么多錢押死在廢墟里,那么多的錢如果是自有資金倒也罷了,那都是貸款,押著不動每天還得生出大量貸款利息,那利息靠現有產能的利潤沒法對付。因此他還得依靠外貿換信用證一陣子,爭取工程盡早完工,盡早投產,盡早還貸。宋運輝叫楊巡傳來的話他現在沒法照做。最先的時候是他規劃工程,可等到工程上馬,是工程推著他和進度一起走,誰也無法停止。

    但宋運輝的態度和楊巡傳來的話,不免都壓在他心里,令他心情不佳。他便去工地巡視,曬出一身油汗,人才稍微輕松些。繞到正安裝的車間,正好見項東在現場與工程人員談話。他才想進去看看,卻見正明匆匆趕來,他止步問正明:“誰找我?”

    正明將手中的安全帽遞給雷東寶,笑道:“聽說書記來工地,趕緊過來陪著。書記,不戴安全帽可危險。”

    雷東寶接了安全帽戴上,埋怨道:“這帽子誰弄的?這么小東西,都只能頂頭上,戴都戴不進去,你真沒事?”

    正明輕笑道:“那倆筆桿子又過來了,這個時間來還不是想吃中飯嗎,反正書記也是要吃中飯的,不如一起坐坐。”

    “又是他們,有完沒完,每次都把我寫成什么。”雷東寶雖然嘴上“抱怨”,臉上卻笑出來,因那兩個筆桿子與他關系很好,多次一起吃飯,為他寫宣傳文章,難得是這兩個人說話風趣,每次吃飯都是享受,當然雷東寶給他們的禮物也是不菲。他看看車間深處的項東,又看看手表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半,就打了回頭。正明忙在后面跟上,不過忍不住回頭也冷冷看看項東,不小心踩到地上一截廢鋼管,一腳滑了出去,幸好扯住雷東寶的袖子才沒摔倒,倒是被雷東寶取笑了幾句。

    楊巡和任遐邇如愿以償,他們在老家沒幾天竟真懷上了一棵豆芽。楊巡每天都猜是男是女,卻又說男女都好,只要是自己生的。加上老三出國幾年后終于來電話說找到工作,近期回家一趟,楊巡這幾天歡天喜地的,還想去老三美國飛來的第一站香港接機,可惜政權交接臨近,他沒拿到簽證。

    梁思申最近倒是經常出入香港,與同事密切關注東南亞一帶發生的風暴。

    08

    七月一日,香港順利回歸。

    七月二日,泰國央行被迫推翻前兩天泰國首相有關泰銖不會貶值的講話,宣布放棄泰銖與美元掛鉤的聯系匯率制,實行浮動匯率制。

    多少人從電視里看到了被香港回歸新聞壓縮得超短的國際新聞欄目里的這條消息,但絕大多數人并沒給予太多關注。楊巡和任遐邇從新聞聯播上看到這一新聞,更多的也是隔岸觀火的距離感。

    沒幾天,菲律賓比索也告失守。

    與此同時,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的金融市場開始步泰國、菲律賓的后塵,陷入腥風血雨。接著是經濟狀況非常良好的新加坡也未幸免。眾人都猜疑下一站會是香港。

    梁思申憂心忡忡,掛牽梁凡那邊會不會出事,她心里隱隱感覺,梁凡若是出事,必然牽出她已經退休在美國養老的爸爸。八月的時候,炒家果然沒放過香港,大舉來襲,但被港府擊退。金融界人士都在問一個問題,炒家會對香港就此罷休嗎?若再有炒作,祖國大陸政府會否出手?誰都知道祖國大陸和香港的外匯儲備相加是個天文數字,可又誰都看到了“四小龍”在炒家手底下紛紛潰敗,束手就擒。因此誰都無法給出明確答案。

    但是梁思申卻看到一條令她驚異萬分的消息,八月二十七日,香港回歸后首次進行的土地拍賣創出新高。小甜甜龔如心旗下的華懋集團以55.5億元擊敗李嘉誠的長實,投得底價僅3600萬元的淺水灣豪宅地。梁思申非常相信,這一天,梁凡肯定人在香港,而且肯定是第一時間獲知回歸第一拍的消息,梁凡早跟她說過,他就盯著這一拍。至此,梁思申覺得都不用再跟梁凡通話,通話是自取其辱。土地拍賣價這個最敏感的風向標,已經明明白白指向香港社會對回歸后市場繁榮的信心。梁思申明明是知道自己松了一口長氣。

    結果,九月十五日,恒基地產以56億元地價,刷新前不久剛創造的地王紀錄。

    連外公都覺得匪夷所思,不得不感慨祖國大陸自改革開放以來取得太多出人意料的成就,或許回歸后的香港也會打破英美等國的回歸將令香港死亡的不良預言。

    可是,回歸才不過幾天,香港經濟真被祖國大陸神奇化了嗎?梁思申不信,她更相信市場。

    不過這一段時間的忙碌和緊張,以及對世界金融市場的全神貫注,還有外公的回歸,讓梁思申心里的積郁沒機會抬頭,她又恢復忙碌并快樂的日子。

    錦云里桂花飄香時節,外公有老友惠然到訪。梁思申見是休息日,就自己開車帶著外公去機場接老友夫婦。正好戴嬌鳳帶著一大捧桂花來錦云里,她本就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也笑嘻嘻地跟上去了機場,又坐后面一輛車跟到賓館,到賓館時候,戴嬌鳳已經與外公老友兒子聊得挺好。但梁思申陪同登記的時候,卻意外看到接待臺后面那個笑容可掬的女孩竟是楊邐。她想阻止戴嬌鳳過來,可已經來不及,戴嬌鳳見到楊邐也愣住了。

    楊邐也見到戴嬌鳳,但她正工作,又是本就不怎么在意戴嬌鳳,不過睨了一眼便不理會。戴嬌鳳卻是花容失色,令得其他人都以為楊邐是戴嬌鳳的情敵。旁邊梁思申心說,看起來戴嬌鳳對那段往事非常在意。戴嬌鳳后來都沒怎么說話,送老友上去電梯,她就與梁思申單獨告別一下,怏怏而走,梁思申想送她都被謝絕。

    外公見此不解,告別老友出來問外孫女這是怎么回事,梁思申就把楊巡結婚期間發生的事情說了一下。外公走到大堂時候就忍不住特意拐去接待臺,看了出來道:“什么樣的人家養什么樣的兒女,兒子楊巡那樣,女兒也是十足小家子氣,看人的眼神不正。戴小姐好性格,幸好早早沒跟那楊巡一起,否則讓欺負死,落不下好。”

    外公拿梁思申手機撥老友房間,說了楊邐的工號,要老友想方設法投訴楊邐。

    梁思申在一邊兒聽著心說楊邐慘了,外公和那老友都是久經世界各處好賓館的油子,他們想搞楊邐,楊邐還有幾條命。外公打完電話道:“你以為爹娘的債不算到小孩頭上,算誰頭上去?”

    梁思申被爹娘債孩子還的話弄得又心煩意亂。最近她爸媽有電話來,她都是不大敢接,怕聽到什么,總是三言兩語打發。若是她能替爸媽還債倒也罷了,可是她都不知道爸爸做了些什么,甚至連爸爸做沒做過都只是憑猜測。隨著時間推移,他們不打電話,她就當爸爸什么都沒做,他們來電,她就怕,她現在是什么都做不了,只有送東西去孤兒院的時候才安心一些。

    回到錦云里,卻見到宋運輝在。她扶著外公出車子,嘴里早奇道:“你不是說有誰去你那兒考察嗎?”

    “完事了,正好一起乘飛機來上海,送到上海,夠意思吧!可可剛才喊我小宋,哪兒學來的?”

    梁思申捂著嘴笑:“可可,帶爸爸看小宋去。”

    宋運輝驚訝,可早被懷里的兒子扯著頭發往屋子方向走。外公感慨:“小輝這幾年變得快,跟那張照片上面的人完全不一樣了。看那張照片,叫他小宋是理所當然,現在看著他,沒幾個人敢再叫他小宋,他再年輕也只有我們幾個家里人倚老賣老叫他個小輝,做人乏味許多。”

    “誰說的,不是挺好的嗎?”

    “跟你當然挺好,跟別人你看看?他看得上的,話不投機就沉默,拿那么雙眼睛看著你,讓你沒好意思再說;他看不上的,話不投機也是沉默,看都不看你。你還好,你要是哪天不好了,等著吃苦頭吧。”

    “不會,我們不一樣。”

    “你們當然不一樣,我不過是白提醒你一下。哪個傻女人都是聽男人幾句好話就以為自己獨一無二了。”

    梁思申只得拿眼睛白外公兩眼,進去里面吩咐小王搬椅子和烏龍茶去院子,她只好再次打退堂鼓,沒法繼續孝敬外公。里面可可與宋運輝正對著相框里宋運輝那張嘴上長燎皰的照片笑,她走過去也跟著開心。

    待得可可閑不住跑出去玩了,宋運輝才問:“你還沒主動跟你爸媽打電話?這樣也不是辦法。”

    梁思申腮幫子鼓鼓,一臉黯然:“梁大又打電話給我,炫耀前不久才剛轉手一套房子,凈賺30%。”

    宋運輝笑著打諢:“原來你生氣你鐵口不靈。”

    “誰生氣那個啦,我又沒存心咒他們房子壓在手里。”

    “我不看好。近期我接觸的國外客戶已經有動搖傾向,我不看好香港經濟能一花獨放,香港是個深度依賴貿易的地域。不過經濟有個慣性,現象沒那么快呈現,梁大不用太早翹尾巴。”

    梁思申嘆息:“我還寧愿他翹尾巴,我總擔心他哪天不翹尾巴哪天暴露什么事。”

    宋運輝考慮之下,還是道:“你媽媽來電跟我抱怨。他們很寂寞,可你總是說忙,一個電話說不上三分鐘。再說現在住的地方人生地不熟,電視只能看懂翡翠臺,他們更悶得沒處散心。你媽媽說起來一直哭,你媽媽還說你爸爸情緒很低落,她很擔心你爸爸。”

    梁思申聽著垂淚:“可是……爸爸說了什么沒有?”

    宋運輝搖頭:“都是你媽媽說電話。”

    “我也是,都是媽媽說電話,可過去他們都是兩人一起說。我很怕,我真怕爸爸忽然拿起電話,又斥責我懷疑他,我會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怕他說真話,又怕他說假話,全怕,我都不敢多說電話,怕他們說到什么上去。”

    “我昨天聽著你媽媽的電話也想落淚。”宋運輝也很替梁思申為難,只有紙巾伺候。他知道梁思申理智上早已認定她爸爸有問題,可是父女親情,讓她至今無法徹底承認事實。他理解她的害怕,她最怕她爸爸沖她一再否認的真相,可她更怕她爸爸忽然又承認真相。她是那么遵循職業操守,嚴謹得給他開一絲后門都不肯,她一向為自己的高標準驕傲,而那堅定的操守,卻又來自她良好的家教,她原是多么驕傲于她優秀的爸爸媽媽,又讓她如何面對可能的真相?他也寧愿梁思申一直做鴕鳥,也好過由慈父擊碎她所有的驕傲、所有的信任。

    外公卻讓小王進來喊:“王先生請兩位挑桂花去。”

    宋運輝往窗外看一眼,道:“我們有些事,不去。”

    小王轉回身,可可卻扭著屁股爬上臺階爬過門檻,來找爸爸媽媽。宋運輝忙迎過去管住可可,可可卻是徑直走到媽媽面前:“媽媽,哭哭。”一邊說著一邊要爬上媽媽膝頭,幫媽媽擦淚。梁思申忙抱起可可,可可的手順勢軟軟地抹上她的臉。她一時心有所感,流淚更甚。多年以前,她也那么小的時候,她對爸爸媽媽還不是與可可對她一樣,可現在她卻忍心讓媽媽寂寞,不聽媽媽哭泣。將心比心,媽媽是多么傷心,她又是多么痛心!

    可是可可被媽媽的哭嚇壞了,見一雙手總是抹不完眼淚,他小嘴一癟,也開始抽泣。弄得梁思申立刻沒了哭的心思,與丈夫一起哄兒子,總算又是度過一次困擾。

    看到可可現在活潑地橫沖直撞,宋運輝總擔心錦云里那么多硬木家具磕壞他兒子,趁周末有閑,拿布條將桌椅的腿腳都細細包上軟墊。連外公都哭笑不得,說可可最近對小樹躍躍欲試,要不要給小樹裝上扶手便于攀爬,宋運輝還真考慮上了。

    09

    雷東寶終于感受到資金的困擾,小三提醒他入不敷出,他讓紅偉出差回來就過來談話。

    談話的時候,雷東寶手里捏著小三給他的報表,緊皺著眉頭:“這個月出口訂單比上月少,真是讓小輝說中了?”

    紅偉揉了揉疲倦的臉,道:“我們集團一個月的表現還不能算,他們外貿說,他們有些生意遇到老外拖著觀望的現象。不過還看不出進一步的動向。”

    雷東寶想了想,道:“老外什么時候開始觀望,什么原因觀望,你弄清楚沒?”

    紅偉搖頭:“沒問那么清楚,應該是近期的事。好不好再問一下宋總,他們也做外貿的,再說他們早已開始關注。”

    雷東寶心虛,卻反而批評:“你這懶漢,做人有點志氣嘛,你現在是這么大公司的老總,你工作要自己做,腦筋要自己動,不能總靠在別人身上偷懶耍滑。這樣吧,你安排外貿的跟我吃飯,我們一起問問。你先睡一覺去,看你眼皮都睜不開了。”

    紅偉笑道:“昨晚跟他們搓麻將一直搓到上火車。唉,現在不敢睡,我還是自己過去一下進出口公司,問問他們出口到底怎么樣。我們的出口要是受影響,得影響全局呢。”

    雷東寶只有比紅偉更關心全局:“你先談談,談的東西先跟我通個氣,晚上一定約吃飯,我自己再問清楚。”

    紅偉走后,雷東寶立即致電項東,問他有沒有辦法調整在建工程進度,改齊頭并進的大兵團作戰為各個擊破,以便完工一個投產一個,投產一個產出一個,這樣負擔較小。雷東寶打這個電話,可謂厚著臉皮。因為去年規劃這個大工程的時候,項東謹慎,建議按照產品工藝流程,先建下游項目,再以下游項目的產出和需求支持中、上游項目。項東說這樣的話雖然工期會較長,但是穩扎穩打。雷東寶當時不以為然,那規模太溫吞,何來令人耳目一新的國際化?而現在,雷東寶看到工程資金鏈面臨的隱隱危機,他無法不想到項東過去的提議。

    項東在電話那端卻嚴肅地道:“書記,現在收縮戰線已經沒用了,不會降低任何費用。首先,我們已經訂了全部的設備,即使我們不安裝,設備還是得依照合同運來,我們得執行合同支付設備款;其次,安裝公司已經進場那么多天,忽然要他們一半以上的人員和設備撤離,我們未必付得起那退場費,也等于浪費前期高額進場費;最后,我們已經養熟一半的工人現在沒法遣散,遣散的話一方面是對過去已經付出的培訓的浪費,同時遣散工人對士氣打擊極大。我們還得照舊養著,因此人力成本也沒法降。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雷東寶皺眉沉默良久,時間長得讓對方項東都以為斷線,“喂”了好幾聲。“小項,你先別說那么滿,你今天別忙,給我關小屋子里好好想半天,怎么把最近每天的支出降低一半。”

    項東道:“行。不過書記,還有電纜方面的新工程也在上。我建議是不是開會討論一下?”

    雷東寶皺眉:“好,明天上午八點半,集團總部開會。”

    雷東寶很想下午就開會決定,可是他現在還沒接觸外貿人員,在摸清出口訂單本月比上月少的確切原因之前,這個會不能開。雷東寶一只胖手一直按在電話機上,他其實從小三那兒拿到報表開始,就很想打宋運輝的電話。剛才批紅偉不動腦筋總想找宋運輝求助的話,其實一半是說給他自己聽,逼自己不要沒骨氣,不要涎著臉又找上宋運輝的門。做人得爭氣,宋運輝明顯疏遠他,他是宋運輝的大哥,不是小弟,沒有他找回去的理兒。

    他按在電話機上的手慢慢抬了會兒,又沉沉落下,如此再三,始終沒打出那個給宋運輝的電話。他想再看看,再聽聽,起碼落個胸中有數,別找上門去討人取笑。

    紅偉下午就傳遞給雷東寶各處拜訪尋來的消息,并不樂觀,除了外商對從哪國采購舉棋不定之外,進出口公司還說那些已經遭到沖擊的國家原先下的訂單基本告吹,有些對方單位都已消失。沒告吹的這邊擔心他們的支付能力。紅偉總算以餐敘名義邀來四個出口業務比較多的外貿經理,但大家都說沒心思吃飯,最好是找個清靜包廂方便說話。

    雷東寶一聽著急了,立刻要小三清查雷霆的每一份出口合同,要求每份合同全部電話或傳真落實合同另一方的情況。首先必須確保手上的合同萬無一失。

    反饋還沒回來,雷東寶已經在辦公室坐不住了。他心里記得清楚,他手下電纜廠的出口訂單大多來自亞洲國家。楊巡不是說亞洲國家是重災區嗎,紅偉不是也說那些進出口公司出現變故的合同大多來自亞洲國家嗎,雷東寶額頭冒出黃豆般的汗珠,他焦躁地想,可別讓他手下的公司中獎。

    小三非常能體會雷東寶的心情,因此每查證一份依然有效的合同,他就一個電話趕緊報喜一下。但是他不敢向雷東寶報告可能有危險的合同。紅偉看不過去,不許小三報喜不報憂。紅偉與雷東寶是開襠褲交情,到底是膽子大一些,他好好壞壞全說,讓雷東寶心里有數。這時候紅偉覺得平時把他也伺候得挺周到的小三這小子真像奸臣。

    眼看到吃晚飯的時間,紅偉不得不丟下手頭事情先走。他不由自主地撥了個電話給項東,自作主張地希望項東放下手頭工作,抽時間過來一起吃頓飯。他在正明和項東之間,本能地選擇了項東,他認定項東應該更能從飯桌上聽出動向。但是項東在聽他解釋原因后,卻說現在正有重要設備吊裝,實在走不開。紅偉無奈,只能讓正明趕去飯店。

    飯店包廂八個人,四個分別來自不同的進出口公司,四個來自雷霆集團,其中一個是雷東寶的專屬司機。大家就當前形勢對出口的影響討論再三,都覺得形勢不容樂觀。到七點的時候,大家幾乎是一致要求小姐把包廂里本來拿來給食客即興唱歌用的電視機換到中央臺,大家難得專心地關注新聞聯播。雖然他們關注的內容在三十分鐘時間里才占了一小會兒。

    越討論,雷東寶心越寒,話越少。大伙兒心里也不舒服,吃完飯誰都沒提余興節目,各自散去。雷東寶站在車邊對紅偉、正明道:“都回家好好想想,明天開會拿點主意出來。”

    正明道:“項總剛才要是也在就好了,不會明天開會一上來什么都不知道,現在時間等不起。吃飯前我打電話讓項總來,他說沒空。”

    紅偉睨正明一眼,沒說什么,不想得罪同村人,可也不愿落井下石。雷東寶聽了也沒說什么,但心里不快,他想到很多,比如過去項東一再勸他謹慎擴大規模,又一再告誡不要完全依靠外貿,還提出必須抓緊產品更新換代以應對市場風云,而今似乎都被項東說中了,可今天對于他縮減工程規模的要求,項東卻又說不可行了。項東今晚拒絕正明的晚飯邀請,是不是與這些事有關?雷東寶不免疑神疑鬼,更想到項東曾經與其他同類廠老板私下見面的事情。

    回到家里,難得見到還沒睡覺的寶寶。可雷東寶心不在焉,對于胖乎乎的寶寶擲上來的乒乓球懶得接招,坐在沙發上喝悶水。直到一只乒乓球擲上他的水杯,發出一聲脆響,母子一起大笑,連在屋里做功課的韋春紅兒子小寶也跑出來看,雷東寶才放下水杯。韋春紅讓兒子繼續回去做作業,她順手帶上那間書房門,輕聲問雷東寶:“什么事不舒心?”

    “資金可能出問題,而且問題不小。我們手頭還有多少錢?”

    韋春紅裝傻:“前天剛收到一筆租金,還沒用出去,我留下一千塊,其他可以都拿走。”

    雷東寶才不吃韋春紅那套,道:“我們所有家財折價多少?”

    韋春紅只得道:“我的折價多少,你管不著。你的,扣去給那狐貍精的,加起來一百多萬,我都替你買了街面房。干什么,你想拿自己的錢貼補村里?你應該從雷霆拿的獎金,還跟大家的一起扣著沒發呢。”

    “你嚷嚷什么,我就那么想想。明天先開會,看有沒有辦法解決,如果不行也先找關系要貸款,要后面問題真嚴重了,還得動員幾個錢多的掏出來支援,我總得帶頭。”

    韋春紅道:“你愿意別人還不愿意呢。再說了,你那一百多萬,其中三十幾萬還壓在買了一直造不好的高樓里,你拿不出多少,你的錢對雷霆來說只是些毛毛雨,還是想辦法找貸款吧。”

    雷東寶“嘖”了一聲:“加上你的。等過這個難關,我加倍還你。”

    韋春紅扭頭走開:“不要,別人搶都搶不到的街面房,我賣掉干什么?不用兩年那些街面房價錢準翻倍,還翻得不看任何人眼色。你別提什么加倍還,老夫老妻的,我不好意思掙你的錢。”

    雷東寶臉色非常不快,冷冷道:“擔心我還不起?算了。”他起身進了衛生間洗澡,緊張一天,出了一身臭汗。

    寶寶被雷東寶驚得撲進韋春紅懷里。韋春紅心不在焉地安撫著寶寶,兩眼則是看著衛生間的門若有所思。不,不管雷東寶肯給她多少,她的錢,她得自己管著,她又不是管不來的笨蛋。

    一會兒雷東寶出來,見韋春紅還抱著寶寶晃來晃去,就道:“寶寶怎么還不睡?”

    韋春紅正出神著,聞言驚起,道:“差點忘了時間。東寶,你那兒資金真那么緊張?”

    雷東寶沒好氣地道:“雷霆要是出大問題,我要是再坐牢,你想怎么辦?”

    “什么話,觸一次霉頭還不夠?”韋春紅抱起眼睛半開半閉的寶寶進去臥室。心里卻不禁想到,如果雷東寶再來一次牢獄之災……她才想到一半,就“呸呸”起來,怪兩人都是烏鴉嘴:“那么大雷霆,現在想倒也沒那么容易呢。”

    雷東寶卻道:“倒?太容易了,越大倒得越狠,你沒見寶寶摔跤,一骨碌就起來,我們倒是摔一跤試試。”

    韋春紅輕道:“別胡說,你們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你們現在那么多人,那么大產值,倒了那么多人失業怎么辦?那么多貸款還不了怎么辦?政府這回才不會跟過去一樣看著你們倒不管。”

    雷東寶心頭一亮,也是啊,現在的雷霆已經不僅是小雷家村的雷霆,現在雷霆的影響力已經擴大到涉及參股的鎮政府,擴大到需要他們的產值奔百強縣的縣政府,還有市政府。現在誰敢眼看著雷霆倒下啊,最起碼的,雷霆關系到那么多人的吃飯問題呢。還有銀行,他現在要告訴銀行的是,來,幫我渡過難關,否則我還不出錢,大家一起死。

    這么一想,雷東寶心情好了許多,即使后面紅偉又來電話,告訴他電纜廠的兩單外貿訂單現在幾乎可以確定已經無望,他還是能夠安心睡個大覺。因此第二天早上開會,紅偉、正明、小三,甚至項東的臉色都不大好,雷東寶卻依然精神抖擻,而且反常地早到一步。因此正明進門就笑道:“看到書記坐鎮,我就跟吃了顆定心丸一樣。”以往紅偉聽了會覺得肉麻,今天看著雷東寶鎮定如昔,倒真是與正明一樣如吃下定心丸。

    項東坐下就主動開口:“書記,昨天二號工地主機吊裝基本上是一次定位。安裝公司的那個吊裝工是個老鬼,晚上光線不好,只用兩只小太陽照著,他照樣找準位置,一次成功,看起來進度可以因此加快一些。”

    原來昨天項東沒來一起吃晚飯是因為這個。雷東寶因此又舒心了一些,他不由瞥了正明一眼,但沒說什么。會議開始,雷東寶讓正明將昨晚討論的情況先說明一下。等正明說完,他才道:“看起來雷霆要準備過緊日子,而且也不知道緊張到哪天才完,你們都發表一下意見,看有什么解決辦法。有個前提,一定要把工程進行到底,不能半途而廢。小項你把你昨天的話再說一遍。”

    項東無奈,只好把昨天跟雷東寶說的工程無法停頓或無法收窄戰線的話重復一遍。

    但項東話音剛落,正明就道:“我有一些意見跟項總探討一下。設備款的問題,實在不行就拖著暫時不付嘛,我們過去的登峰曾經靠這種辦法渡過一次次的難關,現在難關當頭,再來一次也沒什么。”

    項東當然反駁:“這么做是短期效應。比如說我們至今沒法從兩家銅礦進貨,我們的人上門就給趕出來,對方說是過去吃我們苦頭太多。所以我們不得不舍近求遠到別處進貨,影響成本。”

    正明反唇相譏:“現在不是得罪一家就吃不上飯的日子,現在東方不亮西方亮,這家不供那家供,斷不了頓,跟過去物資局卡你一下就死完全不一樣。我們現在要解決的是擺在眼前的大困難,必須采取非常措施,你想做長遠,你也得留條命拖到長遠,項總你說對不對?這種事項總可能接觸不多,我們小雷家人經歷得多了,沒什么大不了。”

    雷東寶聽了點頭,他昨天聽到項東的話,也是與正明一樣想法。但項東道:“我們按照合同都是有付款期限的,過期不付,后續設備他們肯定不發。”

    正明見雷東寶點頭,忙再接再厲道:“看催貨的怎么說話。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說職工問題,我們可以把三臺設備的安裝人員集中到一臺,只要安排得當,正好集中火力打殲滅戰。”

    項東冷笑一聲:“安裝人員的培訓都是針對特定機組,放到別的機組安裝,做個基礎工打個下手倒是可以,做主力可不行。雷副總的這個提議以及前面拖欠不付的提議,恕我能力不夠,做不到。”

    其他人都聽得出正明的步步緊逼,卻都想不到項東否定得干脆,其他人都不說,紅偉也在筆記本上圈圈畫畫,頭也不抬。雷東寶想做個裁決,可一邊是他倚重的技術能手項東,一邊則是有應急對策的正明,他得思考如何進行一個折中。

    但這時正明搶著又道:“既然是改變計劃,肯定需要在某些方面做出犧牲,比如幾家安裝公司的進場離場問題,我們不可能照顧得面面俱到,需要在某些方面做出少許讓步。沒辦法,犧牲小節為大局嘛。當然,改變進度是一個幾乎需要推翻過去布局,全盤重來的辛苦事,但凡事只要有心,只要心在小雷家,人在小雷家,沒什么做不到的。”

    項東聽到這兒,臉色劇變,他不看正明,對雷東寶道:“書記,對于這種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唯心提議,恕我能力有限,不能無限跟進雷副總的超前思想。但我提請書記注意,工程安裝必須以科學、嚴謹的態度,積極穩妥地推進,決不能一哄而上,追求不切實際的時間效益,等投產運行時候事故頻發,甚至爆炸出人命,那就來不及了。”

    正明聞言也臉色劇變,當年銅廠爆炸,他的臉上還留著明顯疤痕,他將杯子一頓,正想開口,雷東寶大喝一聲:“都閉嘴,讓你們想辦法,不是讓你們吵架,繼續發言,紅偉。”

    紅偉當即放下描畫半天的筆,抬頭發言,但他就事論事,只講與自己一塊工作相關的問題,堅決不涉及其他,講完就閉嘴。他不是雷霆正式員工,理所當然不說。但在場的人也幾乎與紅偉差不多的態度。只有電纜廠的人因為也涉及基建工程,他不敢再說一句與剛才項東正明爭論相關的話,只一個勁表態爭取加班加點提前完成安裝。

    雷東寶聽半天找不出一句有用的,心里感嘆小雷家每遇大事情,總是絕無例外的只有他一個人來拿主意。他不想再聽下去,草草結束會議,留項東談話,他讓項東不要多心,整個雷霆誰都沒拿項東當外人。然后他要求項東回去再想想,真到資金嚴重緊張時候,是不是可以考慮做做小人做做無賴,首先考慮雷霆自己的存活問題。

    項東領命而去,雷東寶卻頭痛。他心知以項東這樣一個行事正規的人,讓項東做小人做無賴拖延賬款不付或者別的,那是為難項東。項東不是不肯做,而是做不到,他沒那花言巧語的無賴厚臉皮,還真是只有正明這個經歷過起落的人才做得到。他昨天還想著讓正明協助處理那些設備廠家,可是今天開會兩人當場沖突,那往后兩人還如何配合?說不得,到時候還得壓壓正明,讓正明老老實實配合項東。目前在小雷家,沒人能取代項東。雷東寶想,要不在電纜項目上先開始動用正明的辦法,在現實表明可行的前提下,再要求項東照做。

    他把正明叫來,要正明到電纜廠蹲點。正明領命而去,非常踴躍,當然很有好好做出來要項東好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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