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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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梁思申戴著碩大墨鏡,開著彪悍的大切諾基轟隆隆壓著馬路來到東海總廠宿舍區。她還是第一次來,到了大門口,看看里面即便是冬天,依然顯得草木蔥蘢的住宅片區,她拿出地圖來先確認,免得貿然闖錯地方。確定無誤,就長驅直入,反正就這么個小區,幾幢別墅,能錯到哪兒去。她昨天下班后出發,中間找地方住一宿,今天又清早出發現在才到,早累得連話都不想說,就堅信自己的判斷,懶得問門衛。
但等梁思申繞著圈子找到一群別墅,看著幾乎沒差多少的一幢幢別墅,忽然泄氣了。現在宋運輝不在,是她昨晚叫他盡管上班別管她,她知道宋運輝年底不知道多忙。可是她一個人怎么自己上門跟屋里的新公婆說話啊,難道站門口不尷不尬地介紹自己?她覺得不是味道,莫名地多愁善感起來,這樣子的進門……
她心里冒出一個念頭,要不調頭去找家賓館先蹲下吧,等宋運輝下班接了她再過來。
但沒容她多想,卻見不遠處一幢房子里匆匆地跑出兩個老人來,正是以前見過的宋運輝父母,二老的臉上掛滿歡喜的笑容。她忽然忍不住落下眼淚,覺得這樣真好,她心里有底了。
梁思申放下兩大皮箱,給宋運輝打過電話,想扮著賢惠幫宋母打下手。她別的不會,打雞蛋還行,可是宋母安排的菜里沒有雞蛋可打,宋母看著她一雙嬌嫩得如蔥管一般的手,也不敢讓她做事,反而新用的保姆都沒地方擠,只好到處擦桌子。梁思申幾眼看下來便知道宋父宋母懦弱得不會用保姆,她趁宋母出去應門,便自作主張讓保姆進來廚房,支使保姆主勺做菜。她現在被外公發配住到被稱作“錦云里”的外公宅子里去,手下一口氣用了兩個保姆和一個花工,要不然老大房子,那么多珍貴家具,還有新養的兩只拉布拉多犬,一個保姆連抹灰都抹不過來,遑言其他。她分派保姆做事得心應手得很,與工作沒什么兩樣。宋母在門口接了一個也住別墅的家屬送來的一籃子自家院子出產的菠菜回來,見梁思申已經指揮保姆做上了事,她反而松一口氣,這個一看就貴氣的兒媳想幫她做事,她也手足無措。
但是三個人對著無話可說,宋季山夫婦的普通話極其糟糕,梁思申則是聽力水平有點糟糕,兩下里湊一起,變本加厲。梁思申終于找出事來,上樓整理她的皮箱。但二老搶著要給梁思申拎大皮箱。梁思申連忙搶了一個過來,自己拎上樓去,終于看到宋運輝說的裝修一新的樓上房間。這間臥室連著浴室,宋運輝說是他父母非要讓出來給他們做新房的,樓上其他房間分別是書房、宋引的房間,和宋季山夫婦的房間。兩間朝南,兩間朝北,中間還有一個衛生間,都似乎是裝飾一新的樣子。
然后,宋季山夫婦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新兒媳婦從兩只大得不像話的皮箱里拎出無數漂亮衣服和無數瓶瓶罐罐。梁思申都被看得不好意思,又不便說什么,只好接受宋母的幫忙,拿大量衣服侵占一長排衣櫥的半壁江山,看到自己的衣服與宋運輝的各占一半領地,她不由得微笑,真是奇異的感覺呢。
宋母抱著一件毛毛的衣服,驚奇地對丈夫道:“小輝說要做這么長衣櫥,我們還說全家被子放進去地方都有多,看看,這都快沒地方了。”
梁思申總算聽懂,笑道:“我自己家里是用一個房間放衣服的。”
宋母不由得環顧一下新房,心說有這么大嗎?那得多少衣服啊,穿得過來?她將手中的毛毛衣服交給梁思申掛,小心地問:“這件衣服很貴吧,是什么毛?”
梁思申已經看出公婆兩個老實,而且沒惡意,就實實在在地道:“這件是羊絨鑲狐貍毛披肩。別擔心,我有打算,不會亂來,基本上是年稅后收入的五分之一拿來買這些衣服首飾的。美國的收入高,我這一行的收入更高,再加上我自己又有投資,做得不錯,收入不算壞。宋如果去美國的話,他那樣的身份,收入肯定比我好得多。”
宋季山的普通話很差,但還是想說話:“小輝跟我們說過,說你一個人在美國,非常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梁思申費勁地將臉擠成一團,即使宋季山將話說上兩遍,她都沒聽出幾個字,宋季山夫婦卻都被她的樣子逗笑了,這才覺得這個兒媳可親起來,看起來真如宋運輝說的挺容易相處。畢竟兒子是兒子,程開顏是程開顏,即使以前與程開顏和平共處那么多年,可兒子離婚后又給他們找來一個新兒媳,他們當然是不可能替程開顏對付眼前這個新兒媳的,他們只是擔心,兒子怎么伺候這個嬌貴的兒媳婦啊。
梁思申卻是很放心,宋運輝的爸媽太容易相處了,比她自己的爸媽不知道容易相處幾倍。她有什么話,只要直說,說明理由,老兩口就會接受。收拾完后,她便自作主張,指揮著二老一起去接宋引中午下課吃飯。如此高大的車子,宋引坐在里面覺得異常威風凜凜,一掃以往坐在爸爸車子里每每被人俯視之恨。宋引也沒表現異常,一見面還與梁思申擁抱一下,親上一口,而且已經被宋運輝教著改口叫“阿姨”。宋季山夫婦看著都覺欣慰,只要和平共處就好。
梁思申沒想到,載著一車人到宿舍區,卻見宋運輝從門口迎出來,而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光天化日之下,宋運輝就給她一個擁抱。雖然這個擁抱帶有的禮節性成分比較多,但已夠讓熟知宋運輝性格的家人差點暈倒,這家伙什么時候變得如此肆無忌憚了。宋運輝當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以前的婚姻其實大家都看在眼里,他今天當眾這么做,無非是宣示一個姿態,沒法給梁思申一個婚禮,沒法在婚禮上告訴大家他有多愛梁思申,沒法在婚禮上確立梁思申此后在東海總廠的地位,不能讓人們一如既往地如對待程開顏似的對待梁思申,他只有用上這么一招。
宋運輝還告訴梁思申,她來了,他終于放心了。
梁思申起先不大明白,她對于中文總是有些接收不靈光,再說又被宋運輝的擁抱搞得頭暈目眩,一時沒反應過來。但等回頭細細一想,再看看與她相處融洽的宋家二老和宋引,終于明白宋運輝那句話的意思。他們兩個人的事已經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他們終于已經是一家,一大家子。她擔心宋運輝與她父母相處不來,宋運輝又何嘗不擔心。
宋運輝才第一次看到梁思申的車子,看著忍不住地笑,心想:這個小姑娘,別看外表淑女,內心野得不行。他忍不住跳上去開了幾步,也是喜歡,覺得很男人,然后才拉著笑嘻嘻看著他的梁思申和宋引一起進屋。別墅這一塊猶如小區的盆地,多少雙眼睛從窗戶后面看到了這一幕,有些還是做了夜班勉強睜開的睡眼。宋運輝最后進屋,不由自主地往周圍環視一遍,才將門關上,他今天太高興,但他再高興也不會失分寸。
晚上的時候,宋運輝還是請了尋建祥夫婦和其他幾個副廠長夫婦一起去飯店吃飯,彼此介紹,大家都是會做人的人,飯桌上氣氛融洽。宋引在家跟著爺爺奶奶做作業,其間還接了一個電話。等爸爸吃飯回來,宋引跑下來,揮著一本標注拼音的書拉著梁思申要求做游戲。宋運輝也湊過去瞧,見是一本童話書,宋引翻的正是白雪公主那一頁。宋引說她要扮白雪公主,讓梁思申演后母王后。
宋運輝當即臉上變色,感覺女兒這么做事出有因,他問跟著下來的母親:“媽,誰來過電話?”
宋母為難地看看已經蹲下去與宋引說話的梁思申,輕輕地用老家話道:“貓貓媽。”
宋運輝臉色一變再變,卻見梁思申已經與宋引咯咯笑著拉勾。他就道:“貓貓,作業做完沒有?別光顧著玩。”
宋引大笑道:“爸爸別掃興。阿姨說她做蘋果,讓白雪公主咬呢,阿姨說我肯定捧不住蘋果。”
梁思申給宋運輝一個眼色,對宋引笑道:“蘋果跑啦,蘋果跳到沙發上啦。”引得宋引追著滿屋子笑滿屋子跑。終于,梁思申假裝在沙發上摔倒,宋引撲上去摟住梁思申的脖子就沖著梁思申的臉重重吻了一口,歡快大叫道:“我咬到蘋果啦,我咬到蘋果啦。”
梁思申笑道:“不算,你咬的是蘋果柄,你看,伸出蘋果的不是蘋果柄嗎?”
宋引忙又沖回來,照著梁思申肩膀咬上一口,大叫勝利。這才肯跟著奶奶上去繼續做作業。宋運輝忍不住沖梁思申豎起拇指:“你反應真快,謝謝你。”
梁思申笑道:“你這么緊張做什么,我還跟小貓貓計較嗎?貓貓真乖,知道臉不能咬,親了我一臉口水呢,貓貓爸爸負責幫她清理。”
宋運輝清楚梁思申是尋他開心,要挾他用嘴去擦,他終究是沒法在父母面前這么放肆,掏出手帕給梁思申擦了。但他還是忍不住道:“別放心上,這事我會立即處理。”
梁思申踢他一腳:“你再那么認真我都不耐煩了,我又不是沒見過貓貓媽,她什么人我還不知道?我跟她較真?完了,今天吃太飽,為了給你撐場子,我吃太飽了,明天起碼得胖一斤。”
“我明天去改號碼,以后貓貓打電話我得監聽。不怕冷的話,出去散散步,要不要?周圍的護城河很漂亮。”
“好。”梁思申立刻答應,她巴不得有與宋運輝獨處的空間,可是一看宋家父母就是老實人,她不便跟對付外公一樣拉著宋運輝就上樓沒良心地獨處去。她飛快套上羽絨服,又將宋運輝的大衣遞上,兩人收拾了出門。
夜晚人少,兩人挽手而行,但在東海廠宿舍區里,兩人也僅僅說些天氣真冷風真大之類的話,等走到空曠的馬路上,梁思申馬上道:“我跟你說個原則性問題,有關我和貓貓的關系。”
“哦,貓貓一直很喜歡你的。”
“是的,我也喜歡她。但我看你挺封建,好像我跟你結婚我順理成章就是外公嘴里說的后娘填房似的,可是我不想做貓貓的媽,貓貓的媽只有一個。我因為你而愛貓貓,并且作為一個成年人,對貓貓忍讓提攜,所以我做貓貓的大姐姐或者阿姨都沒關系。這是一個觀念問題。貓貓讓我做白雪公主的后媽,或者灰姑娘的后媽,我都不會生氣,因為我沒想過替代貓貓心中媽媽的位置,心里沒鬼。你也別培養貓貓誤認我為媽媽,那是剝奪貓貓的權利。”
宋運輝聽了驚訝,他心里確實有重新組成一個家庭,他和梁思申是貓貓的爸媽,貓貓是他們共同的女兒的想法,他很希望培育貓貓和梁思申之間的親情,但沒想到梁思申丁是丁卯是卯,分得這么清楚。他想了會兒,才道:“我同意,我以后盡力做到不混淆。思申,我愛你,你很大方。但其實你很愛貓貓,而且愛得得法。”
“貓貓很可愛,要不是她那么可愛,我為了你愛貓貓就比較勉為其難,我嘴上信誓旦旦,可能下面就使詭計對不起貓貓。你爸媽也真是……太好的人啦,我都怕鬧到他們。他們會不會受不了我的脾氣?他們肯定不會當面說,只會逆來順受。對了,忘了說我也愛你,現在好像你比我還主動呢。”
“你是個很會照顧別人情緒的人,你不會亂來。他們本來挺擔心,怕跟你合不來,但我今天看著你做得挺好,把兩個可以悶一天都不說話的人都調動起來了。我們需要一直肉麻下去嗎?我又想說這三個字。”
梁思申哈哈大笑,左右看看沒人,就親了上去。宋運輝卻知道周圍是革命群眾的海洋,警惕的眼睛如同頭頂密布的星星,也就點到為止。他征詢梁思申的意見:“我擔心貓貓媽對貓貓有不良影響,會不會是過分操心?看今天的事情,我擔心貓貓被教會仇恨。”
“嗯,這事確實不好,她再怎么著也不能拿自己女兒當跳板來針對我,培養我跟貓貓對立對她女兒有什么好處?媽媽應該先護住女兒再說。”梁思申心里其實一肚子“沒腦袋沒策略”之類的腹誹,可是她才不要跟那種人計較,她硬是要保持姿態,無論如何不將有些話說出口。這姿態,在宋運輝眼里便是教養,他最欣賞的就是梁思申的教養。
兩人各有所好,一路親密地散步一圈才回,梁思申這才消除今晚暴飲暴食的內疚之心。
宋運輝很喜歡這樣,他總覺得,自姐姐之后,他又有了一個可以什么都說什么都說得通的親人。而這個親人,沒道理的時候還會耍賴,讓他現在把“我愛你”三個字當作順口溜來說都覺得還無法確切表達自己的心意。
回到家里,宋運輝把眾人送的禮物給梁思申看。梁思申看到楊巡的禮物,一把扔在旁邊不要。宋運輝也并不理會。兩個人的心里都不再拿楊巡當朋友,甚至連熟人都不愿是。
02
楊巡到工廠拆遷現場轉一圈,見到楊速管理得井井有條,但他還是將進度檢查一遍,了然在胸后,才去尋建祥那兒拿錢。拆遷即將完成,工錢必須支付。
他開車停到路邊,見一輛牛高馬大的深灰吉普車停他前面,這種吉普車他從沒見過,看上去似乎比尋常吉普更高大威猛。他看著喜歡,不由得湊過去細看。抬頭先看到吉普車里有人,那人舒舒服服靠著車椅看報紙,他這么看去,正好那人的臉被報紙遮住。他沒在意,司機等候在車上的事他見多了,沒幾個老板或者官員出來辦事是跟他一樣自己開車的。
他忍不住摸摸車子有棱有角的線條,實在喜歡不過,又伸腿踢了一腳那寬厚的輪胎,感覺到這車子晃都不晃,底盤異常扎實。他心說現在走出去到處都是筑路,要是有這么一輛車,別說底盤這么高不會給磕到,便是坑坑洼洼也是如履平地啊,不用跟他的桑塔納似的得撿道走。
宋母不知道梁思申與楊巡有那么一段過節,她見梁思申從申寶田那兒回來后無所事事,就邀請梁思申一起來逛市場,家里一下子添了兩口人,她說有許多東西要買。梁思申沒解釋,載著公婆兩個到了市場,但她沒下車,她煩楊巡,自然不愿進楊巡的店門。宋母還以為她不愿擠人陣,也不勉強,老夫妻自個兒進去了。梁思申就曬著太陽聽著音樂看報紙,看得昏昏欲睡,忽覺車子一震,似是受到撞擊,她一下直起身來,往外一看,卻見前面楊巡低頭欣賞著她的車子。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個人怎么可以如此魯莽地踢她車子,什么人。
楊巡幾乎是慢如蝸牛地挪到駕駛室旁,他想與司機搭個話,討個人情看看車里面,一抬頭,卻整個人如電擊一般怔住了。里面正是他這幾天日思夜想的梁思申橫眉豎目地盯著他。楊巡早聽尋建祥說梁思申這幾天在這兒,也聽申寶田提起,可沒想到他竟能見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愣愣看著梁思申。
梁思申幾乎是在看到楊巡的同時就檢查門鎖。卻見楊巡這種眼神,竟然不是她以為的深惡痛絕。她開始不理解了,但她不想搭理人品如此不堪的人,就舉起報紙將外面的人隔離,不要再看到楊巡。
楊巡回過神來,見此無語,還能說什么,他哪里還有臉說。再說梁思申已經結婚,嫁的是對他同樣重要的宋運輝,他即使有話也不便再說。可他還是佇立好久,眼看著這張報紙沒有放下的意思,只得怏怏而走。一步三回頭的,指望著半路能看到梁思申放下報紙,讓他再看一眼,可是一直到他走進市場大門,都未如愿。他心里非常地灰,不住回想剛才驚鴻一瞥中梁思申的印象,可是都想不起來,他那時驚呆了,腦袋短路。他想來想去,終于想到一個辦法。梁思申等在車上還能為什么,肯定不可能是為看他的市場而來,他開始滿市場地找宋家的人。
果然,讓他找到宋家父母,他連忙上去殷勤陪伴購物,做得滴水不漏。宋季山夫婦最高興看到楊巡這個老鄉,見到楊巡終于不用咬著舌頭說普通話,他們還奇怪楊巡最近為什么一直不過去玩,還跟楊巡說起他們家現在的兒媳與楊巡是舊識。楊巡忍痛含笑,對宋家父母道:“我早就知道宋廠長對小梁非常好,宋廠長開心壞了吧?”
宋母笑道:“還用說嗎,小輝成天眉開眼笑的。哎呀,小楊,你忙你的去,你也是大忙人呢,我們轉轉就走,小梁外面車上等著我們呢,今天不用你送。”
楊巡沒走,硬是跟著宋季山夫婦買完用品,他將所有東西都拎在自己手上,領著宋季山夫婦七拐八彎抄近路走出門去。
梁思申等好久才放下報紙,這才冷冷地打量眼前這家市場。看上去市場似乎往西擴展了一些,而又有朝東的地方似乎又在造什么建筑的樣子,沒想到楊巡還真是打不死的蟑螂,反彈如此之迅速,大約也只有這樣人品的人才能生命力如此頑強。梁思申正感慨間,卻見公婆被楊巡陪著從市場大門出來。她無奈,嘆了聲氣,楊巡這人依舊無孔不入,她只得跳下車去,給公婆打開車門。
楊巡這才看清梁思申,見她穿著淺駝色不像短大衣的衣服,下面是長靴,依然亭亭玉立,而最要緊的是,眉梢眼角都是蓋都蓋不住的春意。楊巡最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他見過的人多,但是梁思申只跟他說了聲“你好”便找別的事做去了。楊巡想主動搭訕,心想即便只議論一下車子也好,可他愣是開不了口,也是找著借口與宋季山夫婦說話。一直等宋季山夫婦與他告別,車子絕塵而去,他才又發了好久的呆。
完了,他心說,徹底完了。
這么好的人,即使她喜歡的車子他也喜歡啊,他當初怎么鬼迷心竅,楊巡直是無精打采了一天。
其后,楊巡不斷聽到有關宋梁二人的傳聞,因這兩人都是在本市大大有名,宋運輝自不必說。梁思申則是以財力著稱,此前當然是與楊巡合資的資金實力,此后則是與市內著名企業家申寶田的合作顯示的資金實力。當然楊巡心里清楚,與申寶田的合資是申寶田的曲線救國。
有人說,宋運輝的新夫人氣質相當好。楊巡心說,這還用說,他又不是瞎眼。
有人說,宋運輝對新夫人相當好,以往從來不帶夫人出席應酬,現在兩人形影不離。有次與幾個相熟官員年尾私人聚會,兩人還小朋友似的手拉手到場,全場嘩然。楊巡聽到這條,心底泛酸,心說若是換作他是宋運輝,他可以讓梁思申騎著出場。
還有人說,宋運輝的夫人對宋運輝相當好,大家吃飯閑聊,她有時就靜靜看著宋運輝高談闊論。這條傳聞對楊巡打擊最大,楊巡太清楚梁思申是個什么樣的人,別看她平日里謙謙君子一般,骨子里可是驕傲得不得了。她那樣子待宋運輝,還能因為什么原因,這兩個人,也算是青梅竹馬吧,楊巡無限酸楚地感慨。
梁思申這幾天確實是跟著宋運輝應酬。她本想不去,可是那些應酬宋運輝難以推卻,她不忍心看宋運輝因為推卻而得罪人,可又不愿意難得相聚時間被應酬剝奪,干脆精心梳理后跟著宋運輝出席。宋運輝也告訴她不要有顧慮,那些人不是金州或者東海總廠的人,那些人都不認識程開顏。梁思申去了之后便知,與宋運輝參加的應酬,同合資之初與楊巡一起參加的應酬有本質的區別,這區別就在場合的檔次。位置未必代表檔次,但高位者自有其高位之道,即使肚子一堆草包,場面上也可做出一團錦繡,僅此已經足夠,誰能要求他人個個紳士?
但這樣的應酬,讓梁思申看到地方執行中央政策的思路。她經常與爸爸通話,交流政策視點,而爸爸的視點屬于爸爸所在的地方,沿海城市又有不同,潑辣辣更有奮發之勢。比如《公司法》正式實施半年以來,對全市企業改革重心的戰略性影響。用宋運輝的解讀說,過去的改革注重對企業的擴權讓利,是量變,而現在的改革思路則是朝質的升華的方向走,朝制度創新的方向走。大家在飯桌上就“產權清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管理科學”進行非正式討論,幾杯酒下肚,大家的議論走向寬松,各自交流從各種渠道得來的經驗和解讀,也有人說出自己的看法。
梁思申最先聽著覺得這是很簡單的道理,難道這也需要討論?但是漸漸地,她聽出自己的淺薄來,原來他們還得通盤考慮全市國有資產的盤活問題,還有企業職工的社會保障問題,他們著眼的不僅僅是一兩家企業的生存。有一位局長說,他們局在全市有兩家企業出不錯的拳頭產品,因此資金充足,日子好過。但是其他下屬企業被三角債困擾,又缺乏資金實行更新換代,猶如陷入泥淖,越掙扎越深陷,外人唯有眼睜睜看其沒頂。但是如果局里出面通盤考慮的話,情況又會不同,比如說由兩家優勢企業牽頭,整合其他小企業,剝離弱勢產業,開展多種經營,既能盤活優勢企業的資金,又能有效消化弱勢企業的資產負債,還可保證所有企業職工不下崗。也有一位副市長對宋運輝提出,東海總廠目前是市第一利稅大戶,但是東海總廠對本地經濟和產業的輻射卻是沒有,他請宋運輝考慮如何帶動地區經濟。副市長提出,市里已經多次提出建議,但是礙于以前分屬不同系統,大家都只能各掃門前積雪,現在趁東海總廠也在改制的機會,能不能同時考慮帶動地方經濟。
梁思申旁聽著這才清楚,除了多種經濟形式之外,即便是國營經濟,也還有地方之分,部門之分,未必都是一統。理論上她早知道企業隸屬,但是沒想到實際操作上還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需要解決,而且看上去還挺復雜。梁思申這才能進一步深入理解前年底的《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也才能進一步領會前不久鄒家華副總理在全國建立現代企業制度試點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也理解宋運輝為什么說是質變,聽了這些人結合現狀進行的討論,梁思申真正體會到為什么鄒家華說這是最深刻的變革,原來這是突破原有框架的變革。從政企關系、產權關系,到企業的組織結構、管理體制等方面,都將發生重大變革。而現在,則只是開始。
梁思申心想,難怪外公一直看重宋運輝,原來看重的就是宋運輝說出來做出來的都可以進入實際操作。她果然不行,她在她的領域可以暢行,但她暫時還無法突破她的領域,這就是她的局限。
她也終于從一次一次的飯局中明白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道理,原來信息的獲得,并不能單純從文件收集或者報紙雜志獲得,廣交朋友在中國是非常重要的一條渠道。比如她,因為出身,她可以從家里獲得很多信息,現在又可以從宋運輝這兒得到一部分,看來,她還得在上海拓展她的朋友渠道,未必來了上海就是進入信息的真空,她只是不得其門而入,她以前真是夜郎自大了點。
因此她很少說話,多聽少說,多想少說。當然,有人如果關心地問起她有關國外經驗的時候,她還是言之有物的,而且理論性非常強,總能給宋運輝掙足面子。在外人看來,就成了梁思申深度迷戀宋運輝,一副賢惠相了。
無奈彩云易散,霽月難逢,兩人鸞鳳和鳴不到十天,便得繼續兩地分居,連宋引都依依不舍,抱著駕車欲行的梁思申哭得需宋運輝抱下來。梁思申的回家行程也是一變再變,最終還是堅持非要把宋運輝送到東海廠門口,看他進去上班了,才依依不舍而別。
回到上海,梁思申便不再失信梁大的睦鄰友好行為,有空經常參與梁大和李力他們的小圈子活動,她本身就是個愛熱鬧的。她更多的還是在自己的工作圈內交友,還偶爾把外公的錦云里拿出來招呼朋友。外公很喜歡這樣的聚會,一高興就扔掉別墅搬來錦云里,把小王和專門負責做中餐的保姆也帶來伺候,一時錦云里的美食和錦云里的別致,還有錦云里主人的好客大方,在圈內口口相傳,梁思申想請誰來,幾乎沒有請不到的。不僅梁思申交了許多朋友,便是兩周來一次的宋運輝都跟著交了不少朋友,而且是“有用的朋友”。
一到寒假,宋運輝便應梁思申的要求,將宋引送去上海錦云里,以免程開顏以寒假為借口要求女兒去金州或者自己來東海。經過上回白雪公主的事,他現在步步設防。而且宋運輝也決定不再顧及情面,干脆一刀切斷母女兩個的關系,設法不讓她們相見,免得女兒又受不良影響。他太看死程開顏,不相信程開顏是個可以被他說服的人,因為他早就認定程開顏是個不理智的人。
楊巡一直等到梁思申離開,才如溺水的人終于被拎出水面,終于走完一段煎熬日子。那幾天他幾乎連走路都會摔跤,只因總是左顧右盼尋找那輛彪悍汽車的身影。因此他那幾天連市內有限幾家高檔飯店都不敢去光顧,只怕進門看到梁思申與宋運輝在一起。他這時候才知道,他其實還挺能用情的,并不是楊邐說的他現在是色鬼一個。
但楊巡這幾天的日子依然過得很飄,人總是跟丟了魂一樣,有一天竟然還鬼使神差地將車子開到東海總廠宿舍區門口,待得醒悟,驚出一身汗,他來干什么,被宋運輝看到會怎么想。
楊速自己有了女朋友,又兼男孩子粗心,只知道大哥最近心情不好,卻不知道大哥心情不好的原因。只好一個電話把一向在大哥面前膽子老大的楊邐叫來,讓楊邐對付大哥。
可是楊邐寒假回來,問來問去也問不出什么。這事說來話長,楊巡無法將來龍去脈跟弟弟妹妹們交代清楚,但不說清楚又無法解釋他的悔恨,他唯有不說。楊邐只好說大哥現在想扮憂郁王子。
去年春節楊巡轟轟烈烈地相親,這個春節楊巡修身養性,除了走親訪友,就是在家看楊邐帶來的書,圣人一般。
03
雷東寶在春節前接到消息,說陳平原春節會回家一段時間。對于陳平原,雷東寶心懷歉疚,他總覺得如果不是他手頭的行賄證據雪上加霜,陳平原的判罪不會加重這么多。無論陳平原手指怎么伸,他小雷家有今天,到底是與陳平原的大力幫忙分不開的。當年判決之后,他們在同一農場服刑,雷東寶對陳平原多有照顧,但是陳平原那邊也有人幫著活動,日子過得不錯,但兩人所在營地離得稍遠,沒見多少次面,陳平原在里面的時候已經不怪他了,因此聽說陳平原暫時出來的消息,他趕緊準備下錢物,見天色暗下來,便悄悄找去,而且還叫韋春紅一起去。
雷東寶萬萬沒有想到,陳平原家的樓道門庭若市。雷東寶擦著兩個下來的人進去,看到陳平原家高朋滿座。好幾個人認識雷東寶,雷東寶也認識好幾個人,大家看到雷東寶一致噤聲,只有陳平原笑道:“東寶,知道你會來,坐這兒。”
眾人都有些驚異,覺得陳平原挺大度的。雷東寶當仁不讓地坐到陳平原身邊,韋春紅沒地方坐,只好遠遠揀把小凳子將就,但韋春紅松一口氣,雷東寶跟她說陳平原不怪罪的時候,她有些不信,還以為是因為都在服刑,陳平原不愿得罪牛高馬大的雷東寶。今兒這么一看,似乎還真是雷東寶說的這么回事,但她不明白了,陳平原何以如此大度。
當著那么多人的面,雷東寶將雙手一拱,當眾道:“陳書記,我向你賠罪。”
陳平原微笑道:“還說這個干什么,我們在里面不是全解釋清楚了嗎?大家,東寶這個人的性子我最懂,他講義氣,你們看看他這塊,是個小人嗎?害我的事他做不出來,這不他自己也關進去了嗎,他也是悔得不行啊。”
雷東寶感動,又是連連拱手:“沒話說了,沒話說了。”
陳平原道:“這兒都是朋友,東寶你也別客氣。給我帶什么來?我可想你以前帶來的野味。”
“有,野豬肉,我早早讓春紅找下的。還有只野豬肚,冬天補身子最好。陳書記,你這回來,是暫時還是不走了?保外辦下來沒有?”
“在辦,還欠一些手續,還是你早出來,到底……”陳平原說到這兒一頓,他本來想說到底有親戚下死力幫忙就是不一樣。但是這話說出來得罪眼前這一幫總算還是把他辦出來的人,他今非昔比,有些話只能咽進肚子里算數,他呵呵一笑,將漏洞抹掉,“到底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呵呵。”
雷東寶沒說啥,也跟著干笑幾聲,這感慨,其實兩人在里面時候早就一起議論過。他今天來,有重要目的。“陳書記,等你回來,我想八抬大轎請你給我們小雷家做顧問,我們一幫粗人,只有你最了解我們。”
陳平原愣了下,卻笑道:“讓我考慮考慮,反正還沒到時候。”
雷東寶笑道:“考慮啥呢,我這輩子難得聽幾個人的話,一個就是你。你就應了吧,別嫌我們廟小。”
陳平原還是微笑,沒有答應。雷東寶卻看到韋春紅給他使個眼色,他便住口。大家又說了會兒話,陳平原才又問雷東寶:“東寶,你那小舅子現在怎么樣了?”
雷東寶沒隱瞞,當著眾人的面,把宋運輝現在的發展情況,行政級別以及宋運輝在這邊協助市里發展的事業,和這邊要好朋友等,都簡單扼要跟陳平原說了一下。陳平原聽了笑道:“呸,有那么好樁腳,還請我去做什么顧問,我跟你說,我即使去,一不上班,二顧而不問,何況我還不想去。”
雷東寶道:“隨便你怎樣,你就算是名都不掛,我還是拿你當顧問。我就認你。”
陳平原沒答,但一直笑瞇瞇的,心情看上去比雷東寶進來時候好了許多。
等夜深人靜,大伙兒一起告辭出來,讓陳平原好好休息。雷東寶夫婦開車回到家里,才有可能說話。韋春紅進門就道:“東寶,你這顧問的主意算是出對了,今天讓陳書記很有面子。”
雷東寶道:“他下半輩子財產沒收了,退休金沒了,總得有地方掙錢。還別說,他腦子好,以前老徐說過,陳書記這個人是個人才,只要用得好。”
“我看他也擔心下半輩子收入問題。今天一屋子這么多人,真能拿出實貨的有幾個?他愁著呢。你這么一表態,有幾個本來還觀望的,這下也不能拿出比你差太多的態度。他們啊……到底是那么多年的同僚,誰做什么都清楚著呢,總不能看著陳書記一個人吃苦。”韋春紅微微撇嘴,她在縣里經營了幾年當時縣里最高級的飯店,看多聽多。
“那你給我使眼色干嗎?”
“怕你說多反而錯,好像你現在財大氣粗可以不把原陳書記放在眼里似的,讓人看著好像是你給陳書記一口飯吃,到底你以前只是個村書記,他是縣委書記,他怎么好意思一口答應到你手底下討口飯吃,讓大家看他現在落魄相。你看這不是后來陳書記故意問起你們小輝了嗎,他現在越是這樣,越要面子著呢。小輝越是能干,你還請陳書記做顧問,越說明你記情,越說明你重視他,他有面子。別人旁邊也得掂量掂量你的意思,給他更多面子。”
雷東寶一想,果然是這樣,笑了:“反正陳書記知道我,他自己會想辦法讓我把話說出來,給他掙面子。”
“你意思我不用給你使眼色?真是過河拆橋,沒良心的。”
雷東寶笑道:“什么話,你能,我才要你一起去,誰說你眼色不要緊?”
韋春紅這才笑了,點頭道:“他還真了解你。今天陳書記都沒說你什么,還替你說話,這一來,以后縣里的人都不好再說你什么。”
“我知道,今天當面說,以后做給他們看,會不一樣。不過現在已經不一樣了,我替縣里做了那么多事,他們也又開始重視我,給我政策。”
“還是不一樣的,得等陳書記真的回來,有些事請他出面就行了。東寶,這么看來,我又可以回縣里辦飯店了,以后看來不會再有事。或者開家分店,市里這家還留著?”
“市里這家也放著,開得好好的,別停。你回縣里吧,我們來去也方便。”
“我再想想,我得把人手物色好了才行。都春節了,這事急不來。”韋春紅忽然又一笑,“你那小輝小舅子現在也兩地分居,比我們離得還遠,你們可真是寶一對。”
雷東寶道:“他高興著呢,就是要他每天飛他也愿意。他跟我說他現在罵人少了,我說他以前都是下面憋得慌鬧的。我春節看他那張臉去,還成天拉著不。”
韋春紅咯咯地笑:“哎,我真想不出來呢,不知道小輝見到小梁是啥樣,我一定要看看他們倆在一起的樣子,我真好奇死。”
雷東寶也是不懷好意地笑,這事說到做到,他立刻給宋運輝打電話,問清宋運輝春節動向,原來是去上海過春節,他立馬要求也去。但放下電話,雷東寶就驚訝了:“呀,小輝不讓我去,小輝怕新老婆。”
韋春紅了然道:“老夫少妻,都那樣。”
“小輝又不老。”
“比起他那個手伸出來跟嫩豆腐一樣的新老婆,當然老,再說小輝廠里又是海風吹又是太陽曬的,本來也顯老。”
雷東寶聽著不樂意,道:“男人顯老點又怎樣。不是這個問題,有些女人讓人一看見就不敢大聲氣兒,小輝新老婆就是那種人,小輝姐姐也是那種人。”
韋春紅一聽,怏怏地道:“你就只敢沖我大嗓門。”
雷東寶道:“你還真別裝細巧。”說著就上樓去,將樓下扔給韋春紅。韋春紅關門關窗到處查了一遍,才關燈摸黑上樓。
宋運輝接完電話給梁思申打,這時候宋引已經睡覺,梁思申告訴他宋引在她的手提電腦上玩了一晚上水管工游戲,又學會好幾句英語會話,與外公一起彈奏鋼琴,白天還跟外公一起雕了一根烏木筷子,好不容易才肯睡覺。宋運輝聽著心說除了英語,其他都是他家做不到的。即使宋引能自個兒在家彈鋼琴,可哪有人跟她一起彈,在上海估計還梁思申的小提琴一起上呢。女兒在梁家的生活可以稱之為經歷。最初梁思申邀請宋引去上海的時候,他有點怕梁思申太操心,而他媽也擔心梁思申一個大姑娘家管不管得好孩子,可又不敢跟去看。沒想到宋引在上海錦云里挺吃得開,外公還挺喜歡這個總說他穿得太花的小封建。
梁思申打完電話,見外公還歪在羅漢床上,就道:“還不上去睡?不會是專門等著跟我談話吧?”
外公點點頭,放下手頭的舊《申報》和放大鏡,道:“我準備出五十萬給小竺開個古玩店,又賣又收,我自己也可以玩玩,你這幾天趕緊給我辦了,注冊用你的名字。”
“別為難我,外資注冊很麻煩。”
“你不行用你媽的名字。”
“不行,他們公職人員,你少給他們惹麻煩。才五十萬人民幣,人家竺小姐伺候你這么多天,全給她也不算多。”
“我給是我人情,我沒做好前期被她鉆空子是我老年癡呆,兩碼事。誰像你,倒貼找個先生,還替人養拖油瓶。我跟你說啦,投資也得看看人的資質,這個小姑娘腦袋不是一流,比她爸差得遠,比起你小時候更差遠了,你適可而止,還是留點本錢養你自己的。”
梁思申悻悻地:“我還不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防患于未然,省得她親娘拉去教上幾天,又給我制造低級矛盾。”
外公一針見血:“我看你是先下手為強,不給她親娘借看女兒制造機會見女兒親爹,制造他們一家三口親密相處場面。嘿嘿,沒想到啊,受的西方教育,東方怨婦的一套你無師自通啊。不愧是我親外孫女,出手比你兩個舅媽漂亮。”
梁思申被說中心事,只得嘿嘿一笑揭過不提。因她知道宋運輝是個注重家教的,當著寶貝女兒的面是不肯給前妻下不了臺的。可是她嘴上可以大方,心里一想到他們原一家三口坐一起笑容滿面地吃飯,她就憋氣,只好主動出手,找個漂亮借口斷絕他們的接觸。宋運輝不知道,為此還心存感激呢,沒想到還是被外公識破。她只得道:“你等著,開店的事媽媽來了再說,宋的行不行?”
“不行。”外公否定得非常堅決,但外公并不說出原因。對于宋運輝,外公欣賞宋的能力,但是并不認可宋的人品,任憑宋梁兩個在他面前表現得蜜里調油,他都認定宋運輝休妻再娶另有目的,而不是梁思申說的什么感情深厚。外公認為,再深厚的感情,若是換梁思申只是小家碧玉,宋運輝還能如此執著?不說別的,宋運輝前面一個妻子也是小小的干部,可見這人選擇婚姻的功利性極強。因此,項目交到宋運輝手里執行是可以的,那是利用宋運輝的能力,可產權不能放到宋運輝名下,那是有去無回,當然外公不會說出理由,免得得罪。“這事不急,我先物色下門面,就這兒附近,慢慢裝點起來。還有一些事,春節得來不少人,你得預先多準備幾只煤氣瓶,電費去交好,別讓人把電線拉了。水費據說有人上門來收,哪天輪到我們抄表的時候你得挨家挨戶去收,呵呵,好玩得緊。我這兒手頭現金沒了,明天你帶我支票走,給我取點美金來,這幾天黑市兌換價日跌夜跌,我得多換點人民幣放著。你回來經過香港的時候,多帶點干鮑干貝魚翅燕窩回來,我付錢。再給我帶些內衣來,這邊的內衣不能穿,白襯衫也帶幾件,還有盥洗用品,都用老牌子。所有你幫我采購的物品,我按總價的10%支付你傭金。”
梁思申不疑有他,應了一聲便罷,但是挺頭痛。以前很多事情可以扔給梁大解決,現在搬出別墅,住著是有品位了,離工作地點也近了,可家常生活一地雞毛,千頭萬緒都需她出面去做,又不能扔給外公,說不出口。唯有煤氣瓶之類可以交給花王,其他繳費之類的事,錦云里的電費動輒上萬,還為此申請的單獨線路,外公怎么可能放心讓花王等人拿著這么多現金。她少不得明天飛美國前把所有事情做完。國內服務業還不發達,排隊真正是逼瘋人。她自己還有事呢,梁大春節結婚,不僅大伯二伯分別從老家和北京趕來,爺爺奶奶都回來,還有梁大媽媽家的親戚也從北京來,她少不得從美國采購新年禮物分派,再加外公的衣物,她只怕三只皮箱都不夠,天吶,都說結婚后家務激增,她現在深有體會。可是她覺得她有能力承擔,相比起其他上海女人,她有財力,有腦力,做事自然稍微容易一些。
宋運輝拒絕雷東寶來上海過年,是因為他深知這次的春節是他的大考,不想大大咧咧的雷東寶再給他亂上加亂。雖然與梁家父母已經達成電話溝通,可是見面一起生活幾天,那又是另一回事。而且,他還得出席梁家大孫子的婚宴,他屆時會遇到大批梁家親戚,那都是些什么人,梁思申早就與他說明了,因此宋運輝提前離開東海廠,連夜自己飛車趕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梁思申指定的美發廳修理自己。
年夜飯是與梁家人一起吃的,外公、梁父、梁母和宋引。梁思申反而還在美國,都是場面上的人,既然婚姻已經既成事實,彼此也就以禮相待。但是一桌人又沒什么親情可以敘說,外公當仁不讓地抓住好不容易見面又沒梁思申霸占著的宋運輝談投資項目進度。
梁父聽著,輕輕與妻子道:“你爸想利用小宋做免費勞力。”
梁母點頭:“小宋剛進門,不便拒絕。老頭子真能抓機會,但囡囡肯罷休?”
梁父笑了,很輕很輕地道:“我現在總算明白,為什么囡囡為個外婆遺產還得打官司,現在外公卻輕易把這幢房子寫到她名下,兩人早已心照不宣。”
梁母哭笑不得:“這孩子,這孩子……”
梁母看看身邊專心吃非常鮮美的鮑魚的宋引,忍不住摸摸小姑娘的頭發,心里想著,不知道她的親外孫或者親外孫女是什么樣子,一定更漂亮更聰明,估計女兒現在還沒生孩子的打算。一直等宋運輝照顧了女兒去睡覺,梁父才正式跟宋運輝談起他們省有幾家企業的情況。宋運輝有些吃驚,沒想到梁父也有插手的意思。而梁父更猛,他希望宋運輝立刻著手,趕在改制試點企業篩選之前,先下手為強,免得被改制試點工作束縛手腳。梁父還說,所有的當地政府部門的工作,由他來做。
宋運輝很快明白了梁父的意思,也明白梁父話里話外的潛臺詞。他想了好一會兒,才道:“那,看來得在國內注冊一家公司了。”
外公卻道:“眼光別放那么窄,只看到自己手里那點子權。告訴你們,你們的銀行貸款利息太高啦,簡直是懲罰性利率,我一輩子都沒看到過幾次,專門針對你們的高通脹的啦。拿那么高利息的貸款做投資,基本上是老壽星吃砒霜,萬一通脹給如愿收緊,你們完啦。還是乖乖拿我的錢,我到美國銀行貸款,最終受益我們三個可以坐下來談。”
梁母看著王、梁、宋祖孫三代談得熱鬧,忍不住問了宋運輝一句:“小宋,今年物價漲得厲害,你們工資漲了沒?”
宋運輝道:“漲了,不敢不漲,現在外資企業招聘廣告上面直接標明工資,我們不漲的話,工人都跑去外資企業。”
“漲幅大嗎?”
“工資漲幅沒法大,只能獎金福利上面增加收入。跟外公談的項目就是準備增加職工福利用,到時每人手里分一份原始股。如果不做這些打算,相比物價漲幅,我們的收入都在縮水。”
梁母聽了點點頭,嘆了聲氣:“唉,我和囡囡爸爸的工資也是,錢越來越不值錢,各方面的用度卻是越來越大,今年春節的禮物,還都仗著囡囡從美國背來。你們慢慢聊,我先上去休息,趕一天路,累了。”
宋運輝看看上樓去的梁母,感覺梁母的心情可能比較復雜。他不知道有些事經梁父插手之后,梁思申會怎么看。不僅宋運輝感慨,梁父也是心有觸動,看著妻子的身影一時無語,等外公也上樓去,才有些遮掩地對女婿道:“太太理想主義,是做丈夫的成功。”
宋運輝聯想到自己,不由得會意一笑,與岳父的距離頃刻拉近。“爸,我估計思申也理想主義,接受不了你輔助出資。”
梁父自嘲:“看來我作為父親,也很成功。”他摸出一包香煙,看看宋運輝,笑道,“你不會真戒了煙?母女倆都不在眼前,來一支?”
宋運輝推辭道:“還真戒了,謝謝爸。”
梁父有些驚異:“你倒是能下狠心,是不是準備迎接小生命?”
宋運輝笑道:“我們順其自然,沒做任何措施。”或許是姐姐去世的陰影已經淡去,宋運輝才剛結婚就極其希望有與梁思申共同的孩子,他把自己的強烈愿望與梁思申說起,梁思申勉勉強強地同意。宋運輝清楚當時看到梁思申答應的時候,他很開心,他感覺自己心里有隱隱的焦慮。
“挺好,我們剛才也說起什么時候給你們抱孩子。”梁父再度驚異,看起來他和妻子都猜錯了,看起來女兒比他們意想中更重視這段婚姻,而不是跟他們第一次說起時候的瀟灑態度。或許是因為說起第三代,翁婿兩個人的心理距離進一步拉近。梁父吸一口煙,用夾著香煙的手指指眼前的客廳,道:“你對錦云里感覺怎么樣?”
宋運輝笑道:“第一次來看,只看到一堆舊家具,后來才一點一點地品出其中的好來。最難得是把不舒服的舊家具改造得可以舒服地用,而且還是不計價值地擺著率性地用,這才是真正底氣,需要多少文化底蘊和豐厚家底啊。”
梁父感慨:“梁大前陣子跟我說,看到囡囡裝修的別墅,本來以為這就是資本主義,看了外公的錦云里才知道囡囡的不過是中產階級。他以前羨慕囡囡的開放式廚房氣派亮麗,沒想到錦云里的廚房偏居一角,關在門里,設備齊全,但模樣一般,原來因為廚房不是真正富貴的主人出沒的場合。階層的不同,思維的不同,都反映在房間布置的細節上。梁大說他和他的幾個朋友以前還以為自己得天獨厚,看了錦云里才自慚形穢。”
宋運輝聽了心說,估計這是梁父自己的內心想法,他有些明白,梁父這是在跟他解釋今天插手的原因。他笑道:“我現在麻木了,還能怎么樣,起碼我還是占著宿舍區最大的別墅。”
梁父看宋運輝一眼,道:“現在國家開放了,放進來的誘惑越來越多,我們都目不暇接,何況你們年輕人。連老頭子們都閑不住了。你知道我這回最感慨的是什么嗎?囡囡的爺爺,他是詩書世家出身,再加經歷無數起落,本來應該全看開了的,可這回竟然為找不到合適的西裝來參加大孫子的婚禮而沮喪,差點為此不肯來上海。他還是離休干部,待遇已經算是高的,可相比過去的生活水準,還是一落千丈了,他們沒獎金墊補。”
宋運輝看看梁父已經斑白的雙鬢,心里明白還有幾年就要退休的梁父這是心有戚戚焉了。他想了想,道:“相比之下,看看思申的外公,一樣的努力,不一樣的結局,不能不讓人感慨。”
梁父點點頭:“這些話,聽到囡囡耳朵里,又是腐敗了。”
宋運輝不由得微笑道:“思申已經與過去有些不一樣了,最近剛幫一家集體企業轉制,使了不少心照不宣的手法,她現在分析問題很客觀。”
“呵呵,現在還是你更了解她。”梁父心里有些不是味道,可又不能不承認現實,又想,其實過去似乎也是宋運輝更理解梁思申,“你今天自己開車過來,中午也沒休息一下,還不累嗎?”
“路上打過盹,還好,相比每天的工作量,今天算清閑。”
“身體真好,年輕。好吧,明早接囡囡的事也交給你,我肯定起不來。我上去休息了,今天拎了兩次行李,才是從家里樓上拎到樓下,再從梁大車上拎進這兒二樓,現在右手臂就沉沉地酸,不中用啦。你也早點休息。對了,帶著名片嗎?明后天我帶你跟親戚認一遭。囡囡不辦婚禮,搞得你們被動。”
梁父上樓,到樓梯口,不由得往下看看,見宋運輝正檢查門窗關合,又看宋運輝熟練開啟美國帶來的報警設備,然后才留下幾盞燈昏昏照著,跟著上樓。他回頭跟妻子說,這個女婿做人非常努力,也非常能思考,只是有點努力得可怕,幸好是女婿,如果與這樣的人共事,不知多累。梁母也說女婿看上去太深,她有些為女兒心里沒底。兩人心里都捏著一桿秤,過后幾天得以過來人的眼光好好評估女兒女婿的關系,有什么問題可以事先提點。
宋運輝回去自己臥室,好好將今天梁父意外提出的插手回味了一遍。心里想著,要不要跟梁思申說明,最終決定還是說,他剛才還打保票跟梁父說梁思申已經很會客觀分析現實,怎么輪到他手上又擔心起來了呢。
宋運輝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出門去機場接梁思申,開的是梁思申的大切,因為聽說梁思申帶了三大口皮箱,他的奧迪估計不夠裝。初一清晨的上海街面難得地清靜,就跟他剛出來的錦云里一樣,過年的時候那些國產保姆都不肯上班,外公一點辦法都沒有,幸好還有菲傭小王在家。宋運輝下來的時候,小王也才剛起來,忙給他做了咖啡,宋運輝自己做的吐司,小王因與宋運輝溝通良好,很是謝謝了他。宋運輝感覺菲傭比較合理,不比國內保姆,有些太自卑,有些當家作主意識太強,幸好外公夠奸,一家中外四個幫手,個個服服帖帖。梁思申還說為一個家忙死,其實若沒外公幫手,這個錦云里早雞飛狗跳,其中微妙,不是梁思申這個大而化之的人能理解的。
大年初一的國際到達出口也是難得寥落,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新年,出來的旅人帶著的行李特別多,好多人除了一只皮箱之外,還背著紅一條白一條的大編織袋。宋運輝相信梁思申再多行李也不肯背編織袋,梁思申這個人太注意形象。想到每次相聚,總能看到梁思申洗漱之后得擺弄半天瓶瓶罐罐,他再看幾遍也總是記不住那些瓶瓶罐罐的用處,他還算是學化工的。梁思申還每天晚上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費盡心思地搭配出來,她有那么多衣服,卻總是抱怨缺這缺那。想起這些,他一個人站在空闊的國際到達出口微笑。她有時是那么理智,有時又是那么率性,有時精明過頭,有時簡單得沒道理,內心非常驕傲……
笑瞇瞇地想著這些,時間過得飛快,很快便見梁思申推著大大一車行李東張西望地出來。宋運輝上前先擁抱了她,才接過行李車,梁思申先笑嘻嘻地道:“我爸媽昨天沒欺負你吧?”
宋運輝聽著不由得笑:“怎么可能,我昨晚跟你爸談得挺晚,還說了一些你爺爺的事,還有……你爸的感慨。今天長途飛機坐得臉色不大好,回去先睡會兒,我已經吩咐小王給你榨好橙汁。”
梁思申卻神秘地笑道:“我已經在香港睡一晚上了,不過不大睡得著。你知道我昨天想到什么嗎?嘻嘻,想的時候我都忍不住笑。我看賓館里的電視放古裝戲,里面女的叫男的三郎,我想我到了古代該叫你什么郎,宋郎?二郎?立刻就想到輝郎了,哈哈,大灰狼。要不是天太晚,我當即就想跑出去買一頂小紅帽跟你配套。”
宋運輝聽著也笑:“你要是叫我大灰狼,貓貓得跟你理論。不問問你爸跟我談什么?”
“呃,不問,逃不過仗著長輩身份又是考察又是試探的,我問了生氣。”
“沒有,且不說你爸媽都是大方人,以你爸媽的水平,他們想試探我,也不用那么低級地拿話考察,后面幾天看著就行。”宋運輝推著車子到門口,小車無法出門,只得一只一只地將行李拎到門外,讓梁思申看著,他去取車接應。梁思申倒是有些不解了,爸媽拿起電話總是就宋運輝的問題問東問西,怎么見了真人反而不問了,反常啊。
風很冷,才一會兒工夫梁思申等得手足冰涼,等車子一來,她嗖地躥上車去,把行李扔給宋運輝處理。宋運輝早知如此,這是家教加出國受教育的結果。他不由得想到那么身份儼然的梁父要等梁母上樓睡覺后才敢吸煙,還自嘲地說“太太理想主義,是做丈夫的成功”,不由得莞爾。他也知道,等他上車,一定有親吻擁抱等著犒勞他,他估計梁父也是這么被梁母收服的,久后習慣成自然。等他收拾好行李上車,果然不出他所料,他雖然早知道有這么一套,可還是吃這么一套,只覺得所做的一切非常順理成章。
兩人上路后,宋運輝基本上沒有時間說話,都是梁思申在告訴他,她回美國做了些什么事,他笑瞇瞇地聽著,等她說完。梁思申滔滔不絕好一會兒,忽然急轉直下:“你知道我為什么臉色差嗎?清早起來趕飛機,吃隔夜面包沒胃口,吐了,好難受,飛機上還一直在反胃。”
宋運輝一愣,他是過來人,立刻敏感地道:“會不會有了?”忍不住一邊開車一邊扭頭看梁思申臉色,似乎他的眼睛能做青蛙試驗。
梁思申也吃驚:“不會吧,那么快?”但想了想便釋然,“不會,那個才剛來過。”
宋運輝一聽,心里微微失望,他更敏感地感覺到,梁思申的語氣里沒他那么強烈的激動,但他還是溫言道:“等下到家還是先喝點粥吧,別先喝橙汁。”
梁思申卻笑嘻嘻地湊過來,道:“大灰狼,你非常緊張,你車子都開得蛇行了。”
宋運輝勉強一笑:“昨天你爸爸跟我談起我們的孩子,他們也非常向往。”
梁思申吃驚:“他們不是……他們倒又急著想要了?”
宋運輝知道“他們不是”什么:“你別再這么想你爸媽,他們現在跟我聊得很好,昨晚你爸爸還跟我談了你爺爺的失落,推己及人,他也說到他心里的矛盾,這些與我有時的感慨很一致。你看,我們都已經聊得這么深入。”
“啊,原來你們已經暗度陳倉。大灰狼,你別一張臭臉,我們都那么聰明,要一個孩子還不是簡單不過的事情。”
宋運輝不由得笑道:“要孩子跟聰明有什么內在必然的聯系嗎?”
“就是逗你笑的,別急,順其自然。”
宋運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是急,我剛才激動壞了,想到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多讓人激動。”
梁思申聽了反而笑,想到宋運輝已經有了一個女兒,卻還這么激動,她心里非常清楚這是為什么,因此心里很是好受,只覺得沒懷上還真是可惜。“我一定努力爭取。”她說出這話,自己也笑出聲來,可又忍不住感慨,“我們比較麻煩,兩個人離得遠。我很怕,我正著手獨立主持一個大項目,懷孕會造成很大影響。不過我聰明,是不是,既然別的女人都能做好的古老行當,我一定也能行。連外公這張壞嘴都說,我們的孩子肯定是最聰明的,我非常向往看到。”
宋運輝這才發自內心地笑在臉上,他發現自己太緊張梁思申了,有點緊張得想用孩子綁住這么優秀的她。到錦云里門前的時候,他忍不住伸手緊緊擁抱梁思申,好一會兒才放手,下去開大門。果然梁父看到就早早迎出來,他們沒了熱烈親密的機會。
梁家父母帶上女兒女婿去梁思申爺爺住的酒店拜年,外公不高興一起去,但大家當然帶上了宋引。梁思申也清楚大家都會怎么議論,她無所謂,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是梁家父母和宋運輝心里都敏感著。已經結婚的梁三問梁思申怎么想著找個有婚史又有孩子的,梁思申反而神色自若地反問梁三怎么會有這么落后的中式想法,只因梁思申在眾堂兄妹中是潮流的風向標,梁三反而覺得自己真的很封建閉塞。
梁思申應付了梁家兄姐的問候,再看宋運輝嫻熟老練,不卑不亢地與她家這些達官貴人親戚交往而不落下風,她再次問自己,究竟愛他什么。如同過去,依然沒有答案。似乎與宋運輝在一起是順理成章的一件事。但因為宋運輝是第一次出現在梁家,很多人好奇地非要問個明白,為什么與那么一個條件看上去不般配的人結婚,梁思申只好一再地非常肯定地回答,他非常聰明,她一向只喜歡聰明人。眾人將信將疑,但都心里懷疑其中必有貓膩,兩人看上去并不般配,女的太流光溢彩,男的則是一看就是從下面奮斗上來的小戶人家出身。
不僅是梁思申,宋運輝也在深切感受著梁家與他家的不同。這家人里面的大多數,都是跟梁思申似的,內心無比驕傲,行為上則是持以良好修養,看仔細了才能感受到有些高高在上的冷漠。他以往接觸的人中,老徐也是這樣一個人。梁思申的爺爺雖然沒外公那么刁鉆潑辣,可也是不易對付的,他被抓住問了好多問題。令他感激的是,岳父一直陪在他身邊,有什么過分的地方,由岳父出言打斷。但爺爺最終還是肯定了他,只因為他是做技術出身的,爺爺喜歡實干的人,而非他現在的身份修養。宋運輝覺得梁思申的爺爺和外公都是無比怪誕的人,可又有性格。
中午吃飯,梁家一大家子加上梁大母親家一大家子,整整開了四桌。梁父讓宋運輝與他同桌,那一桌都是梁父一輩的人,也是所謂都在官場上的人。宋運輝還是第一次參與這種人物們舉重若輕的隨意交談,令他大開眼界。而這一餐的交談,也令在座看到宋運輝的潛力。但這一餐飯,吃得宋運輝差點筋疲力盡,他終于見識了梁家。
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在梁父職位并不顯赫的情況下,蕭然卻對梁思申心懷忌憚。
第二天正月初二梁大的婚禮上,宋運輝再度見識梁家的氣派,不過當天大家的注目重心已經轉移向梁大新娘子的娘家,宋運輝得以旁觀。梁思申這才有時間與宋運輝竊竊私語,告訴他誰誰有什么什么。梁思申見多而倦,宋運輝則是初見欣喜,宋運輝此時已經很能理解梁思申為什么應付大場面的時候游刃有余,她根本就是在那里面泡大的。宋運輝看到女兒宋引也是東張西望沒事人一般,不由得嬉笑感慨,他的心理素質還不如女兒,但估計女兒出入這種場合多了,以后也與梁思申沒什么兩樣。
宋運輝在觀察著梁家,梁父梁母則是實地觀察女婿。對于宋運輝內心的真實動機,他們無法考證,但是從小兩口之間的關系來看,他們看得出宋運輝非常愛他們的女兒,經常是微笑注視著放任著他們的女兒,也看得出偶爾有輕聲提點,看上去完全是一個成熟男人對待妻子的態度,也有點好得令人不能相信。梁父梁母反復背后商量,估計女兒女婿早在愛情之前已經培養出過人親情,此后的愛情反而是順水推舟的產物。老兩口一時都有些不知如何定義女兒女婿的關系,但他們心里都想到,如果宋運輝沒有婚史的話,那一切就完美了。
這幾天,對于宋引來說,真是大開眼界的寒假。假期結束,跟著爸爸的車子回到家里,她一張小嘴都忙不過來,跟爺爺奶奶敘說那上海的燈紅酒綠、紅男綠女。宋季山夫婦都是目瞪口呆,沒想到中國的土地上,還有他們想象不到的某種生活。宋運輝倒是沒說什么,讓父母不用在意那些富貴繁華,以后梁思申來還照樣對待便是。
春節過后,宋運輝便立刻投入協助某下游企業改制工程的實際操作,他首先通過當地政府的幫忙,以及與梁家一位親戚的聯絡,順利通過層層申報和嚴格篩選,將項目列入省百家試點企業名單,終于獲得改制的通行證。幾乎與此同時,他們與當地政府臨時成立的現代企業制度試點領導小組緊密配合協作,建立起試點工作班子,專門負責制訂實施試點工作計劃。
宋運輝手中的工作進度一如既往地安排得密不透風,而他對一半由東海廠抽調人員組成的試點工作班子的第一要求就是“高效”,由他每天傍晚親自過問工作進展。很快,試點工作的總體指導思想便制定出來:一、根據《公司法》的精神,建立健全企業法人治理結構;二、明確投資主體,明晰產權歸屬;三、實現投資主體多元化,多頭引資,爭取吸引外資;四、調整企業資產負債結構,以多種形式消化企業原有債務;五、徹底政企分離。
外公首先拿到指導思想傳真,因為宋運輝這幾天正在上海辦事,所有不著急的常規傳真都是傳到錦云里,等晚上他回來看。錦云里的電話號碼固定,大家都已經知道如果宋運輝不在東海總廠,往錦云里這個電話傳一份總是沒錯的。外公拿放大鏡看著傳真內容,仔仔細細看了兩遍,才笑了出來,自言自語道:“這個狡猾的,說得多冠冕堂皇,好像引進外資還是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等梁思申下班回家,外公把傳真交給梁思申看,笑嘻嘻地道:“你看,同樣一句話,你前幾天的案子說得太赤裸裸,審批時候才會那么難。你以后也要站到小輝的角度看問題,拿點政策高度出來說話。”
梁思申其實一直在參與宋運輝的改制試點進程,兩人經常商討如何做到一步到位,政策制定別給以后留下漏子。因此對于試點工作的指導思想早就心中有數,但是看到傳真內容,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話要這么說。哎,我們正在制作的一份報告看起來得重寫,一份拆為兩份,一份交給香港股民看,一份交給權力機構看。”
外公最初裝著不在意的樣子,但等梁思申說完,就道:“我是不是得準備錢了?最近人民幣對美元貶得厲害,美元越來越不值錢,得讓小輝加把勁,快點。”
“快不起來,從指導思想確立到試點方案經過討論拿出,起碼得一個月。然后就得報請省體改委審批。我最感興趣的是他們最后的試點方案會怎么處理那個債務重組問題,債轉股?增資減債……”
“反正都是便宜我這個資本家,呵呵。”外公才不高興關心那些細節問題,那些換湯不換藥的操作,不過是程序而已。他只袖手悠篤篤地看結果,“你們的衣服今天拿來了,你試穿看看。不行的話,用你外婆以前的衣服。小輝身量與我年輕時差不多,也可以用我過去的衣服。我看著不好,做工粗糙,跟解放前的做工沒法比。料子也挑不出好的,都是些行貨。這幾天院子里花兒開得好,你們趕緊把照片拍了。”
“噢,在哪兒?”梁思申立刻有了積極性,兩眼一掃,便掃到羅漢床上放著的一只綠緞包袱。這些是外公讓一家他看著還行的裁縫上門量了她和宋運輝的身材后定做的傳統衣服,衣服式樣都是外公自己選定的,根本就不讓宋梁二人插手。梁思申一直好奇得很,不曉得外公會弄出什么衣服來給她穿。不過春節過后一個太陽微陰的天氣,院子里曾經晾曬過一次外公外婆過去的綢緞衣服,當時滿院子的花團錦簇,看得梁思申好生艷羨,尤其是外婆的衣服,在外公不耐煩的指點之下,她才知道什么滾啊鑲啊的,原來過去的寬袖大袍里蘊藏著無數風流。她早就想知道給她拍結婚照穿的衣服會是什么樣,拎起包袱就往樓上去了。
宋運輝回來的時候,走進高墻里面的深院,立刻就聞到一股撲鼻的清香,正是春蘭吐蕊。但宋運輝知道,早上出去的時候伴著一院子淡淡霧氣的香氣更濃,遠非晚上的可比。走進院子,仿佛走進另一個世界,高高圍墻不僅將滿世界的喧囂隔在門外,連空氣似乎都是不一樣的。而今天最難得的竟然是屋子里傳出來的外公和梁思申的笑聲,雖然都是輕輕的,可是在高墻內的幽靜環境里,也是清晰可聞。
宋運輝奇怪了,今天什么事情,竟然讓祖孫兩個一齊笑出聲來。這祖孫兩個,明明都是挺智慧的人,偏偏祖孫在一起總是貨不對板,兩個人總是為斗氣而斗氣,誰也不肯稍做退讓,宋運輝私下勸說梁思申忘記舊事放開心胸,沒用,跟外公說收拾意氣為老而尊,也沒用。兩個人總是一個笑的時候一個生氣,更多時候是兩敗俱傷。一起都笑的日子鳳毛麟角。
宋運輝好奇地開門進去,卻見梁思申穿一襲鵝黃大襟衫子,瘦高的人硬是給穿得寶塔一樣扎實,整個身材淹沒在綾羅綢緞里。看見他來,還假模廝樣地舉起手中檀香扇子,扭扭捏捏沖他做個萬福,臉上早已歪眉歪眼滿是鬼臉了。宋運輝一見就大笑,趕緊把手里的包扔到桌上,免得笑到手軟捏不住。外公也是笑得滾在床上,一串的“哎喲哎喲”。梁思申看見一個箭步過去,大力將外公扶正了,還真怕老頭子笑得岔氣。外公坐正了笑道:“我一輩子都沒見過穿上這種衣服越發滑稽的人,簡直是沐猴而冠。”
“真的不搭調嗎?”梁思申不信,在落地穿衣鏡面前轉來轉去,覺得自己挺美。
宋運輝笑道:“不錯,我想穿著這套衣服站到外面開滿花的蘋果樹下拍照,一定很美。你今天怎么可以早回?”
外公早搶著道:“小輝你這回審美總算對了,我給你們約下禮拜天拍照,布景全聽我的,有些東西我開地下室取出來用一下,務必給你們布置得原汁原味,絕不露餡,任何內行人都看不出年代。小輝,你換上那件寶藍的給我看看。”
宋運輝笑道:“我倒是認識一個識貨的,在北京,什么時候拿去給他看看,真要這么麻煩嗎?思申你有沒有時間拍?”
梁思申在鏡子面前將一頭長發挽來折去,道:“你在家我當然早回,下刀子也得早回。照片當然要拍的,以后老了拿出來給孩子們看,瞧瞧,奶奶以前打扮打扮也是美女。快,我來幫你穿。”
宋運輝聽著又笑。本來以為穿件衣服有什么難的,沒想到還真難上手,只得與梁思申鉆一起研究好一陣子,才想辦法系上帶子。外公只笑瞇瞇看著,硬是不出聲指點,似是等看好戲,好歹兩個聰明的孫輩沒讓他得逞。但等宋運輝全套寶藍萬字團花長袍配鑲了不知多少花頭的石青褂子穿好,外公立刻扔過來一柄紫檀木骨子的泥金扇子,讓兩人站一起給他瞧。他看來看去,覺得還是宋運輝的氣質更像樣一點,梁思申穿上龍袍也成不了太子,一臉的飛揚跋扈蓋也蓋不住。老頭子自己先擺弄起他的收藏老蔡司相機指揮著兩人站起坐下好好拍了幾張。
宋運輝本來只是陪玩,可是上手以后卻覺得是真好玩,尤其是他棕色長衫梁思申大紅裙卦,被外公趕到書房體驗紅袖添香夜讀書,做出種種古典樣子,諸如潑墨揮毫讀線裝書拉手說話等。宋運輝真是非常想早一天看到外公接連拍了十幾張的照片會是什么樣子。外公眼睛不好,焦距還是他對的,他已經看到鏡頭里的美。玩了半天,宋運輝才想起他有電話要打,只得罷手,梁思申也才感到肚子餓得擂鼓。宋運輝跟梁思申在一起后,不知玩了多少以前從沒想到過的東西,每次在錦云里的心情都非常好,有再大壓力,在回到錦云里關上大銅門的一刻,便卸壓一半。
宋運輝打上了電話就一時扔不下,東海總廠也正在改制,轉股份制,有關產權的問題也需調整,財務部門好多問題需要請示,宋運輝盤腿坐在羅漢床上外公常坐位置對面,一手話機一手鉛筆,一個電話打個沒完。
梁思申吃她的酸奶水果沙拉,眼睛則是專注于剛從自己包里取出的一份文件,兩只墨黑拉布拉多在她身邊盤旋。只有外公沒事干,不時給一句“裝什么樣,又沒人給加薪”。梁思申吃完,見宋運輝還在打電話,而且是口氣相當嚴厲,不由得輕輕對外公道:“你以前跟部下說話也是這樣?”
外公轉身看了會兒,才道:“我扔椅子的時候都有,這么說話還是客氣的。”
梁思申道:“我們不。我也意識到我們的國內雇員說話聲音比較大,有時候我皮笑肉不笑給出的指令,他們比較會忽視。不過我還是不喜歡大嗓門,也不愿發脾氣,寧愿拿語言來壓制。”
“你們是洋行那一套,假惺惺。我喜歡小輝這樣子的,簡單直接,沒廢話。臭小子,電話費原來都是他打出來的。”
梁思申估計工廠環境下面說話也輕緩不了,但宋運輝平時說話,以及宋家人說話聲音都不大,跟她家差不多。她看宋運輝沒完沒了,一塊給他煎的牛排眼看變冷,她就倒了一杯溫水拿去放到宋運輝手邊,拍拍他手臂提示他喝水,又走開不去打擾。
宋運輝好不容易打完一個電話,見梁思申從烤箱搬出一只大鋼盤放到他面前炕幾上,里面有葷有素,都是今天的菜被梁思申挑了他愛吃的放進烤箱再加工,讓他放下電話就有熱的吃。外公看宋運輝吃飯吃菜,他外孫女諂媚地切割牛排送到宋運輝嘴里,不由得撇嘴,現在的年輕人真沒規矩,好起來一身輕骨頭,跟他吃飯時候卻狂看資料,當他不存在。
宋運輝邊吃邊對還在飯桌邊細嚼慢咽吃養生餐的外公道:“外公,傳真背后體現的政策,要不要等你吃完一起說?”
“我聽這個干什么,我用人不疑。”外公還挺不耐煩。
“觸霉頭了吧?”梁思申取笑宋運輝,但宋運輝按住她沒讓她就外公的“用人不疑”反唇相譏。梁思申還挺聽宋運輝,但還是沖拿著大盤子去廚房交給小王洗的宋運輝做個鬼臉。宋運輝性格很強,總喜歡將她的工作也一并規劃上,也不怕腦袋累著。
其實宋運輝已經看出梁思申無法吃透政策的原因,她還太年輕,對過去政策的變化了解不深,因此也看不出現今出臺政策的來龍去脈。他要告訴她那些細微的差別和進步,以及政策制定背后方方面面的考量。讓她別拿到政策就跟其他洋鬼子似的只知道挑不足,看不到中國社會的發展,更無法在吃透政策的基礎上有所為有所不為。但他也知道梁思申心高氣傲,總是拎著她耳朵灌輸也不好,他有時候就借道外公,側面敲打梁思申,可惜外公今天不領情。
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走出廚房就道:“我們市里組織一批企業家自費赴香港考察學習,楊巡也在名單之內,這個星期天會過來上海趕飛機。他通過尋建祥跟我聯系,問能不能跟你我吃頓飯,給他機會向你道歉。他說他這段時間想了很多,知道以前辜負你。我看他這話說出來,說明他總算問題看到點子上了。”
“星期天我們要拍照,沒時間。”
“可以晚上。”
梁思申奇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同意一起吃飯?”
宋運輝笑道:“我不想同意,他對你有企圖。不過他既然目的在你,我還是問一下你的態度。”
梁思申不懷好意地道:“那要不我單獨跟他吃飯吧?”
宋運輝兵來將擋,面不改色:“只要你愿意,我才不會阻止你。”
梁思申郁悶:“你不會表現出稍許的在意嗎?你不重視我。”
外公飛來一句:“你這些小花槍,小輝早把你看得透透,我都不好意思再看著跟我血緣關系的外孫女總拎不清,提醒你一下。”
梁思申怒目而視,無比郁悶。宋運輝只得連忙拉梁思申上去書房單獨相處。外公總是不遺余力冷不丁地打擊梁思申,因為他在,梁思申總是不設防,因此次次被外公打中,外公更加樂此不疲。
梁思申被宋運輝在后面推著上樓,嘀咕幾聲,才問:“楊巡現在在市里排得上號了?”
“是,這一年他資產增值很快,而且都是優質資產,我估計他的負債沒以前高了。他現在做事沉穩許多,今年我已經遇到他兩次,說話舉止已經比較上臺面。他在做歐洲風情購物街項目,說是你以前規劃的。不過有些議論說他傻,這么好的地段,他沒拿來把房子造高一些,比較浪費。”
“蕭然呢?”梁思申聽著聽著又反感上了,立刻轉開話頭,“我聽梁大說蕭然現在比較焦頭爛額。”
“蕭然的事都被你當初料中,他現在想通過政府插手阻止增資,也跟我說想鼓動下面工人鬧事氣走日本人,不過人心不在他這一邊,我看他沒太多措施反日本人。可是政府插手,鬧大了怎么辦?日方通過外交途徑提出抗議了會如何?我已經警告他,不過他膽子大,又被逼上梁山。對了,你退出的那家商場走高檔路線,現在生意好像并不怎么樣。”
“商場方面你別替梁大他們愁,他們只要能維持日常開銷就能支持住。他們的利潤主要體現在固定資產增值上。這一年多的增值夠他們開心的。蕭然這人,只會窩里橫,我早跟他說了其他抵消損失的措施,他偏不行動,自找。”
外公的書房寬大得不像話,靠墻是一色鑲玻璃楠木書柜,里面大半是過去外婆喜愛收集的古今中外書籍。有次愛書的李力來參觀,一見這等收藏,頓時魂飛魄散,一張臉白了紅,紅了白,如此再三,依依不肯離去。但梁思申和宋運輝甚少有時間放在這些書籍上,他們兩個各占一把大交椅,趴在紫檀鑲嵌螺鈿大書桌上總能忙到半夜,兩人都有做不完的事,看不完的從紐約寄來的報紙。
宋運輝有時很想不回東海總廠宿舍區的家,可實在是分身乏術。
04
楊巡終究是沒能跟宋梁兩個一起在上海吃上一頓飯,他其實也知道是這個結果,但他是個不怕挫折的,即使知道不可能,他還是要試試,誰知道老天弄不好開恩掉下來個萬一呢。現在既然沒有萬一,他也沒啥可失落的,也終于把忐忑等待見面,忐忑計劃見面穿著言語等的心思都放下。他知道自己是沒指望的,但心里極其希望能化解梁思申和宋運輝對他的不良印象,也是希望趁宋運輝在上海心情最好的時候能化解多少算多少,看來沒法如愿。他也只好作罷,只是這兩個人都是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樣子,他想通過其他渠道用實際行動表達自己的悔悟都不得其門。
楊巡在上海的時間只好都交給妹妹,帶著楊邐逛街吃喝,收下楊邐讓他去香港購物的單子,累得筋疲力盡才回賓館睡覺。第二天就飛到了香港,原以為上海已經夠繁華,沒想到與香港一比,上海簡直是農村。站在四面都是高樓,抬頭只能看到小小一片天的街上,楊巡這時才能領會梁思申有次安慰他的話。梁思申那次跟他說,站在紐約街頭看世貿中心,抬頭久了差點摔跤。楊巡也終于見識到了梁思申曾經說起過的吃穿用度無所不包的大型超市。看著滿架子花花綠綠的商品,看到同行的企業家如魚得水紛紛放開腰包采購,楊巡汗津津地想到,這要是哪天他那兒也有環境這么舒適亮堂、貨物無所不有的超市,他的日雜市場還怎么混。
他認真地將超市逛了個遍,晚上又悄悄溜出來,獨自逛了賓館附近另一個超市。一邊看一邊問自己,換作是他,他愿意在這樣的超市里買東西,還是在他的日雜市場里買東西?市里目前也開了一家小小超市,但那幾乎是把原來的百貨店擺成開架,原來站柜臺里面圈養的售貨員變成散養,貨色不多環境沒這兒亮堂寬敞,因此顧客也不多,對他的市場沒任何沖擊。但若是換作這樣的超市呢?
幾乎沒人盯著,他可以隨意徜徉,愛看什么看什么,有的打開罐子聞一聞都沒人忽然從旁邊搶出來呵斥,或者要他買下負責。在里面購物非常舒適,他即使一分錢都沒買也沒什么,沒人管他。楊巡看得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流連到超市打烊才依依不舍而歸。
但楊巡回到賓館,卻發覺同行的人都不在。他奇怪了,但沒多費心,趕緊拿紙拿筆,記錄下在超市看到的幾種常見貨品價格。他好奇,這么好的環境下面買東西,會不會價格特別貴?但如果特別貴的話,還有誰上門去?可如果價格不比外面小店或者批發店高,超市又是靠什么維生?還有,他的日雜市場里每天都有小偷小摸發生,大多不是職業小偷,而是不自覺的人相當多,那還是每個攤位都有人盯著呢,偌大超市又如何防備顧客往包里掖貨品?楊巡還好奇那種拿貨品刷一下就啪一聲計算出價錢的機器,他買的一些東西都是這么算賬出來的,又快又準。
等楊巡把價格記錄,把問題記錄,他忍不住腳頭又癢,褲兜里揣幾塊錢又出去溜拐。香港的夜晚近乎不眠,轉彎抹角總能見到有店面熱熱鬧鬧地營業著,而且不少食店里面人頭攢動,但楊巡今天不關心這些,他東張西望地找那些士多,打聽同種貨品的價錢與超市的有啥不同。但是士多里的人大多不會說普通話,楊巡也懷疑他們說出來的價錢很有殺北佬的可能。楊巡完全是憑自己多年經商,從小本生意往上滾的經驗與士多老板扯皮,好歹得到幾個價錢,不免也意思意思買了幾樣小東西,受點人家的奚落,對比超市明碼標價的價格,士多店并不便宜。
回來路上,楊巡心想,差不多的價格,換他自然愿意去超市,誰去那么麻煩的士多,選擇少不說,還得跟老板斗智斗勇,一個不小心就上當。而且憑楊巡多年做生意經驗,他很相信,士多這種小店,拿出來的貨品貓膩也多,進這種地方買東西得祭出火眼金睛。但為什么香港既然有那么多的超市,人家小士多也能生存?楊巡腦袋里無數個為什么,一路想得差點走錯回頭路,香港的市面讓他眼界大開。
回到賓館,卻見申寶田們已經回來。申寶田看到楊巡就神秘兮兮地笑,楊巡看到面泛紅光渾身酒氣的申寶田,也心照不宣地笑。但申寶田看到楊巡竟然掏筆記錄,不由得走過去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奇道:“你……你沒……我們還都以為你小子溜得快,一個人搞地下活動去,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楊巡笑道:“我在看香港的集貿市場跟我們那兒的有什么不同。哎,你們去哪兒了?看什么?”楊巡到底是賣了個關子,不肯說得詳細,因申寶田也是個精明人。
申寶田笑道:“你倒是用功。我們看什么你別問,明晚吃完飯好好等著就是。”
楊巡邊說邊記錄,看申寶田從衛生間出來,實在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道:“今天看到的這些,其實三年前梁小姐已經跟我說起過,不過那時候我沒概念。非得等我親眼看到才能體會她說話的深意。”
申寶田清楚兩人恩怨,但申寶田即使喝了不少酒,人也還興奮著,卻能管住自己的嘴:“年輕嘛,你已經不錯了。什么時候去美國看看,我這幾年去過幾個國家,紐約和東京算是城市到頂了。我們今天去的超市你別以為大,美國還有更大的,進去停車場都有足球場那么大,里面看電影吃飯啥都有,轉一天都轉不出來,你那市場哪天做成那樣,差不多了。”
楊巡聽了吃驚:“那得多大,要幾層樓才能解決?”
“他們都放在郊區,老大一片地,去的人自己開車,美國佬家里都有車。我們還不行,我們這兒人出門一趟當大事情做。”
楊巡聽著點頭,那倒是,騎車的怎么能跟開車的比。但他心里因此益發堅定歐洲風情購物街的建設。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是他沒見過,而且是以他有限商業經驗所想不到的,而梁思申則是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生活多年,又有從事行業之優勢,比之申寶田更是前瞻幾倍。他只要捫著良心反思,很多梁思申跟他說過的東西,在現在的中國大地上一年又一年地在得以實現。因此由梁思申原本為自己打造的規劃,她肯定有過調查有過比對,相信拿出來的方案是著眼于長遠的。想到這兒,他又是忍不住嘆氣。如果沒以前的那次分裂,他今天完全可以操起電話立刻給梁思申匯報心得,從她那兒獲取肯定和解惑,以輕易解開他心中無數謎團。他現在最想知道的是,超市占據如此好的地段,想來得付出很多租金,而且又看來是固定資產投入不小,每日水電運行費也是不小,因此附加在每件商品上的成本不會小,可它出售的商品為什么卻能與士多店不相上下,這其中有什么竅門?可惜,現在問不到了,現在連約請吃飯人家都不賞臉。
申寶田看看楊巡,也沒深入與之探討。自從梁思申前年找他幫忙勸說楊巡之后,他開始疏遠楊巡,感覺楊巡這個人不地道。再加后來與梁思申因為假合資的事多有接觸,他是個精明到家的人,識人極深,看出梁思申是個赤誠的人,當然有些大小姐脾氣,但還是非常明理。他心說連梁思申那樣的人都無法合作,他更否定楊巡的為人。只因大家都是生意場上的人,而且楊巡知道他假合資的事,他總有些擔心楊巡嘴巴不牢靠,因此也有意應酬著楊巡。但再想深入地交心,就沒了,心是隨隨便便可以交給不讓人放心的人的嗎?但楊巡是個不肯冷場的人,沒話也要找話說:“申總,你都跑美國見過更大世面了,還來香港做什么?”
申寶田笑嘻嘻地道:“香港東西便宜啊,我買幾塊手表帶回去。順便也買些金貨,這邊店里做出來的純金十二生肖,小小幾克黃金能做得又薄又大又亮,樣子又好看,拿出去送人面子十足。正好市里組織這個活動,干嗎不來?”
楊巡一聽大悟:“難怪,難怪,我說我們都逛超市,你一個人怎么拐進金店里去了。申總買些什么,我也買點,哎呀,美金帶得不夠。”
申寶田一笑,他公司的產品多年出口,他當然是老馬識途。楊巡也知道這其中的差距,他想來想去,于是這回跟團參觀了香港之后,回頭想辦法自己一個人再跑一次香港,細細地把香港摸一個透。
現在他家楊速已經學到本領,可以把日常事務有條不紊地管理起來,而手下的人手也基本穩定,各就各位,楊巡可以不用時時刻刻盯在現場,他覺得有時間應該多出去,開開眼界,長長見識。他一向知道做事情應該搶在別人前面,搶在前面的人才有錢賺。而搶在別人前面的辦法除了自己拍腦袋想,更要緊的是向發達地區取經,比如說向上海,向香港,甚至以后向美國取經。
他還是從上海轉機,他當然知道從深圳過去更便宜,但他想先在上海調查一下市場之后再說。但看來看去,上海沒有那么大的超市,他心中就留下個問號:為什么上海人口那么多,上海平均收入又比別處高,上海出國見識過超市的人更多,為什么沒有人在上海這么一塊寶地開上一家大型超市?
楊巡這回沒通知楊邐,他要做正經事。他比照著地圖到處轉悠,哪兒熱鬧去哪兒,一整天下來,竟然大腿酸疼。原來最近幾年以車代步,人已經變得嬌貴。但晚上的時候,他忍不住去到他曾經進去過的梁思申家別墅。他熟門熟路,也應對得體,以為進去大門不是問題,沒想到門口保安卻告訴他,這戶人家最近沒住這個地方。楊巡奇了,這么好的房子不住,還住哪兒?反正天氣已經是五月初,不冷,空氣中都是潮潮的暖意,他不急著回賓館,與保安聊了會兒天,才知道梁思申早已搬走,據說去住更好的地方了,具體是哪兒,保安也不知道。
楊巡無奈,怏怏回賓館睡覺休息。一早收拾了去虹橋機場搭飛機,他出境經驗少,因此不敢怠慢,到得太早,辦完所有手續,低頭一瞄手表,竟然離起飛還差兩個小時。他只得坐在候機室里無聊地東張西望,看一批一批的出境者來了又走,大多是外國人,楊巡看得興致勃勃。
沒想到,他會在候機廳見到梁思申。梁思申穿著半長不長的一件看上去舊舊的線衫,下面也是半長不長的一條白色褲子,卷發梳成馬尾,身上背一只可以放進一張A4紙的大包。他見梁思申旁若無人地進來,熟門熟路地找地方坐下,根本就沒看到他楊巡。
楊巡當真是沒想到會在這兒遇到梁思申,呆了一下,當即跳起來,決定抓緊時間湊上去說話,但才等他走近,卻見梁思申從包里掏出一只叫響的手機,正是最新的摩托羅拉薄型翻蓋。楊巡見此不得不止步,無奈坐在后面不去打擾。他聽見梁思申一聲喂之后,聲音變得又媚又嗲,他心說一定是宋運輝的電話。他不想做小人,可是他無可避免地聽到梁思申說話:“你又騙我……真的來了?可是我已經出關,去香港……當然是辦事,亞太區開會……明天?唔,明天讓我在香港再待一天吧,我要去個拍賣會……不是外公吩咐,我自己想看看,外公朋友把冊子送到錦云里,我看著喜歡……你只能呆一天嗎……好吧……可是那拍賣會……”
楊巡心說什么拍賣會,梁思申這個人花頭真多。但聽得梁思申對著電話一會兒說昨晚做夢做到什么,說到關鍵處就用上英語,楊巡聽得心里煎熬,天吶,聽著這樣的說話,宋運輝怎么吃得消,宋運輝怎么那么好福氣。這個電話整整持續到登機,梁思申才關上手機。楊巡這才嗖地沖上去,站到剛起身的梁思申面前,故作鎮定地道:“梁小姐,你也去香港?”
梁思申驚訝,愣了會兒,才道:“是,走吧,登機了。”
楊巡忙道:“我幫你拎包?”
梁思申只點點頭道:“謝謝,不用。”便顧自走了。
楊巡在后面緊緊跟上,他只能緊跟著。等上了飛機,他就等在過道,見有人要沖梁思申身邊坐下去,他連忙花言巧語跟人換了位置。他終于穩穩地坐到梁思申身邊,聞到一股舒服的香氣,梁思申不由得一皺眉頭。
楊巡當然清楚地看到了梁思申的排斥,但是他只能硬著頭皮上,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因此他也不寒暄了,單刀直入:“梁小姐,我向你道歉。我以前做錯了,我去年底才知道我錯在哪里,我對不起你的好意。”
梁思申只皮笑肉不笑地道:“謝謝,不用道歉,你已經承受許多。”
楊巡這時覺得自己有些窮于應對,竟是想了好久,才道:“我以前那是耍無賴,以前的不算。”
梁思申聽了有些驚訝,但是想到楊巡以前連跪都做得出來,又驚訝不起來,只微微一笑,欠了欠身,沒做回答,從包里窸窸窣窣翻出一本資料,輕輕說聲“對不起”,便打開資料看起來。
楊巡無奈,見她總是無動于衷的樣子,心里非常難過,醞釀好半天,才又硬著頭皮道:“我去年底才意識到,我最大的錯誤是辜負你的善意。我這一輩子做生意過來,從小都是別人算計我,我算計別人,因此我已經養成習慣,做事之前先做好善后。對于你的投資,其實我心里是真沒想揩油的,我真的那時候還想著具體工作我多做一點沒什么,可我還是做了……壞事,我不知不覺還是防著你。對不起,我是真心說對不起,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對你說。我那時候是發瘋了,我那時候只想著你不相信我,你辜負我的辛苦,我還想怎么宋廠長申總他們都偏心你,我都沒想想問題出在我自己身上。”
聽到這兒,梁思申有些動容,她轉過臉看了下楊巡,但一看到這張臉,就想到楊巡過去的花言巧語,心里又厭惡。她扭回臉,面對資料,淡淡地道:“沒什么善意不善意,只是投資而已,合則聚,不合則散,不用弄得太復雜。”
“不是,你對我是很善意的,我發瘋過后才回想起來,合作以前你都是不計報酬地幫我,包括投資,最初起念是因為你想給我這個當時無法注冊的個體戶一個外資身份,省得又掛靠出毛病。我想來想去,除了我去世的媽,還沒有人給過我這么多無償幫助,我當時怎么會糊涂得連你也提防上,我那時候還挺恨你。好了,我現在說完了,不過你肯定不會相信我,我這人兩片嘴唇一滑什么話都說得出來,你早知道的,我只想請你給我機會彌補。”
梁思申當然不會再相信楊巡嘴巴一滑說出來的話:“你太客氣了。呵,對不起,我回頭要開會,讓我抓緊時間把資料看完,好嗎?”
楊巡忙道:“你忙,你忙,需要什么叫我一聲。”不敢再打擾。再看梁思申的資料,密密麻麻的英文字,不由得想到他還真配不上她,像她跟宋運輝說話,說高興了可以中英文一起來,他哪兒聽得懂,每天賠笑臉都來不及。
梁思申依然不相信楊巡,她認真看她的資料,不理坐在旁邊的楊巡。楊巡挺無聊的,只好看報紙雜志,幫梁思申遞飲料零食。等中午吃飯的時候,他見梁思申只吃了一點點,忍不住將剛才看著梁思申飛快吃完的零食遞給她,道:“飯不好吃?你吃這個。”
梁思申正拿著紙巾擦嘴,聞言愣了一下,看看楊巡,看看他遞來的零食,說聲“謝謝”,沒扔回去,任楊巡放在她面前。但是她沒吃,一直到下飛機,將資料收拾進去,卻將零食包放回楊巡面前。楊巡無比尷尬,讓開身子擋住后面人,讓梁思申先走。他跟著出去,原指望可以做把苦力幫梁思申拎行李箱,他記得梁思申這個人身外物非常多,沒想到人家有車來接,他只好放棄,追著說一句他來香港是來看超市學經驗的。他看到梁思申回頭沖他禮節性地笑笑,揮手跟他說再見。他看到那笑容淡得都沒體溫高。
他只能自嘲,人啊,不能做錯事,現在對著梁思申沒轍。
他忽然想到,宋運輝面對梁思申也沒轍。以前都是程開顏等著大忙人宋運輝恩召,現在梁思申比宋運輝還忙,忙了還不夠,還生活豐富多彩,還什么拍賣會的,宋運輝想見嬌妻一面都難,真是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了。
楊巡一肚子甜酸苦辣咸地出了機場,找家賓館住下,隨即出門先買雙他知道的名牌鞋子NIKE穿上,開始以兩只腳對香港進行地毯式的商業考察。
楊巡想從對香港的考察中摸索出梁思申設計規劃歐洲風情街的思路,他同時也不想做個規規矩矩的好孩子,他要在梁思申的思路上,建立自己的思路,不被任何人左右,因此他且看且思,且思且看,看似悠悠閑閑東張西望的一個人,混在走路快得像打仗的香港人流中,異常不搭調。
當然路上總能見到燈紅酒綠,可是楊巡現在嬌貴許多,比不得當年初到東北時,一整天全程走下來,早有氣沒力,可回到旅店還得撐著眼皮做記錄。他這一周的香港之行,竟然無比純潔。可是這話說出去,了解他的人都不相信,說楊巡這是給自己臉上涂金,又沒人記情,也沒人相信。但楊巡回家路上也是略帶遺憾地想到,真是那么筋疲力盡嗎,竟然沒去見識一下香港的花花綠綠?
一個星期看香港,而且是有的放矢地看香港,楊巡似乎是看到許多。他看到人的經濟生活水平上去之后,商業社會將是如何走向。但是他也想,相比香港人那么多錢,中國要發展幾年才能達到香港人的收入水平?現在全市有幾個人能像他楊巡一樣大搖大擺走進香港超市放開購物?就算是超市放到國內,貨品用的是國內的物價,又有多少人敢進去超市?楊巡心底下懷疑,估計國內人走進超市,一半貨品要么進了他們肚子,要么進了他們口袋。
這次考察下來,楊巡心中對超市的評價一邊倒,那就是目前暫時不可行。而其中最大的原因,則是他在東北與老王一起做煤礦生意導致大大吃虧的那一次積累下的經驗,手頭不能持有太多容易搬運損毀的貨品。尤其是超市為了保證貨架琳瑯滿目,那不知得有多大一個倉庫存放貨品,誰能知道什么時候來個水火無情,或者查封哄搶呢。他是吃過大虧心有余悸的,不知不覺總是有了一點傾向。帶著這種傾向看超市,他越看越感覺超市目前并不可行。他心說難怪申寶田出國看到連電影都可以在里面看的超市,回國卻沒有行動,別人也不是不會算計。
倒是讓他對歐洲風情街的布局有了新的想法。他看了香港那些活躍的街市,看到那些櫥窗內外的光怪陸離,想到歐洲風情街的建筑設計也是用了大量大面積櫥窗,他想到,可不可以也弄出這么一個跳躍時尚的風格來,讓人一走進這條街,就感覺走進香港,甚至走進連他都沒去過的歐洲?
說到時尚,他就想到楊邐,那小家伙真能花錢,剛去讀書的時候身邊只得兩只皮箱,現在竟然有了四只,滿滿的都是衣服,開店最能賺的就是楊邐那些女孩子們的錢,賺的都是黑心錢啊。楊巡知道那些在外資企業工作的女孩子們尋常一個月工資有一兩千,吃飯又要不了多少錢,剩下的全花在衣服鞋子上,滿大街的都是那些人在逛街。像他的日雜市場賺的都是一些細水長流的辛苦錢,一家子來市場批發一趟,出手還不如女孩子們在店里買一件衣服花的錢多。估計梁思申也是最有數這門道的,跟梁思申前后接觸那么多次,他就沒見梁思申有哪件衣服重復。看香港也是,滿街都是做女人生意的店。
但楊巡想歸想,還是找幾個朋友商量歐洲風情街的租戶布局。因為他照舊是沒等房子造好裝好,就已經聲勢造出去,早早跟人簽訂出租協議,收取租金用于建設了,這是他的老套路,比問銀行貸款不知道合算多少。如果真是要將歐洲街的布局朝著他香港參觀回來后的時尚意圖發展,看來有些租戶必須勸退。那些人的什么糖果店五金店之類的自然是說什么都不能出現在時尚街區的,風格格格不入。但是簽約的租戶肯退嗎?因此楊巡不能輕舉妄動。
但是能給他出好主意的人不多,畢竟不是所有朋友都走出過國門。但都感覺現在百貨店正是女裝區大于男裝區,據說銷售額也是大于男裝,這個時尚街的定位應該有點意思。楊巡幾天征求意見下來,見沒個真正能說出甲乙丙丁的,心里失望。尋建祥妻子卻否定楊巡所說的女人開銷比男人大的說法,她說男人在衣服上面的開銷要么沒有,要么驚人。比如現在流傳說男人的衣服可以不顯山不露水,但是領帶皮帶鞋子手表拎包卻不能不精,這一精就是上萬元的開銷。
楊巡聽了心說也是,他剛從香港買的手表就值兩萬多,這還是中檔的,要是上面鑲上幾顆鉆石,就跟梁思申外公有次來戴著的那種,那就難說了。還有他現在的包和西服,他很早的西服就已經上幾千了,這價錢不知可以買幾件楊邐的衣服。弄不好百貨商店那么多女裝,加起來還不如小小區域內的男裝貴。楊巡想來想去,先決定與原本簽約交錢了的與時尚不相襯的租戶解約,問題是合同白紙黑字,人家又已經交了錢,他憑什么解約?
楊巡想來想去,把原本每間實用面積二十幾平方的店面房改成兩間二十幾平方合在一起并為一間的規制,然后分別找人談話,要么解約,要么再出一倍的價錢租下更大面積的店面。因為他的合同后面本來就有一句附加,說最終租賃面積以店鋪交付時候的實際面積來定。所有人都吃了一個啞巴虧,有老實的拿回租金算數,但大多數租戶不肯罷休,最先租戶還只是單打獨斗,但漸漸地這些租戶聯合起來,天天輪班到歐洲街現場辦公室報到,鬧得不可開交。有天晚上,更有人操起工地現成的磚瓦,將沿街一側的大玻璃窗敲碎好幾扇,等保安聞聲趕來,那些人早不知所終。
楊巡不吭氣,悄悄安排老鄉晚上埋伏,恭候破壞者。接連等了三夜,又有人出手砸窗,被老鄉們一舉逮住,打個臭要死,還被扔進派出所好生處理。而第二天歐洲街上就出現幾個掛著橡皮警棍拿著對講機的保安,誰再進辦公室鬧事,打出去,沒二話。那些租戶自然是不肯就此罷休的,哪兒有壓迫,哪兒有更強的反抗,一時歐洲街工地雞飛狗跳,而楊巡的出手則是越來越沒情面。終究烏合之眾敵不過楊巡花錢雇的保安,沒多久,反抗煙消云散。
對于這個結果,早在楊巡意料之中,他已經自重身份不再參與現場,最多隔著窗戶看著外面爭端,鼻子里面嗤嗤地冷笑。但是店鋪收回來了,回頭又找誰去開店,卻是大大的問題。
05
宋運輝出差去上海沒遇到梁思申,但還是自覺晚上住到錦云里去,正好看到上回拍的結婚照已經拿來,有大有小,大的當然讓掛著擺著用,小的一式五份,一份宋家,一份梁家,另外備用。宋運輝正好因為試點企業上市的事要去北京活動,他略一思慮,便將一份照片好好包起來,放進行李箱里,帶去北京。
到北京的頭天晚上,宋運輝單獨請老徐吃飯,希望老徐幫忙為試點企業列入上市名單出力。兩人坐下沒幾分鐘,老徐就問起宋運輝到底跟誰結婚,宋運輝便湊巧地將照片拿出來給老徐看。老徐一看第一張,就不由得笑道:“小宋,你也搞這一套?聽說現在年輕人拍婚紗照,你倒是比他們還超前啊。這照片是在哪家照相店里拍的?布景非常正宗啊。上海的……王開?”
“是請人在她外公家拍的,布景也都是她外公親手布置的,擺設方位據說一絲不茍,非常有講究。你看這幾張彩照用的是新做衣服,那幾張黑白的都用的是她外公外婆的舊衣服,連我這個外行人都看得出其中的考究。”
老徐聽了點頭:“原來是這樣的人家出來,難怪看著地道。這些衣服真漂亮,不過新不如舊,舊的確實考究。還有家具……當然,呵呵,你們倆更出眾。小宋,我家還有兩個更愛好的,照片能不能讓我拿去給他們看看?明天還你。”
宋運輝知道說的肯定是老徐的父母,忙笑道:“當然可以。如果老人家方便,非常歡迎他們去上海做客。我是個見識不深的,很難描畫。她外公家的房子是民國時期的老房子,深宅大院的,里面的擺設更是她外公一輩子的收藏,這些照片里拍的還不到十分之一。她外公是歸國華僑,年紀大了,喜歡找也是有文化的同齡人說話。我曾跟他提起過老徐你家,他向往得緊,可是八十多歲的人了,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肯定很歡迎你這樣的知音過去,要不我安排一下?那邊房子大,住一個班的人都可以。”
老徐不由得沖宋運輝微微一笑,他當然知道宋運輝巴不得巴結他,宋運輝正找他辦事呢。可他實在抵不住照片帶給他的誘惑,點頭答應。但心里奇怪,這種人家的姑娘,又是自身年輕有為的,怎么會嫁給宋運輝這么一個乏味的官僚。
宋運輝聞言大喜,連忙又追上一句:“最近抽得出時間嗎?我剛從上海來,院子里一棵幾十年樹齡的香櫞花開得正好,坐在下面,那花瓣直往身上掉。還有薔薇木香什么的,她外公說,過了這一季,夏天院子里都只是些晚上才開的香花了。”
“神仙福地。”老徐滿眼掩蓋不住的向往,“我家老爺子以前也是在上海的,解放后才搬到北京,對上海依戀極深,即便沒事,每年都要去上海走一遭的,他只說再不走,上海的舊跡會給拆得越來越少。小宋,這些是他們老年人的情懷,你不會懂。我晚上回去這就做工作去。東寶近來在做什么?”
宋運輝有些驚異老徐幾年以后再度提起雷東寶,心想難道邀請老徐一家去上海的作用這么顯著?“大哥去年開始花大力氣整合全縣的小電線廠,通過縣里的大力配合,和他們的技術輸出,現在做到每家小電線廠都能做出合格產品。今年,也就不久前吧,聽說效應已經顯現,不少客商聞風而至。包括小雷家自己電纜廠的訂貨量都大幅提高,現在有幾條生產線得開三班做。基本上已經形成集群效應。”
老徐聽了奇道:“東寶怎么想出這主意來的?他倒是個天生的帶頭人,雖然做事態度稍嫌粗暴些,可他能天然服眾。噢,對了,我怎么能忘記你這個軍師,呵呵。”
宋運輝笑道:“是我太太外公出的好主意。不過大哥也被他罵得狗血噴頭。對了,原來的陳平原書記也已經保外,現在被大哥邀請做小雷家的顧問,現在給大哥出主意的人多的是。”
老徐聽了就笑,但他沒有就此置評,只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你太太外公真豐富。”
“是啊,他是一本厚重的書。”宋運輝感覺老徐有些不想多談有關雷東寶的話題,大約只是想簡單了解一下動向,他也不便繼續這個話題,只能費盡心機尋找另外的,“金州又換老總的事,不知老徐聽說了沒有?”
“哎,老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說說,我正想找人問,又不便讓他們誤以為我想插手。”
宋運輝心下松了一口氣,吃飯到現在,總算是,終于是,找到老徐能共鳴的話題。現在的老徐位置顯要,雖然依然對他親近,他前幾天電話邀請吃飯老徐也肯一口答應,但是話題上面就不隨便了許多,宋運輝一上來就感覺費勁。而且宋運輝又不會喝酒,無法借酒調節氣氛,心里非常為餐敘結果擔心。好歹,活了。他連忙從謝總上任開始的步步為營說起。總算這頓飯吃得非常順利,時間雖然不長,但兩人說得意猶未盡,因此自然而然就因著共同經歷過的復雜的金州說起國企缺陷、國企改制和宋運輝正在著手的協助地方改制試點項目的種種考慮,以及試點工作面臨問題的種種解決方案,等等。融洽的氣氛促進后面話題的討論和被接受。宋運輝一直小心翼翼地調節飯桌氣氛,不斷調整自己的話題深度,務必將他的請求完整傳達給老徐,并讓老徐先做初步認可。
老徐其實最先因著答應宋運輝去他妻子外公家參觀,而對宋運輝的努力順水推舟,送他一個人情。但后來聽著聽著覺得試點工作確實有不少新思路新觀點可尋,因此放棄本來聽匯報的心態,與宋運輝探究討論起來,后來實在忍不住,問道:“小宋,你這些想法與你那位投行的太太有關嗎?”
“不僅是她,還有她外公,和我們一起認識的朋友。不過最主要的還是企業向市場經濟過渡中遇到的實際問題引發的需求和思考。因需求產生的思考,是我們試點工作問題解決的主要方向。這回試點企業所在市有好幾家類似企業,可是規模有大有小,設備技術有新有舊,發展前景參差不一。我們的考慮是有機捏合這幾家企業,集中資金優勢,引進先進設備和技術,提高我們東海廠下游產品的深度加工能力,形成拿得到國際市場的拳頭產品。從目前進度來看,試點方案獲得省里通過后,我們已經著手通過招商引進三千萬美元的外資,又通過關停兼并小企業,轉讓小企業資產獲得一千多萬人民幣的資金,還通過債務重組,合理解決拖垮企業的三角債和陳舊債務,并已經聯系洽談先進設備。應該說這個速度不算慢,令人難以想象的是,那些老企業在試點工作中煥發出來的全新精神面貌……”
老徐不由得插了一句話:“他們可能等這一天也等急了。需求產生的動力,不錯,我們很多改革是由下而上,包括改革最初的聯產承包,都是需求促進思考,思考促進改變,改變形成實踐,又通過總結實踐獲得理論,再從上到下地推廣。你還記得當年小雷家他們的闖勁嗎?”
宋運輝聽了微笑:“怎么會不記得,那時候可真敢,大哥也幸好得到老徐你這樣開明的縣委書記支持。”
老徐聽著也是會心微笑,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口酒,悠然想了會兒,才道:“你這個星期六星期天讓東寶也去你外公家,我們三個聚聚,好久沒見東寶啦,想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他們老人家歸他們老人家聚會。”
宋運輝驚喜,忙道:“大哥當然有空,那就定這個大禮拜。”
老徐道:“我替我父母做一回主,呵呵。對了,你既然已經引進外資,為什么還有上市籌集資金的打算?”
宋運輝連忙繼續解釋,老徐都聽得津津有味。
等飯局結束,站飯店門口送走老徐,宋運輝不由得長長呼出一口氣,好累,比開一天的車都累。與老徐談得再好,畢竟已經不是過去那么隨意了,當年老徐教他怎么喝紅酒的一幕如今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重現了,今天只有他恭恭敬敬給老徐斟上適量的紅酒。雖然老徐對他依然重視,而且將他視為一系里面的人,他們的交情離放開懷抱還遠著呢。因此今天雖然談得好,可老徐對于某些要求還是口風很緊,他只有寄希望于老徐一家的上海之行。
那些事與外公切切相關,宋運輝與外公一商量,外公自然一口答應。
但是外公答應之后,宋運輝便想到一個問題,雖然梁思申今天身在香港,可禮拜天的時候應該可以回來。他很想梁思申,可是又有點不希望梁思申參與禮拜天的聚會,因為那天他肯定比較拘謹。因為對于老徐,他心中一向沒有把握,他總感覺老徐從來是用著他,又防著他,甚至還帶著些高干子弟的狂傲而藐視他。宋運輝對老徐接觸到上海錦云里的收藏后會露出什么情緒心里沒有把握,他有些擔心。
他想著,就先給還在香港的梁思申打電話,號碼是外公記下給他的。但是賓館房間沒人。宋運輝既然拿著電話,就給家里去一個,沒想到宋引這么晚了還在做作業,聽老母親講,是宋引這回小測驗成績只有八十幾分,很不好,被老師罰抄錯處二十遍。宋運輝立刻想到,他最近一如既往地繁忙,但是他繁忙之外,又是大把心力和大把空閑時間都放在上海放在梁思申身上,對女兒自然是疏于教導。宋運輝心里很內疚,叫來女兒聽電話,好好交談了二十分鐘,才把原因問出來,原來宋引說最近爸爸不關心她的成績,她沒勁學習了。宋運輝少不得勉勵督促一番,回頭心里好一陣子不舒服,為自己這個當父親的失職。宋運輝不免想到,如果也把女兒送出國,女兒能不能跟梁思申學得一樣好?他雖然是個溺愛孩子的父親,可仍舊清楚地意識到,他女兒做不到,他的女兒似乎沒梁思申那么高的智商。
想到女兒的教育,宋運輝無法不頭疼。想到飯桌上老徐那種說不出什么滋味的態度,他又心里不快,很想跟梁思申通電話說說。他倆雖然聚少離多,可最少一天一個電話,對彼此的事情了若指掌,宋運輝已經很習慣在閑暇時間里抓起電話,因此這兩個經常跟蒼蠅一樣滿天飛的人約定出差時候到一處落腳地,就給錦云里的外公留下個電話,以便相互聯絡。但是宋運輝此時打電話給梁思申,梁思申依然沒回賓館。看看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他只得在總機留話,讓梁思申復電。
然后,宋運輝便一直下意識地等著梁思申來電,洗漱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先觀察一下衛生間里的電話安放在哪個角落。偏偏梁思申的電話久久不來,他不免越來越心浮氣躁,幾乎是隔十分鐘看一次手表,每看一次,便胡思亂想一次,想到梁思申這么開放的人到了香港就跟放風一樣,會不會抓緊時間夜生活?想到他見識過的國外夜店,他便更加心浮氣躁,因為他知道梁思申才不憚于進出那些地方。想到梁思申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想到她平日里對著他收放自如的調情態度,他心中無比煎熬,他不能想象梁思申捏著酒杯跟別的男人夜店相對。
就在宋運輝幾近崩潰的時候,電話終于轟然而至,宋運輝幾乎是通靈地就想到電話那頭是梁思申,他在搶起話筒的同時重重呼出一個長氣,又于百忙中看了一眼手表,時間正好是零點。
“這么晚才回?”“這么晚還沒睡?”兩人幾乎是同時說話,都是認定對方就是他們要說話的人。但是梁思申搶著繼續說下去,語速是與這個休息鐘點不相稱的輕快節奏:“我想你留言要我回電肯定有事,就不怕這已經是你睡覺時間了,我出去玩了。”
“和同事?”
“不跟男同事一起出去玩,那是猥瑣行為。有兩個中學同學這幾天也正好在香港,我們約了一起去蘭桂坊。我一晚上都在煽動他們來上海,你呢?”
宋運輝清楚梁思申的中學同學情結,那幫人都是出身良好的階層,又是寄宿,中學同學之間的共同語言比之散養的來自各階層的大學同學更多。“我跟老徐一起吃飯,完了就回來等你電話,你看我多可憐,怕你來了找不到人,我只好連門都不敢出。老徐對我們錦云里很有興趣,我邀請他去上海玩,他答應周六就過去,你周末回上海嗎?”
“你在,我當然回,要我這個女主人做什么嗎?”
宋運輝有些頭痛,當然不可能叫梁思申別回,他也想見她。“不用做什么,你外公已經答應安排,你來就行。剛剛給我媽打電話,宋引數學小測驗才八十幾分。原來我最近疏于督促,她讀書不用功了……”
“嘿嘿,你只顧得了一頭。”
宋運輝道:“我正要跟你取經,你小時候怎么做到自覺的?”
“你還不是一樣?有什么可奇怪的,爭取第一是一種享受,你也說過很享受奔跑樂趣的啊,難道這是先天的?”
一說到先天,宋運輝無法不想到貓貓的娘,那個學什么都不成的程開顏,不由得皺起眉頭:“但愿不是天生的,我回頭還是好好跟貓貓講講,小孩子總是能糾正的。”
“其實小學的成績別太在意了,滑一下就上去了,一點要緊都沒有。”
“倒不僅是成績,主要還是得培養她學習的態度。暑假的時候我盯著她,不能讓她放開玩了。她會不會旁騖太多,什么隊活動的,彈鋼琴的,還有表演什么的,因此影響學習?”
梁思申斷然否定:“不會。我小學時候比貓貓還多一項芭蕾舞班,也沒見影響了我學習。中學時候依然參加學校的樂隊和舞蹈團,還有烹飪班之類的業余活動,也沒影響學習。對了,剛與同學約定暑假這個時間年休一起去印度,主題是探尋香料,因為我正好一個項目結束,本來還想帶上貓貓一起去長見識,估計貓貓爸這下不會同意了。”
宋運輝聽了,大大地一愣,比聽到女兒成績亂來還愣:“年假不能來東海嗎?很想你來。”
“我也是猶豫了好一陣子,可是印度香料對我誘惑太大,我從小就向往的,聽說都有一千多種呢,而且可以接觸到我收藏已久的檀香……”
梁思申的解釋里聽得出內疚,但是宋運輝的心里升上一絲緊張,電話那端梁思申還在撒著嬌解釋,他心里卻想到,他只要有時間,就千方百計與梁思申在一起,這不,連女兒的功課都荒了,可梁思申似乎沒那么在乎他。他還是忍不住打斷梁思申的解釋,問道:“你們準備幾個人去?都有些誰?”
“就是最近在香港的兩位同學,都是男性,沒關系吧?”
宋運輝只得故作大方:“這什么話,不過我得適度表示一下嫉妒。我很想跟你一起去。”
“如果想去,是一定抽得出時間的,你對那方面的東西沒興趣,還是別勉為其難。我這回來香港的飛機上看到有個抽出時間玩香港的人,楊巡,他想辦法坐到我旁邊跟我說了很多話……”
“又是他,他哪來那么多廢話?有完沒完?”宋運輝被梁思申弄得一肚子郁悶,聽到楊巡又不三不四湊近他太太,今晚上一肚子火氣全沖向楊巡。
梁思申被宋運輝語氣里的煩躁嚇了一跳,想來想去是因為她,可他又不會沖她發脾氣,只有火燒到楊巡頭上去了,她便解釋道:“楊巡向我道歉,說明原因,就那樣了,懶得再跟楊巡說話。你是生我的氣吧?”
“沒有,你晚回,又是在陌生的香港,我擔心你一夜。”
梁思申微笑:“我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斷和生活。偶爾泡吧蹦迪,偶爾向往一下神秘的印度,都是很正常的娛樂,不會出軌。我其實心里很反對你有工作沒娛樂呢,所謂娛樂只有飯后去卡拉OK,公私不分,無法愉悅自己。”
“我跟你在一起不是也去酒吧,去逛街?”
“你是被動,被我拖著走,你沒什么自己的興趣愛好,你最大的愛好就是家人和我,我得意。”
宋運輝本想反對,但聽了最后一句,立刻沒了脾氣,悻悻地道:“我還是有愛好的,音樂,尤其是大提琴。其實你周末回來我未必有時間陪你,我得對老徐公私不分,你還是在香港玩吧。”
梁思申將功補過:“我還是回來,氣象預報說臺風提前登陸上海,不回就糟了。大灰狼,我很愛你,不許生氣啦,你再生氣我只好哭了。”
宋運輝無奈,她好像比他還委屈。他壓根不舍得跟梁思申說重話,明知道她不是個愛哭的人,可還是接受威脅,克制了自己情緒,反而是他解釋了好幾句才作罷。但回頭想到老徐的態度,尤其是想到女兒可能的天性,和梁思申對他似乎談不上如膠似漆的新婚感情,他滿心煩悶,又拿這些人沒辦法,只有一門心思地煩楊巡。再想到那些梁思申的同學又不知道怎么黏梁思申,肯定跟楊巡一樣的腔調,他就更煩,心里一肚子無名火,越發地厭惡楊巡。
這一夜宋運輝都沒法好好睡。女兒的事有待他回家好生驗證,他還想好好跟女兒的老師談話,他需要對女兒做橫向比較。但他又很焦慮,他接觸過梁思申的童年,有些……真無法比較。他好歹安慰自己,像他和梁思申都是出類拔萃的,他不能對女兒過分要求。而他更是做夢都夢到梁思申親口跟他確認不再去印度,而是去東海陪他。他甚至有些懷疑即使他有時間,梁思申都不需要他陪著玩,因為他不會玩。他有些憂心他和梁思申之間的觀念差距,他還憂心自己是不是老了,跟不上梁思申的活躍腳步。
早上還是梁思申一個電話進來叫醒他,他才知睡過了頭。清早聽到梁思申的呢喃聲音,他只想無數次地說“我愛你”,但梁思申早就比他說在前頭。他一時滿心舒坦,可又滿心莫名的焦慮。一直到出門與同事會合,才將這些情緒放在心底,不再胡思亂想。
梁思申心里卻是奇怪宋運輝的情緒,心說他不至于這么封建吧,難道他見不得她與男性朋友的正常交往?可又看著不像,他不是那種沒見過世面的人。她想難道是因為撇下他去印度,他認為她不夠愛他?那是冤枉她。但梁思申不想放棄愛好的印度之行,只有多加行動撫慰丈夫。她爭取周五就回上海,特意等在機場,迎候比她晚兩個小時到達的宋運輝,她要讓宋運輝知道,她有多么在乎他。
宋運輝與幾個同事一起飛到上海,出來意外見到拖著行李的梁思申,果然非常驚喜,撇下同事就兩人一起走了。留同事在他身后做了很多鬼臉。兩人回到錦云里也沒多停留,聽外公說明一下明天怎么安排,兩人就出去外面共享情調晚餐。地點都是梁思申安排,一向都是這樣。宋運輝驚異地看到,在銀河賓館用完飯后,穿著下擺長長短短的怪誕T恤的梁思申將他帶入另一樓層的Galaxy Disco。這是宋運輝完全不熟悉的世界,而梁思申進去卻游刃有余。但梁思申不放他游離,硬拉著他進舞池泡著。可憐宋運輝連慢三慢四都不會,何況蹦迪。他手里還被梁思申塞了一罐啤酒,他不幸還因為熱得滿頭大汗而喝了好幾口。漸漸地,酒精上頭,他才有些放開,好在周圍人頭攢動,誰也不會關心他怎么動,他開始覺得擁著愛妻在舞池里搖擺很愉快,他也不知道是他帶著梁思申跳,還是梁思申帶著他跳,反正借著酒勁放浪形骸了一夜。
等走出舞廳,都覺得耳朵一清,渾身舒爽。宋運輝忍不住道:“我們走走,今晚上空氣很好……還不想回家。”
梁思申笑道:“你墮落啦,有趣嗎?這就是夜生活。心理疲勞時候肆無忌憚出一身汗,完了就不鉆牛角尖了。”
有些借著剛才跳舞的潑辣勁,宋運輝酸溜溜地問:“也是跟我一起一樣的跳嗎?”
梁思申呵呵一笑:“下回我帶你去DD’s,另一種風格。嘿嘿,要是被小引看到,又要指責我耍流氓了。”
宋運輝大笑,沒窮追不舍:“去美國考察,虞山卿想帶我去跳舞,我還一口氣拒絕,也差點說他想帶我墮落。以前我剛畢業,有一陣子流行跳舞,但又被禁止,不能公開,跳舞就有些走向……墮落,呵呵,什么黑燈舞貼面舞的,還被抓過幾個人,當流氓罪論處。以前大尋就是跳舞的干將,偷偷摸摸不知道跳了幾回,還為跳舞打架斗毆。所以我印象中的跳舞都比較不堪,今天看著還行啊,也沒什么妖魔鬼怪。”
梁思申大感興趣,沒想到跳舞在國內還有這么一段曲折歷史,立即纏著宋運輝給她說說。兩人不急,沿著馬路走了會兒,又吃了一回粵式宵夜,才油光滿面地回家。兩人的說話遠多過平時。宋運輝心里積累的焦慮化解了好多。
06
雷東寶沒想到老徐又會想起他。他出獄后接受過宋運輝的警告,但他還是不死心地聯系了一下老徐留給他的電話,在接電話的人那兒留言,結果果真沒聯系上。對于這回的被邀見,宋運輝說以平常心對待,但是雷東寶無論如何都平常不起來,更想不出老徐為什么忽然想見他。他忍不住請教他現在的高參陳平原。沒想到陳平原現在無官一身輕,說話很徹底,說老徐能力見識都好,可老徐自以為平易近人,其實一直不露痕跡地驕傲著,因此團結不了群眾。老徐自己可能還感慨生不逢時,天妒英才。陳平原還說老徐這種人清高,跟老徐比清高或者跟著老徐清高都落下乘,不如走向另一個極端,一根粗腸子捅到底,反而容易說話。但陳平原也說不出老徐見他做什么。
雷東寶心說自己過去與老徐交好,難道是沾了粗野的光?但他還是穿戴整齊了才去上海,穿的是韋春紅為他在外貿制衣廠淘來的專門做給老外穿的特大號T恤。是梁思申在機場接的他,說宋運輝剛接了老徐一家走。雷東寶見到梁思申的大切,伸掌使勁拍了兩下,好生喜歡,可又嫌沒他的轎車派頭。梁思申聽著暈倒,但沒解釋,請雷東寶上車開走。她非常想不明白,宋運輝嘴里跟仙女一樣的他姐姐是怎么跟雷東寶成一家的,而且據說還是自由戀愛結的婚。倒是上回元旦遇到的那個干瘦女子與雷東寶才是異常登對。
梁思申開車飛快,雷東寶都替她捏把汗,結果幾乎是與前面宋運輝的車同時到達錦云里。梁思申驚異地看到雷東寶肥胖的身軀嗖地飚出車門,與前車出來的那個老徐緊緊握手在一起。梁思申從小對于老徐這樣的人見得多,沒看出有什么特別。她對于宋運輝的殷勤和雷東寶的熱情都側目,不過違心地承認,雷東寶這個粗人的熱情更中看一些。
對于老徐家父母一進門對錦云里青眼,她也不以為奇,倒是對老徐兒子的一臉大方比較喜歡,她還奇怪外公的酸文假醋。她看到老徐父母送了一軸草書給外公,說是老徐父親寫的,外公連聲叫好,但據她了解,外公在字畫方面見識是不怎么高明的,高明的是外婆。
眾人寒暄后,老徐母親招手請她過去,拉著她的手,笑瞇瞇地打量后,才道:“果然是個清俊的女孩子,喜歡的都跟人不一樣。你還喜歡玉石?”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今天知道貴客來,我帶著這串小時候玩的東西,想著阿婆肯定也喜歡,果然。阿婆里面請,一路辛苦,先喝喝茶休息一會兒。”
外公難得擺出慈祥的樣子,道:“思申從小喜歡這種小玩意兒。看這位小公子剛才進門研究了一下青磚地面,難得有人留意腳下的細節,看來以后也是個人物啊。請,里面請。”
這種風雅的招呼,別說雷東寶插不上嘴,連宋運輝都只有幫著收卷軸的份兒。宋運輝看到梁思申非常收斂地扶著徐母一起進去,不由得微笑,對老徐道:“很希望我的孩子跟小徐一樣有格調。”
老徐微笑:“這是指日可待的,環境造就人。”
宋運輝當然知道老徐說的肯定不是宋引,而是他與梁思申的孩子。他陪著老徐進門,留心看到,老徐一進門就是滿臉興奮,對著一屋子舊家具滿心喜歡的樣子。老徐父親也是連連說不舍得坐,還是在外公的再三客氣下,終于坐下。但外公一看梁思申放著桌上已有的茶盞不用,卻親自動手搬出一盤子各式各樣的茶盞來,終于隱忍不住,奇道:“你怎么拿不成套的東西招待貴客?小孩子不懂禮數。”
梁思申笑道:“才不是,我看阿公自己的字都寫得那么好,怎么還會看得上匠人描著字的杯子,趕緊換了沒字沒畫的,免得貽笑大方。”
徐母笑道:“妹妹真是有趣,我也不喜歡什么粉彩五彩的,就喜歡一水兒純粹的宋瓷。最最討厭后世匠人畫蛇添足,我家里好好一只玉壺春瓶吧,偏偏被哪個不懂意趣的匠人寫上‘冰清玉潔’這四個字,生怕別人看不出瓶子的冰清玉潔似的。再說這種瓷器上描出來的字,怎么能跟紙筆寫出來的比。”徐母果然挑了一只建窯的杯子,徐父也是踴躍地選了一只蟹青鐵口的杯子,老徐挑的是一只白色的,小徐沒得挑,拿著剩下的一只艷艷的粉青荷葉碗喝茶。
宋運輝一邊看著,這才明白梁思申投其所好的用意,連外公都心里贊許這個馬屁拍得高明。于是大家的話題立刻從客套轉移到對清朝滿是吉祥寓意瓷畫的非議,這方面正是外公擅長的,外公立刻把過去非議外婆喜歡粉彩的話語搬出來與大家品評。外公說瓷器的美在于釉色,在于器形,宋朝之后善用了釉色,先是發展出青花,后來越來越五彩繽紛,卻丟棄了本,抱住了末,越來越無美感。要不是客人在,梁思申聽了還真想由衷地表揚一句“終于說了點人話”。
大家議論一番,外公這才滿意來客的格調,邀請參觀他地下室的收藏。其實大家都是奔著這收藏來的,可非得如此水到渠成一下,才顯得大方體面。在一邊聽得云里霧里,自始至終沒發一言的雷東寶立刻就說:“我不下去,我看了也白看。”
梁思申自端出茶水后便一直旁聽,沒再有插嘴之類的行動,這下也道:“我上面陪著大哥,我對那些曾害得我從小提心吊膽擦拭灰塵的東西沒有好感。”
梁思申的話,只有外公和宋運輝明白真正意思,小徐還笑道:“我跟梁姐姐一樣抵制,但這兒的要看。”宋運輝自然是陪了下去,但是梁思申看著他的舉止,心里一陣不適,不由得扭開了臉不看。
雷東寶悶了一早上,等那些人全下去不見,他用難得的小嗓門輕問梁思申:“你知道老徐現在是什么級別?”
“行政級別?看官銜,應該是正廳。”
“那不是才比小輝大一級?十年前他離開我們那兒時候已經是縣委書記了。”雷東寶不由得想到陳平原的那些話。初聽的時候還真難聽,可現在回頭一想,尤其是對比著他家小輝,看起來陳平原的話還真有理。
“不能這么比,還得看權大權小,再說越往上,越難升,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似的,小輝十年后還是副廳都難說。”
雷東寶奇道:“你不是洋人嗎,這種事也懂?”
梁思申笑道:“我會背九九表之前就能背這種行政級別,比宋還早知道呢。我遇到文化人才說自己是洋人,要不然難道露怯給他們?就跟你似的,開口閉口‘我大老粗’,人家都不好意思再擠對你。”
“被你識破了,你這小姑娘真好玩。”雷東寶哈哈一笑,“哎,你和小輝,誰聽誰的?”
“你和韋嫂,誰聽誰的?你先說我才說。”
“我家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都聽我的,我一句話。”
“那以前你和小輝的姐姐呢?”
雷東寶想了想,才道:“以前家里大事小事我都愛聽她的,她拿不定主意才聽我的。快說你的,小輝這個人主意大得很,以前也是家里一句話。”
梁思申還是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一家人,還需要分誰聽誰的嗎?算我都聽他的。”
“賴皮。”雷東寶覺得這個答案言不由衷,“你能這么做姿態,換我做小輝,就是死心塌地聽你的也甘心。你行。”
梁思申愣了一下,道:“人家跟你說實話,你當我是跟你家小輝耍陰謀。”
“誰說你耍陰謀,以前小輝他姐看上去都能讓我一把捏死,可就是把我治得服服帖帖的,我喜歡她治我,干嗎,跟陰謀有什么關系?”
梁思申再愣,終于悟出兩人對話牛頭不對馬嘴。她不再議論這話題,而是輕問:“聽說大哥很聽老徐的?”
“是啊,他從縣委書記開始就支持我的工作,給我說的事一向很有理。”
梁思申不以為然地道:“聽他還不如聽你家小輝,你家小輝是實干出身,經營和技術都是一流,不像他,官場混了那么多年,早脫離實際,我家好多親戚都是。說出來的話宏觀指導意義大于實際效用,對你不適合。所謂高屋建瓴,沒落到實處的話,其實就是假大空。”
雷東寶沒想到梁思申再次如陳平原那么評價老徐,兩人,一個是了解老徐的,一個是了解官僚的,這倒是讓雷東寶詫異了,他對老徐可是崇敬得很。“你想錯了,他幫我做的都是實打實的事情,比如豬場的沼氣池什么的。”
梁思申不知為什么,討厭老徐對宋運輝有些居高臨下的態度,撇嘴道:“多大的事,我隨便一說,也能給你說出好多招來,關鍵都是你自己做的,你別把自己的功勞抹殺,以為別人有多權威。”
雷東寶看看梁思申,心里似乎還真是那么回事,可他心里崇敬老徐慣了,卻又不大能接受梁思申的觀點,只能道:“話不能這么說,起碼人家對癥下藥,號準我的脈才說。”
“那是。”梁思申不再堅持,“我去看看他們菜做得怎么樣,大哥你是不是要多多地吃肉?我們吃西餐,分餐制。”
“好好的吃什么西餐,刀叉那么好玩嗎,我用筷子。”
雷東寶跟梁思申走進廚房一看,見中外三個幫傭,心說比上回見面更大氣派,剛才門口還見一個開門的呢,總共加起來有四個。他家還一個沒有,沒法比,雷東寶想到說到:“哎,你去小輝家,得多少人伺候你?”
梁思申本來對這個大哥以誠相待,此時一會兒被詢問家里究竟是聽誰的,一會兒又被懷疑她怎么差遣著宋家人,她終于忍不住,道:“大哥你放心,你家小輝不是個容易欺負的,你不用費勁為他多方試探。”
“那倒是,我出去喝茶,你慢慢來。”
梁思申在廚房里哭笑不得,對雷東寶沒法好感起來。她都不知道魯智深有哪兒可愛,她反正是受不了魯智深,哪有這么肆意干涉私人家務的瑣碎魯智深。
終于那些人從地下室出來,梁思申招呼大家入座就餐。徐家人都刀叉用得挺好。只有雷東寶用筷子。大家依然談的是有關古董的話題,雷宋兩個依然插不上嘴,而梁思申則是懶得插嘴,那四張嘴已經夠熱鬧,外公有的是調劑氣氛的本事。而且她心里的不舒服更甚,因為她看到宋運輝對徐家人太殷勤,很有所圖的模樣。她不喜歡宋運輝這樣子,即使有所圖也可以做得不卑不亢點,他好像太熱衷。
梁思申心煩氣躁,遷怒于看似不動聲色的老徐,但她是個有家學淵源的,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她煩躁了一會兒,決定主動出手幫宋運輝的忙,免得他那么辛苦。也想借機離場會兒,眼不見為凈,就拿她的精密手工機械煽動小徐。男孩子果然喜好那些,立刻跟老徐要求去參觀。
梁思申帶小徐離開時候正好聽外公對徐父道:“我最近收集老《申報》,那些過時新聞,現在看著不知多有味道,好像是又回去活了一遍。那時候報紙的文采好,哪里像現在的,雞毛蒜皮都是一篇。徐兄弟哪幾年住上海?可能我這兒有那幾年的。我這兒經常有幾個老朋友過來喝茶,翻著那些報紙講古,聊一下午都不會倦。”
這個話題又是非常讓人感興趣,仨老人說得興致勃勃。雷東寶則是對所有的話題都是興致缺缺,不知道他們熱衷那些個做什么,他顧著吃自己盤子里的牛排,西餐里他最喜歡牛排。宋運輝等小徐興致勃勃地走后,忍不住問:“老徐擔不擔心孩子旁騖太多,影響學習成績?”
老徐微笑道:“不擔心。我們做父母的只要引導得法,引導孩子培養良好的愛好,孩子自然會為了愛好潛心學習。主動想學,與被逼學習,效果不一樣。從目前來看,我可以驕傲地說,我們引導得當。”
雷東寶終于找到話說,就不吐不快。“那也得看孩子腦袋,腦袋不好,扔進皇帝家里養著也沒用。腦袋好的,你看小輝,高中沒讀,自己一邊養豬一邊看書照樣考上大學。老徐你家都是聰明人,你就是不操心,這孩子也錯不了。”
老徐依然微笑道:“那不一樣,我們說大了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往小里說,我們要培養孩子的綜合能力,不能只盯住成績。讓孩子做個完整自立的人,才是我們做父母的任務。東寶,你孩子呢?”
雷東寶道:“沒,我現在這個媳婦下不了蛋,我煩得要死,你別問我這問題。你還是問我小雷家企業怎么樣,我這輩子都扔那兒了,其他什么都沒干出來。”
飯后,老的都上去午睡,宋運輝請老徐和雷東寶去偏廳聊天。
小徐對梁思申的車子極其喜歡,更對她不拘一格地加工古董非常有興趣,尤其是對她地下室那套小小的德國原裝加工設備愛不釋手,爭著要給她加工個什么。梁思申想到她并不中意的楊巡送給她的并不中意的結婚禮物,干脆拆了那串紅珊瑚珠子與小徐一起玩。小徐有才氣,隨手就畫出幾幅簪子模樣的草圖,與梁思申商量之下,兩人一致通過,選用看似最簡單的,但其實是需要拉制極細銀絲纏繞而成的款式。
梁思申才不肯費盡心機討小徐的好,當然就不肯找話題噓寒問暖。她只是與小徐一起設計工序,爭論工藝,將步驟爭論出結果,才指導小徐依照計算出來的尺寸開始動手。因為梁思申的嚴謹科學,小徐反而收起驕傲,對梁思申尊重起來,漸漸地,口氣都開始不一樣,“梁姐姐”喊得異常自覺。慢慢地做順手起來,兩人才開始聊起家長里短。小徐說他讀書的地方,他的朋友,梁思申也說她的中學,她的同學。小徐對梁思申的中學非常向往。更是問起華爾街是什么,華爾街究竟干什么。梁思申一一作答,她輕描淡寫地說華爾街不稀奇,可是小徐已經把梁思申看作神人。
梁思申漸漸地也喜歡上小徐,因為這個半大男孩子修養很好,審美也出色,更難得的是做事有始有終,本來拉銀絲是煩瑣的事,但小徐不厭其煩,不是越做越糙,而是越做越精,精益求精。做完,兩人都對成品非常滿意,也非常得意,譽之為作品。這個時候,梁思申向小徐透露了她的印度尋香之旅計劃。小徐非常神往,但并不提太多要求或問題。
梁思申不由得拍拍還趴在工作臺上收拾起工具的小徐的肩,道:“你小小年紀做人這么小心,不過我能理解,我爸爸也是跟你爸爸差不多身份的人,我從小就學會不給爸媽添麻煩。”
“是嗎?可我有些同學張揚得很,可能跟我家里有個對我并不很寬容的后媽有關。”
梁思申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先生家里也有前妻生的一個女兒,傳統說法,我也是后媽。但是我在培養孩子拿我當朋友,孩子還是有她自己唯一的媽媽,我們相處良好。你已經是大人,你應該放開懷抱,也以對待朋友的心態對待你爸爸的后妻,寬容是彼此的,不能只要求一方做到,首先后媽這個名詞挺難聽,對吧。如果她不寬容,你也別太多要求,畢竟她對你沒有責任。”
小徐看著梁思申想了會兒,認真地點點頭,但不免問道:“是不是美國人都這么想?”
“可能吧,也可能只是我的想法。”
“謝謝你,梁姐姐,我回家試著做去,不過我得先說服我爸爸。他們從來就讓我叫她媽媽。”
梁思申微笑地給宋運輝掙分:“我先生很開明,我的意見他很接受,唯一修改的是叫法,說我實在是太沒大沒小,連做他女兒姐姐都無所謂,那可不行,哈哈。對了,你替我修個燈臺,有處鋼絲我拗著費勁,弄得底腳總不穩,正好今天你這苦力送上門來,非把你用得徹底不可。”
“行。”小徐回答得干脆。等傍晚兩人一起回錦云里的時候,小徐幾乎完全被梁思申“收買”。
偏廳里的三個人則是主要聽雷東寶說小雷家的發展。老徐詳細詢問遇到的各種阻力是什么,比如政策阻力、行政阻力等。問起來就跟擠牙膏似的,因為雷東寶不善于夸夸其談,反而還是旁邊的宋運輝就自己知道的情況做些補充。宋運輝一直不明白老徐怎么忽然又提出見雷東寶,聽著兩人交談,他心說老徐總不至于是通過雷東寶來了解地方情況吧。難道是重拾交情?可看著老徐與雷東寶說話時候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隨意,明顯已經有了一段看不見的距離,他覺得又不是重拾交情。宋運輝一時不得其解,總覺得老徐這個人心思太深,令他捉摸不透。
宋運輝也不知道梁思申帶著小徐怎么去了那么久還沒回來。他太了解梁思申,吃飯時候已經看出梁思申微笑下面的冰山,他只能慶幸她還是微笑著,當然,他也知道梁思申不會不微笑。可是他為她憂心。
等夕陽西下,太陽光繞過錦云里的屋頂,將探入錦云里圍墻的一蓬梧桐葉照得涂金鑲玉,宋運輝從落地長窗看到梁思申終于帶著小徐回來了。他看到走出車門的梁思申與小徐談得很好的樣子,不由莞爾。老徐敏銳地捕捉到這份不屬于會談氣氛的微笑,不由得順著眼光往外看去,一看之下便是明了:“小宋找了個非常稱心如意的太太。”
“她很好。”宋運輝沒有收起微笑,直言不諱。老徐聽了微微一笑。
那邊梁思申與小徐帶著剛做的銀簪子給三個坐在香櫞樹下的老人看。大家說笑了會兒,就又是吃飯。晚飯是中餐,基本上是迎合老年人的胃口,飯菜做得軟熟。但時下盛行的山珍海味自然是一件不少,還加上梁思申從香港帶來的燕窩和雪蛤。梁思申說起才剛在香港參加的蘇富比春季拍賣會里面的珍品,外公則是補充他參加過的那些有驚有險的拍賣,在座的都聽得津津有味,眼界大開,這一頓飯大家都覺得吃得挺有檔次。
飯后,外公親自送徐家一行到大門口,由宋運輝載著徐家一行去住賓館。
梁思申看著大門關上,對外公道:“你做戲水平一流。”
外公哈哈一笑:“看鈔票分上。今天的香櫞花開得好,天氣也好,挺給我面子。”
雷東寶吃了個悶飽,只覺得在這個香噴噴的院子里站著沒法消化,就對梁思申道:“我出去走走,你們別擔心我。”
梁思申本著做主人的客氣,道:“大哥想去哪兒,我帶你去,晚上出租車難找。”
雷東寶道:“憋了一整天,說了半天話,說什么都不知道,我得去外面遛遛,透幾口氣。”
外公聽了又是哈哈一笑:“傻蛋,讓人使了還當人家是好人。”
“誰?你說老徐?他干嗎使我,我又幫不上他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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