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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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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每到年底時候,飯店的生意總是特別好。但生意好歸生意好,韋春紅還是百忙當中留意到雷東寶想元旦兩天休息去前妻宋家的計劃,而且從探詢中來看,雷東寶似乎壓根兒就沒考慮過要帶上她。韋春紅心里挺無奈的,心想,活人沒法跟死人斗,雷東寶錢包里一直放著宋運萍的照片,壓根兒都不怕她怎么想。

    終于,韋春紅在忙碌中想到一件事,她的月經好像有近一個月沒來了。她是過來人,知道這事兒意味著什么,尤其是對她和雷東寶的關系意味著什么,她狂喜,與雷東寶結婚以來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放下,整個人安泰起來。她當晚就繞著圈子問雷東寶有沒有覺察她有什么變化啦,問雷東寶現在最想要什么啦,可惜雷東寶的回答沒一個是與孩子有關,似乎是看死她已經不能生孩子。韋春紅揣著個大喜的謎底還想不厭其煩地繞圈子,雷東寶卻不耐煩了,要韋春紅加緊收拾他元旦出門的行李。

    韋春紅只得追著雷東寶走幾步,才能趴到雷東寶肩上,得意地笑道:“我啊,可能是有了。”

    雷東寶奇道:“有什么……啊,你說啥?懷孕?”雷東寶的兩只眼珠子頓時像是要蹦出來似的,反身抓住韋春紅,對著她的肚子左看右看,一張臉肌肉抽搐,煞是恐怖。

    但韋春紅是知道雷東寶的,雷東寶此時的臉再難看,韋春紅也知道他這是驚喜過度,而雷東寶這樣的反應正是韋春紅想要的。她歡快地鉆進雷東寶懷里,一點沒顧忌地、大聲而堅決地道:“我要給你生個兒子。”

    “生啥都行,只要是你下的蛋。”這話說出來,雷東寶自己也知道不妥,但他高興壞了,終于又等來兒子,不,女兒也行,只要有一個,他不知多羨慕那些拖兒帶女的人。但有前車之鑒,他高興中不忘安全:“春紅,今天起你給我好好躺床上,別動,哪兒都別去,叫你妹來伺候你,飯店也少管,給我好好……孵蛋。”雷東寶高興得忘了詞,說到最后忘了世上還有“保胎”兩個字,沖口而出的還是“孵蛋”。

    韋春紅本來就高興,見雷東寶高興得忘形,她更是滿心歡喜,捶著丈夫的胸口大笑,兩個人笑得忘乎所以。

    終于笑得累了,韋春紅才道:“可還得去醫院看一下,是不是……”話說急了,一口唾沫嗆住,她劇咳起來。雷東寶看著害怕,似乎韋春紅現在是玻璃人兒似的,連忙大手給韋春紅按摩胸口。他的大手沒輕沒重,揉得韋春紅胸口衣服團如抹布,可是韋春紅喜歡,對于她咳嗽過后雷東寶的手不老實地揉來揉去,她笑得花枝亂顫,都忘了說話,老夫老妻的,這都是久違的親密了。

    一頓兒鬧騰之后,韋春紅才笑著道:“明天我想去醫院化驗一下,你陪我去嗎?我可真想你一起去。”

    雷東寶笑道:“當然去,明天一早我先去掛號,你晚點起來,慢慢收拾了才去,省得凍著。回頭我去趟你家,把你妹叫來陪你。”

    韋春紅微微頓了一下:“可你定的明晚出發去見宋廠長去呢。”

    雷東寶毫不猶豫地道:“這事拖一拖,我給小輝打個電話,讓他別等我了。”

    韋春紅撒嬌兒似的按住雷東寶,道:“不急,我們明天查了確定了再打電話。今天打這個電話算什么呢,報喜?你存心氣他嗎?”

    雷東寶聽著有理,再想,即使明天檢查好了,這事兒最好也別跟宋運輝提,免得宋家又想起宋運萍。韋春紅見雷東寶竟然真的答應,有些意外。在有關宋家的問題上,雷東寶還是第一次沒自作主張,肯聽她一聲勸。她無法不感慨地道:“這夫妻啊,有了孩子才真像一對夫妻。”

    02

    梁思申沒有想到,以為這輩子都將老死不相往來的外公會親自打電話給她。

    外公的電話一向開門見山,直截了當:“我是你外公,圣誕節你來我家,一起吃頓飯。”

    外公是有備而來,梁思申卻是回了半天神才明白發生了什么,但她對于外公的命令一貫反感,再說外公的大宅幾乎是她少年時候的噩夢,能不去就不去。“謝謝外公,我已經預訂好回中國的機票,對不起。”

    外公“嗯”了一聲:“我收到你的卡片,卡片上面是你簽名嗎?我在報紙上看到同樣簽名,說中國情況的,你寫的?”

    梁思申驚愕,沒想到外公還看英文報紙,這是她征詢上司和宋運輝的意見后,向報紙投的稿,沒想到被采用,她還好好買了一沓報紙放著打算送人。“是我寫的,我最近因工作常跑中國。”

    “寫得有見地,我跟老友說起來很有面子啦。”

    梁思申心里不由得“嘿”了一聲,原來如此。外公可是一點都沒變,以前外公對她青眼的時候,都是她一手小提琴在聚會中給他掙臉的時候,屢試不爽。梁思申不由得意地一笑,若說前年還是她主動上門展示她的成就,那么今天是她的成就讓外公主動電話示好。這其中的微妙變化,讓她愉快。因此她能大方地道:“謝謝外公,如果您需要報紙派送老友,我這兒存著不少。”

    外公卻石破天驚地來了一句:“你給我一份回家的時間表,我要和你一起去。”

    梁思申大驚:“我擔心舅舅們追殺,需要看到他們的書面授權;其次,我需要看到醫生證明才敢帶您去;最后,要跟只能跟您一個人。”

    外公大怒,掛了電話。但沒讓梁思申高興太久,不到一天時間,外公的電話又來,要梁思申打開傳真,他竟然乖乖發來兩份書面文件。梁思申欲哭無淚,只得背負兩家舅舅刀子一般的目光,伴著八十歲老外公回中國。雖然因此有幸坐了商務艙,可到底是擔心老外公的身體,老外公睡不著找人說話,她只能陪著,一向能在飛機上睡好吃好的梁思申竟然掛著兩個黑眼圈到達上海機場。

    梁母親自飛到上海迎接老父。梁思申見面就輕輕叮囑媽,外公老了,以前好的品德未必留存,壞的脾氣反更見長,她要媽不要太委屈自己,別什么都順著外公。梁母不答應,鞍前馬后地伺候得周到,可也氣得不輕。

    還是梁大的車梁大的司機。外公老派人,一定要坐到司機身后那個位置,梁思申勸誘他上海現在變化很大,坐前面才看得清楚,外公卻固執地道:“我是老上海了,駕駛員先生,儂地圖帶了伐,我尋和平飯店。”

    梁思申把媽媽推進后座,自己與司機一起將行李往后廂里塞,可塞來塞去還差一只旅行袋放不下,只得抱著這只碩大旅行袋坐到副駕位置,因為早知道外公向來坐車不肯將就,她若是把包塞進后座,只有委屈她媽挨擠。

    梁母見此忙道:“囡囡,把包遞給我,你這樣還怎么坐。”

    梁思申道:“沒多少路,不重,外公派頭大,不喜歡擠著坐。外公,你最好講官話,你現在的上海話夾著粵語,上海人廣東人都聽不懂你,你太高深了。”

    外公不搭理,感慨地看著車窗外面道:“變化太大了,比我十幾年前來的時候又好許多。”外公果然不再講上海話。

    梁母心說,老頭子怎么肯聽外孫女的話,不肯聽女兒的話呢?“爹爹,我們不住和平飯店吧,囡囡在上海有套別墅,外面看上去跟我們老屋差不多,里面暖氣也好,我們住囡囡家。賓館再好,到底沒自己家方便。我昨天已經到了,把暖氣開得熱熱的,爹爹不用怕凍著。”

    外公道:“上回去你家住,連熱水淋浴都沒有,害得我回家剝了層殼才洗干凈,我們住飯店。”

    梁思申笑道:“好的好的,聽外公的。上海現在好賓館不少,我帶你去住靜安希爾頓,與老宅近。”

    梁母剛想給女兒使眼色,不料卻聽她父親道:“來上海怎么能住美國賓館,不會是和平飯店老掉牙不能住了吧,好吧,我先到囡囡家看看。”梁母目瞪口呆,這才明白女兒了解老頭子。梁母從小與父母分離,對父親的性格所知不多,現在見老頭子性格如此古怪,不由想到女兒小小年紀的時候在這樣的外公手下過日子,難怪后來會扯大旗反水。當年她簽署文件授權女兒打官司的時候還很是內疚,可從機場一路下來,這些內疚一點點被磨蝕掉了。

    梁思申坐在前面微笑,外公仗著手里握著不菲財物,最喜歡給兒孫輩出難題,這會兒想在女兒面前也擰一下,她就順著唄,挖個圈套讓老頭子跟她擰,看老頭子掉不掉進她的圈套。若換作平日里老頭子吃飽睡足的時候,她還真不能保證自己能贏,可今天一路飛機從美國飛來,老頭子哪兒還斗得過她這年輕人。

    但一路對上海的變化頗有挑剔的外公還是站在別墅外面震驚了。他不等別人給他開車門,就自己走下來,不顧疲倦,繞著別墅看了一圈。梁母不得不在后面陪著,等一圈下來,便道:“爹爹,外面冷,快進去吧。”

    外公卻神情肅穆地又走到一株臘梅旁邊,深嗅一下,才道:“蠟梅,幾十年沒見了,花朵還是像蠟紙一樣透,香。以前我們家的一株更大,一直可以開到春節以后。梅花種了沒?啊,這是,還是哪兒挖來的老梅樁,不錯不錯,是綠萼,最難養的品種。囡囡出來,欄桿上爬的都是些什么藤?”

    梁思申只有三個字:“不曉得。”

    外公卻道:“小姑娘有良心,我本來以為她拿著老宅的拆遷費吃光用光了,沒想到還原樣仿造一座,跟祖宗當年造的沒差多少,這一下我來上海有落腳地了。”

    梁母忙道:“拆遷的那筆錢我都另立一個戶頭存著,等下我把存單給爹爹。這房子用的都是囡囡自己的錢。囡囡現在有錢,她還在國內有兩處投資,都是不小的排場。”

    外公奇道:“我不是說這些拆遷的錢給你們用嗎?”

    梁母不卑不亢地道:“我們現在的日子都過得挺好,囡囡又有出息,爹爹的錢還是專款專用,給爹爹在國內時候用吧,省得換美元。”

    外公一時無語,當他發現他的錢不是那么好使的時候,他收斂了脾氣。“王家第三代里面,你的囡囡最有才氣。”

    梁母得意地道:“梁家小一輩里面,我看看也是我們囡囡最有才氣。還得謝謝爹爹把囡囡帶出去讀書,囡囡有今天,跟所受教育分不開。爹爹進去吧,外面太冷,上海是濕冷,凍著了不好受。”

    外公這才肯進去,但到門口時不屈不撓地問:“我女婿呢?”

    “爹爹來上海的消息太突然,他沒準備,他得把工作交出去后才能來。很快的,明后天,再加元旦,我們陪爹爹在上海好好走走,他在上海有很多朋友。”

    “他在做什么?”

    “我們那兒省工行負責人。”

    “也有出息,不靠著我反而都有出息。房子不錯,就是太空了點。”

    “囡囡自己不常來住,想稍微布置一下夠生活就行,等我們退休來住的時候再依著我們性子布置,她可孝敬我們呢。爹爹的房子在樓上,我扶你上去,先洗個臉,吃點東西睡一覺。”

    “下面不能住?我不要爬樓梯,你布置一下。有什么吃的?”外公洗手洗臉,開始饒有興趣地看梁思申費勁收集的那些小玩意兒。梁母只得去吩咐從梁大家搶來的保姆做雞粥配肉松、醬瓜等小菜。

    梁思申早跑上自己房間洗澡去了。她了解外公,知道陪外公這幾天將是一場持久戰、消耗戰,必須得分秒必爭地保養好自己。

    03

    韋春紅雖然巴不得立即飛到醫院查出個結果,但她還是守在飯店,等娘家侄兒買來飯店一天的菜蔬,過秤對賬完畢,才吩咐幾句離開。到了醫院,雷東寶早已給她掛上了號,她喜滋滋挽著雷東寶的手臂上二樓婦產科。

    這回雷東寶沒胡亂吱聲,站在外面走廊上等。眼睛很想看婦產科病房,但是見那門口總是進進出出女人,他覺得總盯著挺流氓,就只好無聊地看向樓梯口,心里卻是激動得恨不得沖進里面旁觀旁聽。

    但是等了半天,等來的卻是韋春紅煞白的臉,看上去都比昨晚老了十歲。

    一頓子檢查做下來,韋春紅當天就住進醫院。

    昨晚還那么歡喜。韋春紅看著丈夫進進出出地忙碌,一直默默流淚。醫生告訴她,雖然要等所有結果出來再說,但基本上子宮是保不住了。她以后將永遠沒有孩子。這讓她如何面對雷東寶?她怎么說都有兒子了,可是雷東寶還沒有,看昨天雷東寶多喜歡孩子,可是她卻不能給他生了。她對不起雷東寶。而且,往后沒有孩子的夫妻,像夫妻嗎?

    等雷東寶辦完所有手續,坐到她病床邊,一臉無奈地看著她。她強忍著傷心,違心地道:“東寶,我不能讓你雷家絕后,我們離婚吧。”

    雷東寶沒想到韋春紅這個時候會說這種話,長長嘆了聲氣,道:“你別胡思亂想,養好身體等做手術。我去外面吸根煙。”雷東寶背著手出去,但走到門口回頭一看,見韋春紅臉色白得像鬼一樣,忍不住又折回來,好聲好氣地道:“我們雖然是半路夫妻,可我坐牢的時候你也沒離開,你說我會離開你嗎?你當我姓雷的是什么東西?”

    韋春紅這才伸出兩只手死死拽住雷東寶的手臂,神經質地道:“可是我不能生……”

    “閉嘴,這是我的命。我命里沒兒子,才會先害死一個,再害你生病,都是跟生孩子有關……”

    韋春紅一聽傻了,都忘記自己的難過,十指緊緊摳住雷東寶,道:“你也快閉嘴,這是什么話。好好,我不說,我再也不提。你趕緊去叫我妹來伺候,這兒是婦產科病房,你男人家不方便。快走,快走。”

    雷東寶卻是沒走,任韋春紅緊緊拽著他手臂,安撫道:“你別緊張,不怕,醫生說手術簡單,不會比生孩子痛。麻醉下去什么都不知道,醒來就完事了,沒幾天拆線出去,活蹦亂跳就跟啥都沒做過一樣。別怕,別怕,你不是一向很膽大的嗎?”

    韋春紅一向不僅膽大,而且堅毅,這會兒被雷東寶當作女兒哄著,反而抽抽搭搭地滿是傷心滿是軟弱起來:“我往常哪兒是膽大了,是沒人靠才硬撐著,才剛安定下來,本指望靠著你,再生個一兒半女的,我也不開飯店了,專心伺候你,可……我怎么命這么苦哇……”

    雷東寶抱住韋春紅,讓她哭個痛快。他心里開始謀劃,首先要到宋運萍墳前燒炷香,然后到廟里捐點功德。而宋運輝那兒,那是說什么都沒時間去了。

    終于安撫下韋春紅,雷東寶立即開始行動起來。回到小雷家村里的家,他鬼使神差地走上二樓,翻出久不開啟的那只已顯陳舊的樟木箱子。打開來看,里面宋運萍一針一線做出來的嬰兒衣服依然顏色鮮亮著,就像中間沒有流逝過那么多年一樣。他對著一箱子的小衣服吸了一支煙,終于痛下決心,提起箱子來到宋運萍墳前,念念叨叨地將這些都燒了。他扶著香對宋運萍說,他對不起她,但希望宋運萍保佑韋春紅手術順利,要宋運萍有賬都算到他頭上來。他看著黑煙扶搖直上,漸漸與冬日低沉的烏云混為一體,他相信天上的宋運萍一定是聽到他的話了。

    也是奇怪,等他說完燒完,山上的風才忽然大了起來,似是要下雪的樣子。雷東寶沒緊著走,給宋運萍墳頭拔草培土打掃完了才下來,直奔后山寺廟。他這時候深信他的命一定有問題,否則怎么會有接二連三的厄運找上他家的門?以前他參過軍,入過黨,死也不信鬼神。可這時候他動搖了。他對著神佛深深拜了下去。希望臨時抱佛腳會有用。

    04

    宋運輝從北京回來,本來就心情不好。接到雷東寶的電話聽說這事,心里更是堵了好久。上回雷東寶出事,他接觸過韋春紅,對韋春紅這個人由本來的厭惡轉向欣賞。他在電話里要求雷東寶這時候要對韋春紅加倍地好,韋春紅這個女人不容易。針對雷東寶本來想來他這兒商量的事,他說其實沒什么別的要說的,對付外強,最要緊是做大做強自身的實力。中國市場那么大,不會因為來一家外資企業就打碎其他所有的飯碗,只要自身夠強,全國多的是吃飯地方。

    宋運輝自己也在加緊做做強自身實力的事。東海廠升級行政級別的事基本已拖無可拖,他一個人經常往北京跑的努力難以扭轉那么多人長駐北京影響出的大局。上司已經明確告訴他,做好準備,迎接一個空降領導。不過上司也許諾,他的廠長位置不變。但是經驗告訴宋運輝,不變是相對的,變是永恒的,他唯有做強自身,掌握大局,才能讓空降者無隙可乘,他的地位江山永固。

    因此三期項目才剛批下,宋運輝便大張旗鼓走出一條人事安排新路子——競聘。三期項目的所有領導崗位都還是一個個的蘿卜坑,等著一只只大蘿卜填進去。即使東海廠目前還年輕,可也已經有了小小的一些慣例,如果按照慣例,當年從一期領導班子里抽二期的,現在就應該從二期領導班子里抽三期的。其他車間的猶可,唯獨碼頭,則是永遠逃離不了老趙的控制,老趙總是不肯死心塌地。宋運輝扯起人事改革試點的旗幟提出競聘,就是為了打斷連鎖在新、舊班子間的鏈條,打斷他們之間的橫向聯系,改為以他為中心的放射性縱向聯系。只有這樣,才能確保空降領導下來之后,不可能一次策反一連串的人背棄他宋運輝。

    每一個集體都有一群被既得利益者擋住去路的蠢蠢欲動者,每個蠢蠢欲動者都希望繞過擋道者越位而出。為此,每個蠢蠢欲動者都有設法展示的必要:展示其技能,展示其忠誠。而競聘,就是宋運輝堂而皇之地給予那些蠢蠢欲動者展示自己的機會。宋運輝心中早有人選,但是他需要競聘這樣一個跳出慣例,卻又合情合理的程序。

    競聘的事,他督促得很緊,即使他去北京的時候,東海廠這邊的程序也沒有任何停頓。所有的競聘人都是依照競聘條例作為硬杠子打分,在綜合分數高的人中選,最后面試。所有的條例都是宋運輝推敲而定,分數分配暗中傾向他中意的人。而即使有黑馬跳出打亂計劃,那也不要緊,還有面試。

    宋運輝從北京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審閱已經統計出來的競聘分數。一看之下,基本八九不離十,都在掌握之中。看到老趙的綜合打分排在第五位,都還不夠面試資格,他不由得一笑。他身邊主抓此事的副廠長、宋運輝從金州帶來的嫡系方平一見了然,笑道:“老趙還不知道這分數,公布前要不要先找他談談?”

    宋運輝再次一笑,循著數字翻到老趙的評卷,仔細看了,才道:“壓分壓得厲害。這樣吧,其他有彈性的項目我們不變,這個年齡……這么明顯的地方,我們給他往寬里評,讓大多數人一看就認為評分者傾向老趙。你回頭改一改,今天就上櫥窗公布。”

    方平一聽就笑出聲來:“對,讓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壓力很大吧?都找著你來呢,尤其老趙這門大炮,沒把你家門檻踏平已經算客氣了。”

    方平苦笑:“找我家倒也罷了,他一手壓制碼頭人員參與競聘,一手直接在我辦公室拍桌子,完全是肆無忌憚。”

    宋運輝很是感慨:“同樣是膽大,有人表現出的是無知者無畏,有人表現出的是有恃無恐,原因全在他所處的大環境。老趙不審時不度勢,看不到碼頭已經有新人涌現,而表現一如既往,那就無知無畏了。你去辦吧,我等待他下班前來轟炸我。”

    方平笑道:“我拖一拖,差不多快下班的時候貼出去。等老趙知道我們都已經下班了,他即使跳也要等元旦加星期天沉淀個兩天再說。廠長你還是早點走吧。”

    宋運輝笑道:“不用等,這就貼。我們越是做得公開、公平、公正,分數出來后,老趙如果敢跳,就越是成為笑柄。他要是找你,你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時代不同了,長江后浪推前浪,競爭淘汰是客觀規律。”

    “我還是擔心他不理智,廠長,你這幾天不在,你沒見他到處怎么揚言。”方平想了會兒,道,“我還是先會議公布,緩沖一下。廠長你別參加。”

    宋運輝搖頭:“不行。我們這回競聘的原則是公開、公平、公正,我們不僅要做法上三公,程序上也要做到三公。我們不能給人討論以后再公布結果的印象,一定要第一時間面向全廠職工。不要怕沖突。添加劑的研制,成熟了沒?”

    “已經成熟好幾天了,等著你最后簽字。他們都很希望廠長親自到現場看他們提取樣品,給出化驗參數。還有,有個不情之請……”

    “沒門,圣誕節已過,沒圣誕老人了。”

    “聽完再拒絕嘛。”

    “知道你想我表揚你那些小兄弟,有你跟他們稱兄道弟差不多了。你回頭安排主事的寫篇論文,立刻要辦公室潤色一下,派專人去北京爭取春節前塞進期刊里發表。競聘面試安排在元旦后第二個工作日,越快越好。”

    方平也是有點仗著自己是嫡系,問了一句:“為什么這么緊?”

    宋運輝笑道:“這還不明白?影響一下春節前獎金發放嘛,你出去叫銷售科長過來。”

    只有宋運輝自己心里清楚,凡是成果,他都要在新領導來前公布,凡是人事,他都要在新領導來前落實,就是這么簡單。

    這一天很忙,他出差那么多天,明天又是元旦,大量的事趕著要他審核過目。競聘第一輪的結果在門口櫥窗公開,公開后即嘩然。果然不出所料,老趙沒法跳。硬杠子加公平、公開、公正,老趙沒理由跳,他又不是渾到底的人,老趙只有生氣地怠工。而這正中宋運輝的下懷,他還只怕老趙占著大權搞對抗,沒想到老趙這么沒斗爭策略。

    宋運輝一直在辦公室忙到晚上八點,也是等到晚上八點,都不見老趙沖進門來理論,他還略微有些失落。下去取車回家,被冷風一吹,忽然想到,是不是他的手腕又進步了,令老趙無招架之力?宋運輝回想一下所有步驟,打開車門前忽然一笑,所有的步驟,那可都是冠冕堂皇,讓人無從指責。

    小小的成就,讓宋運輝從北京帶來的灰色心情稍微有點起色。

    回家他趕緊吃飯,出差回來,家里的飯菜特別香甜。

    宋母幫他整理行李,拎出一只塑料袋奇道:“又買烤鴨,不是吃過嗎?又不好吃,還不如溫州麻油鴨。”

    宋運輝忙道:“那是給陶醫生的,還有那盒紅盒子北京點心,明天你和貓貓去少年宮帶給她去。”

    “明天元旦,停課。要等下禮拜了,這烤鴨不會壞了吧。”

    宋運輝一拍腦袋,懊惱地道:“你看我都忙得忘了這茬,媽知道陶醫生的排班嗎?”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常送她回家嗎?你送去她家啊,我看你對她有意思。”

    宋運輝笑笑:“目前還沒有意思,不過看陶醫生這個人不錯,有骨氣。好吧,明天早上我過去她家一趟,也不知道她家具體在哪里,那邊小弄堂太多。媽,我明天中飯晚飯都不回來吃,你們不用等我。”

    “又誰啊,元旦也不讓歇著,不是說東寶來嗎?”

    “東寶現在那個妻子生病住院,來不了。對了,我今天都忙昏了,我得幫他咨詢一下陶醫生,弄不好東寶家以后沒孩子了。”

    宋母驚訝,不由沖旁邊一直在給宋引扎兔子燈的丈夫道:“東寶命硬啊,誰都克。”

    宋運輝聽了一愣,心說難道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數?

    宋運輝想到這么冷的天要陶醫生出門找公用電話回傳呼,他有些過意不去,可事情緊急,他只能對不起陶醫生。但他識相地開車出去,到了每次送陶醫生和田田回家停車的地方,剛想打傳呼,卻看到附近有間小雜貨店還開著門,柜臺上有一公用電話。他想到陶醫生肯定是常來這兒打電話,想到陶醫生大冷天的晚上看到非醫院號碼打她傳呼未必下來回電,索性過去雜貨店買包煙,再向雜貨店老板打聽陶醫生究竟住哪兒,果然問到。

    他摸黑順著指點進去小弄堂,找到一幢老式三層宿舍樓,就著打火機的微光曲折地爬上堆滿雜物的樓梯,又蜿蜒穿過堆滿雜物的走廊,才摸到陶醫生黑暗的家門。宋運輝心說怎么這么艱苦啊,看這房子布局,好像是集體宿舍,估計開門進去,最多只有一個房間。陶醫生不是個挺好的醫生嗎?可能人太清高,不肯低頭為自己爭取。

    宋運輝不敢大意,就著走廊唯一的一盞昏黃廊燈確認了房間號碼,又看到門上有孩子涂鴉,這才敲門。宋運輝都感覺陶醫生門還沒開的時候,旁邊一串的房門都微開窺探了。

    陶醫生開門出來。屋里雪亮的日光燈光一下也照亮走廊,照亮門口的人。陶醫生看到是宋運輝,驚呆了。宋運輝看到陶醫生一改往常著裝的灰暗色調,穿著一件銀白撒梅花織錦面子的貼身棉襖,披散著一頭烏發,也是驚住,不由得退后兩步,幾乎是貼上陶醫生家對面人家的門了,才道:“對不起,陶醫生,這么晚打攪你。本來應該早點來,我剛出差回來,一直忙到現在。想找你咨詢一件事,我有個親戚的妻子——這位親戚是我很要緊的人——今天住院,是子宮肌瘤。那手術我記得以前在國外刊物里看到過,說有些可以不必切除。具體……”宋運輝對于婦科病有些不便這么大庭廣眾地說,可是又不能不說,這么晚來敲陶醫生的門,隔壁不知多少只耳朵警惕地探聽著,他只能開門見山。“具體我也說不清,我這就撥通他的電話讓他跟你說,我就怕明天上手術臺一刀割了,那就不可逆轉了。”

    陶醫生聽宋運輝這么說,這才舒口氣。她是醫生,常有病人上門咨詢,她也有時帶家境困難的病人來住一宿,宋運輝一上來就把事說開了就好。她聽宋運輝一說便知是婦科疾病,便接了宋運輝已經撥通的雷東寶的電話。雷東寶正陪在韋春紅身邊,雖然已經是休息時候,可兩人哪兒睡得著,都是在黑暗中瞪著眼睛看黑暗。一聽說可能有救,雷東寶連忙把電話拿給韋春紅,緊緊盯著韋春紅介紹病情。

    宋運輝靜靜看著陶醫生一改平日里的平淡,以一臉職業的溫和和權威拿著手機說話,看上去非常可信。里面陶令田還沒睡著,不見媽媽講故事了,又不敢跳出熱乎乎的被子,就在床上大叫:“媽媽,誰啊,媽媽……”

    陶醫生沒說“宋叔叔”,而是抽空回了一句:“是貓貓爸爸,田田乖,等媽媽會兒。”

    宋運輝心說,陶醫生可真是細心,連一個稱呼都不會搞錯。隔墻的耳朵們聽了肯定會以為是田田幼兒園同學的爸爸,這與莫名其妙的“宋叔叔”完全是兩種人。

    這邊韋春紅一放下電話,立刻一拍枕頭,道:“走,出院。宋廠長那個朋友說盡量不割,能保就保,先確保是不是惡性了再說,還說看診狀,惡性可能性不大。咱不看這兒了,朝中有人好辦事,咱去宋廠長朋友那醫院住去。”

    雷東寶說話就收拾起來:“連夜去,媽的,老子就不信,每天活蹦亂跳的能壞到哪兒去。今天燒香的時候那和尚就說我抽的簽好,逢兇化吉。”

    “對嘍,我說呢,每天精神頭挺好的,怎么一下病了呢。看起來醫生也有不一樣的,不負責點的給你一刀割了干凈,負責點的才給你修修補補。”

    “給你!”

    “是,是,給我。先回家收拾行李吧,出院讓我妹來辦。東寶啊……老天保佑,最好別割了我……”

    雷東寶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地聽著韋春紅念叨,想到今天在宋運萍墳前燒香時候的異兆,再想到都快半夜了,是宋運輝找人忽然送來希望,心說難道真是宋運萍顯靈?但他異常肯定地打斷韋春紅都有一些神經質了的念叨,道:“還是小輝。”

    “對,還是宋廠長,唉,看看他,就知道以前運萍姐一定是個極好的人。東寶,我們……”

    “別說了。”雷東寶也不敢說。他拿摩托車載著韋春紅回家,收拾好行李,連夜趕去火車站。

    這邊宋運輝見陶醫生肯包攬事情,心里感動:“那是我姐夫。我姐姐十年前生孩子時候去世……現在生病的是他現在的妻子。大哥很想要孩子。”

    陶醫生為難地道:“可是我很難保證最后結果,而且病人年紀也已不小。你勸勸他們想開些。”

    “那是自然的,可只要不割就有希望。噢,我從北京帶了只烤鴨來,正宗全聚德的,里面還有面餅和甜面醬。吃的時候切一些青瓜絲和大蔥絲,生的,蘸醬與鴨肉裹一起,也沒什么特異,只是嘗個意思。”

    “哎,怎么好意思,你拿回去吧,烤鴨難得,你家里……”

    “我常跑北京,他們早吃過。還有一件事,我們爭取來幾個明年中心小學的名額,田田確定到哪個小學了沒有?我看中心小學與一院挺近,要去的話你早做決定,那兒教學質量很不錯。”

    陶醫生可以拒絕宋運輝的任何好意,可是無法拒絕田田的入學名額。按照片區劃分,田田是沒法進中心小學的,就近的那所小學教學質量哪能與中心小學比。但接受宋運輝這個天大好意,以后她再難在醫院辯稱與東海廠宋廠長無關。但陶醫生還是堅決地道:“非常需要,很感謝你。那我就走個后門吧,需要什么手續呢?”

    “我讓秘書聯系你。”

    陶醫生想送送,但被宋運輝謝絕。她敞著門照亮一段走廊送宋運輝離開,看著那不算高大的背影出了會兒神。不知不覺想到剛才那大哥大的氣味,挺干凈的氣息,并沒有大多數電話常有的口水臭,她不由臉上一熱,忽然想到宋運輝不知是怎么找到她家的。這簡直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她發現自己都快與宋運輝糾纏不清了。天哪,等明后天宋運輝姐夫的現任妻子住進來,她去婦產科找好友相幫,那又將是一個話題了。她真有些頭痛。

    宋運輝磕磕碰碰地終于下樓,回望身后這幢黯淡的宿舍樓,心說陶醫生真是太不容易,這身臭脾氣還真是讓人服氣。想到陶醫生居然也有秀發,宋運輝有點不懷好意地一笑,到底還是女人。其實他手頭暫時還沒有中心小學的入學名額,去年這個時候,他還是通過關系把宋引塞進不在片區的中心小學。今天見了陶醫生,忍不住想幫她一個忙,就想到這一個陶醫生最難拒絕的田田入學問題,撒了一個善意的謊。田田不是他的孩子,為田田爭取名額可能會有些難度,但他擔當得起。

    05

    梁思申看到爸爸早到,想到有爸爸幫著媽媽對付外公,她就可以脫身辦自己的事去。可沒想到她的如意算盤才端上飯桌,外公就堅決提出要跟著一起看看她的投資,爸爸媽媽也要去。梁思申認為外公純粹是湊熱鬧,但爸爸媽媽是不放心她,怕她對國情不了解,被楊巡暗中欺負了。爸爸早就提起過要好好看看現場。

    無奈,梁思申只能問梁大借了車子,她開車,爸爸指路,一路顛簸。本來是可以叫梁大司機隨行的,可是外公臭脾氣,后座不肯擠坐三個人,一行四人又不能撇下誰,只有梁思申開車。雖然是梁大的別克林蔭大道,可路況不是太好,國道總有修路,走走歇歇,半路還住一宿,元旦早晨才趕到楊巡給訂的賓館。外公一定要住總統套房,可是進了總統套房又譏諷小小三星級賓館的套房也敢叫總統套房,好不要臉。

    梁思申進自己的標間洗臉收拾回來,見外公還在嘮叨,這回話題轉移到套房客廳里的紅木太師椅,說拿些個紅酸枝刷上油漆冒充紫檀,現在窮得沒文化底蘊,而爸爸媽媽只能在一邊無奈地看著。直到見梁思申進門,外公才放過太師椅:“走,看工地去。做事業的人啊,一定要從最細節的地方著手,不要怕苦,不要怕臟,不要坐在辦公室不肯下去。一定要親手掌握第一手資料,知道嗎?第一手,不能是二傳手,資料一個轉手就失真了,你拿不到一手資料,做不出最佳決策,你就完了。”

    梁思申不予搭理,轉了話題:“外公,你可以把路上我讓你摘下的戒指戴上了。現在安全,不怕。”

    “哦,對。你們等我一刻鐘。”

    外公進去里面收拾自己。外面梁家三口大眼瞪小眼,梁父揉揉耳朵,輕道:“怎么那么好精力啊,我一輩子恐怕都沒說過那么多話。”

    梁母皺眉道:“囡囡,等會兒你跟楊巡他們說一下,外公老了,他說什么,叫他們都別當真。”

    梁思申道:“媽,你也去收拾一下,別讓外公搶去風頭,等下看著,外公出來可噱了。”

    梁父梁母將信將疑去他們的房間。梁思申等在客廳,等了好久,等到爸爸媽媽收拾得非常體面地進來,外公才姍姍開門出來。果然,頭頂幾根灰白頭發一齊向后梳得一絲不亂,一套深灰西裝,里面就雪白襯衫和銀灰領帶,配的領帶夾和袖扣都是白金鑲鉆。而手腕戴的也是一只鑲著滿天星一般鉆石的手表,手指上則是一枚水頭十足的拇指蓋大翡翠戒指。果真是一望即知的大老板。

    外公將手臂上的水貂毛領羊絨長大衣遞給女兒,道:“等會兒樓下出門前再給我穿上。這兒兩只鉆戒,你們兩個一人一只,別讓人說我女兒女婿連鉆戒都戴不起。送給你們。以前是我跟你媽戴的。”

    梁思申一看,男式的方戒上面,鉆石足有小黃豆般大,果真是以前外婆在世時候見過的。但外公這話難聽,梁父不便說什么,還是梁母接了戒指,婉轉地道:“姆媽戴過的東西,爹爹還是留著做念想吧。我們這幾天跟著爹爹的時候戴著,回去的時候爹爹還是帶走的好。姆媽留下的東西不多,再說囡囡爸是公職人員,戴這些不方便。”

    “我送你們的,有什么不方便。拿著,我沒別的給你。”外公說著就腰背筆挺沒有一絲老相地先出去了。但是走到門口的時候卻頓了一下,梁思申在后面朝天翻個白眼,搶上前去給外公開了門,外公這才出去。后面梁父梁母看著哭笑不得,那么多臭規矩。

    楊巡是很想去賓館等梁思申的,可梁思申說沒法確定時間,他只好等在工地的臨時辦公室里。

    因是元旦,臨時辦公室外面的街上人頭攢動,相對而言,正在裝修外墻的商場工地顯得冷落。尋建祥陪妻子逛街,陪著陪著不耐煩了,抱起孩子開小差,到楊巡的辦公室喝茶聊天。但楊巡沒時間跟他聊,楊巡一心兩用,一半的心關心著窗外,看梁思申來了沒,一半的心在手中的收支簡明表上。上回梁思申來查賬,楊巡旁邊看著都替她辛苦,而今工程進入白熱化,每個月光是單據就是厚厚一沓,梁思申哪兒查得過來,楊巡索性讓會計做個傻瓜都看得懂的簡單表格,把收支現金都放到表格上,讓誰看到都一目了然,比看賬本容易。楊巡小心,想在梁思申來前再看一下簡賬,對目前工程的總體趨勢再做一個回顧。

    反而是尋建祥沒事干,三心二意照看著女兒,兩眼一直看街上的熱鬧。忽然看到一輛豪華轎車劈人波斬人浪而至,恰恰停在商場門口開闊的廣場。然后,一個穿黑色長大衣女孩快速從駕駛位跳出,打開后面一扇車門。而又一個穿黑色長大衣的男子從副駕位置走出,也是順勢打開后面車門。于是,尋建祥看到后面兩扇車門分別鉆出一男一女,令他大笑的是,那兩個也是一水兒的黑色長大衣。四個人黑大衣的區別,只在長短差別不到十厘米而已。他禁不住笑道:“操,梁家人走出來跟香港黑幫似的。”

    楊巡被提醒,連忙起身,大跨步迎出去。尋建祥也抱著女兒跟出去。

    梁思申帶著父母外公來到已經結頂的商廈大樓面前,外公兩手叉腰上看下看。梁父趁機悄悄將戒指遞給妻子,梁母也知道丈夫驕傲,不肯受嗟來之食,就幫他收進包里。梁父輕道:“一路看過來的商店,還是我們的外觀最氣派,你看對面那家,門面小眉小眼的,卻還把進門臺階弄得這么高,學人民大會堂。”

    “我看著也是我們囡囡的最好,但愿我不是瘌痢頭兒子自中意,看看爹爹怎么挑剔。”

    梁父看看岳父大人,將“不出象牙”四個字生生咽進肚子里。卻見兩個男子迎出來,一個高,一個矮。矮的這個看上去沉穩有力,不像傳說中練攤兒的油滑個體戶,梁父就認定高的那個是楊巡。梁思申也看到尋建祥,笑嘻嘻跳過去幾步,嚷嚷著“大尋大尋”,湊近了摸尋寶寶的臉。“大尋,孩子都那么大了,比夏天見的那次又大好多呢。”

    楊巡與梁思申很是熟絡地打個簡單招呼,就直奔梁母,笑道:“伯母,歡迎大駕光臨。這位是梁伯父吧?我是楊巡。”楊巡閱人多矣,一看梁父就知道那是個有身份的。他伸出兩只手去握,心里非常想弄清楚梁父究竟是做什么的。

    梁父意外這就是楊巡,伸出手并不敷衍地握了一下:“小楊好,百聞不如一見。辛苦你元旦還加班。”

    楊巡忙笑道:“工程一直趕工,沒有什么元旦星期天的,早一天投入使用,早一天可以還貸。”

    外公叉腰認真看了會兒,回身忽然發現,大家各忙各的,就他一個人沒人理,只有尋建祥的孩子兩眼圓圓好奇地看他。再看身后,卻是有幾個本來逛街的人百無聊賴地瞄上他們這一群看似有些異常的,稍呈圍觀之勢。外公咳了一聲,卻不用中文,而是用英語問梁思申:“囡囡,為什么這么好的地段,只造一幢五層樓作罷?”

    梁思申看看周圍有些圍觀的人,外公看起來知道敏感話題用英語說。她因此也不隱瞞,用英語回答:“資金問題,我們先上裙樓,把黃金店面資源利用起來,未來再上辦公樓。”

    外公點點頭,但道:“辦公樓本身也是資源,市中心立一幢高樓比任何廣告牌都有用。辦公樓出入的人流一半消費肯定就近貢獻給樓下商場。”

    梁思申不肯再承認資金不足,便道:“從投資角度而言,上面的建筑是不斷折舊的資產,而下面的地皮是不斷增值的資產,因此投資的時候我們綜合計算的不是收入最大值,而是收益率最大值。從目前的市場來看,還不具備建造高層辦公樓的市場容量。”

    外公卻不屑地道:“說到底是個資金問題。”外公得意地看看梁思申的不快神色,再得意地看看周圍圍觀者把他當作中心,這才得意地干咳一聲,用中文道:“誰是這里的經理?我們進去里面看看。”

    梁思申微笑著依然用英語道:“從來,資金永遠跟不上一個成長型企業擴張的步伐。要不然現代社會不會有金融業的發展。但把資金不足掛在嘴上的人,不是別有所圖,便是故步自封。而盲目融資大上項目而不考慮收益率的話,那就是資本社會的不合時宜者。”

    外公經驗豐富,可是理論方面哪是混跡現代金融界的梁思申的對手?又加上梁思申說話一點不給面子,不像他那些兒女都對他唯唯諾諾,頓時一口氣噎住,大怒。梁父見此對妻子輕道:“你女兒讓你爸吃癟了。”

    梁母連忙將臉扭向反方向,輕笑道:“我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小楊,你穿那么少不冷?年輕人有火氣就是好。我們能進工地看看嗎?”梁父見了一笑,也扭過頭去當沒看見。

    楊巡何等機靈,連忙道:“我們先去臨時辦公室,戴上安全帽再進去。這邊請。”又走去攙住老外公,道:“外公看上去身體真好,尤其是這火氣,一點不輸我們年輕人,我在外面都站得有些冷了。外公我們進去里面暖一下好不好?”

    但外公并不領情,只是淡淡看了下楊巡,淡淡地否決楊巡的奉承:“你只穿一套西裝,手比我熱。”

    梁思申一聽就笑,看外公很有氣派地轉身進去辦公室,她在后面跟楊巡道:“誰是你外公?自找,叫王先生。”

    梁思申因是在老頭子面前討了便宜,因此笑靨如花。楊巡毫不客氣地貪看,也沒心思叫屈,只笑嘻嘻地輕道:“你又沒告訴我你外公姓什么。四個人都穿黑大衣,就你最好看。”

    梁思申橫了楊巡一眼,不理他,顧自進去,追上爸爸。她媽媽到底是不放心,留下來陪著外公慢走。尋建祥見此拉住楊巡,道了再見,悄悄離開。這一家人的氣派太大,他有些吃不消,還是避開為妙。

    梁父對女兒笑道:“還確實有模有樣在做事。”

    “爸爸以為我辦家家啊。早說了楊巡是個很能辦事的人,吃苦耐勞,勤儉節約,還有……還有忘詞兒了。”她說著就嘻嘻笑出來,這些話好像還是從小學課本上學來的。

    梁父卻是微微搖頭,又回頭看了楊巡一眼,輕道:“沒那么簡單。這個人深得很。”

    梁思申聽著有些疑惑,她覺得楊巡是個熱情上進的年輕人,與她差不多,但比她更能吃苦:“爸爸,他才比我大一年,你別把人想得復雜化。”

    梁父看看女兒光滑年輕的臉:“等下你去看工地,我在辦公室看一下賬。”

    梁思申想拒絕,但梁父雖愛女兒,卻從不在原則性問題上退讓,他既然已經跟女兒打了招呼,就直接對跟進辦公室的楊巡道:“小楊,我不跟去工地看,麻煩你在現場照料他們。你們財務室在這兒嗎?我這個老會計進去坐坐。”

    楊巡聽了有些奇怪,但是一對上梁父深不可測的眼睛,立刻噤聲,忙打開旁邊的一扇防盜門,引梁父進去,再打開文件柜,打開電熱器,打開電燈,笑道:“伯父這兒休息會兒,這兒是所有憑證,我給伯父拿下來解解悶兒?”

    梁思申無奈地看著那屋,無語,自己戴上帽子轉去工地。梁母看著這父女倆,心里大致有數。外公也要跟上,梁母忙道:“爹爹別去,那兒路不好走,我們還是外面轉轉,看看這兒周圍環境。”

    老頭子不肯,非得跟去,看到一地狼藉,梁思申也只能跳來跳去地走,這才罷休,讓女兒陪著走出去外面轉。楊巡安頓好梁父,跑出來又跟梁母交代一下什么路能走,怎么走,這才回去工地。見梁思申已經順著樓梯準備上二樓,他忙跳躍著跟去。里面好幾個管道工和電工正忙碌著,見來了不認識的人,都站著瞧。楊巡大聲招呼他們繼續干活,自己追著梁思申上去,差十幾米遠的時候才道:“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下面割管子的聲音很煩,你怎么來了?我自己看就行。”

    “你第一次來,我不放心你。還行嗎?上個月還沒裝上玻璃的時候看著跟涼亭一樣,一裝上玻璃再看,就全不一樣了,誰見了都說洋氣,夠氣派。小心,別走太過去,那是自動扶梯口。”

    梁思申探出腦袋看看上面,再看看下面,但說的是不相干的話題:“楊巡,我爸職業病,仔細得過頭,你別在意。”

    楊巡本來一點都沒在意,因為查賬是理所當然的,沒想到梁思申反而向他道歉。他忙笑道:“什么大事,這是應該的。只委屈你爸爸,看樣子他不是常做這種會計苦差事的人。只有自家父母才會這樣為我們操心。別跟你爸慪氣。”

    “你怎么知道我跟我爸慪氣了?才不會,我只是怕你敏感。我爸膨脹著呢,需要我媽和我聯手打壓。”

    楊巡笑道:“其實你爸沒錯,錯的是你。如果你以后跟別人合作,千萬不要錢一扔就什么都不管了,管了還怕是干涉我的日常管理。我不清楚你們那邊是怎么樣的,這邊拿了錢關門打狗的事多的是,做假賬,假報銷什么的還算是小的,卷了錢消失的事都有。你每月將財務交由第三方會計師事務所審計,那只是理論上保證財務制度的辦法。其實我要作假,跟他們串通就是,多的是辦法。你是太相信我了。”

    梁思申奇道:“第三方也作假?”

    楊巡笑道:“你爸肯定知道,才會要求看賬,都正常得很。按常理,你應該安插一個人在財務室,最好還是做出納,可以跟我互相牽制,那才正確。你幸虧傻人有傻福,遇到我這么個老實人。”

    梁思申聽著心里發毛,要是照楊巡這么說,那么爸爸短時間里看賬其實也沒什么用,如此說來,她的投資成敗,難道全維系在楊巡的良心上?但她還是有些不可置信地再問一句:“會計看不出管理者作假嗎,難道不會舉報嗎?”

    “在這里,從來是老板讓怎么做就怎么做,沒二話,你爸清楚。”

    梁思申好好想了好一會兒,腦子都有些沒法轉彎,好不容易才道:“那么說,楊巡,我現在全副身家都放在你手里,我還有貸款也投入你手里,那意味著我小命就是捏在你手里了?”

    楊巡微笑道:“通常情況下,是這樣。”

    梁思申又是想了會兒,才道:“你為什么選擇今天這個時間才告訴我?”

    “我最先還以為你什么都知道。以前我不是什么都跟你商量嗎,你說起來頭頭是道,什么提防風險分散風險的,我還以為假賬對你來說只是小兒科。”

    梁思申感覺楊巡沒說實話,但她現在開始等待爸爸看賬結果,暫不表態:“地球真危險,我要去火星。”

    “你看你,不跟你說,我覺得瞞著你不是回事兒,跟你一說,又怕你擔心。我看你也別多想了,合作都這么多天了,我要卷錢逃走早逃了,不會等錢全變成水泥磚頭才忽然想起來你錢還在我手里。放心吧,我要是敢怎么樣,宋廠長先不會放過我。還有你爸。一個蕭然都可以讓我坐牢,你要真拿我怎么樣我怎么逃得過。你相信我是講信用的人。”

    梁思申依然只是看著楊巡,并未表態。她不熟國內情況,可她并不傻。楊巡越是表態,她越聽出楊巡滿嘴避實就虛,看來賬目肯定有問題。否則,為什么爸爸這個老會計一來,楊巡才跟她講清國內財務混亂呢。

    楊巡見梁思申不說話,反而擔憂,只得賠笑道:“你別那么嚴肅。你以前跟我說過,合作雙方是平等的,即使你所占股份比我多,可是我們做事都得平等協商著辦。你尊重我,我怎么可能對不起你。但現在說什么都沒用,看以后吧。走,上去五樓看看,那兒與一到四樓都不一樣,以后準備做倉庫和辦公室。”

    梁思申環視大廳,沒了剛開始時候的興致,覺得沒意思透頂。可想到爸爸正在看賬,這會兒下去影響爸爸看賬效果,只得勉強上樓。楊巡繼續低聲下氣地逗梁思申說話。他還真擔心梁思申帶著臉色下去。他和梁思申兩個人之間的矛盾容易解決,只要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可要插上其他人,那就簡單問題復雜化了。

    楊巡臉上雖然笑嘻嘻的,嘴里也是蓮花朵朵,可是心下的硬塊只有比梁思申更多。看到梁思申一行四個的時候還不怎么在意,但是當梁父一來便直搗黃龍,而且還是違背梁思申的意愿鉆進財務室,楊巡就知道來者不善。楊巡做事,那是無論如何不肯乖乖一五一十做賬納稅的,即便這是與梁思申兩個合資的企業,他也要做些手腳。他可以自詡他做的都是良心事,但是梁父會怎么看?梁思申可能會相信,也可能是不得不相信他做的是良心事,可是梁父可能相信嗎?而那些賬外賬、小金庫之類的東西,如果要解釋,那是說來話長,可問題是那些賬外賬之類的東西解釋得清楚嗎?再有,有了那些賬外賬之后,梁父能相信合資企業的收益會是一個正確數字嗎?

    楊巡只好搶先一步向梁思申坦白從寬,先爭取梁思申的諒解和理解,然后才能面對梁父的詢問。他很希望梁父是一個高高在上,已經久不接觸賬目的行政干部,不懂企業的那些貓膩。不懂,光看賬面,那就跟梁思申一樣,無法懷疑,然后放他以后還是繼續憑良心做事。

    但那希望比較渺茫,梁父既然一來就目標明確,那很可能事先早有計劃,甚至早有向別人咨詢中小型企業可能有的財務手腳。楊巡心里忐忑不安,看到梁思申神色恢復后,就希望梁思申趕緊下去臨時辦公室,以中斷梁父看賬。但是偏偏梁思申四處東張西望的,五個樓層全部跑遍,還拿照相機足足拍了兩個膠卷。楊巡只有提醒她已到中飯時間,不好耽誤外公他們吃飯。但是梁思申還是耽擱到十二點才罷休,理由是宋運輝去火車站接人,火車十二點到站,本來就是約定十二點半吃中飯。

    楊巡心說,離吃飯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不知道梁父該如何拷問他。他與梁思申一起下去,梁思申沒就商場的現場提出什么問題或建議,楊巡的心思也不在這邊。但讓楊巡意外的是,梁父看到他們進辦公室,就合上憑證結束查閱,關掉電熱器出財務室,看著手表說該回去準備吃飯了。楊巡無法從梁父臉上看出什么,既沒有贊同也沒有苛責,這才是最讓楊巡感到心虛的。

    楊巡開車跟著梁思申的別克來到賓館。他們四個去房間休整一下才去餐廳,而楊巡則是先到餐廳的大廳等候。其實這賓館他也不常來吃,貴。而且還總是訂不到包廂,有些客人不喜歡。但是梁思申等人看起來喜歡環境多過喜歡菜,他只能訂賓館,想起這一餐即將有的花銷,他就心疼。可這些錢,不能不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沒多久梁思申便先進來,穿一件沒有袖子卻高領厚實的黑色粗毛衣,下面是白色長褲,又是非常出眾。楊巡心說她就不怕冷嗎,真會出花頭,可看著也真好看。梁思申披一大廳的眼光,輕輕坐到楊巡身邊,輕輕地問:“楊巡,我再問一次,為什么你選擇今天才告訴我?”

    楊巡心下一沉,沒想到梁思申還在追思這個問題,看來即便是梁思申的這一關也不容易過。但他只是微笑地道:“我本來都不認為這是問題,今天看你對你爸態度不對,勸你的時候才偶爾提起來,沒想到你看得這么嚴重。”

    梁思申看了楊巡會兒,對這個答案有些失望,便將這事撂下,拿來菜單翻閱,不再繼續話題:“我記得上回在這兒吃的一盤煎豆腐,真好吃。外公牙齒不靈,也讓他吃這個。”

    楊巡看向梁思申,忽然看到梁思申露在外面的雪白膀子上面有細細亮閃閃的粉粘著,顯得肌膚更加晶瑩如玉,不由呆住,心說真是妖精啊。梁思申翻著菜單道:“剛剛給宋老師打電話,說已經接上他姐夫,很快就到。”

    楊巡被驚醒,忙忙地轉開眼,正好看到梁家三個上輩的人進來。都是很派頭的人物,尤其是王老先生,楊巡相信王老先生今天在商場門口繞一圈,肯定引起很多議論。他連忙站起來,轉到上位的位置,給雍容走近的王老先生拉椅子。外公坐下,客氣地拍拍楊巡的手,說聲“謝謝”。梁母坐到外公右側,梁思申就挪過去坐到媽媽身邊。外公看著梁思申道:“不怕冷啊。”

    梁思申笑笑:“又不是出門。”抬眼看到宋運輝和一個結實高大的胖子還有一個干癟憔悴的女子一起進來,這回輪到她站起來,剛坐下的梁父回頭一看,也站起來,甚至迎上去。楊巡看著心中感慨,這就是待遇。楊巡看著梁父一手與宋運輝相握,一手握住宋運輝的肩膀,非常熱情,他忙上去歡迎雷東寶和韋春紅。

    宋運輝與梁父經常通話,可就是沒見過面。這回見面都是覺得與心中想像相符。宋運輝見梁父開場這么熱情,心里非常開心,他兩手握住梁父的手,寒暄得真誠。然后又把雷東寶夫婦介紹給梁父和走來的梁思申。梁父一看,差不多就是那種土霸王式的農民企業家。但看在宋運輝的分上,他對雷東寶和韋春紅也是很客氣。

    雷東寶卻看著梁思申瞪眼,心說哪來穿得這么妖怪的人。要不是宋運輝預先已經跟他說明梁思申是國外來的,他就要認為這個女孩有精神病。韋春紅卻是習慣性地微笑著,雖然內心憂郁,可依然八面玲瓏。

    梁母見丈夫當仁不讓地把宋運輝引坐到他自己身邊,心想不能怠慢了宋運輝的姐夫,就挽起韋春紅的手,坐到她身邊來。可是韋春紅非要把這個位置讓給雷東寶,招呼雷東寶過來坐,她覺得雷東寶坐到宋運輝下首是受慢待。雷東寶卻無所謂,按下要讓位給他的宋運輝,大大咧咧坐在宋運輝的下首,不肯坐到韋春紅身邊去。這舉動,這一桌其他人都看在眼里,只有梁思申沒感覺,她既然沒法與媽媽坐一起,就退一個位置,坐在楊巡和韋春紅之間。

    外公一直留意著新認識的三個人,只對宋運輝有些好感,對雷東寶和韋春紅,直接視為下等人。宋運輝聽梁父介紹,站起來與外公握手的時候,外公客氣地問:“宋先生是做什么的?”

    梁思申搶著用英語回答:“Mr.Song讀大學的時候是我的老師,現在是一家國有大企業的廠長,這個廠覆蓋整個半島,規模相當大。Mr.Song一手創辦的這家企業,在我們投資者眼里,是國內排得上號的優質資產,技術先進,產品高端。我們曾經熱切地想與之資金合作,可惜國家不批。”

    宋運輝知道梁思申與外公的矛盾,因此沒有揭穿她的略微夸張,只是微笑地用普通話回答:“過獎了。”

    外公沒想到年輕的宋運輝是這樣一個人,心想,難怪剛才他女婿親自起身迎接,估計是宋運輝身份重要。他贊許地道:“我這么多年看下來,這個社會的技術更新越來越快,快得我們老頭子越來越跟不上,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新領域被年輕人占領,錢都讓年輕人賺去。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世界,沒辦法啦。”

    梁思申并不意外,外公對外一直很正常,但是梁母在一邊意外了,還以為老頭子對宋運輝特別垂青。宋運輝則是客客氣氣地道:“我們年輕人有些不切實際的理想,希望通過我們的努力能讓我們國家追趕上西方發達國家的發展水平,支撐我們奔跑的是對技術的熱愛。目前的結果比較讓人滿意,我們新研制的添加劑又能讓我們的產品邁上新的臺階,為國家掙得更多外匯。”

    梁思申飛快看向外公,可惜外公只是夸獎年輕人愛上進,倒也沒說什么。梁父梁母相對而笑。其他三個都沒聽出什么,都覺得大家客氣得假惺惺,宋運輝真能扯,沒老頭子實在。

    外公又問雷東寶:“這位先生做什么的?”

    雷東寶懶得搭理,他心煩著呢,恨不得趕緊來菜來飯快點吃好去醫院。還是宋運輝回答:“這位雷先生是一村之長,帶領全村幾千多人發家致富,辦起收益良好的村辦企業,目前產品是全省龍頭。”

    外公好奇地問:“是不是報紙上說的鄉鎮企業?”

    “是的。”宋運輝回答一句,就不再繼續,而是對楊巡道,“小楊,《公司法》已經頒布,《公司登記管理條例》今年七月實施。到時你可以考慮不再掛靠。你現在先想辦法把關系理順一下吧。”

    楊巡道:“以前我也可以注冊,可是注冊了私人公司沒用,三等公民。”

    在座的人都驚異,他們不在其位,不知私企的局限。只有梁思申了然,她專門研究過這些。

    雷東寶笑話楊巡:“讓你見光,你還不想見。”

    外公看到大家說話的中心不是他,挺心煩的,就插話道:“你們老是階級階級,我看不是階級,是等級。連個公司都要分上三六九等,讓國有吃飽才有鄉鎮的,這還怎么公平發展?這是養懶惰壓勤快。國有因為體制問題,很難有效運行,世界上所有國有企業都是浮腫虛胖,養得再大也是吹胖的氣球,沒有效率。你們看到英國撒切爾夫人……”

    梁父一聽不對,沖妻子使個眼色,梁母立刻對父親耳語:“爹爹,公開場合還是別說這話題。不合適。”

    外公閉嘴,但是生氣話沒說痛快,沖女婿道:“你們一幫官僚。”但想想不對,左右看看,又沖宋運輝道,“我看你能理想多久。”

    宋運輝只微笑一下,沒搭理。但是雷東寶卻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言論,他甚少有怕的東西,忍不住問:“老爺子,國外也有國有企業?怎么樣的?”

    外公不耐煩地道:“不說啦,說了怕回不去美國,你們官僚已經警告了。”

    這時梁母與韋春紅一起點的菜陸續上來,楊巡一看,還好,只是家常可口小菜。宋運輝坐在梁思申對面,他不免總是特別關注一下梁思申,因此發現今天梁思申偶爾走神,好像總是在想什么。他不由看看梁思申旁邊的楊巡,心里忽然有了很不好的聯想,可看著又不像,兩人沒有眼神交流。

    這時,梁父也是敏感地察覺出對面的寶貝女兒不時失神。他想了會兒,對旁邊的宋運輝道:“小宋,我們打算明天中飯后起程回上海,你這一段時間里有空嗎?我們想單獨跟你說說話。”

    梁母聽見了,微笑同宋運輝道:“小宋,還是第一次見到你,百聞不如一見。”

    雷東寶和韋春紅都心說,梁家父母怎么都對宋運輝這么客氣,難道想招女婿?宋運輝也沒想到梁家父母都對他那么熱情,忙答應做完雷東寶的事立刻過來。但是楊巡卻是心虛地想到,看了賬后一言不發的梁父會不會有話要問宋運輝。但又一想,問了才好,當初梁思申就是因為有宋運輝的介紹才相信他。只是楊巡真受不了梁家一家對宋運輝這么好,他對梁思申有志在必得之心,尤其是在心中隱約知道宋運輝也對梁思申有心的情況下,他有些嫉妒宋運輝的待遇。

    反而是梁思申插不上嘴。看看旁邊的韋春紅,忍不住比較兩人伸出來的手,再忍不住把年紀更大的媽媽的手與韋春紅的來對比,心想這個女人真辛苦。韋春紅早留意到梁思申好奇地打量她,她更直接地打量回去,看著梁思申精致到看不出化妝的妝容,“嘖嘖”稱道:“梁小姐真是美人兒,整個人跟嫩豆腐做出來似的,皮膚鮮嫩得掐得出水來。”

    梁思申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形容,不由笑道:“謝謝,不過我幾個表姐才真是鮮嫩得掐得出水來。”

    外公正閑得無聊,大聲道:“你表哥也比你嫩。不過你比他們都漂亮,大眼睛高鼻梁,都是跟著你外婆學的。說來說去,三代不離舅家門。可第三代只有你的腦袋像我。”

    韋春紅聽了笑道:“這么漂亮的小姐,在美國追求的人有一排了吧,誰見了不喜歡啊。”

    除了外公,誰都以為梁思申聽了韋春紅這樣的變相奉承會害羞一下,沒想到梁思申卻微笑道:“謝謝。不過外公加給我的優點放到美國都不算什么,老美天生比我眼睛大鼻梁高皮膚白身材好。反而我若是細長的丹鳳眼、塌鼻梁加淺棕色皮膚,那就是異國風情了,后面追的人才可能論打計。”

    韋春紅笑道:“那你快回國唄,這兒喜歡你的人肯定多到天上去了。”

    梁思申微笑:“我不回中國,我工作生活都在美國,習慣了。韋姐姐平日里工作很辛苦吧?”

    “我開家小飯店,每天從早做到夜,也是習慣了,女人有點事做,自己掙錢自己花,心里舒坦。”韋春紅不知道飯桌上除了雷東寶和宋運輝,還有誰知道她即將住院,她也不愿說,何必搞得別人吃飯不開心。但心里替宋運輝想到,看來與梁家姑娘的事兒沒門。

    梁思申不由看看氣質上比韋春紅更粗糙的雷東寶,心說雷東寶肯定不夠疼太太。這邊被晾的外公卻用英語對梁思申道:“說女人半邊天,經濟上沒給半邊天,權利上沒給半邊天,干活卻要女人頂半邊天,搞什么鐵姑娘,弄得不男不女,滑稽,什么流氓邏輯。”

    梁思申聽了不由得笑,也用英語道:“媽媽可沒吃虧,你別擔心。”又有意補充一句:“Mr.Song,請你當作沒聽見。”

    外公沒想到宋運輝還能聽懂,立刻笑嘻嘻地對宋運輝道:“聽懂也沒啥,事實嘛,你說是不是?”

    宋運輝說了句四平八穩的:“承認差異,尊重各自選擇。”

    外公這才用中文道:“這里人才多,不容易。宋先生,什么時候跟你去你工廠看看。宋先生家父母做什么的?”

    宋運輝小心地繞開問題后面可能有的陷阱,微笑道:“父母怎么樣都不重要,最終還是靠自己。比如梁思申,不需要父母護航,小小一個人在美國做得很出色。”

    梁父一笑,端了宋運輝的碗,親自給宋運輝舀了一碗湯。外公有些訕訕的,將湯碗頓到女婿面前,也要女婿盛。梁父笑著給盛了足足一碗。梁母開始有些可憐起老爹來,這么大年紀,哪是這兩個官場里打混的中青年的對手啊。楊巡只知道這些人肯定話里有話,但不知道有話在哪兒,只有不插嘴才是王道。雷東寶本來想有兩個美國華僑在,正好問問合資企業將來會怎樣,可看看老頭好像還在宋運輝面前吃癟的樣子,就不問了,這幾天有的是時間跟宋運輝探討。

    一頓飯沒喝酒,吃得比較簡單,很快就結束,宋運輝帶著雷東寶他們離開。楊巡也跟著離開。上了宋運輝的車子,雷東寶才問:“小輝,這梁家是不是想招你做女婿?對你這么客氣啊。”

    宋運輝笑斥:“胡說,是人家梁家人有涵養。”

    韋春紅有意替宋運輝解脫,笑道:“人家小姑娘早說了,不會回國的,還在國內招什么女婿啊。”

    宋運輝心中一緊,只笑笑不予回答,卻在車子開出去的時候從倒車鏡發現梁思申披了大衣從賓館大門出來,也上了一輛車子。他猶豫了一下,開得很慢,果然看到后面車子跟上,才平穩開出去醫院。

    梁思申飯后回房間,她爸就過來要跟她談話。她感覺爸爸要說合資商場的事,可是她自己現在都還沒調查清楚,心里沒底,沒法稀里糊涂回答爸爸的問題。她就有些耍賴地要爸爸睡午覺休息,她跟宋運輝有事要談,搶著逃走,正好看到宋運輝車子開出,她沒猶豫就跟上。她決定先將心中的疑問向宋運輝提出,下意識地,她認為宋運輝會回答她。

    宋運輝開車抵達醫院,帶著雷東寶他們出來,等梁思申也從車里出來。韋春紅在一邊看著羨慕得不得了,這么一個小姑娘,嫩豆腐似的,開的車比眼下停車場的哪輛都氣派。她想著這樣的小姑娘肯定不會得她身上的這種倒霉病,人家養護得多好,連手上都沒一絲疤痕。雷東寶兩只眼睛也是在兩輛車間打轉,心里直說“氣派氣派”,嘴里卻笑對宋運輝道:“還說沒事,沒事老跟著你干嗎?”

    雷東寶嗓門大,梁思申走出車門就聽見,只得裝傻:“還真有事,我得私下請教宋老師幾個問題。”

    宋運輝道:“那么嚴重?你爸該不會也是因為差不多的事跟我約談?”他本來想讓梁思申在車上等等的,可想到醫院在傳的他和陶醫生的緋聞,他這樣上去找陶醫生有些自投羅網,不如讓梁思申跟著,讓誰也搞不清楚。

    梁思申跟著進去,道:“應該是差不多的事,我爸爸不放心我。他一直否定我不通過他回國投資。”

    “哦,楊巡怎么了?”

    “宋老師,你先忙你的事,等空余我再打攪。”

    宋運輝一笑,估計肯定與楊巡有關。他依照約定,帶人到了陶醫生的辦公室。他沒想到,陶醫生看到他進門時候本來笑容可掬的,可一看到最后冒出來的梁思申,忽然神色變了一下。他捕捉到這么一絲細微的變化,心中立刻有了想法。韋春紅尤其是把陶醫生當救命稻草,進門后全部精力都放到陶醫生身上,她以女性的直覺感受到,宋運輝帶著梁思申來,是做了一件錯事,但是她沒有發言權。

    宋運輝說話開始小心起來,但他還是在介紹完彼此后,被陶醫生驅逐出辦公室,理由是男性不方便旁聽。梁思申一心牽掛著自己的事,見宋運輝出去,她本來就沒進門,這下更不會進去里面旁聽,反而還在宋運輝出來后,禮貌地幫陶醫生關上辦公室門。宋運輝沒說什么,卻不信陶醫生會慢待韋春紅。

    梁思申將今天早上與楊巡之間的事扼要說了一遍。宋運輝一聽就感覺楊巡有其他想法,要不然不會這么巧,梁父今天冒出查賬的念頭,他今天湊巧才把真相告訴梁思申。但他不便判斷,楊巡究竟是為什么有假賬,為了應付稅務工商,還是為了應對梁思申?他皺眉問一句:“你對楊巡有想法?”

    “是。可是我清楚問他,為什么早在發現我的思路與他有異的時候,不告訴我,而是在今天我爸爸查賬這個事實存在之后才告訴我。應該說我們的溝通渠道一直是順暢的,我們常就不同觀念交換意見,但是楊巡避開了這個問題。”

    宋運輝猶豫了一下,問:“你認為呢?”

    梁思申雙手一攤,道:“我也不清楚楊巡究竟怎么想,問他,他又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沒法溝通。Mr.Song,楊巡以前有與誰合作過嗎?我想咨詢一下那位合作人。”

    宋運輝低頭想了會兒,道:“大尋,尋建祥。再以前楊巡在東北那會兒的事情,我沒經歷,只有聽說。”見梁思申想問什么,宋運輝擺手阻止:“我回憶一下以前他們的合作。”

    梁思申點頭答應,退開三步讓宋運輝自己考慮。不過心中不祥的感覺更甚,如果沒什么波折,楊巡和尋建祥的合作何須宋運輝考慮后才說出來呢?

    這時陶醫生簡單看了韋春紅的病歷及檢查報告,大致確認與自己想的沒什么區別,準備帶韋春紅去要好的婦科醫生朋友那兒。開門走出來一瞧,卻見外面走廊上的兩個人離得遠遠地站著,梁思申神情嚴肅,兩眼卻烏溜溜看著出來的一行。宋運輝卻是一時沒注意到有動靜產生,只顧低頭想事,直到雷東寶喊一聲才回過神來。但陶醫生早就開口:“宋廠長你們要不在這兒等會兒,我帶韋姐過去一下。”

    宋運輝想了想,道:“一起去吧,決定下來住院的話,可以開始辦手續。小梁,你下去等會兒。”

    梁思申跟著他們一起走,但問:“我可以找大尋了解情況嗎?”

    宋運輝斷然道:“大尋還沒我了解,你下去等會兒,不會太久。”

    “OK。”梁思申也是回答得干脆,看到一條樓梯便與眾人告辭下去了。倒是把宋運輝驚異了一下,不知梁思申是不是生氣了他的拖延。但他現在管不了那么多,等下安排住院的時候他還得找人打一下招呼,盡量安排得舒服,總不能把所有事全賴在陶醫生那兒。

    陶醫生旁觀,不忍心,道:“下面冷。”

    韋春紅連忙道:“她車子可好著呢,比宋廠長的還好,凍不著。”

    陶醫生點點頭,道:“其實后面也沒什么事,基本上是與主治醫生見個面,安排住院,住院后才安排各項檢查。抱歉,你們在那邊醫院做的檢查,這邊不能采用,還得重來。宋廠長說得沒錯,只要再一會兒就行。”

    “辛苦陶醫生。”宋運輝聽陶醫生說話總是有意無意針對梁思申,不由一笑,“我要不要找范主任要個好床位?”

    “老范恐怕不在,今天元旦呢。這兒到門診的過道有些冷,韋姐捂緊領子了。”

    宋運輝便不聲不響地在后面跟著,到門診的婦產科,他與雷東寶在走廊等著。雷東寶沉默了會兒,對宋運輝道:“剛才你那陶醫生說了,看檢查可以不割,但春紅那年紀,以后生孩子有問題。”

    宋運輝沒想到雷東寶提這件事:“那你準備怎么辦?”

    雷東寶嘆出一聲悶氣:“我認命。”

    但宋運輝聽出雷東寶心有不甘。當然,怎么可能甘心。雷東寶太想要孩子了。可是,又能怎樣,只有認命一途。

    韋春紅進去一會兒后就出來,由陶醫生陪著去住院樓辦手續。等辦完手續住下,陶醫生飛快開列一張單子讓宋運輝回去準備,示意宋運輝可以先走了。宋運輝不明白女人怎么是這種心理,看到梁思申的時候有情緒,現在卻又趕著他走,簡直是矛盾百出。宋運輝既無法婉轉應對,又不想采取太多措施讓陶醫生深入誤會,只得悻悻離開。韋春紅只能看著干著急,心說別看宋運輝戴著眼鏡看似細心,其實也是與雷東寶一樣不懂女人心。

    回頭韋春紅把自己觀察到的陶醫生與宋運輝的關系和雷東寶一說,雷東寶就大大咧咧地表示,宋運輝那身份那地位那見識,哪個女人見了不喜歡,他要是誰都答應,還不成了花癡?但雷東寶沒告訴韋春紅的是,他感覺宋運輝對那個妖精一樣的女孩子很好,雖然看似只普通朋友的樣子,可他認識宋運輝久了,難得見宋運輝對女人如此無微不至到心意相通,似乎以前對程開顏都沒那么關心。他怕韋春紅一張嘴關不住,不告訴韋春紅。而另一方面,在雷東寶心目中,宋運輝似乎是比韋春紅更親近的人。

    兩人見暫時沒事,下去找公用電話,找家人乘火車過來伺候。這兒醫院吃方面的條件肯定是沒家里的好,可這兒有希望。他們不想太麻煩宋運輝,用雷東寶的話說,大事情才找宋運輝。

    宋運輝下來找到梁思申的車,看進去,這家伙竟然坦然地在睡覺。宋運輝覺得不可思議,梁思申絕不是沒心沒肺的人,那么就是心理素質太好。他敲開車門,坐進里面,果然見梁思申有些睡眼惺忪,而車子里放著舒緩的音樂。他笑道:“你還真睡得著,佩服。”

    梁思申微笑:“有什么睡不著的,開車過來,路況不熟悉,路面又差,后面又坐著親愛的爸媽,一路提心吊膽,很累。至于楊巡那兒,最壞的結果也壞不到哪兒去,我不無謂操心。”

    宋運輝笑道:“剛才還一臉焦急。”

    梁思申不好意思地一笑:“沒辦法,太想知道真相。我不希望跟個傻瓜一樣地做傀儡,自以為還參與著。Mr.Song,楊巡和大尋現在看著挺要好的啊,是不是有些事不便實說?”

    宋運輝點頭,確實,尋建祥與楊巡的合作,其中關鍵,不是能跟旁人多說的。但他不會不幫梁思申,他有引導性地問:“你看楊巡對你們的合作所得會怎么樣處理?”

    梁思申毫不猶豫地道:“從楊巡已經說過的話來看,目前的賬不可信。我很懷疑,楊巡手頭有沒有一本真實的賬。但是楊巡又口口聲聲說他會憑良心做事,我想他也不敢亂來。但是他最終會怎樣地憑良心,就是他自己說了算了,沒個確切數字。他會給我他認為合理的一份,而這個合理,估計是建立在他評估我和他的關系基礎上的,這個認知讓我不快。我第二個不快是,我以后是不是不得不被利益捆綁著,不得不順著楊巡的性子與楊巡相處?那可太猥瑣了。Mr.Song,從楊巡與大尋合作的歷史上看,請問我考慮的這些可能性大不大?”

    “對的,從楊巡和尋建祥的合作來看,楊巡最終分家的時候給大尋一份他認為合理的,而不是計算下來應得的一份,這還是我出面談下來的。你們的合作,最終可能確實取決于你們的關系。”宋運輝想到楊巡對梁思申明顯不過的心思,心里很能理解梁思申說出的“猥瑣”兩個字,梁思申豈肯猥瑣地為了利益與楊巡保持曖昧,但是楊巡,可能真的最后會拿這條關系作為衡量分配的標準。連宋運輝想到這個,都有大大的不快:“你準備下一步怎么做?如果撤資,對雙方都不好,我建議你不要這么做,一切可以談。以前我不便插手,現在……你說說你的想法。”

    “謝謝。”梁思申感激,想了會兒道,“我現在先得回去經受爸爸拷問。爸爸的意思肯定是撤資,但是撤得出來嗎?都變成建筑物了,還申請了不少銀行貸款。眼前的情況是,我已經跟楊巡捆綁在一起了,不繼續都不行。但是我可以動手消除我的兩個不快,也不會對楊巡造成實質性傷害。我剛才躺著的時候想了,我轉合資為借款,只收取借款利息的固定收益,等下與楊巡談,條款分明地簽訂下來。那么,以后在還款方面不用牽扯上其他的。”

    宋運輝不由扭頭看梁思申一眼,她心地可真純良。因此,宋運輝心里愈發不原諒楊巡起來:“好像是唯一的辦法。不過從目前已經上漲的地皮價格來看,你的辦法讓你吃虧。”

    “是的,這種市中心的物業,最大的一塊收益應該是在物業增值上。不過我愿意承擔這份吃虧,承認我投資失敗。”

    “對不起,我事先沒提醒你國內投資還有這些不合規矩的地方,我沒想到這一塊。你今天找楊巡談,如果不順利,你找我,我對楊巡有一定影響力。但楊巡應該沒理由不接受你的方案,你的方案為他考慮得很周全。”但宋運輝也想到,楊巡肯定無比失望,本來,與梁思申合作得好的話,是多好的溝通梁家的橋梁,楊巡這么靈活的人不會想不到。楊巡因小失大。“對了,你爸爸那邊如果說服不了的話……”

    梁思申一個鬼臉:“我會耍賴。”

    宋運輝不由得大笑,但也感慨:“你做事果斷得令人吃驚,當初合作這么大的事,你也敢當天決定。不過建議你,以后做出開始決定的時候,再多想想。”

    梁思申抗議:“我做開始的決定時候,已經想得很周全了,但是我認識有限,我對國情到底還是不了解。為此支付學費,我認。對于楊巡,我認為我仁至義盡,錯不在我。”

    宋運輝點頭:“但你等下與楊巡談話時候盡量不要這么理智,不如與你爸商量一下怎么談,或許可以將理由放在你爸逼令退出上,給彼此都留個以后見面的余地。盡量不要扯上大尋這件事,大尋還在楊巡手下工作。”見梁思申點頭答應,宋運輝繼續道,“你回去心平氣和接受拷問吧。我得去給我姐夫的現任妻子買些東西,呵呵,有事電話聯系。”

    梁思申等宋運輝出去關上車門,才長長松一口氣,放松下來。局促空間里面對宋運輝,她異常不自在。如今答案已經從尋、楊合作中找到,她問心無愧了,她的猜測沒錯,那么她的行動必須緊跟著。

    宋運輝走出小小車廂,卻是滿心依戀。他坐回自己的車子回味了一會兒,才回想剛才的談話,讓他如何能不幫梁思申?如此冰雪聰明一個人,如此能干果敢的一個人,如此家庭背景的一個人,即使生氣,卻依然不肯害人,這得有多大方的修養,他從給梁思申做輔導員起,便一直向往這等的教養,他很喜歡。但他也想到自己是否因為感情問題有意為難楊巡,這一想法才剛冒出腦袋,就被他自己否認。不,不可能,他今天公平得很。楊巡做假賬而不事先告知的事,即使梁思申肯忍,梁父肯定不肯忍,楊巡的這種態度,與當年他與之談尋建祥該得份額的時候大概是差不多的當仁不讓,他能體會梁父心中的氣憤。他因為種種原因可以退讓一步,接受楊巡認為合理的分配,但是梁父呢?現在回想,宋運輝認為梁父都未必肯接受梁思申的方案。梁家,又是與他不一樣的世家。看看蕭然的張揚便知,梁家即便是涵養再好,有些事也未必能忍。不知道梁思申的耍賴能不能見效。楊巡不知道將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多大代價。

    宋運輝思慮再三,決定不給楊巡電話通知。

    陶醫生有意無意地往窗外看著,見宋運輝走回自己車子后,卻好一會兒都沒開走,心說人家這是在沉醉呢。不由撇撇嘴,滿心不快。可又想,又與她有何相干,她真是無聊得很。

    梁思申回到賓館,直奔爸爸房間,卻到外公的客廳才找到爸媽。大伙兒都已經午睡完,坐一起聊天呢。梁父不愿在岳父面前指出女兒的不足,見梁思申回來,便起身道:“囡囡,爸爸帶點東西給你,你來看看。”

    外公當即不滿地道:“帶來的東西還沒在上海拿出來嗎?借口不能這么找。快點快點,我們還得去看另一處投資。”

    梁父笑笑不予搭理,帶著女兒走出套間,去他房間。門一關上,梁思申就道:“爸爸,我知道你要說什么……”

    “知道也得聽我說完。”梁父打斷女兒的話,找出他記錄的幾個疑點,掏出老花鏡戴上,“楊巡憑證里有一張,寫著勞保用品,九千多。我當即出去問了一下在工地工作的裝修工人,他們說他們的勞保用品都是工程隊自備。然后我又找出另外兩張勞保用品的發票,一共加起來有兩萬九。這筆錢,去了哪兒?”

    梁思申道:“楊巡今天跟我承認,他為了稅務工商方面減少開支,做假賬了。”

    梁父緊追不舍:“這筆賬發生在你上回查賬之前,如果由你來看,你肯定看不出什么。那么你上回查賬時候,楊巡跟你說明了嗎?楊巡做這筆假賬的時候,預先知會你了嗎?還有沒有其他假帳,他有跟你說過一次嗎?如果我今天沒來,楊巡會跟你說嗎?”

    梁思申老老實實地承認:“沒有,都沒有。”

    梁父扔下手中的記錄,不再講其他可能的假報銷,怒道:“楊巡十足道德敗壞,跟那些街邊擺攤坑蒙拐騙的個體戶沒什么兩樣。”

    梁思申這時已經從宋運輝那兒求證回來,可以冷靜地道:“是的,爸爸,我錯了,但是事情可以挽回。”她對著生氣的爸爸說出她轉合資為借款的方案以及原因。

    梁父嚴肅地道:“你這不是挽回,從目前經濟發展來看,你這是更加便宜楊巡。爸爸知道你為什么做出這種便宜楊巡的方案,你一向同情個體戶所受的不公平待遇,但是你的同情不能給予一個道德敗壞的人。你要知道,之前,楊巡一直在欺騙你。他今天不能算是坦白,他今天是眼看瞞不住才說出來,你不能因為他自己說出來而給予從寬處理。楊巡看你軟弱可欺,以后會挾持你的投資,從我們家逼取更多好處。到那時候,還如何收場?”

    梁思申堅持道:“爸爸,楊巡有欺騙行為,但還不是十足道德敗壞,這方面我相信我的判斷準確。而且從他以前所作所為來看,他會做出合理回饋,只是我不愿意了。我已經問過宋老師,宋老師支持我退出,宋老師與我的觀點一致,楊巡必須為他所做的事負責。爸爸,這事我自己做錯,你讓我自己處理。還有,宋老師為以前沒阻止我跟楊巡合資向我道歉,我想這不是宋老師的責任。但起碼說明一點,楊巡在其他方面還是可取的,否則宋老師以前不會不阻止。”

    梁父道:“小宋是沒話說的,他本來就不應該道歉,首先你連我都瞞著,小宋又能管你幾成。其次,要是沒有他在,楊巡還不知道怎么吃你的投資款。但是對于楊巡這個人,囡囡,你不能聽信他的花言巧語。對一個人的認識,要看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說了什么。他做假賬,從賬上取走你們合資公司的錢放入他的腰包,這與偷竊有什么區別?這樣的人,你怎能還為他說話?”

    “爸爸。”梁思申可以在別處很堅強,可是在爸爸的批評面前,她立刻哭給她爸爸看。她也不跟爸爸說理由,只是咬定,“爸爸,讓我自己處理。”

    梁父看見女兒的眼淚就不舍得再嚴厲,郁悶地輕聲道:“囡囡,那你把怎么處理的細節跟爸爸說一下。你跟楊巡改簽借款的協議要怎么寫?你中文不好,要不要爸爸替你寫?”

    “當然爸爸寫。我會跟楊巡說,爸爸很生氣,不同意合資,沒有其他理由,就這樣。”

    梁父看著女兒沒辦法,只得道:“你別哭,陪你外公出去轉轉,我留這兒給你寫。”

    梁思申這才收起眼淚,親了爸爸一下,說聲“爸爸,我愛你”,離開。梁父看著女兒出去的身影,心中另有想法。他暫且不擬協議,抱臂坐在沙發上思考該怎么做。

    楊巡一直忐忑不安地等待梁家人聚首后的回音。但是等了兩個小時都沒聲音,他心中的憂慮越來越甚,干脆打電話到梁思申房間,但是沒人接聽。打到套房,也沒人接聽。又打到總臺詢問一下,知道沒有退房。楊巡心中打鼓,他們都上哪兒去了呢?

    據說地震前的預震過后,拖的時間越長,后面跟著的地震越強烈。對方正是讓他琢磨不透的沉默。他倒是希望梁家現在趕緊三堂會審,他會給出讓他們信服的理由。

    楊巡越等越急,在臨時辦公室里一刻都坐不住,趕去賓館等候。

    他想,會不會他趕路的時間里梁家人已經回來,便一間一間地上去敲門,沒想到被梁父逮個正著。

    楊巡看到梁父神情嚴肅,對他的熱情熟視無睹。梁父讓他下樓去大堂吧等著,楊巡只好下去等,心中知道,梁父要跟他攤牌了。

    楊巡只等了沒多久,就見梁父大步走來,已經換了衣服,儼然一絲不茍的西裝領帶,給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而梁父手中則是捏著一張紙,這張紙楊巡認識,是他合資公司自己印制的信紙。楊巡連忙站起來迎接,等梁父旁若無人地坐下,他才也跟著坐下。他才剛坐下,面前便拍來那張信紙,信紙上面是半頁內容,不多。

    楊巡忙道:“梁伯父臨的是顏體字……”

    “思申心情不好,讓我打發出去玩,正好我想找你先談談。我們現在不上書法課,我請你解釋紙上這幾筆支出。”

    楊巡看看眼前這么一位他以前從未接觸過的高官,兼他喜愛的人的父親,心中異常緊張,手指有些顫抖地拿起輕如鴻毛的紙片,緊張地看。看了會兒,心中好好印證一遍,才道:“這幾張發票不是實際支出。”他頓了頓,想等梁父問了再答,但是梁父沒問,只是拿兩只眼睛盯著他。他只能接著道:“請梁伯父理解,一家企業總有一些支出沒法拿到發票,還有一些人情方面的支出即使有發票也不便做賬,只好有時候套出一些現金放著,備這些需要。”

    梁父問:“小金庫的運作,你有沒有記錄?”

    楊巡硬著頭皮道:“沒有記錄,這種東西沒法做記錄,弄不好給抄出來就害人害己了。”

    “好,我理解你。那我怎么能知道你共套現多少,把錢用在哪兒,是不是跟合資公司有關?”

    楊巡無奈地道:“我沒記賬,不過我可以回頭去整理一下,給梁伯父一個明細。”

    “方便嗎?”

    楊巡只能道:“不方便也得做。”

    “既然方便,為什么你不可以事先向合作另一方每月報備,每月銷毀,而非要等到我問起?”

    楊巡語塞,心說他中套了,中了看似通情達理地表示理解的梁父的套。

    梁父看著楊巡低頭無語,厭惡地繼續道:“思申作為出資方之一,有權完全徹底地了解公司資金運作,而你為什么對她隱瞞,卻對我公開?”

    楊巡心說,梁父逼著他回答他欺負梁思申無知。在歷練極深的梁父面前,他無法花言巧語。他只好低頭承認:“梁伯父,是我做事沒準頭,疏忽這一步,我文化水平低……”

    “疏忽。”梁父冷笑一聲,“你第一次套取現金忘了事后通知思申,我愿意相信你是疏忽。你接二連三地套取,我依然可以放寬尺度承認你是疏忽,但是等我前來查賬你才忽然想到要通知思申,你的疏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目前的情況已經明了:一、你故意不問自取;二、你套取的現金去向不明。其余你究竟是什么意圖,套取了多少現金,我不跟你討論。思申說,她的事,她自己處理,好,你們先自己處理。但是我有個底線,必須停止合資,就這樣。”梁父說完,就招手要服務員過來。

    楊巡大驚,停止合資?“梁伯父,事實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憑良心做事,絕對沒有一分錢流入我自己的口袋,我可以向你保證……”

    “憑良心?”梁父沒多說,吩咐給這一桌的茶水結賬,等服務員一走,才又道,“我不聽賭咒發誓,我只看你做了什么。套現后沒有記賬,沒有通報,公私兩個口袋的錢擅自放進一個口袋,哪兒看得到良心?我有理由對你的良心尺度表示懷疑,我阻止思申繼續與你合作。你不必再向思申解釋什么,你的態度我已經清楚,你只需要接受她的處理。”梁父在服務員拿來的賬單上簽字,簽完便起身,繼續道:“你沒有拒絕的余地,同時,我保留向司法機關指控你非法挪用集體資產的權利,如果你還想蒙我們思申的話。”

    梁父說完就走了。楊巡連起身歡送都忘記,瞪著眼睛獨個兒發呆。他沒想到梁父竟然提出停止合資,那不是堵死他的半邊生路嗎?他可以用性命保證他沒有亂用合資公司的錢,他完全是用對待自己獨資公司的心來打理合資公司,別人不明白,梁思申能不明白?但是他也替梁父想到,不,他早就想到,事已至此,合資怎么可能停止。大家都已經在一輛開動的車上,這車,沒法剎車,剎車就是全死。不僅他這兒無法歸還銀行貸款,梁思申在美國貸的款也無法還上,用梁思申的話來說,在美國最怕的是失去銀行信用,梁思申不會無知到自尋死路。

    楊巡想到梁思申的心情。看早上她的表現,很沉著,但會不會被她爸左右呢?楊巡心中沒底。但他絕對清楚,梁思申如果如她爸所言,提出停止合資的話,那就與提出絕交差不多了。與梁思申絕交……楊巡都不敢想。此時楊巡只清楚一點,合資,不是說停就停的,只要不停,那么來日方長。

    恰恰此時梁思申帶著媽媽外公出去巡了一趟回來,她沒心思玩,帶著媽媽看從二輕局收購來的兩塊地皮的時候,心情已經猶如看別人的東西,沒了感情。回來聽爸爸說楊巡可能還在樓下大堂吧,她聽了爸爸的說明后,旋身就出門找下來。果然見楊巡瞪著眼睛一個人垂著頭坐著發愣,連她走近都沒看見,全不是平時一按尾巴全身都動的靈活。

    梁思申不聲不響地在楊巡對面坐下,拿起楊巡的杯子敲敲桌子,楊巡才驚醒過來。楊巡第一件事就是看梁思申的表情,梁思申不同于她爸修煉那么好,七情六欲多少露在臉上。但一看之下,心中有些放心,梁思申有點嚴肅,但沒太憤怒。梁思申見楊巡死死看她,不自在地扭開臉,以平和的口氣道:“我爸說已經找你談了,如果我爸有情緒激動的地方,請你體諒。”

    楊巡一時迷糊,梁思申與她爸的態度怎么會這么不同。他忙道:“你爸是見過大場面的,不會亂發火,但他好像挺生氣,要我們停止合資。真的嗎?你也這么看我這個人嗎?你說我真的是那種騙你錢財的小人嗎?”

    梁思申淡淡地道:“我們合資將近一年,這么長時間以來,事情基本上是你在做,我做得不多。我很感謝你不計較兩個人的分工。現在……我提出終止合作,具體辦法我爸爸在起草。我的意見是,我已經投入的資金作為借款,你付給我當期銀行的貸款利息,三年內還清。考慮到國內《公司法》需要到今年七月才能實施,我可以依然掛著名,一直到你能辦理注冊為止,你看這樣的方式可不可以?”

    楊巡愣愣地看著梁思申,為梁思申真的提出終止合作而吃驚,更為梁思申提出的對他非常有利的條款吃驚。他想了半天,才回答:“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怎么看我,你認為我是不是一個騙你錢財的小人?如果你認為我是小人,那么你要終止就終止。”

    梁思申聽著這話臉色變冷,她有她的驕傲,她的驕傲在于不愿跟比她不足的人計較,可是楊巡欺人太甚。“我拒絕評論你的人品,相信我爸也不會妄評他人人品。但是你不能否認,你違背合作雙方該有的信任原則。”

    “我不是制造假賬,我們當時簽有合同,這邊的具體操作由我決定。既然如此,我不可能把支出事無巨細都告訴你,或者預先等待你審批了才能支出,而且我沒攔著你查賬,甚至也沒攔著你爸查賬。”

    “楊巡,你混淆概念。你有權全權決定的是正常支出,是有據可查的支出,你無權決定非正常支出。我們合同上面早有約定,多少金額以上的支出屬于重大支出,需要兩人簽字決定;何種范疇之外的支出屬于非正常支出,需要兩人簽字決定。你做到了前者,可你沒做到后者。”

    楊巡道:“我認為我簽的是正常支出,理由我已經跟你爸說了,你爸也認可,這是這邊慣例,誰都知道。”

    梁思申本來想給楊巡面子,此時見楊巡強詞奪理,終于無法按捺怒火,冷冷地道:“楊巡,你捫心自問,你真認為這是正常支出嗎?如果是正常支出,你又何必選擇今天才告訴我?楊巡,請你也考慮我的感受。我寧愿一廂情愿地相信只是我們彼此理解不同產生摩擦,導致合作艱難。因此我愿意退出,但不能妨礙你這么多日子來的心血。你還要我怎么樣?你還是別責問我,你想要我怎么回答?”

    楊巡也怒道:“我捫心自問,我沒對不起你。我對你是什么感情你知道的,我會蒙你?你是聰明人,你不能你爸說什么你信什么,你爸不知道我這個人,你難道會不知道?我辛辛苦苦,我有叫苦叫累了嗎?我要是真有那么重私心,我多的是吃定你的辦法,我做了沒有?你今天要怎么樣就怎么樣,但是我們一定要把這個問題搞清楚,我沒對不起你。”

    梁思申聽著這話簡直覺得楊巡這是耍無賴,竟然把他的什么感情都搬出來做籌碼,難道承認他的感情就得承認他的合理?梁思申強抑怒氣,盡量平靜地道:“我認為你對不起我,就這樣。如果你有異議,我只能說我已經沒法說服你,我漢語能力有限。我會盡快與我爸確定終止合資的協議輪廓,其余交付我爸與你聯系。如果你不支持我的建議,或者另有建議,我全權委托我爸跟你談。楊巡,我對你已無話可說。”

    楊巡見梁思申說完就站起來要走,也猛地起身,大聲道:“梁思申,你誤會我,我絕對沒有對不起你。”

    梁思申欲言又止,終于沒說,轉身走了。無話可說,對,就是無話可說。她不信楊巡真不懂她婉轉解釋的那些,不懂正常支出與非正常支出之間的區別,她此時真覺得楊巡無賴,竟然當著面說瞎話,由此,楊巡私自套取現金的行為,她已經無法替楊巡找出理由。梁思申至此已經非常失望,也非常生氣,走進電梯就不再克制,拉下臉來滿臉是火。這樣的人,她一句都不愿多說。

    楊巡看著梁思申不顧他而去,似是一句話都不愿再跟他說的樣子,滿心都是冤屈和失望。沒想到他如此真心對待梁思申,梁思申卻一點看不到。剛才梁父這么對他,還有梁父訓斥的話,他認,可是梁思申怎么也看不到他的善意?他很是失望。

    梁思申回到上面,看到爸爸擬的大綱,與她說的差不多意思,就簽了一些授權書,又簽了一些空白紙張交給爸爸,讓爸爸回頭辦理。其實她真氣得想推翻原來的方案,可最后還是沒反悔,她認栽,是她自己濫施同情,被楊巡作為個體戶的不平遭遇和楊巡勤奮努力的現象迷惑,而沒看清楊巡是個不可合作的人,是她不懂國情沒事先預防,才有今天之困,她認,她還不得不承認,她太差勁,楊巡原是可以占她更大便宜的。她理智上做出各打五十大板,甚至自己多打幾板的決定,可是感情上卻無法平息憤怒,抱著媽媽哭了一通。梁父在一邊看著,臉上如掛霜了一般。

    外公竟然意外地沒問什么,過來看看三個人鬧成這樣,他就回去自己房間獨自看電視。

    晚上宋運輝終于忙完,帶著宋引過來一起吃飯。梁思申雖然用化妝遮去眼皮紅腫,可是誰都看得出她哭過,連宋引都看得出。宋運輝想問卻不便問,當著那么三個老人精,他無法不小心行事。這一桌子在外人看來實在是太曖昧,活脫脫祖孫四代的寫照。上面坐著個老太爺,第二代的坐老太爺旁邊,第三代的當中夾著個第四代。

    還是梁思申有始有終,既然前面找了宋運輝了解情況,后面當然要把處理結果說明一下。“Mr.Song,我找楊巡談了。可是都沒法談,回來后媽媽跟我說,這是價值觀、世界觀的差異,對了,中文應該是這兩個詞。我很遺憾。沒辦法,看來今天明天沒法把事情確定下來,我只能把尾巴交給爸爸處理了。可能……會被認為仗勢欺人。”

    “原來是觀念沖突。”宋運輝說出來后,見梁思申點頭答“是”,才有意調節氣氛,微笑對梁父道,“既然小梁已經感受到與個體從業者的觀念沖突,那我就得秋后算賬了。梁伯父,小梁沒少攻擊我們國企吧?包括秋天時候發給我的文章也是完全替個私經濟張目,可是現在如何?知道國家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了吧?”宋運輝說完,看著梁思申笑。

    梁父一聽,也笑道:“對了,每次見面就批判我們銀行不給個體戶放貸,能放嗎,他們腦袋里沒規范經營意識,這回你也領教了。從銀行貸款,在他們眼里就跟白撿來錢一樣,還不還,看他高興。銀行還怎么敢貸款給他們?”

    “我們運銷處的同事說,最怕給個體戶發貨,沒見錢不敢發貨,沒見全部的錢也不敢發貨,怕的是發貨后再找不到人要貨款。他們越沒規范經營意識,銀行越不敢給貸款,他們只好越千方百計走歪路尋找資金,就越敗壞自己的信譽,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梁父道:“小宋說得在理。他們根子里沒有規范、沒有秩序這樣的概念,遇到利益的時候就一哄而上,只要能追求利益最大化,只要不殺人不放火,他們認為做什么都在理。目前有關政策法律還在探索階段,對于個體經濟這個新生事物還缺乏有效約束,作為相關經濟部門,比如銀行國企,只好采取自保手段,以免陷入他們的惡性循環。囡囡,當初爸爸反對你與楊巡合資,就是基于這點實際考慮,并不是歧視。”

    梁思申剛剛在楊巡那兒上了鮮活生動的一課,而今聽著最信任的爸爸和宋運輝都那么說個體戶,她心中的信念開始動搖。楊巡可不就是只要不殺人不放火,做什么都在理的意思嗎,一個人如果根子里是這么在想,還怎么與之合作呢?她不由看向宋運輝,看他怎么應和爸爸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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