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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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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元旦過后,宋運輝奔赴廣州會見一位港商。港商住白天鵝賓館,宋運輝住系統在廣州的招待所。

    閑暇出來逛街,廣州的街道依然比金州繁華。今年因為程開顏身子不方便,他準備叫父母過來過春節。在金州的春節肯定與在農村家里的不一樣,大約會有許多人上來串門,他也得去一些朋友領導那里拜年,沒有拿得出手的禮物不行。

    可是,東西真貴!并不是宋運輝眼高手低,而是去年與今年比較,物價上漲太明顯,而工資上漲太不明顯。雖然去年年中時,金州貫徹國家有關工資與職務掛鉤的精神,進行了工資改革,宋運輝的工資提到副處級別,與其他副處再也不存在多少工齡工資差別,可是,錢到用時方恨少,他家只有程開顏陪嫁的一些家具,他需要花錢填滿他空闊的家,他底子太薄,幸好程開顏從不埋怨,程開顏只要有他在就是天堂。看著廣州街頭琳瑯滿目的商品,宋運輝捏著手中皺巴巴的幾張大團結,很是窘迫。不出金州,還不覺得錢少,到了國外,反正是知道自己錢少,有心理準備,可出了金州,尤其是到廣州上海這樣的地方走一遭,心靈才真正受到震蕩。

    宋運輝帶來廣州的旅行袋沒裝滿,旅行袋癟癟、錢包也癟癟地回家了。乘火車回金州,毫不客氣坐的是十四級以上干部才能乘的軟臥。經過上海時,跳上滿嘴酒氣的虞山卿。相比之下,虞山卿的旅行袋不僅漂亮洋氣,而且充實。虞山卿分給宋運輝吃涂抹著奶油椰絲的面包,又拉開拎包送給宋運輝幾盒音樂磁帶,說是特意帶給他的,還有一條沉甸甸的漂亮絲綢圍巾和一包上海什錦糖。宋運輝送出的只有可憐巴巴的一瓶夏士蓮。好在,這玩意兒還沒北上到上海,虞山卿還沒見過,看著滿是英文的包裝,虞山卿也不知真高興還是禮節性地表示高興,看上去反正挺受用。

    兩人都是天南海北說了一通,甚至還討論了廠衛生院那些婦產科醫生哪個頂用,然后,不免都說到最近全廠上下都關心的總廠人事。

    “小宋,你看閔那個拼命三郎去總廠的決定基本不會變了吧。”

    “我看應該不會變,我只愁新車間新來哪個車間主任。”

    “哈,你愁什么不行,愁這個,一看就是跟我打馬虎眼。有你在新車間一天,哪個車間主任來都是虛職。我才愁。我就是奇怪了,你跟閔明明是一號人,怎么就對不上眼。難道是同性相斥?”

    “你愁什么,閔上來肯定不會管經營。我才愁,全廠人民都知道我跟他不對路,只有你說是一號人。”

    “閔跟你最對路,都是抓效益的狂人。以后你我手中出去的條子,都得在他手里遛一彎,他還能不擼下一大批?走著瞧吧。”

    宋運輝倒是一愣,沒想到虞山卿看到這條。他沉吟會兒才道:“你還是不用愁。閔再怎么樣,也不會駁水書記面子。不是說閔是水書記一手提拔的嗎?”

    “希望如此,怕只怕……翅膀硬了。”

    宋運輝再愣,看著虞山卿,虞山卿沒回避,也看著他:“很可能,我們兩個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還沒意識到?”

    宋運輝前思后想半天,才恍然:“你是說,閔的這回任命,將是直接從部里下達,水書記也無能為力?”

    “我沒說,我又沒看見任命。你丈人沒跟你說?”

    “我元旦后一直出差,你忘了?不過……水書記是什么人,他在金州哪有擺不平的事。起碼,他退休前兩年里,你不用愁。我反正還是愁,以后新車間歸閔管。”

    “兩年后,估計是閔的天下了吧。一般來說是,不,肯定是。我們還有兩年存活期。”

    宋運輝看著虞山卿,微笑道:“你別跟我綁一起,兩年,那也只與我有關,跟你什么關系。你喝多了,來,喝口水。”心說虞山卿酒后真言,總算今天抓住機會可以壓他一頭。他只能不予計較。

    “三個人,才半瓶茅臺,怎么會多?”

    “茅臺?真的假的?”

    虞山卿一笑起身,翻上他的床鋪取來一只瓶子,扔給宋運輝:“還有半瓶,給你,應該是真的。你這人洋酒喝了不少,中國酒反而不認識。”

    宋運輝打開瓶蓋一聞,濃香撲鼻,笑道:“好酒。我要喝上一百毫升,回頭你背我下火車。”說完把瓶子還是放回虞山卿面前。

    虞山卿一聲冷笑,將茅臺酒瓶收回:“小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看不起我?連要你收個禮也還得我求你。還有閔。可你們現在拿我沒辦法。等他兩年后上位,第一個先把我這個馬屁精鍘了。然后才輪得到你。可他也不想想,他也是靠丈人發跡,金州哪個領導屁股后面是干凈的。”

    宋運輝這才明白虞山卿的顧慮,虞山卿雖然從水書記那里批得條子,可生產的安排大半需要從一分廠廠長手里經過,閔看重效益,又是個狠角色,不知虞山卿在他手里吃過多少排頭。閔做了總廠副廠長,可上面依然有水書記,虞山卿反而好過,少了個直接經手的。但兩年后水書記退休,那就難說了。宋運輝看著滿嘴酒氣、臉卻不是很紅的虞山卿道:“可閔還是有能力,他的今天,有偶然,更多的是必然。”

    虞山卿冷笑一聲:“算了吧,為你自辯吧。你現在當然可以這么說。但你想過沒有,同樣一個職位,你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你憑什么?無論什么工作,上面給我的時候我都得千恩萬謝感謝領導給我機會,即使再不愿做,也得接受,也得去做好,你用得著接受嗎?你還可以挑三揀四,可我能挑揀嗎?即使明知給我的是火坑,我也得含著笑跳下去,還得替領導把火扇得旺盛,換你你愿意嗎?你從進廠門起就比我們幸運,你有人推薦,你一來就住樓上,你不用勞動一天,你被水書記重點培養,可我呢?我就好像是個陪讀,處處襯托你的光彩。有你這樣同屆進廠的人光輝地站在前面,為了不讓自己太落魄,當有人扔來一個機會,無論機會是火是冰,我都得接著做好。你說哪來的公平?閔看我伺候水書記他看不起,閔自己回家伺候老婆怎么就不是低三下四……”

    宋運輝心說這不是指著和尚罵賊禿嗎,不得不打斷:“閔還不知道上位不上位呢,你急什么。即使上位,你也還有兩年好日子。再說了,不行就去海南深圳嘛。連廣州現在出差都不用太在乎全國糧票。”

    “是啊,別鼠目寸光地以為在金州做個土皇帝,大家都得聽他的,天下大著呢,也不出門看看世面。”

    宋運輝奇道:“你火氣那么大干什么,閔這不還沒上位嘛,誰知道他兩年后又什么態度。說不定他主意也會變。”

    虞山卿又是冷笑:“你是真傻還是假傻,眼看著兩年后的勢頭是他姓閔的,眼看總廠副廠長的任命一定下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早已緊緊團結到閔廠長周圍,拍馬屁趁早?你當然還可以超然幾天,你的產銷都是被你自己捏著,我呢,多少人想捏死我向閔邀功,閔都不須出手。這是大勢,即使水書記還在位,他也只能眼開眼閉了。但你的好日子也不會長,絕不可能讓你安閑到兩年后。”

    宋運輝又悟,一時看著虞山卿無語。看來,虞山卿已經吃到閔周圍新一代勢力的苦頭了。被虞山卿一說,宋運輝才明白其中利害,看來虞山卿說得有理。那么,既然水書記都已經要眼開眼閉,他岳父程廠長,自然就更無能為力。他的好日子,怕也等不到兩年后。但是,虞山卿既然能依附水書記,難道就不能依附閔?依附誰還不是一樣?

    宋運輝看看虞山卿財大氣粗的裝扮,心說:一個可能是已經插不進去,閔周圍本來就有一幫親信;另一個,可能虞山卿也不屑吧。天下,又不是只有金州頭頂那么小小一塊,虞山卿這一年下來,已夠資本。但是他自己呢?如果閔上臺后開始收拾他,不,可能還得牽累上他岳父,他到時該怎么做?

    看來,他當初為了出口科的位置,做事還是欠了思量。

    他真不知道,到金州那幾年都做了些啥,除了頭上一頂處級干部帽子,家徒四壁,位置岌岌可危,他連虞山卿都不如,虞山卿起碼務實,他卻馬屁也拍了小心也賠了,到最后卻只得來個虛名。他這幾年,他錯上加錯嗎?

    虞山卿不動聲色地看著宋運輝思考,心說這人雖然聰明,可終究是嫩了點,經驗不足,竟然沒考慮到他說的這些。不過,這話他今天不說,等宋運輝回到家里,程廠長也已經會考慮到,這種廠子弟的女婿,就這么占便宜,可有人就是這么幸運。

    虞山卿等宋運輝考慮會兒,才敲敲桌子道:“有筆生意,參數比一車間的高些,比新車間的低些,只能新車間降格來做,我一直猶豫。可那價格不錯,量又大,不接可惜。你看,你春節前能不能親自上陣調整一下參數,幫我趕出這批貨?你的辛苦費,我會提議買家支付。這個數……”

    宋運輝看著虞山卿手指在桌面畫下的數字,心中一擰,這都夠他兩年的工資了,真是巨大的誘惑。換作一天前,他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但是今天,他看看衣光頸亮的虞山卿,一時沒法吱聲。

    虞山卿料到宋運輝心中斗爭得激烈,沒步步緊逼,卻狀似無意地說了句:“快過年了啊,沒辦法,每年都有那么多婚禮要參加,這一個金州,你說哪來那么多結婚的。你更不得了,新車間工人結婚個個都邀請你,夠把你撕成肉松。呵呵,禮金準備了嗎?”

    宋運輝搖搖頭,已經無法忍耐小小車廂的窒息,起身急促道:“對不起,我上個洗手間。”

    虞山卿微笑點頭,掏出一只式樣漂亮的打火機,“叮”一聲點燃一支雪白的健牌香煙,斜睨著奪門而出的宋運輝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長。

    然而,宋運輝在走廊吹了十分鐘風后回來,給虞山卿的回答是拒絕。這個答案,多少也在虞山卿意料當中,一次引誘就能讓這個年輕又前程大好的得意小生低頭,那宋運輝也太不成材了點。不過,兩年,隨著閔上臺動作,隨著宋運輝開始吃苦頭,他還有機會。他將手中白凈的煙盒遞給宋運輝,卻被宋運輝推回。虞山卿忍不住笑道:“你這個人,煙酒不沾,做人有個什么趣味,他人跟你交往又有什么趣味。”

    宋運輝笑笑:“幸好只做外貿,看來也只能做外貿。”

    虞山卿還是笑,忽然一拍腦袋道:“哎呀,你看我這記性,我在上海看到有鳳凰小毛毯賣,給剛出生小孩子用正好,也給你帶了一條,差點忘記交給你。”

    宋運輝看虞山卿果然從包里拉出兩條漂亮毛毯,一條給他,忙笑道:“怎么好意思。”

    虞山卿把毛毯往宋運輝懷里一塞,道:“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們兩個,一起進廠就是緣分,旗鼓相當還是緣分,以后被閔一起發落,依然是緣分。呵呵,孩子也差不多時日出生,更是緣分。以前雖然為了爭奪機會我們有明爭暗斗,不過那些都是過去式啦。為了這幾世修來的緣分,我買嬰兒用品的時候怎么能不想到你孩子?拿著,別客氣,我這不是放長線釣大魚。”

    聽虞山卿這么說,宋運輝當然不便再推辭。下一站有別人進來,兩人就不便再肆無忌憚談金州的事,一起聊些老外如何暴發戶如何,一路時間就打發了過去。

    春節很快來臨,雷東寶親自送宋季山夫婦來金州,還帶來不少年貨。雷東寶這回拿出來的年貨不同以往,竟然有罕見的海參、干貝、蟹子、裙帶菜。大家包括雷東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吃。雷東寶說這是楊巡帶來送他的。因為登峰電線電纜廠眼下貨色齊全,楊巡見了他不知道多親。

    雷東寶第二次來金州,他竭力要求宋運輝帶著進去繞一圈。宋運輝依言,帶上雷東寶將廠區轉了個遍。冬日的夜晚來得格外早,等兩人一圈兩個多小時走下來,廠區已是燈火通明。雷東寶站在二分廠大門,看向一分廠邊緣新車間燈光璀璨,如同水晶宮一般的塔罐叢林,豪情滿懷地跟宋運輝說,他以后也要把小雷家建成那樣的壯美。

    新車間剛建成時,宋運輝最大的愛好就是帶著程開顏,騎車到二分廠門口看新車間的燈火輝煌。可現在聽著雷東寶的豪言壯語,他竟沒有自豪,也沒共鳴。

    他出差回來,閔廠長已經新官上任。一分廠換上的新分廠長以前就是閔的親信。程廠長的分析與虞山卿差不多,如今的金州上下,已經飄蕩起“閔”字大旗,宋運輝已經感到黑云壓境。此時此地,要他如何歡喜得起來。

    02

    楊巡今年早早結束生意,攜戴嬌鳳踏著積雪,春風得意地回家。下火車,他就財大氣粗地叫了一輛等客的破轎車,拉著他們倆先去楊家。可楊巡終究還是怕他那嚴厲的媽,怕媽看到他的奢侈,車到山嶺下,他就讓停車付費,寧可大包小包扛著那么多行李走一段路翻過一個山頭才辛苦回家,差點沒被戴嬌鳳笑話死。

    他將千嬌百媚的戴嬌鳳領回家讓媽瞧瞧,和放寒假的弟妹們一起吃個中飯,大家見面都是客客氣氣,楊巡這提了一年的心才總算放下。中飯后,楊母就提出戴嬌鳳也是離家一年,楊家不能自私地強留著她,楊家不能搞重男輕女的封建套路,她安排楊速跟著騎車馱戴嬌鳳的行李,而楊巡當然是馱著戴嬌鳳,客客氣氣地送戴嬌鳳回家。

    戴嬌鳳原本一直以為楊母很嚴厲,今天這一接觸,也是跟著楊巡一起松口氣,覺得楊母雖然說話權威,可笑容可掬,是個明理的長輩。唯一美中不足的,楊家新修好的二層樓新房,樓上三間臥室,楊母一間,楊邐一間,三兄弟共用一間,就是找不到她的落腳地。那她春節還要不要來楊家過?戴嬌鳳不知怎么處理,問了楊巡,楊巡含糊其詞。楊巡這半天下來又怎會看不出媽是什么打算,他能看不出媽有意把他們兄弟三個塞一個大臥室是什么意思,家里又不是沒地方。但當著戴嬌鳳的面,他只有敷衍再三,怕影響未來婆媳關系。

    送走戴嬌鳳,楊巡回家背著弟妹們與媽商量,果然印證他的猜測,媽不允許未領結婚證的戴嬌鳳春節來楊家過夜。楊巡據理力爭,說這種規矩無稽,可他媽在家一言九鼎,咬緊牙關就是不許,搞得楊巡非常氣悶,可也無奈。他與戴嬌鳳正一團火熱,兩天不見就非常想念。可春節回家,需要到處拜訪朋友,感謝朋友們一年來的照顧,一起展望未來一年的好年景,大家見面總要喝幾口酒,說幾句話,他一時忙碌得有些脫不開身。

    當然,他最需要拜訪的是他的大戶——小雷家村的登峰電線電纜廠。這個登峰電線廠變為登峰電線電纜廠,雖然廠名只變了兩個字,影響卻是不得了。反正高壓線他也暫時做不了,現在手頭只要拿足登峰廠的,那就是全系列,他雖然沒跟登峰廠的人說,可在外面他打的就是登峰廠門市部的牌子。帶著這塊牌子和全系列的登峰產品,再加他千方百計印來的名片,他走進那些國營大廠的時候,腰桿子都挺拔粗壯了些。只可惜登峰廠的產品年底才真正形成系列,他的腰桿子才粗壯不到一個月就回了家。

    因此,他送給小雷家相關人員的年貨最是豐厚,不少是他從北邊帶來的渤海灣特產,說起來還是山珍海味。可他要求小雷家給他一份許可證書,認可他做地區門市部或者批發部的請求被否決。因為雷東寶總覺得楊巡這小子滑頭滑腦,不可信任,某些敲上大紅印章的文件交給楊巡這種人,他不放心。

    楊巡無奈,也不敢強求,因為以后還指望著登峰廠及時安全保質保量地供貨呢。楊巡第二個需要拜訪的人物是老王。

    老王大約是周遭最早一批走出農村,奔赴大江南北尋找生路的人之一,當年借蜂箱在鐵路上幾乎是免費運貨,很是賺了一些狡猾錢,是出了名的倒爺。后來憑借著手中資本,很快就站穩腳跟,成了同鄉中的帶頭人,他擁有最大的倉庫,當然也擁有最大的生意額。老王最初眼里看到小楊巡,還是因為楊巡第一年做生意時主動要求春節不回家,替大伙兒看倉庫,等開春大伙兒轉回,楊巡有條有理地發還大家的貨物,小伙子的吃苦耐勞和辦事可靠給老王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后老王幾乎是看著楊巡一步一步地成長,直至成為當地電線電纜批發零售行業的有名人物,直至老王自己有時也要問楊巡拿電線。因為是老鄉,也因為都是領頭羊,又因為同在一個城市做生意,需要守望相助,大家經常一起吃飯聊天,老王與楊巡的關系現在挺好。

    老王生意做久了,開始產供銷一體化,想將所有的利潤一網打盡。于是在老家找一家小學,搞了個校辦廠,先期投進去沒多少錢,放幾臺膠木成型機,幾臺腳踏沖床,小作坊似的開業,校辦廠做出零部件,交給四鄰八鄉的鄉親拿回家裝配,每個給幾分幾厘錢的組裝費,做得很紅火。此后老王賣的電器開關都用上他自己廠產的貨色,這比從那些最小的街道小廠進的貨色還便宜。又是市面上要什么,他家校辦廠生產什么,掉頭非常靈活,于是利潤越做越多,盤子越做越大,車間設備越來越多,沖床從腳踏變成機械的,給老王廠做加工的人也越來越多,從一個村拓展到另一個村,老王成了當地有名的帶動大家致富的能人,再也沒人很不尊敬地喊他倒爺了。

    楊巡來到老王的校辦廠,見雖然臨近春節,可低矮昏暗的校辦廠平房里面依然熱火朝天,每臺機器上的燈泡散發著昏黃的光芒,映照得工人冬天里汗浸的臉也泛著微光。楊巡看著好生羨慕,他知道這些工人正在趕制老王明年北上將要捎帶的貨色。他則是需要春節后才能從各處進貨,特別是有些國營廠惰性十足,問他們買貨就跟問他們取命一般,拖拖拉拉,每次進貨都是個曲折漫長的攻關過程。唯有登峰廠才是錢貨一手交易得爽快,有時打聲招呼,說是車子等著,連夜都能替你趕出來。人都是趨利避害,幾次下來,只要登峰廠做得出的貨色,楊巡當然只從登峰進,誰還去看國營廠那些大爺的臭臉。

    老王辦公室的地面擺滿東西,簡直難以駐足。老王的兒子已經成人,才初中畢業一年,已經能替老王打理校辦廠的生意,而老王的妻子老蚌懷珠,逃外面親戚家躲風頭去了,不過,反正老王也沒打算好生過春節,只想過一個勞動最光榮的春節,妻子在與不在一個樣,整天與兒子一起泡在校辦廠。

    楊巡與老王混得熟,進門就長驅直入:“王叔,這些都是春節后拿去的嗎?要不要拼車?我估計還有半個車廂空位。”

    “正好,給我,我正愁一輛車裝不下。你要些什么,這兒挑幾個?都在。”

    楊巡笑道:“去那兒問你隨要隨拿更方便。王叔,你這家廠,看著都讓人眼紅啊,才兩年不到吧?都紅火成這樣了。”

    老王心里美,臉上也美滋滋的:“要說,自己開家廠,別說是發貨發得心里有數,做的東西也是最好銷最合我脾胃啊。”

    “更別說掙錢啦。”楊巡賠著笑,“咦,王叔,你這幾個貨色……好像是給煤礦專用的。”楊巡兩年生意做下來,已經熟能生巧。

    老王神秘地笑:“只有你看出來了。怎么樣,你敢不敢做煤礦的生意?”

    楊巡一聽,眼睛發亮:“我有幾種規格的電纜正好是煤礦專用的。聽說煤礦電纜一拖就是幾公里,只要聯系上煤礦,那就是大買賣了啊。王叔,你有門道?”

    老王齜著牙齒又笑:“剛聯系上,好不容易拉上的關系。等我做鐵了,拉你一起認識認識。”

    楊巡有些好奇地伸長脖子問:“聽說煤礦那邊管得特別嚴?有沒有這回事?”楊巡說的時候忍不住搬起一只減壓啟動器,瞟幾眼就看出里面的芯子沒用銅或者鋁,而是包得很好的水泥管。都是這么在做,賣的人都懂那竅門。雖然問題問出去了,可楊巡早從這臺減壓啟動器里摸清楚答案。就這種沒法減壓,只能當閘刀用的減壓啟動器也能賣到煤礦,那煤礦能管得嚴嗎。

    老王見楊巡翻看減壓啟動器,又見楊巡展眉一笑,知道楊巡已經清楚答案,他便不再回答,只笑道:“走,我們去喝幾杯,廠子扔給我兒子。小楊,你看我做人爽快不?結婚早,兒子生得早,我還沒爬上四十,兒子已經能替我管家,女兒已經長得林妹妹一樣好看。嘿嘿,我老婆還能給我再生兒子。做人……”

    楊巡放下減壓啟動器,心里也打算做煤礦的生意,不過見老王不愿多說,他也不再說,他本就是個最會看人眼色的人。

    到了酒館子,兩人立刻不說了,都知道計劃生育抓得緊,萬一被誰偷聽泄露出去,警察都會出動抓大肚皮。兩人說說行情,不知不覺就是一餐。

    楊巡喝了幾口酒,胸口一團春意盎然。趕緊騎車大老遠繞去戴嬌鳳家看望。戴嬌鳳也想他,一直嘀咕著要跟著楊巡走,楊巡異常為難,只好照舊推說你戴嬌鳳也看見了他們兄弟仨睡一屋,實在沒戴嬌鳳住的地方,等他這幾天想辦法解決了再來接她。而戴嬌鳳回家受父母兄弟教誨,已非東北時候任楊巡瞞天過海,很敏感地問是不是他媽不讓,才會房子造好那么多間,卻沒留出她的床?楊巡當然一口否認,可饒是他否認得堅決,戴嬌鳳還是神情不悅,回避楊巡的親熱。

    戴家也敏感這個問題,生氣于準親家不認他們女兒,明擺著是欺負人。戴家有意早早擺出晚飯,早早請楊巡吃完,早早要他回家上路,戴家的人大義凜然地說,沒領證的姑爺在女方家過夜不好,太晚離開也招人閑話。

    楊巡感覺自己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

    雖然是早早被趕出戴家,可一路月黑風高,行路難,行路難,大冷天騎得滿頭大汗,速度卻快不上去。其實他今晚是想趁天黑賴在戴家的,可沒想到人家不讓,他走得極其沒有面子。騎了也不知多久,天黑得連手表都看不清,終于到了進村的山坡。可今天楊巡心灰意懶,沒勁沖坡,沖到一半就跳下來,改為推著到頂,才捏著剎車緩緩回家。

    第二天早上,楊巡自以為晚起,沒想到弟妹們都還睡著,睡得跟死豬一樣。他悄悄下去,卻見媽拎著一桶洗好的衣服從外面進來。楊巡忙上去接了桶,又幫媽從屋里背出晾衣服的竹竿,支到外面石凳上。一邊輕問他媽:“不是給你買了洗衣機嗎?干嗎不用?看你手都凍爛了。”

    楊母緊著埋怨:“我還沒說你胡鬧呢,這洗衣機是給通自來水人家用的,我們山里還不如到溪坑洗著方便。錢多也不是這么亂花。還有電視機,這里隔著大山沒信號,你買來電視機有什么用,還彩電,這不是花冤枉錢嗎?以后再買大件,你先寫信跟我說一聲,不能用就別亂買,浪費。我托人去問著,誰家要電視機洗衣機,我原價賣了,聽說還開后門才買得到呢。”

    “不會讓老三他們挑水?他們都是大小伙子了。”

    “你這話才笨,老二老三除了暑假寒假休息日,其他時間都住宿,連楊老四也住在學校,誰能幫我。要我挑水,還不如拿去溪坑蹲著洗。”

    “那叫他們禮拜天挑水,把水缸也挑滿了,反正你家里也得用。他們星期天回家帶衣服來洗吧?那么多衣服你一個人怎么洗得過來。”

    “老大,你不要為洗衣機而洗衣機,你孝敬我我知道,我還是喜歡手洗衣服,你別跟我說了。快去洗臉,貓舔過一樣,滿臉油光光的。”

    楊巡本來想趁著弟妹們都還沒起床,跟媽好言相求戴嬌鳳的事,訴說一下他的為難。但見媽一如既往地固執,連洗衣機這等小事都固執,一時不知道怎么開口。折身進去廚房,往灶上大鍋里倒一桶水,鉆進柴窩生火。一會兒楊母晾完衣服回屋,上灶前舀出半開的水倒進熱水瓶里,等三兄妹起床用。她又快手淘出半籮米,倒進大鍋煮粥。這才招呼楊巡出來洗臉,由她燒火。

    楊巡刷著牙,想著戴嬌鳳,心里堅決地要把這事跟媽說明。他急著洗完臉,撈起大勺揭起鍋蓋攪了幾下粥,才貓到媽面前,賠著笑道:“媽,讓小鳳來吧,雖然沒領證,可那是遲早的事。”

    “不行。你下面還有三個弟妹,都是尷尬年齡,他們要都學了你,高中就談戀愛怎么辦?大學還考不考?你跟小戴在外面我們看不見隨便你們,回家不行。我早說過了,你是大哥,你得帶頭做榜樣。你現在做的榜樣很好,連老二不愛讀書的現在也肯刻苦,你要是領著小戴來住上,你怎么介紹?叫弟妹們怎么學你?再說我是村婦女干部,我自己兒子都帶頭無證結婚,我以后還怎么管別人晚婚晚育?”楊母語氣非常嚴厲。

    楊巡被一頓道理打回,無奈地道:“媽,小鳳是個好女孩,在東北幫我很多忙,什么苦都能吃,她不是你說的風流女人。而且我們已經在一起,我春節不讓她來我家過,我怎么對得起她。”

    楊母沉著臉,道:“你這話不對,我沒反對她來我家,前兒她來我看著也高興。但她來的話,晚上得回去,不能住這里。小戴要是吃得了這個苦,她每天都可以來,我歡迎。你要記住,你不僅沒領證,也沒擺酒席。名不正,則言不順,這話你要記清了。”

    “媽,你不覺得太對不起小鳳了嗎?她一個女孩子,你要她回家怎么做人?”

    楊母道:“你以為——”忽然剎住,做個眼色,楊巡回頭一看,見是楊速和楊連前腳后腳地下來,他只得也不說。他也不想跟媽為戴嬌鳳的事在弟妹們面前爭執,他做大哥的不能帶這個壞頭。爸去世后,媽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他們四個拉扯大,他不能不體諒媽的辛苦。

    等弟妹都吃完早飯,楊巡帶兩個弟弟,自行車后面各掛兩麻袋谷子去村尾碾米。他從小幫著寡母做事,又是老大,練就靈活主動,比如碾米這等事,都不等他媽吩咐,他揭開米缸一看快要見底,就自覺想起要碾米了。楊邐也要跟著去,四兄妹一人一輛自行車,很是浩浩蕩蕩。都是因為楊巡賺了大錢,一家人如今走出去不知有多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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