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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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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元旦,一工段有個倒班工人需要調(diào)休參加家里弟弟的婚禮,宋運輝好心頂替一下。新年伊始,他就得來兩天調(diào)休。

    元旦過去沒多久,總廠召開團代會,宋運輝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一車間的團員代表,有幸參加總廠的團代會。想到以前入個團就像偷襲一般艱難,而如今水書記竟然親自暗示他可以寫入黨申請,而且還可以作為優(yōu)秀團員代表參加團代會,憑此,他相信,成分問題以后在金州可能再也不成為問題。再想到目前小辦公室是水書記指示安排,他懷疑參加團代會的資格即使水書記沒吱聲,車間團支部書記在車間黨支部書記指示下,也肯定是受了水書記的影響。對水書記,他感情復(fù)雜。

    早在知道要參加這個會議時,尋建祥就提醒宋運輝穿好一點,說這種在廠區(qū)外召開的脫產(chǎn)會議是變相相親場,穿好一點釣一個女朋友來,這是最好機會。宋運輝想在意也沒法在意,進工廠近半年來,他心思全在工作上,根本沒有去哪兒買些衣料子做件好看衣服的心思,他還是穿著工作棉襖去開會。一進充作會場的電影院,不得了,閃亮燈光下,年輕男女爭妍斗艷,女同志雪花呢的大衣領(lǐng)子上更是圍著嵌金銀絲的玻璃絲紗巾,看上去好像只有他一個穿的是工作服。好在宋運輝對于穿著打扮不很在意,覺得太花哨沒必要。

    虞山卿作為生技處的團員代表也出席會議,他穿一件半身長、煙灰色雪花呢大衣,黑色筆挺的褲子,黑色锃亮的牛皮鞋,大衣下面是雪白的襯衫領(lǐng)子,也不知是真襯衫還是假領(lǐng)子。頭發(fā)是新理的,鬢角雪青,臉龐洗得干凈,胡子刮得干凈,整個人挺括精神,與宋運輝坐在一起反差強烈。虞山卿處于生技處和整頓辦的干部身份,以及他出色的長相打扮,為他引來無數(shù)姑娘火熱的目光。

    虞山卿年紀比宋運輝大得多,他自然知道自己的魅力,坐在椅子上顧盼生姿。宋運輝便是缺乏了這方面的技術(shù)手段,他只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姑娘們的眼睛瞧過來,他的眼睛看回去。宋運輝沒看到幾個入眼的。

    上面開始講話時候,下面聊天開始。虞山卿輕問宋運輝:“快半年了,有什么感想?”

    “累,比讀書時候累。你呢?”

    “唯一感想,當初真不該跟你換來整頓辦的位置。整頓辦被水書記拎到你辦公室罵一頓后一直癱瘓,做事挨水書記罵,不做事挨費廠長罵。”

    “總比三班倒強。”

    “三班倒也看三班倒,像你這樣有上頭撐腰,走曲線到下面沉上幾天,上來就是資本了。”

    “我哪有誰撐腰,又不是廠子弟。前幾天還有人說你找了個廠子弟的對象,是那個誰的女兒……”

    虞山卿非常不以為然:“再誰的女兒能和你跟定水書記比?”

    “我?有沒弄錯?”

    虞山卿不滿地瞥宋運輝一眼,道:“這否認太不地道了吧?現(xiàn)在誰不知道你是水書記嫡系中的嫡系?要不是水書記在你辦公室臭罵我們一頓,我們的工作怎么會停滯?你畫的工作分解圖,可做得真用心,跟水書記的罵配合得珠聯(lián)璧合。”

    宋運輝聞言不由“噯”了一聲,一時無言以對,難道人們誤會他的工作分解圖是配合水書記而精心制作的一個道具?他很想追問一句“大家真都這么說?”可問不出口,電光石火間已經(jīng)想到,別人正該這么想。早在他進廠時候已經(jīng)被與水書記聯(lián)系在一起,他一路的腳印都帶有水書記的指點和牽引,他雖然頗為反感水書記,意圖與水書記保持距離,可他無法否認,他個人身上,無可避免地烙上或明或暗的水書記的水印。他無法掩耳盜鈴,別人也都看著呢,即使工作分解圖不是與水書記的合謀,但他依然不能得了便宜又賣乖。對他,對外人而言,這都已是既成事實。他無法解釋分解圖與水書記無關(guān),只簡單道:“倒是真沒想到會成為害你們挨罵的導(dǎo)火索。”

    虞山卿定定看了宋運輝一會兒,道:“我現(xiàn)在很矛盾,整頓辦繼續(xù)待下去,做什么機關(guān)的領(lǐng)導(dǎo),華而不實,沒有前途。但如果像你一樣下基層,我與你畢竟不一樣,你在年齡上耗得起,我不行。而且現(xiàn)在再下去,不是一開始就下去,你可以料想到諸多猜測。可是整頓辦處在風眼,如今更是人心惶惶。小宋,換你還有心思找女友?”

    宋運輝心想,既然那么多矛盾,那還猶豫什么,跳出來,做點實事,來日方長,用事實說明問題。但一想也果然是,虞山卿已經(jīng)三十來歲,還怎么來日方長,他只有安慰:“整頓辦不會永遠無序下去,國家對整頓年限是有規(guī)定的。”

    虞山卿再次定定地看著宋運輝道:“你年輕,也好,沒復(fù)雜想法,別人也相信你沒復(fù)雜想法,反而會培養(yǎng)你信你塑造你,出事也不會找到你頭上。可我們不一樣,我們是政策制定敏感部位,一朝天子一朝臣這種事最容易出在我們頭上。你看看現(xiàn)在這局勢,整頓辦所有人都謀劃著改弦更張呢。”

    “對了,基層就沒這種事,如果不是你今天跟我說分解圖,我還不會很有感覺。”宋運輝凈看見機關(guān)里在斗來斗去,下面基層的看熱鬧。

    “如今不是全民皆兵的年代,被選作對手,還得看有沒資格……啊,你年輕,你是天然免疫。”虞山卿看看宋運輝,見他并不在意的樣子,這才繼續(xù)說下去,“再一個月到春節(jié)了,小宋,你哪天有空,我們一起去水書記家拜年。”

    宋運輝心想,難怪虞山卿今天跟他說得那么多,原來就為最后一句話。他本來有現(xiàn)成的建議,建議虞山卿遞交入黨申請書以向水書記表明態(tài)度,但他直覺虞山卿太鉆營,他有點忌憚這種人,過去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種人往往是踩著別人頭頂往上爬的人,他不想做他父親第二,他微笑一下,示之以弱:“我不敢去水書記家。”

    虞山卿本來想搭一把宋運輝這個新貴的順風船,沒想到這個新貴還真是年輕不懂事——不,是不懂做人,居然說出如此孩子氣的話來,他當真是哭笑不得,怎么這天下凈是傻子拿大牌啊。話不投機,虞山卿懶得再說,繼續(xù)打量周圍人等。

    宋運輝也就不說,心不在焉地聽上面主席臺有人作報告。水書記也在主席臺上,身架子依然瘦小精干,可身形不能說明問題,水書記坐哪兒,哪兒就是重心。宋運輝看著水書記心想,他真被公認是水書記的人了?

    回到寢室,問尋建祥,尋建祥也說大伙兒都這么說,但他看宋運輝不是那種攀附權(quán)貴的人,尋建祥說他曾跟人解釋說跟他同寢室的大學(xué)生純粹靠本事吃飯,做事不知多辛苦,傻得不得了,可別人都說沒人撐腰做死也沒出頭日子,都說尋建祥沒看到本質(zhì),被大學(xué)生蒙了。尋建祥最后嬉皮笑臉總結(jié)說,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干脆實至名歸,從了吧,從了可以早點混個小領(lǐng)導(dǎo)做做,把兄弟救出苦海。

    宋運輝聽了訕笑,可見事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他不想攀附權(quán)貴,他只想把事做好憑實力進取,不錯,他有野心,但他只想憑自己苦干加巧干,以實力實現(xiàn)野心,而不是投機取巧做拉幫結(jié)派的歪門邪道勾當。可沒想到人們不信他。他跟尋建祥說,還是那四個字,來日方長。立刻挨尋建祥一句罵,要他別傻了,現(xiàn)成的階梯為什么不爬,還等人端到面前跪地上請他爬嗎?誰那么傻,以為他宋運輝是大爺嗎?宋運輝也覺得尋建祥說得有理,可他越不過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于是又挨尋建祥罵了,不過兩人心無芥蒂,罵來罵去不傷感情。

    尋建祥罵人沒幾句,罵完就雨過天晴,忽然兩顆門牙刨在下唇外,兔子般地尷尬笑著對宋運輝道:“你飯后抽一個小時給我,我?guī)闳ヒ妭€人。”

    “誰?”宋運輝感覺尋建祥今天極怪,“男的還是女的?”

    尋建祥哼哼唧唧地笑,硬是不答,呼嚕呼嚕將飯吃完,扯起宋運輝扔上自行車后座,馱著飛快往市區(qū)趕。半路上才不情不愿地招了,“女孩,叫張淑樺,剛頂替她媽在飲食店工作,去晚了人家關(guān)店門。大學(xué)生,你幫我參謀,怎么攻下她”。

    宋運輝在后面大笑,但笑完,為朋友負責起見,不得不老實地道:“我更沒經(jīng)驗啊。”

    尋建祥道:“兩個人比一個人強。還有,她媽在店里安插眼線,我找上去他媽不讓,愁得她什么似的,你找上去保證沒事,她媽把女兒倒貼嫁你都愿意,你今晚幫我?guī)舆^她媽眼線就行。”

    “行,怎么跟她說,你們有沒有什么暗號?”宋運輝為朋友兩肋插刀。

    “暗號?沒……我就遠遠指給你看是哪個,你進去跟她說你是誰就行,我常提起你。然后你幫我店里等接她下班,把她帶過來,后面的事我接手。”

    “行嗎?她媽會不會殺上來?”

    “呃,看你福氣。噯,看在兄弟分上,你扔掉臉皮也得把她約出來,你不知道我多想見她,再不見她……”再不見她會怎樣,尋建祥沒說,但自行車騎得飛一樣,可見激動。

    宋運輝沒見過哪個天仙能讓他激動至極的,對尋建祥的激動不是很能感同身受,但一定幫忙。

    飲食店大門朝馬路開,尋建祥不敢走近,遠遠指著對面馬路昏暗店堂里面的一個女孩告訴那就是張淑樺,宋運輝摩拳擦掌穿過馬路,要幫尋建祥完成這一使命。他走進店堂就找到張淑樺,輕聲直說他是誰誰誰,誰要他來,誰在外面等著。張淑樺忙安排宋運輝坐到一個角落,要他等到七點半,只要那時候她媽沒出現(xiàn),她就可以自由跟他走。說完她就歡喜跳躍著走了。宋運輝看著張淑樺只覺得她像小麻雀,人小眼睛圓嘴巴尖,看上去挺時髦,短頭發(fā)電燙過,發(fā)卷兒滿頭跑,這么小的人,尋建祥一個指頭可以拎起來,都不知道他們兩個怎么對上眼的。

    但宋運輝幾乎沒坐穩(wěn),當然是還沒喝上一口張淑樺斟來的茶,一個胖女人出現(xiàn)在他身邊,胖女人查戶口似的問他問題,他只說了他叫什么名字,來找誰,其他都是微笑不答,客氣是客氣,可就是刀槍不入。胖女人拿他沒辦法,走了。但過了沒多久,又來一個微胖婦女,一來就說是張淑樺的媽,而張淑樺在別處緊張得直擠眉弄眼。宋運輝很規(guī)矩地起立稱呼,反客為主地請張淑樺媽坐下,偷眼看出去,對面馬路的尋建祥早躲得沒了影子。

    輪到張淑樺的媽查戶口。宋運輝依然彬彬有禮,交代自己姓名、籍貫、民族、學(xué)歷,然后,再問,他就說阿姨可不可以讓交往一陣子,彼此熟悉了再問,這是對彼此的負責和尊重。張淑樺媽被宋運輝的道理正好震到心坎兒,再看這孩子一臉正氣的書生模樣,喜歡不過來,拉著他沒話找話,硬是說到她的家教,說她管女兒管得多嚴,那種不三不四小流氓一樣的人別想靠近一步。從張母說的不三不四人的分類來看,其中就有尋建祥。宋運輝問可不可以下班后帶她女兒逛半小時街,張母一口答應(yīng)。

    但令三個年輕人都沒想到的是,張母答應(yīng)是答應(yīng)了,卻遠遠跟在宋運輝和張淑樺后面,尋建祥半路無法調(diào)包。大冷天里走了半個小時,宋運輝無奈地將女孩交到張母手中。

    宋運輝回頭看著無精打采的尋建祥只會笑,把事情經(jīng)過跟尋建祥一說,尋建祥氣得一腳踢翻公園門口的一排自行車。回程是宋運輝載著蔫蔫兒的尋建祥。宋運輝讓尋建祥剃掉大鬢角,穿上正經(jīng)衣服,買幾條寬松點的褲子,即使像他一樣只穿工作服也行,尋建祥不肯,男子漢大丈夫,這么屈就,豈不讓人笑掉大牙?他誰啊,他是全金州大名鼎鼎的尋建祥。

    但第二天尋建祥自己過去飲食店,無果,第三天做中班的白天,悄悄把頭發(fā)理了。理了頭發(fā)后的尋建祥戴著安全帽不肯摘,怕人笑話。可宋運輝觀察著,打探著,知道尋建祥理了頭發(fā)也沒得逞,一個月后,尋建祥的頭發(fā)又長回老樣子,但人消沉了不少。宋運輝想找張淑樺的媽講理,被尋建祥阻止,原來張淑樺也不要他了。宋運輝挺替尋建祥不平,就說什么都別說了,完就完,天涯何處無芳草。走出去買了豬頭肉和花生米,破例又去小店買了兩瓶白酒,陪尋建祥喝一頓。他不會喝酒,硬撐著舍命陪君子,后來不知道酒后兩人怎么了,第二天醒來,顴骨一塊烏青。問尋建祥兩人是不是昨晚喝醉打架了,尋建祥說這點兒白酒對他尋建祥算什么,是他自己撞的。

    兩人此后還是老樣子,可心里都知道有些什么不一樣,以前是朋友,現(xiàn)在是兄弟。

    而虞山卿則是速戰(zhàn)速決,團代會后就遞上入黨申請,他更是很快確定一個女友奮起直追,該女孩正是與水書記關(guān)系不錯的機修分廠程廠長的女兒。

    02

    春節(jié)在女人們“降價降價”的喧鬧聲中到來。中央送給全國人民一個新年大禮物,全國化纖品價格大降。好多人不信天下真有這等好事,可商店明碼標價這么寫著,毋庸置疑。大家都擔心這會不會是曇花一現(xiàn),除了留出買憑票供應(yīng)年貨的錢,搶著將家中有限的布票都換來花花綠綠的化纖布,屯進板箱。宋運萍也買了很多,她更留意的是嬰兒用品,她搶買了很多膨體紗小襪子等降價東西,可她體會到孩子更需要的做小卦用的棉布卻漲價了。

    于是,春節(jié)大伙兒見面時候,宋運萍手里忙不完的編織活兒。回娘家一天,竟然與她媽一起織出一條鮮紅的膨體紗小兒開襠褲,褲子小得可愛,被那個即將當爸爸的雷東寶拿兩枚粗手指叉著玩,宋家一家人看著笑。宋運萍的肚子已經(jīng)顯形,她這會兒脾氣好了許多,不過為了肚子里的孩子,更是謹小慎微得厲害,怕有個閃失,傷到肚子里的寶寶。雷東寶一樣地為自己即將出生的兒子提心吊膽,宋運萍出門,他恨不得找個人來鳴鑼開道。

    雖然宋運萍滿心的兒子兒子,卻沒忘記還有個回家過春節(jié)的弟弟,她早就托人往娘家捎去幾本她新買的小說,怕弟弟回家寂寞。結(jié)果,等見面時候聽著父母與弟弟議論那本《李自成》,說里面的九宮山還不如直接寫成井岡山,李自成與張獻忠會面不如寫成井岡山會師時候,她略微惘然。這些小說,包括《冬天里的春天》《高山下的花環(huán)》《芙蓉鎮(zhèn)》《沉重的翅膀》等,都是她去縣里買嬰兒書籍時候陸續(xù)買來,可她最近忙忙碌碌,都沒時間看這些書,她能勻出的一點點時間,是用過時年畫給每本書包了封皮。如今聽著父母弟弟議論著的話題,她心里有些羞愧。

    回家與雷東寶說起,她沒想到丈夫居然跟她說,家里的地可以少掃幾次,菜可以少做幾碗,可人的文氣不能丟,時間別都花在家務(wù)上。他雖然是個粗人,可他敬重徐書記、小舅子這樣的人,他自己是不成了,沒那天分,可他希望有天分的人別忘記讀書,他對雷士根和史紅偉也是這么說,他可不是看到他文文氣氣的娘子非變成大寨鐵姑娘才高興的人。這話,宋運萍想了一天,回頭跟雷東寶說起,說她的丈夫雖然文化不高,可見識過人,這也是天分。雷東寶刀槍不入,卻最消受娘子的夸獎,聽了表揚簡直跟喝了老酒一般,瞇起眼睛高興好一陣子。

    宋運萍也是說到做到的人,想明白后就合理安排時間,有取有舍,有些恢復(fù)新婚時候的生活調(diào)子。她看了書,看到精彩的,就捉來雷東寶講解給他聽,雷東寶雖然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可他喜歡,他喜歡的就是這種調(diào)調(diào)兒,甚至喜歡妻子笑他不懂的無傷大雅的玩笑。也喜歡妻子天剛暖時在家中十來只瓦花盆里下的跟豆芽似的花秧,為此他積極幫忙,每天早上出去前幫行動不便的妻子將花盆搬出去曬太陽,晚上回家將嬌嫩的花秧端進門免受寒流蹂躪。他一輩子看得多的是柴火妞一樣的同伴,他就是喜歡說話細聲細氣,皮膚白白凈凈,干不來粗重農(nóng)活,卻把書讀得很好很有見識的妻子。而且他現(xiàn)在錢多了,他愿意把妻子捧在手心里疼,妻子嬌嫩,他有面子。去年他聽徐書記贊揚他妻子比他氣質(zhì)好,他還得意呢。對于鄉(xiāng)人說他妻子不會做農(nóng)活不能吃苦的議論,他不屑一顧。

    春天來了,宋運萍的身子越來越重,很多看著她肚子的人都轉(zhuǎn)身恭喜雷東寶,說書記娘子肚子里一定是兒子。雷東寶是如此期盼那一天快快到來,宋運萍也期盼,雷東寶一天忙碌后回家,兩人常跟新婚夫婦一樣地依偎在一起,憧憬孩子出生的一天。兩人指著搬進屋的花秧們說,等孩子出生的時候,有些花正好開放,迎候兒子的降世。等花兒結(jié)子的時候,不知道孩子會不會喊爸媽了。但毫無疑問,等明年花開時節(jié),孩子肯定是會跳會笑了。雷東寶還最喜歡把妻子做的那些小得不可思議的衣服拿出來玩,攤得滿床都是,一邊玩一邊笑,非得睡前才肯拿進箱子。那箱子還是他找來上好樟木,特意叫大隊里跟著他干活的最好木匠細心做出來的,那木匠好心思,做好樟木箱,又拿電烙鐵在箱面燙了一幅畫,畫面是個騎著鯉魚持一朵蓮花的大胖小子。孩子的小衣服都放那漂亮的樟木箱里。

    03

    但雷東寶在家一直樂呵呵的,在外面卻遇到煩心事。徐書記年前已經(jīng)回去北京,回去前徐書記親自出手為他做了很多事,他被評為八二年的省勞模,又被補選為市人大代表,小雷家大隊成為全縣驕傲這個調(diào)子幾乎無法被改變了。當然,雷東寶遵照徐書記的指示,與陳平原加意“結(jié)交”,同時繼續(xù)為陳平原的政績增光添彩。只是徐書記一走,雷東寶心里空落落的,一下少了支撐。以前徐書記雖然沒怎么出手幫忙,可他總感覺有徐書記在,天不會變。

    還有,他給市電線電纜廠做的一個職工宿舍工程,等去年工程結(jié)束,那些職工趕著搬進還沒干透的房子,電線廠宿舍的包工費和從小雷家拿鋼筋水泥預(yù)制板磚瓦泥沙的錢卻拿不出來。那廠長與雷東寶商量先給職工過個好年,年后工資不發(fā),也得找二輕局“婆婆”出面到銀行貸款將錢還上。雷東寶不是黃世仁的黑心腸,想著總不能不讓人家過年,再說也相信國營單位的信用,怎么說人家都有國家管著不愁他們不還。但沒想到,過了年再讓人去討錢,廠長一直避而不見,那些住上新宿舍的職工將上門討債的轟出廠門。

    雷東寶找上級反映,找電線廠婆家二輕局反映,可上級部門領(lǐng)導(dǎo)說,電線廠確實沒錢,沒錢你難道能吃了那廠長?雷東寶不干了,沒錢造什么宿舍,沒錢住什么宿舍,這不是騙他們小雷家的錢為他們自己謀福利嗎?雷東寶發(fā)狠,叫幾個沒事的老頭老太去電線廠附近盯著,只要看到廠長進出立刻回來報告。果然,那廠長躲了幾天,見風平浪靜了,中午趁人吃飯時候悄悄從后門回廠。小雷家警覺的老頭立刻騎車回來通報,這老頭正是老猢猻。

    老猢猻是個明白事兒的,心中算盤子一打,咦,這么大筆的錢被賴,往后肯定影響到他們這些老人的勞保工資和醫(yī)療費,他心急,積極向隊長要求去逮那廠長,隊長也怕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老頭老太完不成任務(wù),想這種小事兒老猢猻別想搗出花樣來,就讓老猢猻負責去了。

    老猢猻果然負責。他有本事,他能煽動老太老頭們的積極性,他又能合理安排盯梢位置。白天忙完回來,他還不嫌累地捧著飯碗到曬場向大伙兒宣傳那個電線廠廠長不是東西。都不用雷東寶擰開廣播喇叭作解釋,小雷家上上下下早被老猢猻的思想工作做得同仇敵愾,群情激奮,知道有人敢喝小雷家人的血。

    因此,老猢猻回來一吆喝,說電線廠廠長回廠,大伙兒趕緊去抓,不用雷東寶招呼,大伙自發(fā)抄起家伙跳上一輛中型拖拉機,三輛手扶拖拉機,滿滿四車壯年漢子,加后面跟著騎自行車的,黑壓壓涌向市電線廠。宋運萍一見這架勢,大驚,可她腆著肚子哪里能跟得上雷東寶,又哪里能騎車趕去勸阻,只有急急去兔毛收購站找士根,沒想到士根也抄起家伙正想沖出門。聽到宋運萍的憂慮,士根卻讓她別擔心,他有數(shù),他會盯著。

    宋運萍知道士根是個極其穩(wěn)當?shù)娜耍娝@么答應(yīng),這才稍微放心。可回到隊部會計室,她還是度日如年,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等待來自前方的消息。她更關(guān)心小寶爸的安危,她很怕雷東寶抑制不住怒氣,指揮小雷家黑壓壓的農(nóng)民大打出手,她見過以前那些群情激奮的人一旦動手局勢便無法控制,什么事都會發(fā)生,到時,可能得流血了。無論哪一方流血,都不是她樂見的,她擔心,士根真阻止得了雷東寶嗎?

    宋運萍急得雙手微顫,無法算賬。她坐立不安,時時站到窗戶前看他們回來的必經(jīng)之路,可那條路現(xiàn)在遮滿果樹,果樹上開著粉紅粉白的花,就是沒大隊人馬回來,有見一個兩個,那還是趕著出去的。她雙腿酸軟沒力氣,沒法多站,可又坐不住,扶著窗戶勉強站著,她現(xiàn)在哪還有心思欣賞滿眼的春花。

    忽然,旁邊隊部辦公室有電話鈴響,她忙過去打開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的門接起電話,沒等電話筒放到耳邊,那邊霹靂似的一聲喝,自報家門說是縣公安局的,叫雷東寶聽電話,宋運萍忙說領(lǐng)導(dǎo)們都不在,問是不是誰闖禍了。那邊又問一大幫人去市里干什么,宋運萍不敢隱瞞,將原委說了,公安局那邊大叫胡鬧,罵這是闖大禍,沒說完就重重掛了電話。

    宋運萍更是擔心得手足無措,公安局的人都給驚動了,而且都沒顧及雷東寶的勞模和人大代表身份說胡鬧,不知道雷東寶那兒究竟鬧成什么樣兒,她真想騎上車飛快過去看,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著急。報紙上一直在說要清除干部隊伍中的三種人,不知他們會不會把東寶當作三種人之一的打砸搶分子處理呢?宋運萍愁得臉都綠了。

    但沒等她走出隊部辦公室,電話鈴又響,這回來電話的居然是陳平原縣長。陳平原在電話那端大叫胡鬧,宋運萍按捺擔憂,忙替自己丈夫辯解說電線廠賴賬太無理,今天聽說廠長偷偷回來,大家都激動,雷東寶知情后忙跟去阻止了。陳平原嚴厲說等雷東寶回來就去縣里見他。宋運萍放下電話,揉著胸口喘不過氣來,事情都鬧到縣里了,會不會有善終?最要命的是,小雷家的農(nóng)民會不會與電線廠工人打起來?都是手里有家伙的,真打起來,那就不可收拾了。

    她扶著墻回去,癱在椅子上起不來。正胡思亂想著,四寶媳婦沖進來,報說有汽車運鋼筋來,預(yù)制品廠能做主的都去市里了,依規(guī)矩只有大隊會計能出面代替去點數(shù)。宋運萍不得不硬撐著起來,跟四寶媳婦過去。四寶媳婦極其殷勤,當然,宋運萍知道這是為什么,她現(xiàn)在出門,到處看到笑臉,還不是因為小寶爸,唉,不知他現(xiàn)在怎么樣。

    宋運萍趕著來到預(yù)制品廠,幸好,廠里還有從別個大隊招來的臨時工,她拿著送貨單讓人爬上去點數(shù)。正確無誤后,她讓四寶媳婦請司機到廠辦公室休息喝茶,她指揮著臨時工們裝卸,卸下來的鋼筋卷她還得仔細對照一下掛牌上的數(shù)字。這些程序,她以前來這兒看一次就會了,不用人教。

    如今的預(yù)制品廠已經(jīng)鳥槍換炮,裝上一架舊龍門吊,裝卸再不用像宋運輝在的時候需要動腦筋巧用三腳架和手動葫蘆,現(xiàn)在只要有人在下面摁控制器上的紅綠按鈕就行。但是那些臨時工平時沒有用龍門吊的機會,不很懂得操控龍門吊的速度,走順走快了卻一個急剎,慣性使得鋼筋懸在半空亂晃,吊著鋼筋卷的鋼絲纜“嘎嘎”作響。

    宋運萍感覺吊著她心臟的那些血管也在胸腔“嘎嘎”作響,有不勝負荷之勢。她擔憂著沖去市里的那人,無時無刻。

    欠債還錢,那是天經(jīng)地義,每個沖向市電線廠的人都這樣想,包括雷東寶也這么想。雷東寶還想,欠他們小雷家的,等于踩他雷東寶的臉,這不反了嗎?更有老猢猻獻計獻策,說討不來錢,就搬他們的設(shè)備,搬來設(shè)備才能逼他們拿錢來贖,也有人說扣了那狗娘養(yǎng)的廠長,不拿錢還債不放人。所有樸素卻被實踐證明行之有效的討債辦法都被大家擁護,大家一路奔赴現(xiàn)場,一路討論得出結(jié)論,前車傳后車,后車傳前車,拉大嗓門傳遞的討論異常能說服人,漸漸地,大家打定同樣的主意,吼出同樣的聲音,掛上同樣的表情。

    一路跋涉,一路呼喝,趕到市電線廠,已是下午。大伙兒還沒下車,就看到緊閉的市電線廠大門內(nèi)工人們同樣操持著家伙嚴陣以待,激動情緒不亞于小雷家農(nóng)民。隔著工人與農(nóng)民,是穿綠警服的警察,也是嚴陣以待。老猢猻一見就大喊,他們欠我們錢還有理了,他們還找警察保護咧,活該我們小雷家倒霉咧。老猢猻這性格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亂,越亂越興奮的,這等場合,他如魚得水,也沒法計較這事兒對自己有利無利了,只拍著腦門憑本能做事,眼下,干柴烈火,這點子火星正好點燃看見嚴峻場面有點猶豫的農(nóng)民。

    所有的農(nóng)民都指責痛罵警察包庇惡意賴賬。警察請大家安靜理性有話商量,可沒人聽他們的,因為里面的工人也一起鼓噪,與農(nóng)民對罵,對罵的聲音掩蓋理性。雙方的陣營越來越壓縮,警察陷于兩陣夾心位置難以施展。

    雷東寶也是熱了腦袋,因為他看到那個欺騙他的廠長也在緊閉大門內(nèi)沖他吆喝辱罵,廠長辱罵的話通過工人的口號傳遞出來,就是罵他傻,自己上當撞槍口。雷東寶打小沒受過這樣的欺騙,氣得頭昏腦漲,抄起手中木棍想扔那廠長,被士根死死抱住,提醒雷東寶千萬不能動手,不能傷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違法落人口實。雷東寶哪里肯聽,他不把手中木棍扔出去,出不了心中那口惡氣。他春節(jié)以來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地要錢,處處被人踢皮球打官腔,心中別提多少怨憤。他身強力壯,士根哪是對手。眼看就要掙脫,又一個人伸手一把抱住他。他回頭一看,居然是陳平原縣長。

    陳平原的出現(xiàn)讓雷東寶稍微收斂,可他依然大力掙扎,向陳縣長訴說不公。陳平原明確表示,討債可以,不許械斗,不許鬧事。雷東寶說那還有什么辦法把錢討回來,電線廠明顯是惡意賴賬,陳平原說他負責聯(lián)絡(luò)各部解決。士根見此忙大聲告訴鄉(xiāng)鄰,說縣長說話了,大家收起鋤頭,倒退十米。雷東寶雖然不情愿,可在陳平原的催促下,還是回頭大聲吆喝大家倒退。他的話不僅聲音響亮得多,比士根的號召力也大得多,大家雖然一樣的不情愿,可還是乖乖倒退。

    倒退中,有人高喊,不讓沖進廠里,又不還債,不如扒了新宿舍,大家都別想好過。此話得到大家的一致響應(yīng),眾人一起高喊扒了宿舍扒了宿舍,這一來,猶如圍魏救趙,原本以為守住大門固若金湯以逸待勞的工人在里面急了,電線廠宿舍一造就是幾十戶,這里面的人幾乎大半與新宿舍有關(guān),扒了工廠可以,扒宿舍絕對不可以。見到小雷家人退后,還以為小雷家人趕去扒房,這下輪到工人叫囂著要沖出來追打,名為保護家園。

    警察不得不全力封住工廠大門,不過好在那些工人也不敢從窗戶跳出來落單。這時,市里的各級領(lǐng)導(dǎo)也紛紛趕來。趕來的大領(lǐng)導(dǎo)一見陳平原在場,都不約而同沖他大喝一聲胡鬧,搞得陳平原也是上了肝火,扣住雷東寶的那只手跟鋼箍一般狠。雷東寶渾然不覺得疼,兀自大聲向各級領(lǐng)導(dǎo)解釋其中原委,說電線廠騙的是小雷家人的血汗錢,這些錢都是要拿來看病養(yǎng)老的,說電線廠按計劃生產(chǎn)按計劃購銷,有多少錢他們廠長自己心里清楚,他們這是存心賴賬整死小雷家。雷東寶說,身邊農(nóng)民們響應(yīng),農(nóng)民們天生的大嗓門震得領(lǐng)導(dǎo)們恍若身處驚濤駭浪之中。

    而在驚濤駭浪之中,雷東寶捕捉到一個聲音,那是曾在小雷家現(xiàn)場辦公幫助解決問題的副市長的聲音,副市長也說賴錢問題他主導(dǎo)解決。雷東寶立刻剎住所有含冤的話,轉(zhuǎn)頭指揮大家回去。而那些在里面正與警察對抗的工人一看不好,以為農(nóng)民們真去扒宿舍了,大急,有人拖來消防水管水槍,旋開消防籠頭,高壓水噴向門外所有人。這下,把在場領(lǐng)導(dǎo)和警察也打火了。

    亂象中,只聽“砰砰”兩聲暴響,別人可以不知道,當過兵的雷東寶卻是聽得清楚,那是槍響。他這會兒徹頭徹尾清楚了,忙頂著水柱沖擊,指揮小雷家大隊大伙兒回去,立刻回去,誰不回去,他當頭就是一棍子。小雷家上下本來就聽他的,即使有肝火上涌不肯退走的,被他一棍子也敲醒了,紛紛退走。依然上躥下跳的老猢猻也挨了他一棍子。領(lǐng)導(dǎo)們也被高壓水沖得回撤,跟著小雷家大隊眾人一齊走,看雷東寶提棍子將眾人趕上拖拉機回家。這時,工廠工人也看到黑洞洞的槍口,連忙關(guān)了高壓水,兩下里平靜下來。

    澆得透濕的各級領(lǐng)導(dǎo)扯上雷東寶和電線廠廠長,回機關(guān)開會。雷東寶想跟士根說幾句話,作個交代,被氣急敗壞的陳平原一腳踹進車里,緊跟領(lǐng)導(dǎo)將車開走。士根見此連忙踩上自行車趕回家。

    04

    焦慮的宋運萍一直神思不定,兩眼時時看向外面大路出神。那些臨時工到底是手勢不熟練,卸裝工作進展緩慢,那個開車來的司機不時跑出來看一眼,嘀咕幾句,又被四寶媳婦敷衍著拖回去喝茶。眼看著天色暗下來,四寶媳婦也坐不住了,出來抓住宋運萍問男人們會不會出事,會不會跟電線廠的打起來闖大禍。宋運萍雖然安慰四寶媳婦說政府會插手,只要政府在,打不起來,可她心里忐忑,她想著既然公安局已經(jīng)知道,應(yīng)該早早把小雷家的農(nóng)民們從半路上攔回來,怎么會到現(xiàn)在還沒見有人回來呢?

    這時臨時工終于報說裝卸結(jié)束,宋運萍原地站著讓他們回家去,那些人關(guān)掉龍門吊上面的電燈,收工回家。里面坐著喝茶的司機見外面燈光一暗,忙跳出來看,問收拾完了嗎,收拾完了他得趕著回去找加油站。四寶媳婦嗓門大,回聲行了,那司機聽了就準備走。宋運萍忙走回去想給司機簽字畫押,沒想到場地上關(guān)了燈沒看清,自己又心神不寧沒小心,一腳踢到刺棱的鋼筋,收腳不住,和身跌到一卷鋼筋上。四寶媳婦走出一陣沒見身后人跟上,回頭一看,嚇得臉都黃了,忙回來扶起宋運萍,伸手往她全身亂摸,借辦公室燈光看看好像手掌上沒血,可眼見著宋運萍卻是五官抽緊,滿頭冷汗。四寶媳婦怕了,叫上送鋼筋的司機,將宋運萍送往衛(wèi)生所。一路沒覺得有異,可等到了衛(wèi)生所,將人從車上抱下來,卻見宋運萍下面就像開了閘似的,鮮血如淋。

    衛(wèi)生所不敢接,值班醫(yī)生直接跳上大卡車跟著一起去縣醫(yī)院。沒想到,半路卡車沒油了……

    雷東寶跟著領(lǐng)導(dǎo)們來到市政府,一路感覺心驚肉跳的,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害怕,他怎么可能害怕,所以他無視這種感覺,又“哼”了一聲給自己打氣。理虧的是電線廠,不是他們。

    全都濕漉漉地在會議室坐下,都沒問清緣由,市長對著雷東寶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罵雷東寶作為共產(chǎn)黨員不循正當途徑解決問題,帶頭組織群眾鬧事,造成極壞影響。下面食堂端來姜湯,但市長閉嘴前,誰都沒敢碰一下杯子。

    等市長的批評終于結(jié)束,雷東寶一口喝下姜茶,大聲反駁:“市長,我們農(nóng)民沒文化,心直口快。市電線廠故意賴我們的錢,那錢都是小雷家老人勞保工資和醫(yī)療費,市電線廠已經(jīng)從年前拖到現(xiàn)在,我們?nèi)ビ戝X的人被趕出來,很快我們就沒錢給老人開工資,現(xiàn)在青黃不接,地里也沒東西能吃,那些老人得挨餓。市長,你也看到了,今天老人都來了,他們擔心沒飯吃,他們的錢讓電線廠黑心昧了。那狗屁廠長,年前告訴我就是不發(fā)工資找銀行貸款也要還錢,年后躲得人影都不見,害我們大隊老人天天跑那么遠路守著廠子逮他,老人們吃口飯容易嗎,他們都窮那么多年了,他們只想吃口飯。”

    陳平原皺眉看著雷東寶不語,市長書記都在,沒他說話的份,但心說小雷家一向有鬧事的光榮傳統(tǒng),當初縣前任宮書記組織的清查組就是被那些老人鬧得一天都待不住,誰說這其中沒雷東寶的煽風點火,但這賬往后跟他單算,今天怎么說也得保住先進大隊的牌子。

    市長罵說沒文化就可以鬧事,就可以堵塞交通?但因為雷東寶說的也是實話,他便開審市電線廠,沒錢造什么宿舍,怎么拿來的批文。矛頭直指主管單位二輕局。二輕局連忙解釋說他們沒批電線廠大規(guī)模造宿舍,只根據(jù)他們現(xiàn)有資金情況批了兩百平方米的集體宿舍。

    甲方、乙方,上級、下級都在場,事情抽絲剝繭,很快搞清,原來是電線廠聞?wù)f要利改稅,又不知道會怎么改,便耍小聰明,打小算盤,趕緊將所有兩年來擴大企業(yè)自主權(quán)掙來的計劃外利潤用掉,蓋房子分了。既成事實,以后拿來利潤都貼房子上,就不用上交了。他們沒敢找國營建筑公司欠錢,怕被上告,沒想到小雷家建筑工程隊這個社隊企業(yè)更不好惹。

    接下來,輪到市電線廠廠長、書記遭殃,還是第一次見市委書記和市長這么大的官,卻是看著濕漉漉的書記、市長罵他們。市長是個老干部,特能罵,連二輕局的都挨罵。陳平原看了心中噓口氣,好歹注意力只要不集中到他頭上就行。正罵著,有值班人員推門進來,小心說小雷家大隊雷書記家人來電話,說他妻子送醫(yī)院了。雷東寶一聽就跳起來,預(yù)產(chǎn)期不是今天,今天進醫(yī)院肯定有問題。他沖上去就兇神惡煞地推著值班人員去電話室。電話那邊告訴他,宋運萍早被送去衛(wèi)生所,可是大隊里留的都是老弱病幼,沒人知道該怎么找他,直到去市里鬧事乘拖拉機的人回來,才由紅偉聯(lián)絡(luò)到市里值班室。紅偉說,士根已經(jīng)親自開著拖拉機去衛(wèi)生所,很快會有消息來。但具體宋運萍出了什么事,沒人說得清楚。

    雷東寶心急如焚,雖然被吩咐守著電話等消息,他卻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回家里。但沒讓他等多久,幾乎是電話擱下沒幾分鐘,紅偉又來電話,紅偉這回變了聲音,紅偉告訴雷東寶,士根從衛(wèi)生所借電話打來,說宋運萍大出血,被送往縣醫(yī)院。士根正開著拖拉機追去。

    雷東寶暈了,大出血?萍萍本來就缺血,她怎么經(jīng)得起大出血?他跌跌撞撞沖出值班室,穿過走廊,爬上樓梯,撞進會議室,一把抓住陳平原,直著眼睛說他妻子大出血,問陳平原借車子。陳平原趁機向書記、市長要求陪雷東寶回去,說雷東寶那樣子回去得闖禍。于是陳平原脫了身,與雷東寶一起乘一輛吉普車飛速趕回縣里去。

    宋運萍還是被后面趕來的雷士根的拖拉機送進縣醫(yī)院的。等雷東寶趕到,看到的已是白布蒙頭,白布中間是高高隆起,那是另一條未見陽光的小生命。整個縣醫(yī)院的人整夜都聽到一個男人野獸般的嚎叫,一直叫到破了嗓門。陳平原一向自詡心腸最有原則,見此也不忍看,站在急診室陪了一夜。回頭,他將此事向市里作了匯報。

    宋運萍一條命,換來雷東寶免受處分。

    宋運輝第二天就接到電話,什么都來不及帶,寢室都沒回,穿著廠服就往家里趕,半夜才從市火車站走到小雷家,見父母早哭岔了氣,軟倒在一邊,雷東寶紅著環(huán)眼直挺挺跪在靈床前。宋運輝在靈堂門口站好久,才夢游似的走進去,揭開白布蒙頭看上最后一眼。里面的姐姐在昏暗中很是安詳,像是睡著似的。

    宋運輝已經(jīng)在火車上流了一路的淚,想著小姐弟艱苦的過往,想著姐姐一輩子對他的照料,一切一切的細節(jié),如放電影一般在他腦海里重現(xiàn),他一路流淚。此刻看見遺容,他再次淚如雨下,回頭揪住雷東寶,哽咽著大聲斥問:“我把姐姐交你手上時候你答應(yīng)我什么?啊?你說話算不算數(shù)?”

    雷東寶被宋運輝揪得不得不抬頭看上去,他直直看著這個與亡妻長得有點像的小舅子,斬釘截鐵說了幾個字。但他的嗓門早喊啞了,宋運輝只聞“咝咝”聲響,聽不清他說什么。宋運輝不知雷東寶搞什么鬼,再問:“你好好說話,你怎么說?”旁邊與他在預(yù)制品廠一起忙碌過的紅偉上來抱住宋運輝的手,對宋運輝附耳輕道:“東寶書記嚎了一晚上,現(xiàn)在沒法說話了。”宋運輝愣住,卻見雷東寶又是嘶聲在與他說話,還是沒法聽清楚。他干脆掏出口袋里的筆給雷東寶,雷東寶取來,在手心重重寫上,“我這輩子不娶”,手遞到宋運輝眼前時候,筆尖刺穿掌心滲出的血幾乎模糊了這六個黑字。

    宋運輝無法再說,他還能說什么。這是一個比他更傷心的人。他只能問抓住他的紅偉:“我姐臨終說了什么?”

    聽問,雷東寶不由垂下頭去,還是紅偉幫著說:“四寶媳婦一直跟著,四寶媳婦說,你姐最后清楚時候一直說,她真不放心走,真擔心她走后留下東寶書記一個人怎么辦。”

    宋運輝死死盯住雷東寶,眼睛里滿是悲憤。

    事后,雷東寶趁一個陰雨天,將宋運萍培育出來的花秧繞土屋種上一圈。夏秋時節(jié),各色鮮花不斷地開,不斷地結(jié)子。而他的花,他的子,卻已經(jīng)成為消逝春天里一抹最深刻的記憶。

    雷東寶變得沉默。

    05

    宋運輝回到金州,破天荒地手頭什么事都不干,只躺在床上發(fā)呆。尋建祥下班順路買了飯菜回來,見宋運輝已經(jīng)在,隨意問了一句“吃了嗎”,好久沒見回答,也沒在意,因為宋運輝有時干事情認真了也是兩耳不聞的。

    但尋建祥坐下吃飯沒多久就覺得不對,床上躺的這個人怎么眼睛發(fā)直呢?他吃上兩口飯,才見床上那人眼睛眨一下,跟傻瓜似的。他想到宋運輝這回請假是去奔他姐姐的喪,估計這小子現(xiàn)在還難過著。他沒多說,扔下吃一半的飯碗,拿宋運輝的飯碗出去,當然不會去只剩殘羹冷炙的食堂,他在金州熟門熟路,他到朋友家要朋友炒了花生米、紅燒肉,又硬搜刮一包人家珍藏的金鉤海米,到小店買一瓶白酒,回寢室硬拖起宋運輝,與他對酌。

    他知道宋運輝只那么點酒量,都不屑買兩瓶酒,他將一瓶酒均分兩杯,一杯給宋運輝。果然,宋運輝才喝一口,一股火氣便騰騰地從肚子直延燒到腦袋,仿佛有人忽然一把拎起他兩只耳朵,他一下坐直,終于有了精神。第二口下去,熱氣迅速蔓延全身,全身細胞復(fù)活,眼淚剎不住車地流出來,比喝下去的酒還多。

    “尋建祥,你不知道,我們家……我從小……爸媽雙職工,我?guī)缀蹙褪俏医銕Т蟮模@輩子我跟誰在一起的時間最多?我姐。

    “我姐從小懂事,爸媽給我們的早點錢有剩時,她只給自己買過一次鹽橄欖,其他都給我買了玻璃彈子。否則你說我家成分那么差,哪個小朋友肯理我?還不是看中我手中大把玻璃彈子。

    “我姐最膽小,可碰到誰欺負我,她豁出去時候比誰都膽大。有次我挨人揍,姐姐看見沖過來保護我,她不會打人,她只會護住我,讓拳頭落在她身上,我都能聽見拳頭落她背上‘嘭嘭’的聲音。啊……好人為什么不長命?”

    尋建祥看著一向鎮(zhèn)定的宋運輝兩口酒下去就一把鼻涕一把淚,情緒激動地敲著桌子聲嘶力竭,用眼瞄瞄打開的氣窗,忙起身不動聲色過去關(guān)上。但站在門邊卻依然能清晰聽見走廊里來來往往的腳步聲,現(xiàn)在正是晚飯過后的時間,寢室走廊人來人往。尋建祥想了想,索性找來榔頭釘子,將他豬肝紅的厚毛毯釘在門上隔音。那邊宋運輝渾然不覺,兀自瘋狂著喋喋不休。

    “我姐鼓勵我不要像她那么膽小,鼓勵我跟欺負我的人打架,她陪我練打架,可那時候我小,下手沒輕重,她不知挨了我多少沒輕沒重的拳腳。尋建祥,你沒見過我姐,我姐是個弱不禁風的人,可她挨我拳腳時候無怨無悔。

    “剛上小學(xué)時候我還比姐姐矮,我們姐弟一起去河邊挑水,一向都是姐姐拎水桶去河里取水。她貧血,起身時候常站不穩(wěn),可她就是不讓我去取水,怕我不小心滑到水里淹死。

    “我家的扁擔當中畫著一條黑線,姐姐比我大,可我是男孩,我要求水桶放黑線位置,平均分擔重量。可每次從河邊挑到家里,我走前面,水桶繩總是偷偷被姐姐偏移,姐姐總說是水桶繩自己走的,可那時我矮她高,水桶怎么可能自己往高處走?她處處為我著想,為爸媽分擔家務(wù),她最后才想到她自己。她連找個丈夫都要先想到能不能替娘家撐腰。可我是那么沒良心,我才給姐姐做了多少事?我只拿回去一斤毛線。尋建祥,你說我是不是東西?”

    尋建祥一只手罩自己的酒杯子上,怕被宋運輝搶去,兩眼瞇成一條線,難得嚴肅地聽宋運輝懺悔。但心中不以為然,心說全金州的老娘都巴不得有宋運輝這樣一個兒子,這小子夠是東西了。

    宋運輝只模糊看到尋建祥認真聽著,心中欣慰,抓起毛巾擦把眼淚,繼續(xù)說:“我從小蔫壞,打定的主意絕不放棄,一點兒不考慮姐姐的良苦用心,我一定讓姐姐操碎了心。我夏天要下水游泳,姐姐怕水,不敢跟下去保護我,她只能想辦法搓了條細麻繩,一定要我綁在腰上她在岸上牽著才肯放我下水。我不肯,那多失面子,姐姐就苦口婆心勸誘我,又把麻繩染成黑色,說這樣在水里別人就看不清了。我還是不肯。我撲騰下水了,自己玩得高興,姐姐在岸上急得打轉(zhuǎn),眼淚都急出來,又不敢向爸媽告發(fā),怕爸媽罵我。我姐那時才上小學(xué),你說現(xiàn)在哪個小孩有我姐那么懂事的?他們現(xiàn)在連雞蛋殼都不會剝。

    “我家成分差,不是一點點差,而是很差。我初中畢業(yè)就沒法升高中,我姐難過得什么似的,直說是她占了我讀書的名額。所以考大學(xué)她也上分數(shù)線了,一看公社卡我們,她立刻將名額讓給我。我現(xiàn)在真悔,我應(yīng)該讓我姐去讀大學(xué),我還小,我再復(fù)習(xí)一年一定也能考上,我姐就不一樣,她如果讀了大學(xué)就不會遇上雷東寶那廝,她就不會變本加厲地操心。我早知道雷東寶膽大妄為,我為什么還親手把姐姐交他手上?我當時如果反對到底,拿姐弟關(guān)系做籌碼,我姐一定會退步的,我怎么沒反對到底?姐姐這次是被雷東寶的膽大妄為害死的。我后悔,我后悔……”

    尋建祥沒醉,看著宋運輝拍桌打凳,心里一猶豫,將他杯子里的酒倒到宋運輝杯里。一向知道宋運輝話少,悶屁,看今天這情況,能讓宋運輝發(fā)作出來也是好事。宋運輝不知就里,他沉浸在過去的回憶里不能自拔,看見杯中有酒,拿來就喝。漸漸地,他話少了,眼前的景象卻越來越清晰,那是他小小的姐姐,穿著小碎花的罩衫,梳著兩把小掃帚似的辮子,臉上掛著甜蘋果般的笑容,嘴里嫩嫩地喊著“小輝,小輝”……

    尋建祥斜著眼看宋運輝喃喃念著“姐姐,姐姐”,臉擱在桌上垂淚,不由也鼻子酸酸的。可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扭扭鼻子,呼哧幾聲,對著宋運輝嘀咕:“呸,差勁,半斤酒就能撂倒。可惜紅燒肉一塊沒吃,我來吃,可惜涼了。”

    尋建祥嘀咕幾句,吃幾口肉,卻忽然看到宋運輝跟沒骨頭似的軟軟滑下桌去。尋建祥看得目瞪口呆,大男人能如此柔若無骨?他自己試了下,沒辦法滑得如此行云流水,一時哭笑不得,起身將軟癱的宋運輝扔上床,指著宋運輝的鼻子道:“以后我當哥的來管你,你這沒長毛的屁蛋。”說完花枝亂顫地干笑兩聲,終是沒法真笑,回去摘了門上的毛毯,洗漱睡覺。沒精打采的,心說他怎么就沒人那么疼他。

    宋運輝第二天起床,除了眼圈還腫,其他什么都看不出來。戴上眼鏡,幾乎可以湮滅證據(jù)。他知道自己昨天又哭又鬧,依稀記得說了什么,又不是全清楚。問還賴床上的尋建祥,尋建祥卻只閉著眼睛懶洋洋說要他放心,沒旁人聽見。宋運輝沒追問,下去跑了一圈,又幫尋建祥帶來饅頭。

    06

    宿醉之后,腦袋開裂似的疼,可宋運輝顧不得了,他得先騎上他新買的二手自行車去車間,檢查兩個手下的工作進度,布置任務(wù)。然后,他到圖書館翻查資料。照舊工作,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別人提起,他也是敷衍過去,他的家事,他不想敲鑼打鼓地說。

    圖書館有些書是不讓借出來的,可又有很荒唐的規(guī)定,進閱覽室閱讀者除了紙筆之外不得攜帶其他東西,宋運輝在閱覽室查閱英語資料,最先不讓帶字典,遇到疑難詞非常麻煩,得整句記錄下來帶回寢室查了字典領(lǐng)悟。一來二去與閱覽室那些婆娘面熟了,再加有關(guān)他是誰誰嫡系的傳聞增多,管理員婆娘們網(wǎng)開一面,對他格外開恩。

    但今天進閱覽室,又被攔了。來人溫柔而堅決地說一句“不得拿其他物品進入閱覽室”。這聲音,這腔調(diào),是那么熟悉,依稀就是陪伴他二十年的姐姐的口吻。他猛地抬頭一看,是張新面孔。在被窗外綠樹濾過光線的映襯下,這張新面孔皎白如玉,恬靜清麗。宋運輝只覺得心頭有個小聲音沖他使勁地喊,“就是她,就是她”。他忘了應(yīng)答,愣愣盯著那女孩瞧。那女孩瞪他一眼,接過宋運輝已經(jīng)放在柜臺上的借書證,將牌子換給宋運輝,但見此男色瞇瞇看她,她生氣,抓起牌子在柜臺上敲了幾聲。宋運輝這才驚悟自己失態(tài),他忙慌張地撿起牌子就走。女孩等宋運輝進去才想起,她三令五申不讓此人將手里東西帶進去,此人還是帶進去了。她想去拿回來,可想到此人盯著她看的眼光,她討厭,怕走過去自討沒趣,只得忍了,等會兒準備告訴師父讓師父幫忙去趕此人出去。她無聊間取出宋運輝的借書證看,不認識,是個一車間一工段的工人,名字不好聽,人更是怪,眼睛腫腫的,像桃花眼。她將那只借書證扔回槽里。

    宋運輝以往都是選擇背對著大門的位置,免得受走進走出人流的干擾。今天忍不住對著大門坐,抬頭就可以看見那女孩溫婉的側(cè)面,眼睛累了,以前是往窗外看,現(xiàn)在是抬頭看。看來他回家這段時間,圖書館里換了人。這樣溫婉的側(cè)面,很曇花一現(xiàn)的聲音,悄悄彌補他心頭剛剛出現(xiàn)的空缺,令他產(chǎn)生絲絲依戀。

    過會兒,女孩的師父來了,女孩立刻就向師父告狀,說有人帶東西進閱覽室,她攔都攔不住。她師父一瞧,老熟人,笑說這小宋是規(guī)矩人,他要帶什么進來就隨便他吧。又說想阻也未必阻攔得了,人家急了找水書記開張條子,這兒照舊得放人。老管理員大致向女孩介紹一下宋運輝,女孩這才明白過來。不過想起宋運輝剛才直愣愣的眼光,心里隱隱有點不屑。什么大學(xué)生,這么沒修養(yǎng)。比起另一個她認識的大學(xué)生虞山卿來,可差遠了。

    老管理員坐了會兒便四處張羅,走到宋運輝身邊時候,問了一句:“你姐姐過了?難怪這幾天沒見你。”說話時候一眼就看出宋運輝眼皮浮腫,哭過的樣子,看來是個重情的。

    “是,讓阿姨牽掛了。”宋運輝照舊沒多說,但拿手中的筆指指女孩,問,“阿姨,新來的管理員?怎么稱呼?”

    “啊,小劉,劉啟明,劉總工家小女兒,剛從化驗室調(diào)來。剛沖突了吧?你放心,我替你說了。”

    宋運輝忙道:“謝謝阿姨,還正想著跟您說一聲呢。如果手上不讓帶工具,有些書看起來不知所云。”

    “你別謙虛啦,我看你翻字典的次數(shù)不多。這些書,說實話,買的時候胡亂買來,買來就是胡亂放著,不是你幫忙,都還不知道歸到哪類,除了你,我也不清楚還有誰看這些書。有幾個老高工來看看,翻幾頁就走,你們一起分來的,我都沒見過幾個。還是你最認真。”

    宋運輝微微笑了一下,可他今天實在不是很有心情真笑,誰都看得出來,他笑得勉強。老管理員打個招呼說上幾句就走了。宋運輝又將目光轉(zhuǎn)向劉啟明,原來是劉總工的女兒,難怪年紀輕輕就可以脫離倒班,也難怪氣質(zhì)清麗,原來是來自書香門第。宋運輝想到劉總工倒是常來閱覽室,不知道父女見面是如何景況。但無論如何,他決定等下?lián)Q牌子時候與劉啟明說上幾句,不為別的,就是聽聽她說話聲音也好。但他不得不想到,像虞山卿一樣急巴巴地遞上入黨申請表明態(tài)度,他如果在此時與小劉搭訕,會被視作什么樣的表態(tài)?這念頭,在他腦子里一閃而過,就被他扔到腦后。什么荒唐想法。

    說曹操,曹操就到,劉總工居然這個時候來。宋運輝最先沒在意,直到感覺身邊有人,才抬頭一看,見劉總工在看他查閱的資料。他忙起身招呼,順便看一眼劉啟明,果然她看著這邊,她不知是不是看到他的視線,偏過頭去不理。

    劉總工讓宋運輝坐下,輕問:“我要查這個資料,你幫我想想,你心里有沒有印象。”

    劉總工遞過來的字條,上面是一種國外七十年代成形技術(shù)的名稱。宋運輝在大學(xué)時候接觸過,忙道:“廠圖書館應(yīng)該沒有介紹這方面的書籍,國外專業(yè)期刊有過介紹,我寢室里有原始翻譯稿。根據(jù)我看到的資料,這種技術(shù)應(yīng)該性能穩(wěn)定,國外有成熟設(shè)備投放市場。”

    劉總工點頭道:“你方便的話,找個時間拿翻譯稿過來給我看看。你以前學(xué)校里接觸過國外專業(yè)期刊?”

    宋運輝道:“是,老師讓我?guī)兔Ψg。我今天中班,中飯后我把翻譯稿拿去劉總辦公室。不過因為是初稿,當初我對設(shè)備也沒現(xiàn)在熟悉,里面很多紕漏。”

    “大框架在就行。你怎么還在倒班?”

    “我跟著調(diào)度了解一車間總體運行,運行跟設(shè)備一起了解后,再查閱這兒的資料,更能吸收。”

    劉總工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過又搖搖頭,改了主意:“你把翻譯稿拿來交給我女兒吧,就門口那個年輕的。這個時候你還是別來我辦公室湊熱鬧,你還年輕,有些事你擔不起,還是避避嫌。”

    宋運輝應(yīng)個“好”,巴不得呢,其他就不多說了。他知道劉總工指的是什么,還不是水書記與費廠長的關(guān)系,而劉總工看來是費廠長一派的,他感謝劉總工替他考慮。

    劉總工沒想到宋運輝沒有花言巧語,不由更仔細打量這個小伙子。這孩子的檔案他看過,很欣賞,不過當初被水書記欣賞了去,他無奈只有拱手送上。如今看來,水書記的育人手法還是正確的,小伙子下基層鍛煉,看來成效很不錯,不像虞山卿那幾個,幾乎一年下來,一事無成。他手中要的資料,前幾天來圖書館找,還動用權(quán)力發(fā)動其他人幫忙,所有相關(guān)人等都說,這種有關(guān)一車間的技術(shù)問題,還是等宋運輝來了問,館里的俄語資料是早就整理出來的,英語資料小宋最清楚。果然,一問便見分曉。這樣實干的小伙子,劉總工喜歡。他都已經(jīng)來了,索性坐下多問幾句:“聽說你在整理一車間技術(shù)檔案?”

    “是的,不過有些設(shè)備內(nèi)部無法測繪,好在那些主要設(shè)備圖紙基本齊全,但聽說有過一些小改造沒記錄,得等大修時候爬進去核對了。一車間一工段的設(shè)備檔案基本整理出來,目前在整理二工段的。現(xiàn)在唯一遺憾是人手不夠,再加我運行經(jīng)驗不足,否則我想把原有的應(yīng)知應(yīng)會根據(jù)現(xiàn)有設(shè)備重新整理一下,按照每個工種整理一本新的應(yīng)知應(yīng)會。”

    劉總工聽了感慨:“都說百廢待興,可我們金州的一年時光……唉!我們該學(xué)你的腳踏實地啊。”

    宋運輝謙虛地一笑,不過對劉總工的話不以為然。他對車間越熟悉,越覺得整頓辦的工作荒唐。連應(yīng)知應(yīng)會都還不成文,現(xiàn)在沿用的還是“文革”前的老資料,怎么制定崗位責任制?職責都沒明確,責任如何落實?這不是無根之木嗎?但他當然不會詰問,他知道自己對金州了解有限,誰知道技術(shù)部門手中是否真的掌握著一手資料呢,或許他們只是沒拿給基層而已。劉總工把責任推給動蕩的一年,似乎理由不足,在他看來,好像應(yīng)該是工作總體思路成問題。

    劉總工過好一會兒才又道:“一車間所有設(shè)備改造我手里都有記錄,下午我讓我女兒拿給你作參考。”

    “太好了,謝謝。”宋運輝一聽,眼睛都能放出光來。

    劉總工看看他,忽然嘆聲氣:“有時間,最好把所做的工作都做個記錄,方便以后查閱。你……你現(xiàn)在這樣挺好,年輕人千萬別野心勃勃,技術(shù)沒學(xué)好先卷入鉤心斗角。我們做技術(shù)的,最好是踏踏實實守住書桌,否則別想干成一件事。我走了,你繼續(xù),看來你英語不錯。”

    宋運輝起身送走劉總工,雖然劉總工不計較他似乎是水書記的人而傾心相待,但他還是不認同劉總工的觀點,比如他,如果沒有權(quán)威的水書記的關(guān)照,他能有平穩(wěn)的書桌嗎?此刻,宋運輝似乎對“因人成事”有更深一層了解。懂行的,未必能成事。

    中午時分,閱覽室清場。宋運輝的字典之類照舊扔在位置上,反正下午還得過來一會兒。他到柜臺換借書證,見里面放著一本書,便伸手翻了翻,見是外國小說,簡·奧斯汀的《愛瑪》。他估計這是劉啟明在看的書,接了老管理員遞來的借書證,他忍不住多了句嘴:“我姐姐以前也喜歡看書。”說了又心酸,不等老管理員回答,就急急轉(zhuǎn)身離去,都忘了留意一下劉啟明在哪里。

    老管理員驚異地看著宋運輝的背影轉(zhuǎn)出門去,忽見劉啟明關(guān)了窗戶過來,不由嘮叨:“沒想到小宋對他剛?cè)ナ赖慕憬氵@么好,這么大男孩子說起來就會流淚。噯,沒想到。”

    劉啟明依然不以為然,看著師父出去,將門鎖上。回到家里,她爸將過去的筆記翻出來,讓她下午帶給宋運輝,又說這小伙子踏實,是個好樣的。劉啟明心里迷糊了。

    宋運輝回到寢室,見尋建祥頭發(fā)凌亂,就著昨晚的菜吃今早的饅頭,早見怪不怪,道:“才起床?”

    “廢話唄。”尋建祥眼皮都不抬,才不理會宋運輝的面部表情,他認為男子漢大丈夫如果悲悲戚戚個沒完,那就廢了。宋運輝如果還想悲戚,他就不管賬了,眼不見為凈。

    “不會還沒洗臉刷牙吧?”宋運輝有點存心逗他。尋建祥拿眼睛斜睨上來,奇道:“撿到一分錢啦?”

    宋運輝頓時有點羞愧,他現(xiàn)在好像不應(yīng)該那么娛樂。可又是忍不住要說:“你知不知道劉總工的女兒,小女兒?”

    尋建祥頓時來了精神,立馬坐直了,目光炯炯:“那妞兒,眼睛長頭頂上。怎么,有人給你做媒?哥們兒這輩子唯一要求,你狠命拒絕她,給全金州光棍爭口氣。”

    宋運輝一時紅了臉:“才見到,白問問。”

    尋建祥一拍桌子,指著宋運輝道:“指望不上你,瞧你這陣勢,得讓人逗著玩。劉家一窩知識分子,一窩女兒,他家女婿個個像面條,又白又細,風一吹就倒。你不像,你實打?qū)崳€是別湊熱鬧,聽哥們兒的。你要再讓劉家女兒涮了,金州男人臉面都丟光了。”

    宋運輝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道:“我打飯去,還要不要給你帶點什么?”

    “不要。”尋建祥不放心,又追上一句,“你說什么都得起碼苦上一個月才能找樂。”

    宋運輝聽了在門口一怔,忍不住回頭看尋建祥一眼,索性走回來,將門關(guān)上:“她除了心高氣傲,難道還有什么別的問題?”

    尋建祥一腳踩到凳子上,猴子似的坐著,實事求是地道:“沒別的問題,作風正派,沒病沒災(zāi)。但我丑話說前頭,你要找了那么個妞兒,以后我都不敢上你家。”

    “那么嚴重?為什么?”

    “看在我昨晚漏看《姿三四郎》的分上,你也得聽我的,你跟她不是一路貨色。”

    “沒,她像我姐姐,都愛看書。”

    尋建祥愣了一下,隨即白著眼睛不理,心里著實想一拳揍醒那只據(jù)說挺聰明的花崗巖腦袋,但現(xiàn)在兩人都沒喝酒,師出無名,他只得咬牙切齒地從喉嚨底唱著“殺西螺,殺西螺”,打開門去水房。宋運輝不知道尋建祥為什么找盡理由反對劉啟明,回頭也問不出別的,尋建祥說不出劉啟明的壞話,兩人更沒新仇舊恨,但尋建祥一口咬定說兩人不合適,說他看人奇準,誰合適誰不合適他最清楚。

    中飯后,整理出劉總工要的翻譯資料,又重新看一遍,將其中明顯不合理的部分修改一下。修改痕跡很明顯,原來是藍黑墨水,如今是碳素墨水。宋運輝想,這只是他一貫做事精益求精,而不是單純想給劉總工一個好印象。

    下午去閱覽室,他將翻譯資料交給小劉,看著劉啟明用一雙嫩白纖細、明顯比姐姐細致的手將一本黑皮大筆記本遞來,宋運輝留意到,劉啟明用的是雙手,就像早上她接他的借書證時候也是用的雙手,那是教養(yǎng)。宋運輝很想搭話,但想起姐姐,喉嚨一痛,說不出來,回去早上那個位置,老老實實看書。他暫時沒時間看劉總工的筆記本。

    照舊地,到三點半時候,老管理員過來,跟對付她自家孩子似的拍拍宋運輝的背,催他該上班去了。宋運輝收拾東西,再次從劉啟明面前經(jīng)過,微笑沖她點點頭,便離開。他才走,老管理員就閑不住議論起宋運輝,前幾年好不容易不打打鬧鬧了,年輕人開始想讀書了,結(jié)果又什么《加里森敢死隊》《姿三四郎》地放,學(xué)得那些小年輕個個跟敢死隊里的小偷搶劫犯一樣,看見父母都叫頭兒,現(xiàn)在卻是到處拳打腳踢,晚上都不敢去電影院看電影,自家廠里的電影院都不敢去,最怕看見那些年輕人一言不合跳起來叫去外面做體操,女排的拼搏精神都用到拼命上了。所以看見小宋那樣的年輕人就喜歡,文文氣氣的,做人那么刻苦好學(xué),要是自家兒子也是這樣肯讀書就好了。劉啟明嬉笑說她也愛看書呢,老管理員立刻大不以為然,說看的書不一樣,小說誰不會看,看了也沒用。

    劉啟明還是不覺得宋運輝有多出色,會看書?她家多的是這樣的人,而且姐夫們個個溫文爾雅,多才多藝。

    宋運輝到了班上,才看劉總工的筆記。一看,頓時背后直冒冷汗。這本筆記真材實料,內(nèi)容翔實。不,廠里的工程師并不都是他以為的被耽誤的一伙兒,被荒廢的一伙兒,不是過去社會荒廢他們,現(xiàn)在他們荒廢社會。他們是茶壺里煮餃子,肚里有料,只是沒法倒出來。宋運輝為自己過去的淺薄認知汗顏,相比劉總工對設(shè)備的了解,他算什么啊。可他不知有多少趾高氣揚的行為落在別人眼里,他這半瓶子醋晃得太響了。

    但宋運輝好歹是內(nèi)行,對一車間設(shè)備的了解,讓他看劉總工筆記的時候一目十行,一點就通。最讓他受益的,是劉總工記錄在后的思考,那些思考,道盡劉總工對設(shè)備更新改造的深思熟慮。宋運輝只是不明白了,他是總工,他有權(quán),他懂,可他為什么什么都沒做?當然,七九年前他還沒被平反,可以理解,八零年到現(xiàn)在,可已經(jīng)是兩年多了,這不能不說,是劉總工的工作方法有問題。一直在茶壺里煮餃子,也不會換個大口的容器。

    但這些想法宋運輝只在下班路上考慮,一回到寢室,他又全身心投入到黑皮筆記本里去。好多的疑問,在黑皮筆記本里找到答案,豁然開朗。通過黑皮筆記本,他仿佛可以與過去的施工人員對話。為什么這根管道要轉(zhuǎn)一個彎,為什么那里要裝一只疏水閥,為什么懸空地裝一只礙眼的壓力表……原來都有答案,因為實際運行中出現(xiàn)的水擊、共振等不可預(yù)見的問題。宋運輝掏出他自己的筆記本,將好幾條原先準備在五月春季大修中提出來的改進條款刪了,余下的,他得再綜合考慮審視一下。劉總工的黑皮筆記本帶給他全新的思考。

    尋建祥不知在哪兒喝得醉醺醺回來的時候,宋運輝還在看筆記本,被尋建祥“咣當”踢門進來的聲音打擾,抬頭見尋建祥又不知喝酒后與誰干了架,那么結(jié)實的工作服都會撕碎袖子。宋運輝也不知他們都哪來那么多精力,聽說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打架給送進廠醫(yī)院,女孩子下夜班不敢獨自回家,需人接送,這還是在廠區(qū)呢。他上去將瞪著眼睛還扯著嗓門胡說的尋建祥撂上床,替他放下床簾,里面一暗,尋建祥就安靜了,每次都這樣。宋運輝替尋建祥脫掉鞋子,卻見尋建祥的臭腳呼一下伸出床簾,他不客氣,一腳踢進去,否則,這雙不知幾天沒洗的襪子會增加寢室的干臭味兒。

    宋運輝有時挺不明白,為什么尋建祥本性不錯的一個人,生活卻總是那么沒有追求,每天得過且過。尋建祥即使能像機修車間那些偷偷拿公家材料做自家沙發(fā)彈簧的人,也算是生活有點奔頭,可他就是喝酒打架。宋運輝能體諒尋建祥的生活方式,可就是不能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不明白人怎么舍得浪費自己的生命。

    沒多久,費廠長被抽調(diào)去黨校學(xué)習(xí),很多人在背后議論,費廠長終于頂不住水書記的火力,找借口撤了。對于費廠長的去留,大伙兒都像是在看戲,仿佛劇情與自己無關(guān)。如今懸念終于揭曉,大家都還有事后諸葛亮的愉悅。

    宋運輝本來還有些將信將疑,可很快就看到水書記開始借五月大修密集開會,指揮設(shè)立臨時工作組,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他這才相信大伙兒的議論。

    07

    年輕人中,也因著五四青年節(jié)的即將到來,開始轟轟烈烈地開展爭當新長征突擊手,爭做四有新人的運動。自費廠長一走,整個金州仿佛改了面貌,真正從七十年代一步跨入八十年代。

    宋運輝當然無法遙感水書記的心理,也沒精明到能推測水書記借臨時工作組孤立兩年來新躥起勢力的意圖,他只是感覺,他媽的,終于可以做事了。他已經(jīng)快被壓抑壞了,每天都有罵粗口的心。他真不愿看著堂堂金州連小雷家這等農(nóng)村都不如,看著尋建祥等一干年輕職工渾渾噩噩,好了,現(xiàn)在老天終于綻開一條裂縫,吹進一股屬于八十年代的新風。但他又有疑問,可是水書記這不是公然挑戰(zhàn)廠長負責制嗎,這樣也行?

    但無論如何,他有事做了。他在寢室?guī)缀醪幻卟恍荩魺粢箲?zhàn),三天時間,就拿出一份報告——《關(guān)于一分廠一車間成立青年突擊隊的設(shè)想》。他多看社論,對于官樣文字的過門駕輕就熟,字能寫得多快,成文也有多快。后面的目標安排,才是真槍實彈:總體目標有哪幾項,目標如何分解,目標如何實現(xiàn)。他依然按照以前的辦法,以表格形式畫在繪圖紙上,他很有將人員如何安排也寫進去的沖動,可扼腕再扼腕,才將這沖動壓抑住,留出備注一、備注二這樣的空格,留待領(lǐng)導(dǎo)決定人事安排這種大事,他在大學(xué)學(xué)生會就曾經(jīng)吃過一次苦頭,他逾越了,輔導(dǎo)員憤怒了。他吃一塹長一智。

    報告完成后,宋運輝占了寢室兩張桌子,將報告攤在桌上又思考修改了三天。看得尋建祥直嘀咕,這什么鳥人,拿的工資比他尋建祥還少,連助工都還不是,每天卻忙得昏天黑地,誰蒙他的情了?累不累?到時還不是與其他大學(xué)生一起按部就班升級漲工資,不知他忙個什么,累不死的傻瓜,神經(jīng)病。但尋建祥還真是有點服這愣小子累不死悶不死的勁頭,佩服這小子除了工作時間,一個人可以關(guān)在寢室對著一張繪圖紙瞧上三天。

    謀定而后動。宋運輝一點沒猶豫地將裝滿報告的厚厚一只文件袋交給車間,選在車間書記和主任都在的時候,免得有厚此薄彼之嫌。他得逮住時機,迅速出擊,類似當年大學(xué)時代,毫不猶豫交上入團申請和小學(xué)輔導(dǎo)員申請。

    車間書記和主任都清楚,這個宋運輝別說是編制不在車間,即使在,他們也沒權(quán)指揮宋運輝的一舉一動,都是水書記在上面遙控。因此他們當然是不會對宋運輝遞上來的報告深思熟慮后拿個意見再給水書記,他們就看一下,熟悉一下,直接打包交給水書記自己去看、去決定。不過他們看了之后心里都想,這個小年輕,野心不小。

    水書記一點兒不含糊,還沒打開資料袋就打電話給車間,讓宋運輝自己上去解釋。宋運輝正好夜班后睡覺,被總務(wù)從被窩里揪出來塞進總廠辦公樓。宋運輝扒拉一下頭發(fā),就被推門出來的水書記秘書推進書記室。

    水書記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還是關(guān)心地問一句:“夜班?”

    宋運輝點頭:“沒關(guān)系,腦子還能使。”見水書記抽出資料袋里的內(nèi)容物,他接來將圖紙鋪開。

    水書記道:“你別坐下,你給我簡單介紹一下。”

    宋運輝心說要是剛下夜班就叫來說話,可能腦子還好使,可睡了會兒之后被揪出來,現(xiàn)在站著連腿都有些軟,不知會不會說錯。他盡量集中心力,頗為艱難地向水書記解釋計劃分幾個大類,為什么產(chǎn)生這種考慮,估計將使用的人力與時間,但因為他沒有管理經(jīng)驗,不敢寫上,等等。

    說完了,水書記讓他坐在一張軍綠色布沙發(fā)上,宋運輝這還是第一次坐沙發(fā)。本來腦子就困,一坐上寬大柔軟的沙發(fā),他更是腦袋發(fā)暈。水書記看上去挺欣慰,笑著說:“看來下基層鍛煉很有好處,沉下去,靜下心,就能發(fā)現(xiàn)不足,知道如何改進。你最近在學(xué)什么?”

    “在跟車間調(diào)度。基本上把三個運行工段的設(shè)備都認清了。”

    “嗯,好,大家反映也不錯。來,我先潑你一盆冷水,你這份計劃,我不可能批準在一車間獨立執(zhí)行,因為一車間是全廠的心臟,一舉一動影響全局,即使是試點,也不能找上一車間。但是你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思路,你這個思路以及你去年釘在墻上的工作安排,讓我考慮到應(yīng)該修整整頓辦的工作模式,從過去的由上而下工作方法,改為總廠制定框架的由下而上的方式。這個問題我們另找時間開個專門會議決定,會議時間會提早通知你,你到時推掉夜班。你回去有時間再將眼光放開一點,人站高一點,統(tǒng)籌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是,書記。”宋運輝一時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失望,他現(xiàn)在腦子有點犯困,反應(yīng)比較本能。看見水書記起身,他也跟著起身。

    水書記過來,滿意地拍拍宋運輝的肩膀,看寶貝似的將宋運輝上下打量半天,笑道:“回去好好睡一覺,睡足了立刻給我開動腦筋,最遲不出三天會通知你。你做得很不錯,進廠不到一年能對一車間有如此深的認識,甚至能提出一些改進思路,你這日日夜夜沒有白花。”

    宋運輝有點受寵若驚,被肩膀上水書記那只溫暖的手鼓勵得更暈,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謝謝水書記,我……我肯定考慮不成熟。”

    “這是必然的,你的閱歷擺在那里,你所看到的和所思考的,必然受你閱歷的局限。”水書記親自送宋運輝出來,兩人一起站在走廊欄桿邊,下面人流來來往往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你有沒有考慮過揚長避短?你們年輕人,精力充沛,思想活躍,相比我們年長的,你們敢于接受新事物,善于接受新事物。如今,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設(shè)備落后,工藝落后,產(chǎn)品跟不上國家調(diào)整重工業(yè)服務(wù)方向,發(fā)展輕工業(yè)原料的要求,諸如此類。作為年輕人,更應(yīng)該在技術(shù)改造、技術(shù)革新方面多下工夫,另辟蹊徑,尋找突破口。我需要你考慮的問題也是這新的突破口。你不需要給我完美答卷,不必做得跟資料袋里那些那么完善,你回去好好查閱國外先進資料,金州目前最需要的是這些。”

    “是,我會做到。”宋運輝欣喜,他是年輕人,他早在進廠初期就已經(jīng)不滿工廠的設(shè)備運能,他早就等著這一天,沒想到水書記高瞻遠矚,先人一步提出,“水書記,那我能不能請假,回學(xué)校去查閱資料?金州的相關(guān)國際資料……已經(jīng)落后。”

    “前年開始圖書館已經(jīng)引進國外先進資料,你看了嗎?”

    “都看了,不過已經(jīng)比我在學(xué)校接觸的落后。書和雜志在時效方面不能比。”

    “那還等什么,今晚別上夜班了,明天出差,我先給你批張條子,你去財務(wù)預(yù)支差旅費,明早再來找我,你直接去北京,我給你開介紹信找人進內(nèi)部查閱資料。”水書記一邊說一邊已經(jīng)返回辦公室,找筆寫批條。

    宋運輝沒想到水書記做事如此迅速,令人耳目一新,想到即將去北京進內(nèi)部查閱資料,他心花怒放,簡直想蹦起來。他跟著水書記進去,著急地道:“水書記,中午就有一班去北京的火車路過,我今天就去。”

    “來不及,有些信件我晚上才寫得出來。你今天夜班別上了,好好準備,明天走。”水書記戴上老花鏡寫字,他的寫字速度不如辦事速度,一筆一畫有些慢,但看上去力透紙背,“總工辦也在研究國外技術(shù)動向,他們還跟我說廠圖書館資料充足。你要是拿不回來足以證明廠圖資料落后的資料,我找你算賬。”

    宋運輝正激動著,胸有成竹地道:“水書記沒有找我算賬的機會。我手頭的翻譯資料已經(jīng)比廠圖超前,劉總工想了解的FRC技術(shù)資料還是從我手里拿去的。”

    水書記停筆,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好一會兒,才抬手將原來那張批條撕了,重新開寫,寫的時候不很連貫地道:“你回去準備一個月,甚至兩個月的替換衣服,不把一車間關(guān)鍵設(shè)備的國際技術(shù)走向搞清楚你別回來。這件事,沒有先例可循,你和生技處的幾個新大學(xué)生分頭執(zhí)行,自尋出路,我和總工辦給你們提供便利。你記住,必須解放思想,打破條框,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產(chǎn)品方向,但也必須與原有輔助設(shè)備合理配套,而不是另造一個新工廠。我們資金有限。”

    “明白了。”宋運輝這才知道,他在基層山中方七日,金州領(lǐng)導(dǎo)層世上已千年,水書記才剛接手,金州廠全體上下頓時全速運轉(zhuǎn),而不單是他一個人有所動作。他忽然驚醒,如果不是他自覺找到切入點,遞上計劃書,是不是沒今天的機會?是不是將被分在生技處的幾個同進工廠的大學(xué)生拋在身后?他頓時有了分秒必爭的急迫心情。

    水書記寫完批條,交給宋運輝,上面是預(yù)支差旅費用,宋運輝大約三年都掙不了那么多錢。水書記這回沒起身相送,但坐在位置上很嚴肅地道:“小宋,你是小徐介紹給我的,我對你期望很高,你不要辜負我。”

    宋運輝答應(yīng)了出來,見虞山卿已經(jīng)等在外面。兩人見面,沒有說話,都是相對微微一笑,但高下立現(xiàn),宋運輝衣冠不整,頭發(fā)凌亂,眼皮浮腫,而虞山卿則是容光煥發(fā),眉目英挺。

    看著走進書記辦公室的虞山卿,宋運輝不由得想到剛剛水書記的話,難道虞山卿早就開始著手設(shè)備的改造改良研究?他有沒有找到方向了呢?從劉總工對FRC的陌生,和水書記對廠圖資料落后的陌生來看,虞山卿的研究并無成效。但是也難說,或許虞山卿走的是另一條路,而條條大路通羅馬,誰知道虞山卿究竟做得如何呢。眼下形勢,他必須分秒必爭。

    現(xiàn)在想讓宋運輝睡覺他也睡不著,他去財務(wù)領(lǐng)錢,又到總務(wù)換全國糧票,然后騎車去火車站買火車票,回來哪兒都不去,就在寢室將手頭所有筆記和翻譯稿都粗粗看一遍,做到心中有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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