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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案·井底之災-《第十一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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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男人們相互了解,他們就既不會相互崇拜也不會相互怨恨。

    ——埃爾伯特·哈伯特

    1

    “怎么會有潛在性疾病?”

    “很多人都有潛在性疾病,這種疾病一般不會有特別明顯的癥狀,但一旦有一些誘因作用,誘發潛在性疾病急性發作起來就會致命。我們常見的潛在性疾病主要是一些心腦血管疾病,比如腦血管有一個動脈瘤,平時不會有很明顯的表現,但如果頭部遭受一些輕微的打擊,或者情緒突然激動,動脈瘤就有可能破裂,一旦破裂就死亡了。再比如說,很多人心臟有一些傳導系統的問題,一旦受刺激,傳導系統的潛在性疾病突然發作,也可能導致心臟驟停而死亡。”

    “你說我爹的潛在性疾病在哪里?”

    “你父親的心臟都不能算是潛在性疾病了。他有高血壓、冠心病,冠狀動脈四級狹窄,管腔內還有血栓。”

    “那他前不久體檢怎么沒有查出來?”

    我看著一所鄉鎮衛生院給老人生前做的血液化驗單,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就查個血,心電圖都沒做,不算體檢。”大寶接過話茬兒。

    “你說不算就不算了?我說算!別那么多廢話,就說槍斃不槍斃吧。”

    “槍斃不槍斃不是公安機關說了算的。”我使勁兒平復自己的心情,“情緒激動只能作為死亡的誘因,他的死因是疾病。既然死因是疾病,就不能追究別人的刑事責任。最多,也就是過失致人死亡。”

    “憑什么你們說是誘因就是誘因?我看就是打死的!”

    “人的死亡,無外乎外傷、窒息、中毒、疾病四大類死因。”我說,“你父親的尸體我們進行了全面的檢驗,排除了外傷、窒息、中毒死亡的可能;檢見了可以致命的疾病以及疾病發作的征象。所以市局法醫和我們的兩級鑒定結論一致,沒有問題。”

    “放屁。你們不都是官官相護嗎?一級護一級。還排除外傷?他腿上那么大一塊青的,不是外傷?不是外傷你給我解釋一下那是什么。”

    我暗自捏了捏拳頭,強作和藹地繼續解釋說:“我們說的外傷,是指能夠致命的外傷,比如大血管的破裂出血、重要器官的損傷,還有一些物理化學因素引起的可以導致人體死亡的損傷。一塊皮下出血,連輕微傷都定不了,更別說是致命性損傷了。這塊損傷只能說明他和別人有輕微的糾紛,對于他的死亡,沒有任何作用。”

    “你們不就是這樣糊弄老百姓的嗎?什么命案必破,放他媽的屁。”

    “這不是命案。因為他的死因是疾病。”

    “老子才不信呢,老子明天就去北京上訪。”

    “別別別,我們這不是給你解釋嘛。”黃支隊長堆了一臉笑容。

    我一直弄不清楚上訪就一定有理的法律依據在哪里,但我弄清楚了一點,現在的公安機關被上訪案件牽扯了大部分精力。

    我不怕接訪,我竭盡全力把法醫們作為判斷的依據解釋給上訪人聽,希望他們在獲取法醫學知識后,理解我們,停訪息訴。可是,即便是鐵板釘釘的案件事實和耐心細致的解釋說服,又能化解幾起信訪事件?

    我被眼前這個滿口臟話的渾蛋氣得夠嗆,對于黃支隊長的一臉笑容感到有些厭惡。

    我說他是渾蛋一點兒也不冤枉他。他是一個孤寡老人收養的棄兒。孤寡老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到能獨立生活,他就自己出去單過了。十多年來,從未給老人買過一針一線,從未給老人端過一茶一飯。直到老人因為和鄰居發生了一些糾紛,突然死亡后,這個渾蛋才回到了村里,哭天搶地。

    外傷誘發疾病導致死亡的,行為人至少應該承擔一些民事責任,他完全可以走正常的法律渠道,但是他知道那樣賠不了多少錢。

    “大鬧得大貨,小鬧得小貨,不鬧不得貨。”他和村民說。

    村里的人都對他深惡痛絕,對公安機關對整個事情的處理表示信服,但是這倒成了這渾蛋在網絡上炒作的理由:“他們都是穿一條褲子的,欺負我爹一個孤寡老人,可見他們家勢力是有多大啊!公安機關都被買通啦,人命案公安機關都不管啦。你們看看這照片,遍體鱗傷啊,公安機關說是病死的。大家多關注啊,體諒一下我作為一個孝子的孝心啊,我不能讓我的養父白死啊。”

    于是,網絡上一片對公安機關的罵聲。

    解釋無果,我早已料到,出差復查信訪案件,最沒有成就感。

    “師兄,你剛才一聽人家要進京就卑躬屈膝的樣子,實在讓人討厭。”我對黃支隊長說。

    “對老百姓就是要卑躬屈膝,咱們是公仆嘛,老百姓的仆人。”黃支隊長嬉笑著說,“我最近壓力也特別大,不知怎么了,這種鄰居之間吵架引發疾病死亡的案件發生了好幾起了,都上訪了,家屬還互相比著看誰弄的錢多。”

    “這不是好事兒啊,社會不和諧,說不準快有命案了。”我笑著說。

    “烏鴉嘴”的外號是黃支隊長當初給我起的,所以我也喜歡用這種“詛咒”的方式報答他。

    “嘿!嘿!”黃支隊長叫道,“信訪案件都弄不過來了,再來個命案我真的架不住了。我真是怕了你了,你不來云泰,云泰從來不發命案,你一來就烏鴉嘴。”

    走過云泰市公安局刑科所,我們發現民警們忙忙碌碌地走動著。

    “怎么了這是?”黃支隊長問小高法醫。

    “領導,你們一直在開會呢,指揮中心有個指令,發現個尸體,可能是命案。”高法醫說,“我們現在準備出現場呢,喏,陳法醫給你打電話匯報去了。”

    “我真服了某個烏鴉嘴了。”黃支隊長一臉沮喪。

    我倒是有些莫名的興奮:“我也去現場。”

    這里是“云泰案”1[1·見“法醫秦明”系列第二季《無聲的證詞》。

    ]其中一起發案地的村莊,當我們到達村口時,村民們已經開始議論紛紛。有的說村子里中了邪,那個女孩的冤魂在作怪;有的說村子風水不好,每年都要克死個人;還有的村民直接開始準備遷徙。

    村莊外有一片田野,田野的一角是一口井,現場就在這里。幾名偵查員正圍著報案人詢問發現現場的情況。報案人叫解立文,一個六十歲的黑瘦的小老頭兒,此時正在警戒帶外蹲著,默默地抽煙。

    “您別不說話啊。”偵查員說,“這可是一條人命,您第一個發現,得為我們提供一些情況啊,不然我們怎么破案?”

    解立文抬頭看了看民警,說:“最近真他媽倒霉,給我碰上這種事兒。誰他媽殺人往我家井里扔,我咒他斷子絕孫!”

    這口井是解立文家的。幾天前,他還用井里的水灌溉過農田。今天天剛蒙蒙亮,解立文像往常一樣下地干活,把一個桶投到井里,想打一桶水上來。可是無論他怎么投,桶都沉不到井里,無法打上水來。這是以前沒有出現過的情況,所以他覺得有問題。借著微弱的亮光,他向井里窺視,井里隱約像是有什么東西。

    “這是哪個熊孩子往人家井里扔東西?”他想。

    沒辦法,他只有暫時放棄了打水的想法,繼續下地干活,直到太陽升起,天空大亮,他又想起了水井里的事情。

    從井口看去,井里滿滿的全是麥稈。

    “×他祖宗。”解立文罵了一句。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瞎鬧騰,把田邊堆放著的麥稈都扔進了他家的井里。這可得讓他好一陣忙活。

    水井的水平面離地面有一米五的距離,井口直徑只有肩寬,想把井里的一些雜碎都撈干凈還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又是鏟子又是桶的,干到了十點多鐘,才總算把井里的麥稈撈了個干凈。

    解立文重重地坐在井邊,氣喘吁吁地抽了根煙,心里把往他井里扔麥稈的人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然后他又在尋思,最近得罪什么人了嗎?

    他重新拿著桶站起,想從井里打一桶水,伸頭一看,嚇得一個踉蹌。

    “這井里怎么還會有東西?”他想,“剛才不是弄干凈了嗎?”

    他從路邊拾了一根長樹枝,哆哆嗦嗦地伸進井里,攪動了一下。井里水平面以下有一個深色東西浮浮沉沉,井面上甚至還浮上了一片油花。

    “喲,這是只死貓,還是只死狗啊?”解立文這樣想著,安慰著自己。其實他心里已經知道,無論是死貓還是死狗,都沒這么大的個兒。

    他用樹枝用力地戳了一下,井里的東西沉了下去,隨即又浮了上來,因為慣性,井里的東西露出了水平面。

    那是一雙腳底板,人的。

    “你最近一次用井水是什么時候?”偵查員問。

    “我記不清了。”解立文說,“可能是前天,也可能是大前天。”

    “那你昨天沒用井水,有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呢?”

    “沒有,什么異常都沒有。”

    偵查員想了想,想不出什么問題了,轉頭問我:“秦科長,現場周圍需要保護起來嗎?”

    “當然。”我點點頭,蹦蹦跳跳地穿上鞋套。在野外穿鞋套需要“金雞獨立”,但我平衡能力不強。

    “周圍我們都看了,”技術員說,“有可能留下足跡的地方,都是報案人和派出所民警的重疊足跡。基本是沒有希望能夠發現什么痕跡物證了。”

    我搖搖頭,說:“那也得保護起來,還有那邊,那個麥稈堆旁邊,重點保護。林濤一會兒過來幫你們。”

    穿好鞋套,我趴在井邊,往里窺探了一下。尸體可能又沉下了井底,沒了蹤影。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黑洞洞的井面,啥也看不到。

    “這解立文咋就能看出井里有東西?”我說,“我咋就看不到?”

    “那個……尸體還沒撈上來啊?”大寶說,“尸體都沒撈上來,咋知道是命案?跳井自殺不行嗎?酒后墜井不行嗎?”

    “廢話。”我說,“自殺、意外掉井里去了,難道是鬼魂來抱麥稈填井?”

    “喲,”大寶抱了抱雙臂,“說得咋這么瘆人呢?我是說,可能死者先自己掉進去了,然后正巧有熊孩子玩麥稈,把麥稈弄井里去了呢?”

    “嘿,說的也不是沒可能。”我還在井口不斷轉換著腦袋的角度,窺視著井里,依舊一無所獲。

    “盡想些好事兒。”黃支隊長說,“有某烏鴉在,我怎么看,這都是命案。”

    我白了黃支隊長一眼,拿起剛才解立文用過的長樹枝,向井里戳了一下。這回我感受到了,井里確實有東西。我又仔細檢查了井口,確實沒有任何可疑的痕跡。

    “撈吧。”我扔了樹枝,拍了拍手。

    聽我這么一說,黃支隊長開始張羅民警拿起竹竿和繩索,開工了。

    “不是有傳說中的打撈機嗎?”我有些詫異,大家居然開始用這種原始的辦法。

    “打撈機是要破壞水井的,”黃支隊長說,“能不破壞,就不破壞哈。”

    看來黃支隊長最近真的是被上訪案件纏昏了頭腦,做起事來開始謹小慎微了。

    “我看啊,這水井怕是保不住,早晚得弄了。”我癟著嘴,說。

    黃支隊長瞪了我一眼:“喂,拜托,行行好吧。”

    幾個民警圍著井口,叫喊著:“喂喂喂,左邊左邊左邊,小心小心,好好好,套上了,拴緊拴緊。”

    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民警們終于開始拽繩子了。

    我從草地上站了起來,蹲在井邊觀察。

    隨著民警們的口號,繩子一點兒一點兒地收起,一具尸體從井里被打撈了起來。民警們把尸體平放到井邊準備好的塑料布上時,尸體還在哩哩啦啦地淌著水。

    “不是巨人觀,不是尸蠟化,耶!”大寶悄悄地自言自語。

    2

    這是一具男性尸體,胖高個兒。尸體上身赤裸,下身穿了一條睡褲。一件長袖襯衫被一根草繩拴在頸部,蓋住了部分胸壁。尸體腹部還沒有出現尸綠。

    在井水里的尸體,因為水的導熱比空氣導熱快上百倍,加之地下水溫度很低,所以用測量尸體溫度的辦法推斷死亡時間會非常不準確。我見尸體還很新鮮,于是掰了掰尸體的手指。

    “尸僵已經緩解了,尸斑也壓不褪色,今天是18日對吧,那他應該是在二十四小時以上四十八小時以內死亡的。”我環視了一下周圍環境,說,“周圍空曠,運尸危險,應該選擇的是夜間運尸。那么死者應該是16日晚間至17日凌晨死亡,并被拋尸入井的。”

    “不能先入為主啊。”大寶推了推眼鏡,小心翻動著蓋在死者胸部的襯衫,“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他殺啊?這件襯衫確實可疑,但也有可能是死者是精神病,這樣穿著,還用繩子拴領口,然后在水里倒立浸泡,所以襯衫脫落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呢?”

    我搖搖頭:“寶啊,以后得再仔細些嘛。你看看死者的兩肩。”

    死者的兩側肩膀、上臂外側有大片損傷。這些損傷深達皮下脂肪,表皮擦挫樣改變,但是創面呈現灰黃色,暴露出大片的脂肪組織。井里水面上的油花,應該就源于此處。這些損傷被法醫們稱作“沒有生活反應”,也就是說,這是死后形成的損傷。生前、死后傷的鑒別主要是法醫靠經驗來判明的,不算太難。死后的損傷,創面不會有出血,所以呈現灰黃色;而生前傷,皮下的小血管破裂,會有一些出血,所以創面大部分呈現紅色。

    “既然是死后損傷,那么他應該就是被人殺死后,扔進井里的。”我說。

    大寶張了張口,沒說話。

    我知道他是懷疑尸體上的死后損傷有沒有打撈形成的可能。擦傷都是有皮瓣的,皮瓣翹起的那一頭是作用力方向來源的一側。尸體肩臂部外側的擦傷,皮瓣向下方翹起。也就是說,作用力的方向是從肩膀向手,那么就符合頭朝下落井時候形成的。如果是打撈時候形成的,尸體向上移動,擦傷作用力的方向是從手到肩膀,皮瓣翹起的方向應該正好相反。

    “一會兒解剖檢驗的時候,可以進一步分析生前溺水和死后拋尸入水的區別。”我補充道。

    偵查員帶著解立文走到尸體的旁邊,指著尸體說:“你認識他嗎?”

    解立文側著臉,看了眼尸體,轉頭干嘔了兩下,說:“認識,老軍。”

    解立軍和解立文是同村的村民,一個輩分,但要算起親戚關系,恐怕要追溯到民國年間了。

    “老軍住哪兒?”我見尸源這么快就找到了,有些興奮。

    “那我帶你們去吧。”解立文說。

    尸體被裝進裹尸袋,由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拖去解剖室。我們環顧了四周,囑咐派出所民警保護好現場,等省廳現場勘查人員趕到后再行勘查。

    我們跟隨著解立文,向北走了十幾分鐘鄉村小路,來到了一幢破舊不堪的磚房面前。

    “喏,就這里了。”解立文說。

    民警立即在這座磚房前面拉起了警戒帶,我們戴上鞋套、頭套、口罩和手套,推門走進了磚房。磚房的大門是虛掩的。

    家里一貧如洗,沒有一件值錢的家當。房內一角的一張板床上,堆放著一些被褥和衣服。看來死者生前也是邋遢慣了。

    床上的毛巾被呈掀開狀,床前放著一雙拖鞋。土質的地面上,橫七豎八扔著不少煙頭。床的對面是一張方桌,方桌兩側有兩把椅子,方桌上放著一個象棋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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