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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寧安府 1909,宣統元年,己酉-《舊夢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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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學生吐一口唾沫:“我哥哥死在了顧靈毓手里,我要你償命!”

    原來如此,原來她是這次起義里被殺的新軍士兵的家屬。

    巡警聞訊趕來押走了這女孩子。沒多時,顧靈毓也來了,他大步流星地走進辦公室,抓住她的手臂:“你的傷怎么樣?”

    傷沒什么大礙,早已經包扎好,傅蘭君掙脫他的手,淡淡地說:“我沒事。”

    辦公室里的同事識趣地溜了出去,他們一時間氣氛尷尬沒什么話好說。那天除夕夜傅蘭君就回了傅家,那之后他們再也沒見過,任由傅榮和姨娘怎樣勸說,她都沒有回顧家。

    今天還是除夕后的第一次見面。

    半天,傅蘭君開口:“你和巡警隊的人熟悉吧,讓他們放了那女孩子吧,不要為難她。”

    顧靈毓蹙起眉頭:“她要殺你。”

    “我說放了她!”傅蘭君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像是要撕裂了,顧靈毓被她嚇了一跳。許久,傅蘭君才平靜下來,她淡淡地說:“你殺了人家哥哥,難道還要人家妹妹的命不成?顧管帶,我求你,少造些殺孽吧。”

    “殺孽”兩個字一出口,氣氛頓時變得緊張,過了很久,顧靈毓才開口:“我已經不是管帶了,我現在只是個隊官。”

    他被降職了,傅蘭君愣住了。

    傅榮的話在她耳邊響起:“年輕人的政治立場,稍加拉攏游說,就動搖得很,但老婆岳父鬧不好就是一輩子的事。他痛恨阿秀如痛恨我的左膀右臂,若阿秀不再與我有瓜葛,葉際洲會對他怎樣,殊不可知呢。”

    她脫口而出:“顧靈毓,我們和離吧。”

    她想通了,與他和離,這樣一來,他不必再受她父親身份的羈絆,她也不必再因他身上的血腥氣而受折磨。

    顧靈毓卻說“不”,他眉頭糾結,像承受著莫大的苦楚,他說:“不,我不會同意的。”

    說完,他轉身走了。

    一轉眼進入四月,傅榮一直擔心著的官場人事變動終于蔓延到了寧安。

    收到調令的是佟士洪,為再興海軍,朝廷擬建籌辦海軍事務處,佟士洪是船政學堂出身,正是海軍專業,因此被召回京去協助籌辦這個海軍事務處。

    看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實際上對官場近期動向有些門道的人都知道,這是朝廷在削弱軍隊中袁黨的實力。這幾個月,許多袁世凱的舊部或下野或調動,明升暗降的有,獲罪入獄的也有,尤其在軍隊里,多鎮新軍頭目都有調動。

    佟士洪與袁世凱私交不錯,被調動不在意料之外。而接替他擔任寧安新軍協統的,是一位滿人親貴。

    走之前,佟士洪辦了一場告別宴,所請的人寥寥,傅蘭君也接到了請柬,她心知這是佟士洪想在走之前幫忙開解她和顧靈毓,但長輩下帖子不好不去。

    去了后,宴上果然只有佟士洪、顧靈毓和她三個人。

    儼然是一場溫馨家宴,精致的小小一桌,酒過三巡,佟士洪開口:“我一生未婚,和阿秀師生一場,就當他是自己的兒子,有些話,他的父母說得,我也就說得。今天我斗膽替他的父母問兩句話。傅小姐,阿秀說,你想同他和離,是真的嗎?”

    傅蘭君抬起頭,看看佟士洪,又看看顧靈毓,她咬咬唇,在心里下定了決心:“是。”

    佟士洪皺眉:“為什么?”

    要怎么回答?真實的原因定然不能坦白,說也不能說全,傅蘭君垂下眼睛:“他滿身血腥氣,殺孽太重,我受不了。”

    “胡說。”佟士洪嚴厲起來,“你嫁給他的時候他就是個軍人,軍人是干什么的你難道不知道嗎?是軍人,就不可能兩手干干凈凈。”

    傅蘭君脫口而出:“我本來也沒想要嫁他!”

    這話一出,鴉雀無聲,顧靈毓攥著酒杯的手越發收緊,手背上青筋暴起,佟士洪的臉色也陰沉下來。話一出口覆水難收,傅蘭君干脆自暴自棄地表演起來:“是,這件事情我相信您也知道的,我原本沒想嫁他,當初是他強娶。我們之間本來就是個錯誤,現在,該是結束這個錯誤的時候了。”

    “你不能否認你們有過柔情蜜意的時候吧,那年我生日,程璧君來……”

    傅蘭君打斷佟士洪的話:“是,我是想過把錯的路走成對的,但是我失敗了,現在我承認我失敗了,我放棄。”

    氣氛一時間很僵,過了很久,顧靈毓才緩緩開口:“我與你的事情以后再議,今天是為老師踐行。”

    接下來的酒喝得很悶,最后,佟士洪喝醉了,顧靈毓去拿手巾為他擦汗,傅蘭君一個人坐在桌子前看著醉酒的佟士洪趴在桌子上說醉話,醉酒的人嘟嘟囔囔的聽不清在說些什么,突然間,他清晰地說了一句:“喬木,走!”

    走?走到哪兒去?傅蘭君回頭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相框,相框里那張黑白合照上,永遠二十四歲的何喬木正溫和地注視著他們。

    顧靈毓回來了,他用手巾為佟士洪擦去臉上的虛汗,佟士洪突然直起身來握住顧靈毓的手,像是突然酒醒了,他看著顧靈毓,眼神意味深長:“阿秀,我年輕時候在船政學堂讀書,有一位姓劉的教習曾經對我們說過一番話,他說,不要把自己當船主,也不要把自己當船工,就當自己是船上的一塊木板,哪天船散了,木板還可以四處漂蕩。”

    顧靈毓不動聲色地抽出手來,他亦看著佟士洪的眼睛,輕聲說:“就是因為每一塊木板都這樣想,船才會散的吧,老師。”

    佟士洪沒有再說話,過了很久,他輕輕地嘆息一聲。

    宴散,離開時顧靈毓向佟士洪敬了一個軍禮,顧靈毓曾是他的學生,也曾是他的下屬,他們之間的關系總是和軍人有關,臨別敬軍禮是他們之間的一種習慣。

    佟士洪長久地凝視著他,半天,他走過來,把手搭在顧靈毓的手臂上,教顧靈毓輕輕地放下手,他問:“你十八歲那年我送給你的那本《東坡詩集》還在嗎?”

    顧靈毓點點頭,佟士洪看著他,眼睛里似有水光閃動,半晌,他說:“多看看那本書。”

    他的聲音懇切中飽含憂思,甚至于哀求,那時傅蘭君不懂。

    直到數十年后,傅蘭君才終于明白了那日他們話里的意思。

    和離的事情,因為顧靈毓的避而不談而擱置,不僅如此,他還對她避而不見,仿佛生怕一見到她她就要逼他寫放妻書一樣。他寧肯不見她,也要吊著這個夫妻的虛名。

    傅蘭君繼續待在娘家,做她的孝順女兒和女校長。

    六月的一天,傅蘭君回到家才發現有東西落在了學校,于是折返回學校取東西。

    教師宿舍的燈竟然亮著,傅蘭君大為驚訝。這間教師宿舍算是虛設,是為了給家中有事無法回家的女老師準備的,但長久以來都是空著的,今天怎么燈亮了起來?白天也并沒有人跟她報備說今晚要住在學校啊?

    她屏氣凝神走到宿舍門外,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樹枝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屋子里的人警覺起來:“是誰?”

    竟然是個男聲!傅蘭君方寸大亂,轉身欲逃卻被一把攥住手腕拉進了房間。

    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她的喉嚨處,一個低沉的男聲質問道:“你是誰?為什么現在來學校?誰派你來的?”

    傅蘭君被那冰冷的刀刃嚇得四肢僵硬,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年輕女人走進來,看到這一幕嚇了一跳:“你干什么,這是我們校長!”

    那年輕女人是女學的老師,姓馮,她和這拿匕首的男人是認識的!

    那男人聽了她的話更加收緊了手臂:“校長?那就更不能放了,她可是顧靈毓的老婆呀,殺了我們那么多同志的顧靈毓呀!”

    馮老師不由分說上前來奪匕首:“她是顧靈毓的老婆沒錯,但是你沒聽說過她和南嘉木的事嗎?她和顧靈毓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你別犯渾,快放下刀。”

    傅蘭君瞬間明白了,原來這男人是革命黨!

    那男人將信將疑地看著傅蘭君,手里卻有了松動:“真的像馮薇說的這樣?”

    傅蘭君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輕輕說:“我和他不一樣。”

    向傅蘭君賠過罪后,馮薇向傅蘭君解釋了一下情況。這男人叫段續,是個革命黨,也是馮薇的男朋友,他近日被朝廷密探盯上了,所以馮薇帶他到學校里來躲避一下。量誰也不會想到,他會藏身在女學里!

    傅蘭君萬萬沒想到,馮薇竟然有個革命黨的情郎,這位馮小姐是寧安鄉紳的女兒,家中經營綢緞生意,在本地頗有聲望,近來朝廷在各地興辦咨議局,馮小姐的父親正是寧安咨議局的議員。

    這樣的人,竟然會和革命黨有瓜葛!

    面對她的困惑馮薇滿不在乎:“這個世道哪里說得準呢,革命黨,立憲派,保皇黨,誰分得清誰?”

    她湊近了傅蘭君的耳朵,輕聲說:“不瞞你說,咨議局里和革命黨有來往的,不在少數。”

    傅蘭君嚇了一跳。

    馮薇涎著臉同傅蘭君求情:“我是信得過你才跟你說這些,看見段續的事兒,求你千萬別跟人說。”

    傅蘭君只得答應她:“我當然不會跟人講,他要在這里待幾天?”

    馮薇扭捏起來:“可能要待上一段日子。”

    傅蘭君點點頭:“你們小心。”

    馮薇歡呼雀躍:“傅校長你真是個大好人!你幫了我的忙,以后有什么事情盡管開口!”

    傅蘭君的心思一動,許久,她輕輕地,堅定地說:“有一件事情真的要你幫忙。我希望你可以答應我,來日革命若能成功,無論如何,幫我保顧靈毓一命。”

    經過那件事情,傅蘭君和馮薇的關系親密了很多,段續對傅蘭君的臉色也逐日和緩,有時下了學,馮薇會邀請傅蘭君留下來跟他們一起聊天,這也讓馮薇對家里人好交代自己的晚歸。

    從段續和馮薇那里,傅蘭君聽說了很多有關“革命”的事情。

    身為一個舊官僚家庭出身的貴族小姐,在此之前,傅蘭君對革命的理解就像她曾對顧靈毓說的那樣,她不知道誰對誰錯,革命和流寇造反之間有什么區別,只覺得像兩輛馬車爭道,教人人心惶惶的。

    然而段續向她描述了那個他們所要建立的新世界,不是改朝換代,而是徹底改換天地,在這個新天地里,人人平等和睦,中國人與外國人也是平等的,國人不必向官老爺們下跪,也不必向洋人卑躬屈膝。

    這個新世界是進步的,是符合社會潮流的,而清政府則是落伍的,反動的,唯有推翻這個反動的政府,才能建立起新世界新秩序。

    段續說,國家是屬于全體國民而非愛新覺羅一家的,清廷官吏效忠的卻只是愛新覺羅氏,愛新覺羅氏賣國賣民,與國家和人民站在對立面,因此,效忠清廷的忠只能算愚忠,并不值得尊敬。

    她的丈夫所效忠的,是一個反動的政府,因此這忠是愚忠。

    傅蘭君垂下眼睛,睫毛動了動,不再說話。

    段續嘆一口氣,岔開話題:“傅小姐,你想知道嘉木兄的墳墓所在嗎?”

    傅蘭君抬起頭,南家人早已死絕,南嘉木又是以謀反罪被處斬,她一直以為他的尸體被扔到了亂葬崗,早被野狗分食了。

    段續搖搖頭:“我們有同志趁夜裝殮了他的尸骨秘密下葬了。”

    南嘉木的墳就在鳳鳴山山腳下的樹林里,一塊空空的墓碑,沒有刻字,除了少數一些人,沒有人知道這下面埋著一個叫南嘉木的革命志士。

    山上是齊云山的墓,山下是南嘉木的墳,曾幾何時,這代表著歡愉的純白色的鳳鳴山變成了令人驚心的血色。

    前日下過雨,有黃葉飄落到墓碑上被雨水粘住,傅蘭君彎腰拈下那片腐爛的葉子,拿出手帕仔細地擦拭著墓碑上的塵土和污垢,擦干凈后她后退兩步站住,臉上微微笑著:“還記得你從小最愛干凈,有一年你跟你爹去我家拜年,來的路上衣服被小孩子扔的炮仗濺了個泥點都一定要回家換衣裳……”

    在她獨自的絮絮叨叨里,少年南嘉木的形象再次在腦海中清晰起來,多么斯文漂亮干凈通透的少年郎。遇見他的時候,大多數時間他都和花在一起,尤其是玫瑰。玫瑰花開的時候他的母親會差他送來最新鮮的玫瑰,他和母親一起來傅家花園里侍弄她母親種的玫瑰。有一回,她趁他母親去和自己母親喝茶說話,偷偷溜到他身邊,沒話找話地問了很多和玫瑰有關的話……

    她還記得那年在齋普爾,他送了她一束玫瑰,讓她以為,他也是喜歡著她的……

    傅蘭君將帶來的一枝玫瑰放在墓碑前:“今天來看你,除了看望你,我還有一些私心,希望你能體諒我吧……不知道你在泉下可見到了我的兒子,他和你也算有緣,同一天里共赴黃泉,盼望你看在咱們兩個這些年的情分上,能多多照顧他。還有……”

    她欲言又止,似難以啟齒,躊躇了很久,終于還是說:“也能原諒他的父親,保佑他的父親。

    “我知道這個要求似乎有些過分,無論如何你是被他抓捕被他監斬。但我還是厚顏地懇求你寬恕他。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經打算和他和離。你走之后又發生了很多事情,云山大哥和翼軫如今也都不在了,他們的死實際都與阿秀無關,但我看著他,心里只覺得發寒。對于故友舊交的落難他竟概不在意,有時候我忍不住想,他到底在意誰呢,倘若有一天出事的是我,他又會如何抉擇?我在心里對他起了疑,無法再像過去那樣和他沒有隔閡地說著甜言蜜語。翼軫死之前給我留了遺物,是一篇他手抄的《報任安書》,按照我爹的講解,翼軫是在婉轉地說服我消除對阿秀的顧慮。可是他揣測的阿秀就一定是對的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無論我對還是翼軫對,那都將是很可怕的事情。因為無論如何都意味著犧牲,或許這就是生在這個年代的軍人的宿命。”

    他是個軍人,軍人是注定要殺戮的,她沒道理要求他不去殺戮他的敵人,既然他要仕途,她就幫他斬斷所有羈絆,齊云山、南嘉木、翼軫……這些羈絆都已經在痛苦煎熬中由他人斬斷,現在他的阻礙只剩下她,那就讓她自己親手了斷,還他一個通天大道。

    中秋節前,女學突然接到通知,說是葉巡撫的夫人要來視察女學。寧安女學是本省第一間女學,堪稱典范,葉夫人作為本省第一夫人,要來為學校進行表彰嘉獎。

    傅蘭君聽父親說起過這位葉夫人,她本是京城八大胡同某間妓館的花魁,與朝中某大員關系曖昧,該名大員卻有一個醋勁沖天的皇親嫡妻,為這事跟他鬧得不可開交,后來該名大員只好忍痛斷了與花魁的聯系。葉際洲那時還在做京官,為討好上司獻計,娶了花魁回家做如夫人,為花魁和上司暗通款曲提供便利,從此平步青云,一直做到如今的封疆大吏。

    傅榮與葉際洲是老對頭,自然會將葉際洲的人品能力多加貶損,但這件事情總不會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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