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這天快黃昏的時候,他又來了顧家,手里捏著張報紙,一臉嚴肅:“阿秀,《針石日報》的主編翼軫是你的朋友吧?” 顧靈毓點點頭:“是我在南洋公學的同學,我們的關系還算過得去?!? 傅榮將報紙遞給他:“這是明日要出刊的《針石日報》,你自己看看。” 顧靈毓接過報紙粗略一翻,眉頭微蹙:“爹您覺得有什么不妥?” 傅榮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不妥大了!這報紙文章里又是鼓吹立憲變法又是同情馬篤山的亂黨,處處戳中朝廷。年初朝廷頒布《大清報律》,為的就是控制輿論,我聽說這個翼軫幾年前是經歷過《蘇報》那件事的,怎的這么不記教訓?幸虧我發現得早,否則《針石日報》就是下一個《蘇報》。你最好勸告你那朋友謹言慎行莫談國事,若他實在不聽,你也就離他遠些吧。時局這么亂,你有通天的仕途,也經不起齊云山翼軫他們幾個瞎折騰!” 顧靈毓只得說是。 傅榮走后,傅蘭君拿起那張報紙看了一眼,被圈出的地方是她不太懂也不太感興趣的政治,往常她只覺得看了腦袋疼,今天卻突然好奇起來,她問顧靈毓:“你對翼軫說的這些怎么看?” 顧靈毓淡淡一笑:“能怎么看?總歸是在大清統治下不能明文刊載的東西?!? 他問傅蘭君:“你呢?你怎么看?” 傅蘭君想了想,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朝廷,革命黨,我說不上來誰對誰錯,只覺得亂哄哄的,像兩輛馬車在路上橫沖直撞地爭道,教人心驚膽戰的?!? 他伸手攬住傅蘭君,把她抱坐在膝上,手輕輕摩挲著她的肚腹,才五個多月,剛剛顯懷,他說:“那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過去那樣,做你的無憂小姐?!? 傅蘭君想了想,左右也想不出個頭緒,她的頭腦被父親從小給慣壞了,最后,她摟著顧靈毓的肩膀,乖順地點點頭。 但是事情由不得她想或不想,顧家的大門不可能永遠地將大世界和小世界割裂,外面大世界里的動亂總有只言片語飄進顧家的小世界來。 傅蘭君知道,今年不太平,起義一波接一波,河口那邊還沒壓下去,欽州廉州又亂了。雖然都在云貴兩廣那邊,離寧安相距甚遠,但影響不小,尤其是河口那邊的起義,因有新軍被策反參與其中,使得上頭對新軍的管控更加嚴格。 這對顧家和傅蘭君的影響很明顯:顧靈毓每天在軍營里待的時間更長了,有時天都黑了還沒回來,有時是直接夜不歸宿,有時甚至接連幾天待在軍營里。 顧靈毓對她說,上頭很擔心寧安新軍里也有人被亂黨策反,要加強管理和排查,自己作為管帶,較平時自然更為忙碌,讓傅蘭君不要擔心。 傅蘭君嘴上答應著,內心卻總覺得忐忑,偶爾阿蓓來陪她說話,她跟阿蓓提起自己的這種憂慮。 “也不知道這感覺從哪兒來的,我也說不清楚。按說從小到大活了這二十年,沒有哪一年是真太平的,義和團、八國聯軍也都聽過,但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心驚膽戰的?!? 阿蓓依舊是文文靜靜的,她的兒子月兒已經一歲多,在母親懷里咿咿呀呀地啃著手。 她想了想,說:“這大概就是阿軫說的,草已成木,當負興亡吧?!? “草已成木,當負興亡”,傅蘭君咀嚼著這句話。十年前,她這一代人不過還是小孩子,天塌下來也有大人們頂著,而如今草已成木,無論愿或不愿,塌下來的天都將砸在他們肩上。 顧靈毓跟她說“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過去那樣,做你的無憂小姐”。 可是,若有朝一日真的天塌地陷,她還能繼續無憂嗎? 她沒把這些擔憂同顧靈毓說,顧靈毓已經很辛苦,她不愿他再為自己這些胡思亂想分神。 這一天顧靈毓破天荒回來得早,吃過晚飯他進了書房,傅蘭君沒有管他,自從那一夜發現他半夜在書房里,她就不再不問他去書房干什么了。 她自己躺在床上看書,昏昏欲睡的,桃枝進來送水伺候她洗臉,突然說:“軍營里的程管帶來了,和姑爺在書房里,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談些什么?!? 傅蘭君也疑惑起來,早前顧靈毓說過自己和程東漸的關系只是淡淡的,除了婆婆壽誕這樣的大事,程東漸也從未主動登過顧家的門,他這次來是為了什么? 她披上外套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書房外面。 里面有壓得低低的交談聲傳出來,傅蘭君豎起耳朵仔細聽,聽著聽著,不禁臉色大變。 程東漸是來找顧靈毓說今天他走后軍中發生的一件事的。 他湊近了顧靈毓,從袖子里摸出一張奇奇怪怪的紙片:“靈毓兄看這個?!? 顧靈毓瞟一眼,臉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這是……” 程東漸點點頭:“沒錯。你走后,軍營里有兩個人不知道怎的打了起來,扭打過程中掉落了這個,恰好被我看見,現在這人已經被秘密關了起來,他招認了一切,承認寧安新軍中有不少人已經加入同盟會,策劃下個月起義。他還供出了幾個頭目人物,令人不敢相信的是,靈毓兄的好友南嘉木,竟然也在其中!” 顧靈毓眉毛一挑,片刻,他問:“東漸兄來找我,是為了?” 程東漸回答說:“這件事情已經上報佟協統,協統震怒不已,下令秘密逮捕幾個頭目。是協統讓我來找靈毓兄的,要我和靈毓兄負責這次的抓捕行動?!? 顧靈毓面無波瀾地點點頭:“那就走吧。” 他拔腿就走,程東漸喊住他:“靈毓兄,南嘉木與你是多年摯友,你若覺得為難……” 顧靈毓回頭,冷冷一笑:“程兄這話說得太不曉事了,家國面前無兄弟,朋友一旦做了亂臣賊子,那還算得上是朋友嗎?” 因是秘密逮捕行動,參與的人不多,除了顧靈毓和程東漸,就只剩下幾個軍中好手。 一行人沉默地向南嘉木家前進。 他們不知道,有個人先于他們去了南嘉木家。 在書房窗外聽到顧靈毓和程東漸的對話,傅蘭君如受雷擊,早在那次戲園子里南嘉木拿她做幌子說謊,她就覺得南嘉木一定在做些不同尋常的事兒,但是她無論如何沒想到,他做的竟然是這種掉腦袋的事情! 她得救他! 她躡手躡腳,回到房里,好半天才穩下心神。為今之計,只有給南嘉木報信。合家上下只有桃枝是她的人,她叫了半天桃枝卻沒有人進來,不知道那死丫頭去了哪里。 時間不等人,傅蘭君又躡手躡腳地出了房,趁黑溜出家門,直奔南嘉木家而去。 春寒料峭,夜風微冷,傅蘭君懷著五個多月的身孕,手腳都有些浮腫,身體上的種種不適夾擊而來,但她不敢稍作停頓,只好咬著牙盡量加快步伐。 終于到了南嘉木家,敲了半天門才有人來開門,是南嘉木。他穿著睡衣披著外套,見到是傅蘭君,一臉的驚訝:“你怎么來了?” 受了寒灌了風,傅蘭君小腹一陣絞痛,她支持不住,腳下一軟,整個人昏倒在他懷里。 傅蘭君醒過來的時候人躺在床上,她掙扎著坐起來:“我睡了多久?” 南嘉木安慰她:“片刻而已?!? 傅蘭君抓住他的手臂:“別管我了,你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當抓捕南嘉木的一行人破門而入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在床邊一躺一坐衣衫不整的一對男女。 這顯然在意料之外,誰也沒有想到會在亂黨的家里看到顧夫人,一時間所有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不知道該退還是該進。顧靈毓最先反應過來,他一個箭步走過去,清脆響亮的耳光抽在傅蘭君臉上:“你果然還與他有私情!” 他攥住傅蘭君的手腕冷酷地把她從床上拖下來,下達命令:“拿下南嘉木這個亂臣賊子!” 程東漸和隨從們一擁而上綁住南嘉木,顧靈毓轉頭對程東漸說:“我有些私事要處理,勞煩程兄回營復命。” 猶豫了片刻,他的臉上浮現出痛苦之色:“今晚在南賊處看到賤內的事情,請兄弟們不要對外聲張?!? 程東漸同情地看著他,拍拍他的肩膀:“顧兄放心,兄弟們不是長舌婦?!? 程東漸和兄弟們在南嘉木的家里翻找與亂黨有關的文件信物,顧靈毓拉著傅蘭君先行離去。他不說話,只沉默地攥著她的手腕拖著她往家的方向走,他的沉默讓人害怕。 傅蘭君一邊掙扎一邊同他解釋:“阿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顧靈毓卻只是沉默,回到顧家,他拖著傅蘭君徑直走進臥室,把她甩在床上,然后獨自走出去帶上了門。傅蘭君掙扎著爬起來想要跟出去,卻發現門已經從外面被鎖上。 她被囚禁了。 她沒想到,這一囚禁就是整整兩個月。 當天晚上顧靈毓派了守門的人來,一個顧靈毓手下的心腹士兵標槍似的站在門口守著,連桃枝進出都要受他的盤查。 桃枝的行動也被限制住,不許她出顧家大門,興許是怕她回傅家報信。傅蘭君和桃枝這一主一仆與外界算是徹底被顧家這扇大門隔絕了。 整整兩個月,除了桃枝和門口的守衛,傅蘭君沒有再見到任何人,包括顧靈毓。 姨娘來過一次,那小守衛盡忠職守得很,沒讓她進門來。姨娘說去找顧靈毓交涉,竟然就這樣一去不回,只讓桃枝捎口信,說事情正在風口浪尖上,讓她稍稍受些委屈,先待在顧家。 她獲得一切消息的來源都是桃枝,桃枝費盡心思在顧家的下人們之間打探,時不時給她帶來一點關于南嘉木案件和顧靈毓的消息。 桃枝打探到,關于那晚抓捕的事情已經在全城傳得沸沸揚揚,版本多樣,流傳最廣的版本是:顧靈毓半夜去抓捕亂黨,沒想到在亂黨的床上看到了自己老婆。又有一說,說南嘉木本是無辜的,根本不是亂黨,是顧靈毓記恨他和自己老婆有私情才故意栽贓陷害。去年戲園子里的那件事情不知怎的又被翻出來作為這段桃花孽債的佐證……總之,在流言里,顧靈毓是被戴了綠帽子的,南嘉木和傅蘭君是有私情的。 過了幾天,桃枝又帶來消息,是關于南嘉木的。說南嘉木的底細已經被扒出,原來他在日本留學時就加入了同盟會,此番回國正是為了在新軍中傳播革命思想,拉攏新軍為革命所用。不僅如此,他那位嬌妻也是他的革命同志,在日本時因為搞暗殺行動而以身殉道。難怪這次他回來都沒有見到夏瑾,原來她已經死在了日本! 又過了大約半個月,桃枝帶來了傅蘭君最不想聽到的消息。 南嘉木的判決下來了,謀逆大罪,斬立決。 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傅蘭君手足冰冷。她猛地起身,整個世界突然旋轉起來,她的喉頭一陣惡心,干嘔了半天卻什么都沒嘔出來,整個人像是中了毒,全身的血都化作了冷汗,一層一層地往外涌。 她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傅蘭君見到了兩個月來看到的第三個人——一個胡子花白的老大夫。 大夫在訓示桃枝:“夫人身體虛得很哪,又懷著身孕,心浮氣躁飲食不調,若不加調理,生產時必定有大麻煩……” 桃枝垂著手聽他教訓,等到送走了大夫,她走回到床邊,握住傅蘭君的手:“大夫的話小姐你也聽到了,自己的身子重要,管什么南公子北公子的,他的死活又與你有什么干系?” 傅蘭君呆愣愣地不說話,他的死活怎么能和她沒關系? 他是她少女時代所有的綺思,即使到了今時今日她的心里已經有了別人,當初他帶給她的那些愛情的悸動和遐想難道就能隨之一并磨滅? 桃枝還在絮絮叨叨:“小姐您應該多想想姑爺,姑爺雖然把你關起來,但他還是關心你的呀,聽說你暈過去,立刻找了大夫來……” 傅蘭君的心里突然一動。她顫顫巍巍地起身,在房間里翻找了半天,桃枝不明其意,跟在她身后:“小姐您要找什么告訴我,我幫您找……” 傅蘭君不說話只是亂翻,翻了半天卻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顧靈毓雞賊得很,對她的脾性再清楚不過,屋子里的一切利器都被他命人收了起來,什么裁紙刀小剪刀的概不能免,甚至連簪子都不剩一根。 找了半天,傅蘭君在抽屜里終于發現了一件可用的東西。 是當初成親時南嘉木送給她的賀禮,那枚金玫瑰胸針。 胸針做得比較大,因此別針也較普通別針稍長一點,雖然比不得剪刀裁紙刀,但若狠心一點對著喉嚨扎下去也不失為利器。她打定了主意,攥著胸針去砸門。 砸了半天那小衛兵才轉過身來,傅蘭君用針尖頂住喉嚨:“去告訴顧靈毓我要見他,否則我就死給他看?!? 小衛兵蔑視地看了那枚胸針一眼,連話都不說,顯然不把這威脅當回事。 傅蘭君咬咬牙,舉起手臂:“你看著!” 她狠下心來用別針沖著手腕劃下去,用了十足的力,胸針刺進肌膚,深深地劃過,血瞬間涌了出來,小衛兵這才慌了神:“夫人您不要沖動,我這就去找顧管帶!” 他一溜煙跑去找顧靈毓,桃枝趕緊跑過來給傅蘭君包扎住傷口,埋怨傅蘭君:“您還動真格的啊?!? 傅蘭君勉強笑笑在椅子上坐下來,近來沒心情吃飯,她本就有些貧血,流了這些血更覺得頭暈目眩。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