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那叫小師父。” “什么小師父,聽著跟和尚似的。” “那可不成,我要是當了和尚,你可怎么辦哪?” 桃枝打水來給顧靈毓洗臉,顧靈毓問:“小姐呢?” 桃枝神神秘秘地一笑,用手指了指書房的方向,顧靈毓瞬間了然。 打從山上下來后,傅蘭君就惦記著顧靈毓在山上時的那句“過目不忘,一篇文章過眼就能背下來”,跟他較上了勁,每天都要抽一本書考他,且要設賭局,如果顧靈毓背不出就算他輸,彩頭隨她定。 這樣一來,倒是消磨了她不少無聊時光,所以她越發起興,樂此不疲。可憐的是,顧靈毓說自己過目不忘并非誑語,大半個月過去了,她還從未贏過,所以也自然沒有拿到她想要的好彩頭。 又想起當初打賭時傅蘭君最后補充的那句:“這個游戲只有你輸哦,如果你背出來了也不能算我輸,算平局!” 這個小賴子!顧靈毓笑著搖搖頭,去書房找人。 書房里果然又被她翻得亂七八糟,滿地冊頁堆積,顧靈毓隨手撿起放回原處,傅蘭君的聲音從書架后面傳過來:“你別動,我會收拾的。” 顧靈毓走過去把人從書架后面揪出來:“你哪次不是這么說,挑好沒有?挑好了就去吃飯。” 于是傅蘭君手里攥著一本書,被顧靈毓捏著胳膊拎出了書房。 吃晚飯的時候傅蘭君一直心不在焉的,剛放下碗筷走出飯廳,她就抓著顧靈毓的手腕拖著他回了房。 關上門,她迫不及待地把書從懷里掏出來,炫耀似的舉到顧靈毓眼前晃了晃。 是一本坊間小說,且新出版不久,決計不是顧家書房里原有的。傅蘭君揚著眉毛揚揚得意:“先前考你的都是你家書房里的老古董,你肯定不知看了多少遍,能背出來不算本事。這本新書你要還能背出來,我才肯服你。” 顧靈毓啞然失笑。 傅蘭君把書丟給顧靈毓,自己從柜子里拿出一支香點上:“老規矩,一炷香的時間。” 顧靈毓不說話,翻開書開始閱讀,間或抬眼稍稍一瞟。傅蘭君假裝勝券在握,漫不經心地放下床帳子去換睡衣,但顧靈毓隔著床帳子也能想象到她一定正滿臉緊張地盯著自己看,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發笑。 一炷香時間很快過去,傅蘭君伸手“啪”地把書合上抽回去:“好了,考試時間到。” 所謂的“考試”,無非是傅蘭君隨意指定某一頁或某頁某行,讓顧靈毓回答內容,如果背得出就算過關。 “第二十八頁第九行。” 傅蘭君緊張地盯住顧靈毓的嘴巴,顧靈毓蹙著眉頭若有所思:“這……” 他沉吟了很久,食指叩打著太陽穴,半天,坦然回答:“只大約記得這一頁是說老太爺過壽,兒子怎樣怎樣,兒媳怎樣怎樣,孫媳怎樣怎樣,賓客怎樣怎樣,具體的記不太清了。” 傅蘭君幾乎要歡呼雀躍,她興奮地站起身來,在房間里摩拳擦掌踱來踱去,眼睛發亮地打量著顧靈毓周身,像盯著一只肥美的獵物。顧靈毓被她看得發毛:“你要實在想不到好彩頭,那我就犧牲一下以身相許……” 傅蘭君臉一紅,啐他一口:“想得美,我要你的頭發。” 顧靈毓蒙住了:“什么?” 傅蘭君用手指撣撣他的辮穗兒:“白天去找阿蓓聊天,看到翼軫剪了辮子,怪英俊的。想看看你剪辮子后的模樣。” 顧靈毓一口否決:“不行。” 傅蘭君失望:“為什么?說好彩頭隨我定的。” 顧靈毓挑眉:“可是也沒規定我不能否定你提的彩頭啊。別惦記我的頭發了,看看你自己,劉海長得要遮眼睛了。” 他伸手捋一捋傅蘭君的劉海,可不是,捋直了后劉海蓋眉,馬上就要戳眼。顧靈毓按一按傅蘭君的肩膀:“我去拿剪刀,給你修修劉海。” 傅蘭君于是乖乖跪坐在床沿上等他去找剪刀。 顧靈毓拉開梳妝臺的小抽屜,從里面取出一把金柄小剪刀,拉一把椅子到床邊坐下:“你伸手接住剪下來的碎頭發,免得落到床上睡覺扎身子。” 傅蘭君伸出一雙手接在劉海下面,顧靈毓一手夾住頭發,一手拿著小剪刀細細地剪掉長出來的部分。這活計很簡單,三兩下就完事。顧靈毓放下剪刀拿過垃圾桶讓傅蘭君把碎頭發抖進去,再拿毛巾擦擦她的手心和眉頭,滿意地打量一下,揉揉她的頭發:“天色不早了,睡吧。” 關燈躺下后傅蘭君才又想起彩頭那件事來:“我的彩頭……” 顧靈毓背對著她,裝作已經睡熟發出鼾聲,沒有理她。 傅蘭君惦記著自己好不容易贏一次的彩頭,一晚上輾轉難眠,天剛亮她就翻身起來,顧靈毓正背對著她睡得香。看著他的辮子,傅蘭君越看越生氣,她小心翼翼地跨過他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到梳妝臺旁邊取出小剪刀又回到床上。 她捏著小剪刀端詳顧靈毓的這條辮子,他的頭發很好,烏黑順直,不像自己的,發絲又卷又細。這樣一條好辮子從哪里下手比較好呢?傅蘭君比畫了又比畫,最終打算從當中鉸斷。 她屏住呼吸彎下腰,用剪刀口咬住他的發辮,輕輕慢慢地咔嚓咔嚓動剪子。 突然一只手反手捏住了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傅蘭君嚇了一跳,一走神,手里的剪刀就被顧靈毓奪了過去。顧靈毓坐起身摸摸發辮,橫眉立目:“你胡鬧些什么,現在上頭防亂黨防得緊,我這個時候剪了頭發是上趕著去給人作筏子嗎?” 傅蘭君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她做小伏低討好顧靈毓:“我幫你梳辮子,保證誰都看不出來。” 好在顧靈毓頭發生得多而密,傅蘭君力氣又小,沒有鉸透,損失不大,尚且能遮掩。傅蘭君殷勤地給他拆開發辮,用木梳梳一梳,梳掉已經斷了的頭發,再把頭發分成三股來結辮。她的手藝竟然不錯,手指蝴蝶似的在他的烏發間翩躚,顧靈毓“撲哧”一笑,傅蘭君隨口問:“你笑什么?” 顧靈毓說:“我在想,咱們兩個也算是世家公子小姐的出身,竟然一個會動剪刀一個會結辮子,哪天要是敗光了家產,倒不妨去做個剃頭匠,那時我挑擔子你燒熱水,想想也怪有趣的。” 傅蘭君扯一扯他的辮子:“哪有你這樣咒自己家的。我只給兩個人結過辮子,一個我爹,一個你。” 顧靈毓被她扯得頭向后仰,看著他那飽滿的圓腦殼,傅蘭君突然大起惡作劇的心,摸摸他的腦瓜頂,嘴里念叨:“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顧靈毓“哧”地一笑,捉住她的手腕:“換一句好不好?” “啊?”傅蘭君懵懂。 “情人撫我頂,結發受同心啊。” 很快就到了年關,顧家上下都忙碌起來,好像只剩下顧靈毓和傅蘭君是閑人。看著下人們忙來忙去,傅蘭君對顧靈毓說:“這還是我第一次在你們家過年呢。” 顧靈毓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我也是第一次。” 傅蘭君輕輕“呀”一聲,捂住了嘴。 顧靈毓倒笑了:“翼軫今天同我說他想帶阿蓓去杭州小住幾天,約我們一起,你想去嗎?” 傅蘭君當然求之不得。 初二回過門后,顧靈毓、傅蘭君就和翼軫夫婦一起踏上了去杭州的路。 到了杭州傅蘭君才知道,原來阿蓓已經懷孕三個月了,他們老家的風俗,出三個月安了胎才許對人說。傅蘭君忙道喜,又預定了做孩子的干娘。 翼軫這個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書生一路上和顧靈毓說的也莫過于家國大事,從日俄的戰爭說起,什么收回路權什么抵制美貨的,傅蘭君聽著好無趣,一直打瞌睡。好不容易到了杭州,剛安頓下來,翼軫又提議去育英書院看看,顧靈毓看出傅蘭君不想去,就以舟車勞頓阿蓓又有孕在身為由,讓傅蘭君留下來陪阿蓓,自己陪翼軫出門去。 一直到晚上他們才回來,翼軫猶在滔滔不絕,對書院滿口稱贊。顧靈毓倒是像一貫那樣表情淡淡的。 晚上氣溫驟降,半夜里飄起了鵝毛大雪,一直到清晨雪還在下。無垠大雪遮天蔽日,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凈,遮蔽了污穢,露出的一切看上去都清新可人。 傅蘭君揣著手爐在廊檐下看雪,隨口說:“這倒是個去湖心亭看雪的好日子。” 當下就定了下午去湖心亭看雪。 翼軫托朋友找了條船來,四個人乘船去湖心亭,雇船家半天,勞煩他操持瑣事,溫酒煮茶。 上了亭子雪還未停,舉目四望,天下大白,天水交接處一片烏蒙蒙,像極淡的水墨畫受潮暈開。 “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原來文章里寫的是真的。”傅蘭君扶著欄桿望著眼前美景,不由得感慨。顧靈毓拉著她坐下來,把手爐塞進她手里,又掖一掖她的衣領子:“欄桿冷,小心著涼。” 船家在一旁溫酒,翼軫嘆息:“當年張岱上得湖心亭來至少還遇到一個知音人,我們竟連他也不如。” 傅蘭君插嘴:“翼大哥此言差矣,我們四個難道不算知音?不過相知在湖心亭之前而已。” 正說著,船家突然打斷:“公子快看!” 四個人朝船家指的方向看去,一芥核舟正緩緩向亭子駛來,翼軫拍手:“這倒真應了《湖心亭看雪》,只沒想到,咱們不是張岱,原是等張岱的人。” 那“張岱”的船漸漸近了,船停住,一個人走上亭子來,是個中年書生,梳著辮子穿著長衫,一身的落魄寂寥,翼軫邀請他:“兄臺來喝杯酒吧。” 那中年書生點點頭坐下來,端起酒便喝,也不說話,對于翼軫的問話也概不回答,一時間氣氛變得很奇怪。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翼軫再次試圖活躍氣氛:“小時候讀書,讀到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就一直想在大雪天來西湖看看。” “是啊。”那中年書生終于搭話,“但我一直覺得,來湖心亭,是一個人最好。” 傅蘭君頗有些不快:“你的意思是我們打擾了你的清凈?” 書生站起身來,緩緩走到亭邊,他的聲音被朔風吹得斷斷續續縹縹緲緲:“不,我只是不愿嚇著不相干的人。” 他縱身跳下了西湖。 顧靈毓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跳下去,抓住他的手臂將人拉近,一手劈在后頸上把人劈昏過去,然后拖著他回了岸上。 他吩咐船家:“開船回岸上找大夫。” 船家忙不迭搭手把書生拖進船艙里用棉被捂住。顧靈毓在水里游了一遭渾身也早已濕透,一身寒氣,好在出來的時候帶了大氅,他脫掉濕衣服裹上大氅。傅蘭君把自己的手爐也塞給他,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凍得青紫的嘴唇:“不會生病吧。” 顧靈毓心里暖烘烘的,那個手爐倒像是貼在心口,他想伸手摸一摸傅蘭君的臉,但一想到自己渾身冰冷就只隔著衣裳捏了捏她的小手臂:“我火氣旺倒是沒什么,他肯定是要生場大病了。” 到了岸上找醫生,可巧來的醫生正是書生的熟人,他告訴顧靈毓幾個,這中年書生姓楊,是他的街坊。 顧靈毓早換了干衣裳,面前烤著一盆通紅的炭火:“那他為什么要自殺,大夫可知道嗎?” 大夫搖搖頭嘆息說:“還能為什么,八成還是為科考那些事。我這位書生街坊是個現實生活里的范進,一心想靠科舉入仕,讀了幾十年書才終于得中舉人,誰知道去年老佛爺和皇上突然下旨取消科舉。他原是不信的,覺得如今朝廷朝令夕改興許過不了幾天又會反悔。可是眼見城里光景大變,上頭又張羅著建什么師范學堂,他這才信要變天了,整個人就恍惚起來,如今尋死,左不過是為這件事罷了。” 聽了他的話,顧靈毓沉吟片刻:“原來如此。既然大夫是他的鄰居,勞煩您回去后和他的家人說一聲,請他的家人來接他回去。” 醫生走后,翼軫感慨:“廢除科舉乃是去年頭一等的好事,于國于民都有大益,這老儒生真是不通得很。” 顧靈毓卻很不贊同他:“幾十年寒窗苦讀,嘔心瀝血,活的命里只有個四書五經,全為一朝金榜題名。如今幾十年苦熬全成了泡影,被一紙政令宣告自己的前半生成了個徒勞的笑話,你讓他怎能不怨,怎能不恨,怎能不心灰意冷?于國于民都有大益,這話不假。可對他來說,這國是多空泛的國,民又是多空泛的民。是,每逢變革總有犧牲,但犧牲是什么,是被宰殺的牲,沒有誰生來就是為了做犧牲的,沒有誰生來就理應被犧牲。站在祭壇下的你我,有什么權力去指責祭壇上淌血犧牲的不甘?繁星,你總說你辦報是為啟蒙民智,可到底這個民是哪些人,你真的清楚嗎?” 翼軫愣了一愣,辯解道:“但‘犧牲’二字是帶有褒義的,圣人說……”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