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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寧安府 1905,光緒三十一年,乙巳-《舊夢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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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靈毓淡淡地回:“我二叔只比我大四歲。”

    他似乎不想多談,看看懷表:“來不及了,我得去軍營了。”

    他走后,傅蘭君百無聊賴地在家里閑逛。她無聊極了,剛過門不能到處亂走,被局限在這深宅大院里,更要命的是,她沒有辦法搞到《世界繁華報》。她愛看小說,在上海讀務本女塾時就是李伯元《官場現形記》的忠實讀者,小說在《世界繁華報》上連載,一直到她離開上海還沒連載完。沒嫁人之前她總是想方設法托人搞到報紙,現在當然是不成了,在顧家人生地不熟的,和她“半熟”的顧靈毓當然也不可能知道她這個愛好。

    沒看完的連載小說抓撓著她的心,讓她寢食難安。

    想著想著就又生起顧靈毓的氣來,如果不是他非要娶自己,自己現在還在家里做大小姐呢,差管家去找差門房去找,總有人能給她搞來報紙。

    傅蘭君正坐在房間里生悶氣,二嬸的丫鬟白蘭來了,說是二嬸想叫少奶奶過去說說話。

    二嬸的房間像所有體面寡婦的房間一樣,雪洞似的素凈,供著觀音,香霧繚繞的,傅蘭君聞不慣這氣味,被嗆得直咳嗽。二嬸跟她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看出她不太樂意陪自己,于是就放她回去,臨別前二嬸讓白蘭拿過個小盒子:“這是我給靈毓的生日禮,早晨忘了拿,麻煩你給他帶過去。”

    傅蘭君驚訝:“今天是他生日?”

    二嬸詫異:“怎么,你竟然不知道?”

    傅蘭君臉紅到耳根子,無論她和顧靈毓之間有沒有感情,她樂不樂意做他妻子,連丈夫的生日都不知道,這確實是件很失禮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她的耳邊還回響著二嬸的話:“少奶奶也該對少爺多上點心,畢竟他是你的丈夫,更是這個家的當家人。”

    傅蘭君懊惱地踢飛腳下的石子兒。她怎么會知道他的生日?他連提都沒提一句,害得她在二嬸面前出盡了丑。

    傅蘭君原本以為顧家這樣的家庭,當家人的生日會大張旗鼓地張羅操辦,誰知道竟然過得這樣平平淡淡。晚飯時過生日的人沒回來,奶奶和婆婆也跟早晨一樣沒有出現,連二嬸都推說身體不舒服,最后傅蘭君只好一個人吃,吃得索然無味。

    一直到深夜顧靈毓才一臉疲倦地回到家,推開房門,傅蘭君坐在桌子前,桌上擱著一只碗,還冒著裊裊白氣,蔥和油的香味飄出來。顧靈毓大步走過去,是一碗壽面,他不可思議地揉揉眼睛,傅蘭君“撲哧”一笑:“二嬸跟我說今天是你生日,這是我親手給你做的壽面,你可一定要吃干凈。”

    顧靈毓低下頭湊到碗前面,嘴里挑剔著:“人家的壽面都是一根到底順順溜溜長長久久,你這長長短短窄窄寬寬的一碗也好意思叫壽面?”

    傅蘭君虛張聲勢地作勢去搶面碗:“有的吃你還挑?吃不吃?不吃我拿去給狗吃。”

    顧靈毓啼笑皆非,他擋開傅蘭君伸過來的手:“吃吃吃,但是吃之前得許個愿。”

    他握住雙手閉上眼睛,念念有詞:“希望我家刁蠻的小嬌妻能快點懂事,看在結婚以來我罵不還口……”

    說來也奇怪,他嘴巴那么刻薄的人,自從結婚后竟然對她的挑釁都不予反擊,只是淡淡一笑,讓她的每一次出擊如同重拳打棉花,好生無趣。

    傅蘭君截斷他的話:“明明是你自己理虧。”

    顧靈毓睨她一眼,繼續說下去:“打不還手……”

    傅蘭君鼻腔里哼一聲:“你倒是敢動手,舞劍弄槍的小丘八蠻子,力氣那么大,一不小心弄死我,我爹派人踏平……”

    顧靈毓不耐煩地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他長年握槍,手指和虎口結著厚繭,掌心卻像個普通富家子弟的一樣綿軟。他回來前吃過酒,酒氣發散出來,爭先恐后地往傅蘭君鼻孔里鉆,沒說完的話被男人濕漉漉的手心堵在嘴巴里。顧靈毓似嗔怒又似玩笑地瞪她一眼:“就你話多,安靜聽我說完。”

    傅蘭君不滿地咕噥一聲,顧靈毓溫柔地笑了,摸摸她腦瓜頂上柔軟的頭發,用哄孩子一樣的口氣滿意地稱贊了句“好乖”。然后他交握起雙手閉上眼睛繼續剛才那個被打斷的許愿:“希望我家刁蠻的小嬌妻能快點懂事,看在一年來我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的份兒上,早早良心發現,別再捉弄我,能和我琴瑟和鳴恩愛到老。”

    說完這段話他拿起筷子,傅蘭君卻抓住他的手腕:“你還是別吃了。”

    顧靈毓笑吟吟地看著她:“你下藥啦?”

    她嫁得心不甘情不愿,這些天來私底下處處拂逆他的意思跟他對著干,顧靈毓當然不相信她會乖乖巧巧地親手給自己做一碗壽面。

    傅蘭君的目光從他身上滑開,羞窘地點點頭,顧靈毓輕輕推開她的手:“是砒霜嗎?”

    傅蘭君瞪了他一眼,他挑起一根面塞進嘴里:“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他吃完了整碗面,還喝光了所有湯,最后一抹嘴,評價:“不僅賣相丑,味道更加差,顧夫人,你的廚藝有待加強。”

    第二天顧靈毓沒能起來,他蜷在床上滿頭冷汗,大夫來看過后說他恐怕是吃錯東西腸胃出了問題。

    傅蘭君心虛地別過頭去,顧靈毓強顏歡笑地跟母親解釋:“昨天跟同僚們在外面吃了酒,想必是酒樓里的東西不干凈。”

    母親和丫鬟起身送大夫出去,關上門,傅蘭君坐在床前垂著頭,顧靈毓只能看到她的腦瓜頂,可愛又可憐的樣子。她低聲道歉:“對不起。”

    她做小伏低,但心里也在暗暗給自己開脫,她哪知道一個軍人的腸胃會嬌弱到這種地步!大夫囑咐說恐怕顧靈毓得臥床一星期,這一星期里他要按時吃藥小心飲食,不能碰熱不能碰冷,酸甜苦辣一概不行……聽得她頭都大了。

    顧靈毓顯然也看透了她的心思,他不說話,只是歪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地微笑地看著她。傅蘭君又心虛又抱歉又怕顧靈毓跟她算賬,她站起來:“我去看看藥熬好了沒有。”

    接下來的幾天,她丫鬟似的跑前跑后給他端湯端藥,跪在床頭拿手絹給他擦額頭的冷汗。這小嬌妻何曾這樣低眉順眼,顧靈毓忐忑了,一次傅蘭君又跪在凳子上給他喂完藥后他捉住傅蘭君的手腕:“顧夫人快住手,我這一身的冷汗可全是被你給嚇出來的呀。”

    傅蘭君臉一紅,撲到他身上用枕巾蒙住他的臉胡亂擰:“對你壞你又罵,對你好你又怕,你說你這個人是不是有病啊。”

    顧靈毓伸手把人抱個滿懷:“你這是惡人先告狀啊,我這樣是拜誰所賜?那碗面里的巴豆難道不是你放的?”

    他行伍出身,就算是生了病,兩手用力也能制住一個嬌氣的富家千金,傅蘭君在他懷里撲騰得起了一層汗卻徒勞無功,又聽到他提那碗面,心虛地安靜下來。顧靈毓揪住了她的小辮子,心里十分得意,捋著她的背趁機討價還價:“我也不要你多殷勤,怪嚇人的。要想補償我很簡單,只要以后每年生日你都給我做一碗壽面。”

    這要求挺簡單,傅蘭君想了想:“成交。”

    想了想,她又補充:“但不保證不下藥。”

    一個星期后顧靈毓終于病愈了要回軍營,傅蘭君送他出門,他說:“你如果覺得無聊就出去轉轉。翼軫最近在忙著辦報,阿蓓想必無聊得很,你可以去找她聊天。”

    送顧靈毓出了門后,傅蘭君也出了門,她去了翼軫家,翼軫果然不在,只有阿蓓一個人在家,她在侍弄蠶桑,渾身上下一股清新的桑葉味。

    見到傅蘭君,她不好意思地笑:“我娘家就是養蠶的。”

    她是寧安鄉下小鄉紳的女兒,家里養蠶,從小和桑葉為伍,整個人也如同桑葉,淡綠淡香,清清秀秀。

    傅蘭君從沒見過人家養蠶,她好奇地站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蠶吃桑葉,到了午飯時間,阿蓓做好飯,傅蘭君同她一起去給翼軫送飯。

    去報館的路上,傅蘭君忍不住問阿蓓:“你們成親多久了?”

    阿蓓淺淺一笑:“不到一年,去印度前我們剛成親,他說帶我去印度是度蜜月。”

    傅蘭君由衷羨慕,看得出來,阿蓓和翼軫的感情很好。他們兩個一個是受過現代教育的新派報人,一個是大概只看得懂黃歷的鄉下姑娘,卻能這樣琴瑟和鳴,這讓傅蘭君覺得好奇:“你們成親前從未見過,突然變成最親密的人,不會覺得別扭嗎?”

    她斟酌著詞句,盡量避免太過唐突,但說出來的話還是唐突:“你對他,是愛情,還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阿蓓是舊式小女人,傅蘭君知道舊式小女人里有那么一種認命的人,對于命運從來都是逆來順受,她們沒有知愛知恨的靈魂。

    阿蓓低頭望著懷里的籃子,眼神里全是溫柔,她輕聲說:“我只知道,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一路跟隨,他若讓我等,我也愿一直等。”

    報館還沒裝修好,亂糟糟的,見到傅蘭君去,翼軫從一堆亂七八糟的廢紙里抽出一沓遞給傅蘭君:“喏,這十幾天的《世界繁華報》,靈毓兄托我給你找的,正好你來了,就給你帶走吧。”

    傅蘭君捏著報紙一陣驚訝,又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纏繞上心頭。顧靈毓是怎么知道她喜歡《官場現形記》的?

    傅蘭君待在沒裝修完的報館里一口氣把這十幾天的連載讀完,抬起頭來的時候,外面已經天色微黑,她向翼軫夫婦道別,回到家的時候,顧靈毓也剛從軍營回來。

    兩個人在家門口碰上,傅蘭君揚起手里捏著的一沓報紙:“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小說?”

    顧靈毓滿臉的疲累,他捏捏鼻梁醒神:“成親前有一次去拜訪岳父大人,問了他一些你的喜好。”

    他竟如此有心,傅蘭君的心怦怦跳:“他都跟你說了些什么?”

    顧靈毓看著她微微笑,笑里帶點戲謔:“他說你愛看小說,愛趕時髦,有點虛榮,最喜歡做衣裳,要我努力賺錢養家,否則顧家非被你坐吃山空……”

    傅蘭君伸長了手用報紙去打他,兩個人打鬧著進了家門,經過走廊的時候正好遇到二嬸,二嬸笑著看他們,眼睛里卻帶著掩飾不住的愁苦:“你們感情真好。”

    傅蘭君被她一雙愁苦的眼睛盯著,整個人都不自在起來,那雙眼睛有一種譴責性的魔力,在她的注視下,被注視的人會覺得自己連不經意間流露出快樂都是殘忍的。

    八月里,翼軫的報館終于開業,報紙取名《針石日報》,取針砭時弊之意。報紙新辦,寧安又不是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地方,經常湊不齊稿件,有時候傅蘭君也會被捉來寫稿。報紙上刊登的文章作者都是化名,有次傅蘭君在報紙上看到一首不錯的新詩,署名空谷,拿去問翼軫空谷是誰,翼軫滿臉驚訝:“你連自己枕邊人的文筆都認不出嗎?”

    傅蘭君更驚訝:“你別開玩笑了,他一介武夫,怎么寫得出這樣辭藻優美的詩?”

    翼軫“哧”地一笑:“嫂夫人對靈毓兄太不了解了,當年在公學,靈毓兄是我們班里國文成績最好的那個,幸虧他志不在此,否則哪還有我等施展拳腳的余地。”

    晚上睡覺前,傅蘭君忍不住提起這件事:“你為什么棄文從武?”

    顧靈毓回答得爽利:“因為覺得風花雪月不如刀槍劍戟來得實用。”

    傅蘭君不說話,顧靈毓意識到是又得罪了她,軟下口氣:“好吧,換個說法,我選擇刀槍劍戟,是為了讓愛風花雪月的人能風花雪月啊。”

    片刻,傅蘭君又問:“那你為什么叫空谷?空對靈嗎?可是谷和毓并不對仗啊……”

    顧靈毓回過頭捂住她的嘴,滿臉的嫌棄:“空谷對幽蘭,傻。”

    整個光緒三十一年寧安府都平平靜靜,管他外面怎樣地覆天翻,寧安府仍舊保持著舊日的節奏,像西洋自鳴鐘,不急不緩。進臘月是阿蓓的生日,顧靈毓和傅蘭君去給阿蓓過生日,之后回到家就得到消息,老太太病了。

    進入冬天老人家最容易得病,顧靈毓一邊吩咐人去請大夫,一邊吩咐丫鬟聽琴給自己收拾東西。

    聽琴麻利地走進顧靈毓傅蘭君的臥房,打開衣柜從里面拿出幾件衣服打包,傅蘭君被顧靈毓弄蒙了,她問:“這是要做什么?”

    顧靈毓在收拾自己的小物件,他頭也不回:“我要出去幾天,你跟不跟我去?”

    傅蘭君更覺莫名其妙,親奶奶生病,親孫子不在跟前侍奉,反而要急著出門,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不開口,顧靈毓以為她不樂意,便對她說:“不去也好,外面總比不上家里,你自己在家好好待著,奶奶那邊,不召喚你就不要過去打擾。”

    說話間他已經把行李都打包好了,急匆匆一陣風似的出了門。傅蘭君望著他的背影摸不著頭腦,去給阿蓓過生日時他還沒有提過要出門啊,怎么突然間就著慌忙成這樣?

    顧靈毓一走她就把他的吩咐拋到了腦后。大夫請來了,給老太太看了診由管家送出門去,床前由二嬸陪著。傅蘭君過去探望的時候路過婆婆房間,透過窗,只見婆婆斜倚在梨花木床上打盹,滿臉的閑適,絲毫看不出家里有病人的樣子。

    傅蘭君疑惑地朝奶奶房間走去,奶奶的房門緊閉著,門外一個人也無,她剛要敲門,突然聽到里面傳來談話聲,奶奶問:“他走了嗎?”

    有聲音回答她,聽上去是二嬸:“走了,一聽說您病了他就走了。”

    奶奶咳了兩聲:“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傅蘭君站在門外,好奇心一浪高過一浪,這一家人實在是太奇怪了,到底彼此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問題?

    她悶悶不樂地往回走,不知不覺就走進了花園,眼前突然橫插出一個人來,把她嚇得往回退了幾步,定睛看,原來是顧靈毓身邊的人。

    她定定心神,同他打招呼:“云山大哥沒有跟靈毓一起出門?”

    這人叫齊云山,說是顧家的家丁,但身份又有些特殊,在顧家他對其他人一概不管,只對顧靈毓忠心耿耿。在家里他是顧靈毓的侍從,在軍營里他是顧靈毓的手下,但顧靈毓私下又喊他一聲大哥,傅蘭君隨顧靈毓,也喊他一聲云山大哥。

    齊云山是個頗為高大英俊的年輕人,比顧靈毓年長幾歲,看上去沉穩可靠,他點點頭:“一會兒我就去找少爺,沒跟他一起走,是想跟少奶奶談一談。”

    傅蘭君茫然地看著他,和自己談談?他們兩個之間有什么好談的?

    他們兩個之間的交集無非是一個顧靈毓,談的話題自然也是顧靈毓。

    坐在后花園的涼亭里,齊云山自報身世:“少奶奶可以聽得出,我不是寧安人。”

    傅蘭君點點頭,他有一點北方口音,像她當初在務本女塾讀書時那個山東籍勤雜工的口音。

    齊云山說下去:“我是山東人,家里原是開武館的。因在家鄉犯了事,十年前逃亡到寧安府,那時少爺和太太在山上白鹿庵旁修行。我原本是來投奔親戚,沒想到親戚早就遷走了,大冬天無親可投饑寒交加,餓得狠了跑到白鹿庵里去偷東西,被少爺撞個正著,他斥責我男子漢大丈夫有手有腳竟靠偷盜為生。那時候他才十四歲,生得也矮,才到我胸口,但訓起人來頗有威風,我一時間竟被他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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