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飛升(1)-《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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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此文獨立成篇,雖是西漢背景,但與我之前寫的《天意》《天命》無關。不過對于看過前作而又有些牽掛的朋友來說,此文多少還算有些小小的彩蛋,可以聊作安慰。就算是我這可惡的低產者,補發給各位讀者朋友的一點福利吧。
一
當守衛的郎中告訴汲黯,皇帝飛升了,汲黯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次怎么弄出了個這么可笑的理由?
汲黯知道,自己是個不討喜的人,皇帝看見他的人影就頭疼。更衣如廁、偶感風寒、墮馬傷足……都曾被皇帝拿來做拒絕見他的借口。
但這次,當幾位戶郎騎郎眾口一詞賭咒發誓說皇帝真的是飛升了,汲黯才發覺事情不對勁。
高大空曠的壽宮中,似乎有種詭異的氣息。殿內四壁畫滿了云氣與天地諸神,微微飄動的紺帳中,眾神巍然屹立,每尊神像前,祭具一應俱全,正對著當中一尊神像的玉案上盛陳酒食,案前地上是六重六彩綺席,席上凌亂地擺放著皇帝的通天冠、七尺劍、白玉雙印、虎尾絇屨。
汲黯沖上前去,捧起通天冠,真的是皇帝的!汲黯的手微微發抖。
“怎么回事?”他問,“陛下是怎么不見的?”他當然不會相信什么飛升的鬼話,從皇帝召見那些方士起,他就力諫過多次,到后來大張旗鼓在這壽宮中請神,他的諫書已經寫廢了兩支筆。
幾名侍衛正驚惶不定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見汲黯問話,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汲黯直接指著其中一人,道:“張郎中,你說。”
郎中張安世依言站了出來,盡量鎮定地道:“回右內史,事情是這樣的:當時我們都在殿外——陛下有嚴命,祭神時所有人都不得在場。后來,像是真人降臨了,我們隱隱聽見……”
汲黯一震,道:“真人?什么真人?”張安世道:“聽說叫‘泰一真人’,是上個月開始顯靈的。我們都沒有看見過,
不過陛下已經見過真人兩回……哦,連昨晚是三回了。”
汲黯身子一晃,以手扶額,過了一會兒才道:“你繼續說。”
張安世道:“昨晚,真人降臨后,我們聽見陛下好像和真人說了一會兒話,再后來,陛下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似乎喊了句:‘真人慢走!’聲音聽起來好像有些急切。我們擔心有什么差池,便不顧陛下命令,推門直入。然后,我們就看見……就看見……”
汲黯道:“就看見什么?”
張安世吸了一口氣,道:“我們看見……殿中彌漫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白色霧氣,很濃,絕不是熏爐中出來的那種。而陛下已經不在綺席上了,但……但在席上方七尺左右的地方,有一雙穿著錦襪的足在向上升起——那是陛下的錦襪。我們驚呼一聲,一齊向前撲去,但是晚了,陛下雙足已消失在霧氣中。”
汲黯死死地盯著張安世的眼睛。年輕的侍衛眼中只有驚恐和迷惘。
“去廷尉府!請張廷尉來。”汲黯吩咐道,“還有,這里發生的事,暫時先別告訴任何人。”
張安世道:“為……為什么?這么大的事,如果不報三公九卿,只怕……”
汲黯沉聲道:“若是陛下真的成仙,報喜也不差這一天兩天。萬一是有人謀逆,能干出這事的人,所圖必大。我不知道那人是誰,到底想干什么。但陛下若真的不在了,太子年幼,誰會成為輔政?只怕你要稟報的人,就是巴不得陛下不在的人。”
“右內史是欲置我于火上啊。”廷尉張湯踱進壽宮,嘆道,“宮中又不是我的執掌范圍,廷尉府無兵無將,只會審案,不懂抓人,何況還是抓個連面都沒見過、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成了,是逾越本職;敗了,是粉身碎骨。右內史還真是給我找了個好差使!”
汲黯道:“現在陛下生死不明,郎中令、衛尉又隨大將軍出征匈奴。事急從權,你廷尉府決天下疑獄,我相信你一定……”
“你相信我?”張湯意味深長地笑笑,仰起頭打量著壽宮中的各種陳設,道,“這次你倒相信我?‘深文巧詆,居心叵測。’這八字評語我還記得呢。”
汲黯正色道:“不錯,我厭惡你以煩瑣的律條株連殺人。但眼下這個大案,只有你有能力來破。你我的宿怨先放一邊,陛下的安危要緊。你兒子安世也是此次隨侍諸郎之一,追究起來,他也逃不了干系。所以我相信,沒有人比你更迫切地想查出真相。”
“唉,”張湯嘆息一聲,撩開帷帳,逐個叩擊觀察著神像,道,“當年你在陛下面前咒我:‘擅改高皇帝律法,遲早斷子絕孫。’只怕真要被你說中了。”
汲黯有些窘迫地道:“那是一時激憤之語,況且廷尉口才亦不弱,也嘗數于御前辱我。現在事情緊迫,還望廷尉不要拘一時恩怨,以大事為重。”
張湯點點頭,翻查著各種祭具,自嘲地笑笑,道:“誰能想到,你我兩人有一天居然能聯手辦案。說出去只怕沒人能信吧?”
半天過去后,張湯的神色漸漸凝重起來。最后,他的視線停留在殿中的六彩綺席上方,也就是諸郎一口咬定皇帝飛升的那個位置。
“梯子!”張湯道。
一架竹梯被搬進殿內,張湯將竹梯一頭靠住上方高高的梁柱,順著竹梯爬上,仔細看著每一根梁柱和斗拱。
汲黯道:“怎么樣?”張湯慢慢爬下竹梯,道:“到處是一層薄灰,看不出有人動過的跡象。”
“什么?”汲黯不信,攀上竹梯也察看了一遍,終于也沮喪地下來。
室內地面的磚石已被撬得東一塊西一塊,滿地狼藉,汲黯指揮眾人拆解著頂層的屋瓦。每一個郎官都忙得滿頭大汗灰頭土臉,但沒一人偷懶懈怠。
如果找不到皇帝,所有人都會被處死。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他們近乎絕望地做著最后一點努
力,仿佛多撬一塊磚、多鑿一堵墻,都可能給自己增加一分存活的機會。天色漸暗,張湯臉色陰沉地坐在玉階上,一語不發。事情超出了他的預料。
他原以為,這只是皇帝的一出惡作劇,就像他年輕時突然甩開隨從,縱馬到南山游蕩;或者像當年的新垣平、李少君之事,是某個方士的新把戲。
然而皇帝到現在還不出現,只能說明一點:真的出事了!“這樣下去只怕把壽宮拆了也無濟于事,”汲黯憂心忡忡地在張湯身邊坐下,道,“陛下肯定不在這里。憑空而來,憑空而去,那……那人到底是怎么干的?”
張湯煩躁地道:“我不知道!我連他叫什么都不知道!那鬼物叫什么?泰……泰什么?”
汲黯道:“泰一真人。”
張湯皺眉道:“‘泰一真人’?泰一不是天神嗎?怎么又叫真人?”
汲黯搖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對了,我們試試去問一個人,也許他會知道一點。”
張湯道:“誰?”
汲黯道:“淮南王。不過,最好不要讓他知道陛下失蹤了。”張湯道:“為什么?”
汲黯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不放心這個人,他父親在文帝朝謀反過,而且他是陛下叔父。”
張湯道:“厲王謀反時他才七歲,汲內史想太多了。如今淮南王招賢士、治文章,是諸王中最風雅的,陛下和他還很談得來。舞文弄墨的人,圖的是名譽,不是權力。我倒是擔心,禍在宮墻之內——還記得當年那起巫蠱案嗎?”
鴻寶苑的七寶高臺之上,一位鶴發童顏的紫衣老者援琴而歌:
“明明上天,照四海兮。“知我好道,公來下兮。“公將與余,生羽毛兮。“升騰青云,蹈梁甫兮。“觀見三光,遇北斗兮。“驅乘風云,使玉女兮。“…………”
歌聲恬淡,琴音古雅,如風掠遠山,霧起深谷,聞之使人沉浸其中,物我兩忘。一曲終了,余音繞梁,許久,張湯方贊道:“大王此曲,真是令人神往。敢問大王,是否真的遇到過歌中所述的升騰青云的神人?”
那紫衣老者正是當今皇叔淮南王。
淮南王微微一笑道:“廷尉說笑了。寡人若遇此神人,此時也不會在這里與兩位坐而論道了。”
張湯點點頭,道:“是啊,若能登九霄,觀北斗,驅風云,使玉女,世間還有什么不能舍棄呢?王侯之尊亦如浮云耳。”
淮南王點頭道:“廷尉所言極是。”又轉向另一邊的汲黯,道:“久聞右內史精通黃老,想來更知個中滋味。”
汲黯欠身道:“慚愧,當年竇太后好黃老,在下時為太子洗馬,不過趨附流俗讀了點皮毛,于清靜無為之說稍有心得,但神仙黃白之術,在下實是一無所知。大王博通古今,學養深厚,在下正有些疑問要向大王請教。”
淮南王笑道:“不敢當,右內史有事只管問,不過寡人不敢保證一定答得出來——那部《鴻烈》,不少篇章是我門客所撰,寡人不過附于驥尾,冒領虛名罷了。”
汲黯道:“大王過謙。請問大王,‘真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淮南王道:“混沌既開,乾坤始奠,而后方有人類萬物。若能返歸太初,自有形歸于無形,是為‘真人’。”
汲黯道:“那么,‘真人’的神通很大嗎?”
淮南王點點頭道:“混沌未分的狀態,才是世間最強大的,孕育著所有的可能,包含著各種方向,大不可及,深不可測。當混沌分為禽、獸、蟲、魚等各種生命,便彼此隔絕,不能返歸其宗。禽獸需要呼吸,魚蝦不能離水,各種生命都有著重重禁區,時刻面臨死亡的威脅。這其中唯有人是萬物之靈,或有萬一的希望,超脫于這種命運。那便是天賦異稟之士,經過修煉,或服食仙丹,重回到混沌無形的狀態,成為水火不侵、無所不能的‘真人’。可是這種機緣,又是何等罕有?當年秦始皇求仙,自稱‘真人’,便是希望能達到那種境界。可終其一生,耗費巨萬,一無所得,可見真人之難求。”
汲黯聽得有些恍惚,搖了搖頭,才道:“請問大王,泰一神有‘真人’之號嗎?”
淮南王微微一笑,道:“真人者,太一初始未分者也。可以說,各方神明之中,泰一才是最有資格用‘真人’這一稱號的。”
張湯插口道:“我不懂什么黃老道術,不過我想向大王請教一件事,凡人是否真有過修成‘真人’的?”
淮南王笑道:“自古修仙得道之士不知凡幾,只不過這些人既然選擇修道,自然淡泊名利,隱匿深山,不為人知。這也是證明修道有效的難處啊,成功的例子都無從宣揚,而不成者倒比比皆是。”
張湯道:“大王說這些修道之士不為人知,是因為他們淡泊名利,可在下以為,如果修道真的有效,自古至今必然有幾個無可置疑的真實事例流傳下來。譬如帝王公卿,人皆矚目,一旦得道,誰不知之?可是恕在下愚笨,實在想不出有什么史書記載過真實的重要人物得道成仙的事例。”
淮南王道:“哦,因此你不相信世上真有得道成仙之事?”
張湯道:“如果有,大王可能舉出一例?”
淮南王哈哈一笑,道:“還要我舉嗎,剛才你們自己已經提到他了。”
張湯詫異地道:“提到誰了?”
淮南王大笑道:“軒轅黃帝啊。難道黃帝不是名動天下?難道黃帝不是在群臣面前乘龍升遐?哦,對了,據傳黃帝升天之后,成為五帝中的至尊,正是你們剛才問的泰一神。怎么樣,廷尉對道術可還有什么懷疑的?”
張湯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汲黯道:“黃帝的事,太久遠了。百家言黃帝,各有各的說法,荒謬離奇,何足為訓?”
淮南王捋著頦下清須,道:“呵呵,那你可難住寡人了。修道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道者,幽冥玄妙,存乎一心,千萬人未必有一二得之者。自三皇五帝以來,帝王一共才多少人?而為帝王者,五音充耳,五色寓目,以致感知麻木,比常人更不容易接近道之本源,能有一個黃帝成功,已經是罕有的機遇了。足下難道非要異人遍地、神仙塞衢,才肯相信世上真的有得道成仙的事嗎?”
兩人向淮南王告辭時,淮南王似笑非笑地道:“有意思,你們今天聊的事,和陛下這段時間召見我問的,幾乎一模一樣。莫非以骨鯁敢諫聞名的右內史和不信鬼神只信刑律的廷尉,也想走燕齊方士的路子了?”
張湯與汲黯互視一眼,張湯道:“敢問大王,除了這些,陛下還問過其他什么事嗎?”
淮南王想了想,道:“陛下問我,黃帝飛升之事,除了直接的記載,可有其他旁證?”
張湯道:“那大王認為有嗎?”
淮南王搖搖頭道:“寡人暫時想不起來。陛下的疑心病真重,不過,確實比你們問得更高明。一個傳說,如果只有單一的直接記錄,未必可靠,但若能在與此無關的史事中找到旁證,那倒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張湯道:“淮南王的話,你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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