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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上部:韓信篇(4)-《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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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尉放下手中的簡冊,慢慢抬起頭,看著我。我這才發現,國尉這段時間老了許多。

    “你知道的,”國尉疲倦地道,“那天見過東海君,你就該知道的,這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違抗的。”

    我道:“盡人事,聽天命,是人臣的職分!”

    國尉搖搖頭,道:“我不是臣子,我是以客卿入朝的。從一開始,我就與陛下約好,永遠不改變這個身份。功勞再大,受職不受爵,受金不受地。我沒有受秦一寸封邑,所以,我也沒有義務為它殉葬。”

    我呆住了,許久,才道:“原來……那時你就……想好退路了?”

    國尉嘆道:“那倒不是,那時我只是不想受束縛。今天的情勢,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我心里又升起一絲希望:“那現在……國尉你……”

    國尉道:“我說過了,這是天意——我恐怕該歸隱了。”

    我大吃一驚,道:“什么?歸隱?不!國尉,你不能走。你一走,國事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國尉道:“我留下就可以收拾了嗎?”說完,他彎下腰去,繼續整理他的簡冊。

    我怔怔地看著他,悲傷地道:“國尉,無論如何,至少帝國是你一手締造的啊,你就忍心眼睜睜看著她走向滅亡嗎?你就對她一點感情也沒有嗎?”

    “不,我有。”國尉道,“只是和你想象的不同。”

    國尉慢慢地踱到幾案旁,拿起案上的黃金虎符,輕輕地把玩著,道:“帝國是我的作品,如果它短暫而亡,那將是我的恥辱。所以,我必須做一件事,證明那不是我的過錯。

    我茫然地隨口道:“做什么?”

    國尉道:“找一個傳人,把我這一身的智謀傳給他,讓他在將來的某個時候,再建一個帝國。以此來證明,亡國不是我的無能造成的。”

    我目瞪口呆。國尉的心思,向來不是一般人能猜度的。可我還是萬萬沒想到,他竟會生出這樣不可思議的想法!

    國尉繼續道:“當然,我會很小心,不讓他用這智謀來對付帝國。我會找一個足夠聰明,又有足夠的忍耐和信用的人,用誓言來壓制他的野心,不讓他在亂世到來之前起事。同時密令他所在的地方郡守縣令,不要給他在仕途上出頭的機會。如果帝國不亡,他的所學毫無用武之地,反會引起他對權力的覬覦;如果帝國必亡,他出仕只是徒然為帝國殉葬。”

    我心中一片混亂,想抓住點什么,卻什么也抓不住。

    他們都瘋了。我悲哀地想。

    我所效忠的皇帝被一個術士迷昏了頭,一心想追求長生不老;我所敬重的國尉拋棄了他一手締造的帝國,莫名其妙地要去找什么傳人!我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我只是一個名望尊崇而毫無實權的文官,除了忠誠,我一無所有。

    我只能無奈地看著帝國一步步走向淪亡。

    三天后的一個清晨,國尉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咸陽,沒有驚動任何人。他給始皇帝留下一道辭呈。但始皇帝沒怎么看就隨手扔到了一邊——他已經完全沉浸到東海君為他營造的那個荒唐世界中去了,現實的一切,都被他認為是無足輕重的。

    故事講完了。

    精致的雀銅燈還在靜靜地燃著,熱好的黍酒早已冰涼。

    韓信道:“后來呢?”

    仲修道:“就像國尉預言的那樣,帝國一步步走向滅亡,再也沒人能挽救她的命運。”

    韓信道:“我是說那個東海君。他不是說他有什么長生不老之術嗎?始皇帝后來不還是在沙丘駕崩了?難道他沒有因此受到懲罰?”

    仲修蒼涼地一笑,道:“他不會的。因為他只陪伴了始皇帝半年就離開了。”

    韓信道:“半年?難道始皇帝后來就一直……”

    仲修道:“我說過,他是妖孽。妖孽不用一直在君王身邊喋喋不休地進讒。半年

    的時間,就足以使始皇帝永遠陷入成仙的迷夢中了。他突然失蹤的那一天,始皇帝像發了瘋一樣,親自審訊了每一個奉命侍候東海君的人,然后把這些人全殺了。接下來就是找,找,找。咸陽幾乎被掘地三尺,各郡縣也接到他的畫像和搜尋密令。始皇帝還派徐巿率眾出海尋找,他自己也借巡游之名四處尋訪。那段時間,皇帝的樣子非常可怕,眼里像要噴出火來,常常一個人背著手走來走去,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我不知道他在罵什么,只是覺得奇怪,就算東海君的不辭而別使他愿望落空,也不至于如此大動肝火啊!他又不是第一次被方士騙了。再往后,他的性情越來越難以捉摸,喜怒無常。他完全沉迷于方術之中,可有時又會指著那幫宮廷術士破口大罵,罵他們無用、罵他們欺世盜名,說:‘只有東海君是真的,你們全都是假的!假的!’有一年,他甚至一怒之下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說:‘看以后還有誰敢欺騙朕!’公子扶蘇就是因為在這件事上說了幾句話,被打發到上郡去了。但是直到他在最后一次巡游途中駕崩,也沒有再見到那個東海君。”

    韓信想了想,道:“你說秦始皇曾繪了他的畫像找他?現在還有那畫像嗎?”

    仲修道:“現在天下大亂,地方官衙大多被毀,恐怕不會有那畫像了。宮里存檔圖籍應該有一幅的,可也說不準。時間過去那么久了,況且趙高把持朝政時,把一切都搞亂了……對了,你不是楚軍的人嗎?現在楚軍接收了一切宮室府庫,正在清點搬運其中的器物,你可以問一問啊。”

    韓信苦笑了一下,道:“他們只對金銀珠寶感興趣,圖籍文書全讓劉邦拿走了。”

    “哦?”仲修若有所思地道,“劉邦比你們大王要高明。”

    韓信嘆了口氣,不予置評。

    仲修道:“不過要是那樣的話,還有一樣東西你也許能看得到:照心鏡。那是東海君留給始皇帝的唯一物什。”

    韓信道:“照心境?就是你們國尉說的那面鏡子?”

    仲修道:“是的。那鏡子放在后宮,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不過據一些內侍說,那東西真能照見人的五臟六腑。而且人站在前面,映出來的像居然是倒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那鏡子能照見人體內疾病之所在,可是皇帝更多的是用它來照侍寢的宮人,看她們是否有異心。如有,則當即處死。”

    韓信奇道:“這也能看得出來?怎么看?”

    仲修道:“據說女子若有邪心,則必膽張心動。不過我不大相信,這也許是緊張造成的。那些被擄入宮掖的六國女子,初見始皇帝有幾個不膽戰心驚?想來因為這面鏡子,一定屈殺了不少無辜女子。唉!”

    從仲修家出來,已近天明。

    一個晚上,他聽了一個很長、很荒謬的故事。

    故事很有意思,但回到現實中想想,那和自己的命運有什么關系呢?

    是的,是這一切導致他遇到了師傅,可那在整個故事中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而他自己,又是這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人物——不,他甚至都不能算是個人物,他只是師傅用來證明自己價值的一個工具。

    從來沒有人真正關心過、賞識過他,不過是過去,還是現在。

    清晨的寒風吹在身上,刺骨地冷。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雙臂。

    街道上,幾片枯黃的葉子被風吹得滿地打轉。他想自己也正像這飄零的枯葉,孤獨而無助,被亂世的暴風裹挾著,不知將吹向何處。

    他慢慢踱回營房,同營的人道:“你跑到哪兒去了?大王派人來找過你好幾次了,亞父也找了你兩次。”

    韓信驚訝道:“找我?大王和亞父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道:“不知道,你自己去問吧。大王那邊看來比較急,你最好去快點。”

    韓信應了一聲出去了。

    沒多久,范增匆匆趕來,一進來就問:“韓信呢?回來了沒有?”

    同營的人道:“回來了。”范增松了一口氣,道:“回來就好。我還以為他……對了,他現在人呢?”

    同營的人道:“去見大王了。”

    “去見大王?”范增奇怪道,“大王有事找他嗎?”

    同營的人道:“是啊,不知道是什么事,派人來了三四趟。剛才他一回來,我們跟他一說,他就去了。”

    范增坐下來,疑疑惑惑地自語道:“奇怪,這次大王倒對他產生興趣了?”

    幾案上有一支削壞的殘簡被范增的手肘帶到了地上,范增撿起來隨意看了一眼,立時眼前一亮。那殘簡上寫著:“關中……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險,此誠萬世帝王之業也,不可輕棄。然……”其余的字就看不清了。

    范增抬起頭來,道:“這是誰寫的?見解不錯啊。”

    同營的人道:“韓信寫的,又寫又改地搞了一個晚上。我們才沒那份閑心呢!”

    “嗯,是嗎?”范增將幾案上那些七零八落的殘簡一一拿過來看,不時點頭自語,“嗯,不錯,有理。”

    忽然,他拿著一支竹簡,猛地站起來,手微微發抖。那竹簡上寫著:“執戟郎中臣信昧死言:今大王……”后面的字被刮削得漫漶不清。

    范增道:“這……這原來是他給大王上的奏疏?”

    同營人道:“大概是吧!要不怎么寫得這么認真呢?”

    范增一頓足道:“糟了!昨天剛有個書呆子為了定都的事跟大王頂撞,被烹殺了。他怎么這個時候……唉!他去大王那里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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