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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辰初-《長安十二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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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張小敬左右為難的窘境,蕭規十分享受。

    他努力把身子挪過去,貼著耳朵低聲說出了一句話。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初。

    長安,長安縣,安業坊。

    在街鼓急促的鼓點聲中,李泌一撩袍角,疾走數步,徑直來到自雨亭下。他抬起頭來,毫不畏懼地盯著亭中那位大唐除了天子之外最有權勢的人,也是自己最大的敵人。對方也同時在凝視著他,只是自矜身份,沒有開口。

    李泌身后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旅賁軍的士兵們也一起擁過來。他們迅速站成一個弧形,把整個自雨亭嚴密地包圍起來。李林甫身邊的護衛眉頭一挑,拔刀就要上前,卻被主人輕輕攔下。

    李泌雙手恭謹一抱,朗聲說道:“拜見李相。”

    “李司丞有禮。”李林甫淡淡回道,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身材瘦高,面相清癯,頭頂白發梳得一絲不茍,活像是一只高挑的鶴鸛。

    李泌注意到,對方用的稱呼是他的使職“靖安司丞”,而非本官“待詔翰林”,可見李林甫已然判斷出吉溫奪權失敗,并且接受了這個結果。

    今天這位李相一直在跟靖安司作對,現在終于示弱認輸了。想到這里,李泌不由得精神一振。李林甫為相這么多年,示弱的時候可不常見——他如此退讓,果然是因為被自己擊中了要害?

    想想也是,這個幕后黑手在最接近勝利之時,在自己最隱秘的宅邸被靖安司堵了一個正著,心旌動搖也是應該的。一念及此,李泌含笑道:“這自雨亭兼有精致大氣,若非李相這等胸有丘壑之人,不能為之。”

    李林甫捋著頜下的三縷長髯,眼神一抬:“亭子樣式確實不錯,老夫致仕之后,也該學學才是。”

    從回應里,李泌感覺到了對方的虛弱,他搖搖頭,從懷里掏出一份手實,遞過去:“李相說笑了。下官已查得清楚,這里難道不是您的隱寄宅邸嗎?”

    蚍蜉曾在這座宅子里停留,那么只要咬定宅主身份,無論如何他也逃不脫干系。此時興慶宮情況未明,李泌必須敲釘轉角,把最大的隱患死死咬住,才能為太子謀求最大利益。

    李林甫接過手實略掃了一眼,抖了抖冷笑道:“不過寫了隴西二字,就成了老夫的產業?長源你未免太武斷了。”李泌早料到他會矢口否認:“若非李相外宅,那就請解釋一下,勤政務本樓春宴未完,為何您要中途離席,躲來這一處?”

    他本以為李林甫會繼續找借口狡辯,可對方的反應,卻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難道不是長源你叫老夫過來,說有要事相商嗎?”

    李泌一怔,旋即臉色一沉:“在下一直在靖安司忙碌,何曾驚動過李相?再者說,以在下之身份,豈能一言就能把您從春宴上叫走,李相未免太高看我了。”

    “若在平時,自然不會。可今日先有突厥狼衛,后有蚍蜉,長安城內驚擾不安,若關系到圣人安危,老夫不得不謹慎。”李林甫從懷里亮出一卷字條,上頭有一行墨字,大致意思是天子有不測之禍,速來安業坊某處宅邸相見,毋與人言云云。落款是靖安司。

    李泌道:“李相在靖安司安插了那么多耳目,豈會不知當時賀監昏迷不醒,我亦被蚍蜉擄走,怎么可能有人以靖安司的名義送信過來?”

    “正是不知何人所寫,才不能怠慢。”李林甫點了點字條背面,上頭留有一個圓形的洇跡,“這字條并非通傳所送,而是壓在老夫酒杯之下。”

    李泌一驚,因為太子在春宴現場接到的兩封信,也是不知被誰壓在酒杯之下。原本他推測,這是李相故意調開太子,好讓他成為弒殺父皇的嫌疑,可現在李相居然也接到了同樣的信,這頓時讓事情變得撲朔迷離。

    同時把太子和李林甫都調開春宴,這到底為什么?

    不對!李泌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可能有這種事,太子和李林甫之間,一定有一個在撒謊。他捏緊了拳頭,放棄虛與委蛇的盤問,直截了當道:

    “李相可知道,適才太上玄元燈樓發生爆炸?”

    李林甫面色一凜,急忙朝著興慶宮方向看去。可惜暗夜沉沉,晨曦方起,看不清那邊的情形。他們剛才聽見了爆炸聲,可還沒往那邊聯想。現在李泌一說,李林甫立刻意識到其中的嚴重性。

    “怎么回事?”這位大唐中書令沉聲問道,眉頭緊絞在了一起。

    李泌暗暗佩服他的演技,開口道:“怎么回事,李相應該比我清楚。您一直覬覦靖安司,還埋下眼線,引狼入室,豈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李泌這時豁出去了,說得直白而尖銳。他一揮手,周圍旅賁軍士兵立刻舉起弩來,防止這位權相發難。

    李林甫為相這么多年,腦子一轉,隨即明白了李泌為何氣勢洶洶來圍堵自己。幾個護衛大驚,下意識把主人擋在身后。他處變不驚,推開護衛,挺直胸膛走到亭邊,淡淡道:“長源,這是一個陰謀。”

    李泌忽然很想大笑,口蜜腹劍的李林甫說這是個陰謀,這是一件多么諷刺的事。

    “李相難道對靖安司沒有覬覦之心?難道不日思夜想扳倒太子?”

    李林甫雙眼透出陰鷙的光芒,唇角微微翹起:“你說得不錯。可在這件事上,若我早有算計,這時該死的便是長源你才對啊。”

    “因為在你們的算計里,我早就該死了!”

    李泌不再拘于什么禮節,上前扯住李林甫的袖子。李林甫嘆了口氣,緩慢地搖了一下頭:“你我雖然立場不同,但老夫一直很欣賞你的才干。可惜你如今的表現,真讓老夫失望。”

    “李相不妨隨我返回靖安司,慢慢分辨剖析。”

    李泌只當他是窮途末路,胡言亂語。這件事的脈絡,他已完全弄清楚了:李林甫是蚍蜉和突厥狼衛的幕后黑手,又在靖安司安插了內應。兩者里應外合使得靖安司癱瘓,綁走李泌。然后李相一邊趁機指使吉溫奪權,一邊讓蚍蜉發動襲擊。他自己為避免被波及,提前離開勤政務本樓,躲在這處宅子;同時又讓蚍蜉用李泌把太子李亨調開。這樣一來,便可讓世人誤以為這次襲擊,是太子為弒殺父皇奪權所為,將其徹底扳倒。

    誰有能力策動突厥狼衛和蚍蜉?誰對長安城內外細節如此熟稔?誰有能力把局面上的每一枚棋子都調動在最合適的位置?

    整個計劃環環相扣,縝密細致,絕非尋常人能駕馭。無論從動機、權柄、風格還是諸多已顯露出的跡象去推演,只有李林甫才玩得起來。

    這計劃中的兩個變數,一是張小敬,二是李泌。蚍蜉釣出李亨之后,原本要把李泌滅口,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在張小敬的協助下逃了出來。于是整個陰謀,就這樣被李泌拎住安業坊的宅邸,一下子全暴露出來。

    什么靖安司的字條,什么不是這座宅邸的主人,全是虛誑之言。李泌懶得一一批駁,他相信以李林甫的眼光看得出來,在如此清晰的證據鏈條面前,再負隅頑抗已毫無意義。他手執李林甫的手臂,從自雨亭出來,口中大喊:“靖安司辦事!”

    護衛們試圖擋住,可旅賁軍士兵立刻把他們兩個人圍在隊形之中。

    這時李林甫的聲音,再次響起:“長源哪,你這么聰明,何至于連這一點都想不到?這件事,于我有何益處?”

    這句話聲音不大,可聽在李泌耳中,卻如同驚雷一般。他的腳步僵在了原地,轉頭看向這位罪魁禍首。對方神情從容,甚至眼神里還帶著一點憐憫。

    李泌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非常大的錯誤,一個他一直在內心極力去回避某些猜想而導致的巨大錯誤。

    姚汝能放下酸痛的手臂,小心地將紫燈籠擱在一個倒馬鞍式的固架上,這才把身子靠在大望樓頂的擋板上,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神里卻不見輕松之色。

    李泌許諾給他配備資源,可是懂得望樓通信的人實在太少,所以他只能*。如今六街的街鼓已經響起,四方的城門也已經關閉。李泌交給他的任務,暫時算是完成了。如果想徹底恢復原來的通信能力,還得花上幾天時間,但目前至少不會耽誤大事。

    自從在監牢被放出來以后,姚汝能大概了解了一下整個長安的局勢。事態發展之奇詭,令他瞠目結舌。姚家幾個長輩都是公門出身,從小就給姚汝能講各種奇案怪案。可他們的故事加在一起,也沒眼下這樁案子這么詭異。

    姚汝能覺得胸口無比憋悶。眼前的這場災難,明明可以避免,若不是有各種各樣的掣肘,恐怕早就解決了。這么單純的一件事,為何會搞得這么復雜?眼下張小敬不知所終,檀棋下落不明,徐賓甚至在靖安司的腹心被殺害,這明明都是不必要的。

    難道這就是張小敬所謂“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姚汝能痛心地攥緊了拳頭,如果不念初心,那么堅守還有什么意義!他幾個時辰前在大望樓上憤然發出“不退”的誓言,正是不想變成一頭沉淪于現實的怪物,哪怕代價沉重。他相信,張都尉一定也在某一個地方,努力抗拒著長安的侵蝕。

    姚汝能向所有的望樓發過信號,詢問張小敬的位置,可惜沒有一棟望樓給出滿意答復。張小敬最后一次出現在望樓記錄中,是子初時分在殖業坊,然后他便徹底消失,再無目擊。

    姚汝能正在想著張小敬會在哪里,這時旁邊的助手喊道:“巽位二樓,有消息傳入!”

    以大望樓為核心,周圍劃成了八個區域,以八卦分別命名。所有遠近望樓,都豎立在這八個區域的軸線之上。巽位東南,二樓則指大望樓東南方向軸線上的第二樓。

    這些臨時找來的助手可以做一些簡單的事,但不懂信號收發解讀,這些事必須得是姚汝能*。姚汝能連忙沖到大望樓東南角,一邊盯著遠處的紫燈起落,一邊大聲報出數字,好讓助手記錄。等到信號傳送完畢,姚汝能低頭畫了幾筆,迅速破譯。

    “汝能:張都尉急召,單獨前來,切。”

    姚汝能的眉頭緊皺起來,張都尉?為什么他不回來,反而要躲在遠遠的望樓上發消息?究竟是受了傷還是有難言之隱?更奇怪的是,這個消息是單發給自己,而不是給靖安司。

    他看了一眼助手們,他們對這些數字懵懂無知,并不知道轉譯出來是什么內容。

    姚汝能迅速把紙卷一折,握在手心。張小敬的這個舉動,可以理解。畢竟他之前屢屢遭人懷疑,甚至還被全城通緝,對靖安司充滿戒心是理所當然的。

    張都尉現在一定處在一個困境內,因為某種原因沒辦法光明正大求援,只好通過外面的望樓發回信號。他一定知道,現在能解讀信號的只有姚汝能一個人,也是他在靖安司目前唯一能信任的人。

    一想到這一點,姚汝能心頭一陣火熱。他吩咐旁邊的幾個助手繼續盯著周圍的燈光消息,然后從大望樓的梯子匆匆攀下來。

    因為內鬼還未捉到。此時京兆府以及原靖安司附近還處于嚴密封鎖狀態。但姚汝能已經洗清嫌疑,衛兵只是簡單地盤問幾句,就放他出去了。

    巽位二樓位于光德坊東南方向的興化坊。這一坊一共有兩棟望樓,西北角的一樓,以及東南角的二樓,呈對角線分布。姚汝能一路小跑來到興化坊,看到許多百姓紛紛打著哈欠往回走去,坊兵們已經守在門口,催促居民們盡快回家,馬上就要閉門了。

    姚汝能一晃腰牌,徑直入坊,直奔二樓而去。那棟望樓位于一個大畜欄旁邊,欄中關滿了豬羊雞鵝,糞味濃郁。他捂住鼻孔,低頭穿過畜欄,很快便看到望樓下立著的那條長長木梯。

    他只顧趕路,沒留意身旁的畜欄里響起一陣陰沉的鏗鏘聲。姚汝能仰起頭,伸手先抓住一階木梯,向上爬了兩級,雙腳也交替踏了上去。很快他的身體攀在半空,處于全無防備的狀態。

    畜欄里的一頭豬忽然發起不安的哼叫,雞鵝也紛紛拍動翅膀,嘎嘎大叫。一把弩機從它們身后伸出來,對準了姚汝能毫無遮掩的前胸。

    砰,砰,砰,砰,砰。

    連續傳來五下弩箭射出的聲音,然后是一聲凄厲的慘叫。

    姚汝能睜大了眼睛,整個人僵在了木梯之上,一動也動不了。

    他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幾名旅賁軍士兵從外面的巷子沖過來,個個手持短弩,身后還有一個文官跟隨。他們迅速把附近全部包圍,而在畜欄里,一個人影躺倒在地,手里還握著一具還未發射的弩機。

    “這,這是怎么回事?”姚汝能不知道自己該上還是該下。

    那文官仰起頭來,揚聲道:“姚家郎君,你辛苦了,下來吧。”姚汝能覺得耳熟,定睛一看,原來還真是熟人,正是在右驍衛里打過交道的趙參軍,如今他也在靖安司里幫忙。

    “可是……”姚汝能看了眼上面,說不定張小敬還在。趙參軍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是個圈套,你還真信啊?”

    姚汝能不信,繼續爬到頂上一看,里面果然沒有張小敬的蹤跡,只有兩個武侯倒在里頭,已然氣絕身亡。他攀下樓梯,臉色變得極差,問趙參軍到底怎么回事。

    “你記不記得,李司丞跟你說過,那個靖安司的內鬼,和你有交集?”

    姚汝能點點頭,他清晰地記得李泌的原話是:“我們判斷這個內奸應該和你有交集,而且一定露出過破綻。你仔細想想,如果想起什么,隨時告訴我。”當時他還挺奇怪,為什么李司丞會一口咬定,認定自己一定知道內鬼的事。

    趙參軍略帶得意地拍了拍腦袋:“這可不是對你說的,是說給內鬼聽的。”姚汝能為人耿直,但并不蠢,聽到這里,就立刻明白了。

    李司丞其實不知道內鬼和誰有交集,所以故意在姚汝能面前放出一個煙幕彈。內鬼聽見,一定會很緊張,設法把姚汝能滅口,避免泄露身份。

    可是京兆府內外已全面戒嚴,姚汝能又孤懸在大望樓上,他在內部沒辦法下手。于是這位內鬼便利用望樓傳信不見人的特點,把姚汝能給釣到光德坊外,伺機下手。

    而趙參軍早得了李泌面授機宜,對姚汝能的動向嚴密監控。一發現他外出,立刻就綴了上去,果然奏功。

    姚汝能表情有點僵硬,李司丞這是把自己當成了誘餌。如果趙參軍晚上半步,內鬼固然暴露,自己也不免身死。趙參軍拍了拍他肩膀,說先看看獵物吧。

    姚汝能勉強打起精神,朝畜欄那邊望去。牲畜們都被趕開,可以看到一個黑影正俯臥在骯臟的污泥之中,*丟在一旁。他的背部中了兩箭,不過從微微抽搐的脊背線條可以知道,他還活著。

    活著就好,這家伙打開了靖安司后院的水渠,害死了包括徐賓在內的半個靖安司班底,間接促成了闕勒霍多的爆發,真要計較起來,他可是今晚最大的罪人之一,可不能這么簡單地死掉。

    姚汝能上前一步,踏進畜欄,腳下濺起腥臭的泥水。他伸手把這個內鬼翻過身來。這時天色已蒙蒙發亮,在微茫的光線映照之下,姚汝能看到他臉上五官,不禁大驚。

    “怎么……是你?!”

    這內鬼趁著姚汝能一愣怔的瞬間,一下子從泥中躍起,雙手一甩,把臟污飛濺進姚汝能的眼睛里,然后帶著箭傷,轉頭朝反方向跑去。

    趙參軍倒不是很著急,這一帶他都安排好了人手。這家伙中了箭,根本不可能跑掉。他招呼手下從四面八方圍過去,排成一條綿密的防線,逐漸向畜欄收攏。

    可收攏到一個很小的范圍后,他們發現,人不見了!

    趙參軍氣急敗壞,下令徹底搜查。很快就有了結果,原來這個畜欄下方有一個排污的陶制管道,斜斜下去,直通下方暗渠。平日里清理畜欄,牲畜糞便污物就從這里排掉,順水沖走。

    管道的蓋子被掀開丟在一旁,里面內徑頗寬,很顯然,內鬼就是順著這里逃了出去。

    趙參軍喝令快追,可士兵們看到管道內外沾滿了黑褐色的污物,還散發著漚爛的腥臭味道,無不猶豫,動作慢了一拍。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姚汝能率先沖了過去,義無反顧地鉆入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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