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巳正(2)-《長安十二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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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廢墟,還有濃烈的血腥味道。
無數黑騎在遠處來回馳騁。遠處長河之上,一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
他費力地直起身來,憤怒地大聲示警??沙窃車菍訉盈B疊的尸山,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回應他的呼喚。唯有一面殘破不堪的龍旗耷拉在城頭,旗桿歪歪斜斜,幾乎要斷裂中折。
咚咚咚,敵人進攻的鼙鼓響起,骨箭如飛蝗密集。這一次,只有他一個人面對……
張小敬猛然醒來,才意識到自己并不在西域,而是在長安縣的死牢之內。枷鎖牢牢鎖著自己的脖頸和雙手,連從夢中驚醒都動彈不得。
夢里那戰鼓的咚咚聲,原來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檻。他抬起眼皮,看到牢門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死牢的節級;還有一個人狹面短眉,下頜五縷亂糟糟的長髯,眼神關切。
“徐賓徐友德?”張小敬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后來送行的,居然是你?!毖哉Z之間,竟聽不出絲毫臨刑前的失魂落魄。
徐賓知道他誤會了,可也不好解釋,沖節級拱手道:“麻煩請開牢門,卸枷鎖?!惫澕壒闹鴥芍宦酝沟难劬?,像是一只不甘心的癩蛤蟆。可當他掃過徐賓右手捏著的銀魚袋,又退縮了,只得掏出鑰匙,嘩啦一聲解開牢鎖,讓兩個牢頭去卸枷。
兩個牢頭戰戰兢兢,似乎對張小敬很敬畏,緊張到怎么也拆不開枷鎖。張小敬冷哼一聲:“笨蛋,這是三扭蛇鎖,拇指得從下面扳,中間使勁。”牢頭遵其指示,咔嚓一聲,枷鎖終于裂成兩塊。兩人各執一塊,惶急站開。張小敬用余光掃了一眼節級。后者打了個哆嗦,趕緊避開眼神。
張小敬身材不高,但結實得像塊泰山磐石,額頭微凸,下有兩道短黑醒目的蠶眉。他晃動發酸的手腕,環顧左右,大聲道:“酒食在哪里?縣里置辦斷頭酒,成例是五百錢,你們可不要克扣?!?
周圍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話。徐賓彎腰進入牢里,攙住他的胳膊,低聲道:“有人要見你……”
“嗯?”
張小敬一臉詫異。原來徐賓不是來送終,竟是來撈人的?可他一個好好先生,哪兒來的神通從死牢里救人?
徐賓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催促節級趕緊辦手續。很快胥吏送下來一份文書,要徐賓簽字。張小敬一看那文書的側封就知道,這不是赦免狀,而是移調囚犯的文書,一般用于大理寺或刑部從縣獄里提調犯人——這兩處提調,可不會先給犯人除枷。
張小敬心中疑竇重重,不過此時還不是問話的時候,他保持著沉默。
徐賓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一干人等離開陰暗的死牢,回到地面。陽光從入口照射進來,在最后幾級臺階形成鮮明的光暗對比。張小敬踏上最后一級臺階,忽然停住腳步,臉上浮現幾許感慨。
這一階,是陰陽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沒想到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又回來了。
接下來是吉是兇,還不知道,但好歹多看了一眼陽光,已經值了!
張小敬旁若無人地走向一口水井,這多少有點不合規矩,但周圍的囚卒都遠遠站開,無人呵喝。張小敬鐵鉗般的雙手交替拽著井繩,很快打上一桶帶著冰碴的井水。他高舉水桶兜頭一激,冰水澆在頭上,讓他打了個愜意的冷戰,一掃地牢里的污穢和萎靡。
張小敬擱下水桶,高高仰起了頭,冰水順著發綹滴下去,隱隱從身上散發出凌厲的氣勢。此時日頭正熾,金黃色的陽光灑下來,照在他的左眼窩里。那里早已沒有眼珠,只有一道極深的老舊刀疤,在陽光下分外兇悍。
“朗朗乾坤,別來無恙。”
他舉起拳頭,向天空用力一揮。那一剎那光影搖動,刀砍斧鑿般的側臉有如金剛一般猙獰。
辦妥了提調手續,徐賓帶著張小敬匆匆出了長安縣公廨。徐賓心急如焚,連囚服都來不及讓他更換。公廨前的拴馬石前有兩匹涼州驃騎,駿馬額頭前有一條醒目的玳瑁帶抹額,這意味著兩匹坐騎可以馳行于任何一條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御道,不必受《儀制令》的限制。
兩人各自跨上一匹,張小敬問道:“去哪兒?”徐賓答道:“哎哎,咱們回光德坊的靖安司。”他看了一眼牙門前的日晷:“得盡快趕到,嗯,得趕快,得跑一刻半呢?!?
“一刻之內準到。”張小敬用無名指掃了掃馬耳,馬匹的靈敏反應讓他很滿意。
長安外郭以朱雀大街為分隔,東歸萬年縣管轄,西歸長安縣管轄,是以長安縣的監獄位于西城的永達坊,去光德坊的話,得先朝西穿過三條大街,再北上四個街口,全程得有十來里路。想在一刻內趕到,必須得策馬狂奔,不得有半點耽擱。
兩人揚鞭馳上大街,飛奔而去。兩匹高頭大馬洶洶上路,街面上無論行人還是肩輿都紛紛避讓,唯恐沖撞。徐賓的騎術明顯不及張小敬,他整個人幾乎伏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抓住韁繩,頗為狼狽。
張小敬放緩一點速度,與徐賓平齊,獨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賓勉強控制住騎姿,喘了口氣,這才開口道:“撈你出來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張小敬略感詫異,他精熟長安官府體制,卻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徐賓解釋道:“戡亂平鎮曰靖,四方無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統攝整個西都的賊事策防——這都是你進去之后的事了——他們如今正征辟賢才,所以我薦舉了你?!?
張小敬蠶眉一挑。負責長安城治安的有金吾衛的街使,有御史臺的巡使,有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尉,這得是什么樣的“賊”,逼著朝廷要另外成立一個新署來應付?
徐賓繼續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長源。他以待詔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見你?!?
張小敬“嘶”了一聲,疑竇更增,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職責是“賊事策防”,庶務必然繁劇。讓待詔翰林這種閑散清要的文官來管抓賊?這不是胡鬧嗎?
張小敬在腦子里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來了:“莫非……是那個說棋的神童?”
徐賓別有深意地點點頭。
開元十三年,有個叫李泌的七歲神童入宮朝覲。天子正在和中書令張說弈棋。天子令張說、李泌二人以“方圓動靜”為題吟棋。張說寫的是:“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倍蠲趧t開口說道:“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贝蟮锰熳淤澷p,送其入東宮陪太子讀書。
現在算起來,李泌已是二十六歲,正是雄心勃勃嶄露頭角之時。靖安司丞位卑而權重,可以積累庶務資歷,正是個完美的晉身之階。想到這里,張小敬用小拇指刮了刮左眼窩,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賢若渴,看來靖安司是惹下了*煩吧?”他說起話來,總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徐賓有些尷尬地把視線轉開,他這個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講話又太直,這兩個特點結合在一起,可真叫人受不了。
“抱歉,這個我還不能說。哎哎……等會兒李司丞會跟你講。”
張小敬哈哈一笑:“好,不問了。什么事情都無所謂,再慘還能慘過被殺頭嗎?”
徐賓的視線投向前方,臉色凝重:“這個……哎哎,真不好說?!?
就在兩人朝著靖安司奔馳的同時,曹破延剛剛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岸邊恰好立有一塊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書“永安北渠”四字。他手腳并用奔到石碑旁,背靠著碑面坐下,臉色煞白,喘息不已。
他左邊的肘部一直彎曲著,關節處露出一截黝黑的*箭尾,袖管隱有血跡。他很幸運,如果上面裝了箭頭,只怕整條胳膊就廢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動,他迅速伏低身子,用石碑遮擋住身形。在不遠處的大路上,一隊金吾衛街使的巡隊隆隆開了過來。這條路上的行人車馬特別多,動輒擁堵不堪。巡隊不得不大聲呵斥,才能分開一條路——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人會去注意河渠旁的動靜。
等到巡隊遠離,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緩緩起身。他環顧四周,正要邁步出去,突然目光一凜。遠處有一個人離開大道,邁過排水溝,正晃晃悠悠朝石碑這邊走來。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醉漢,穿著一件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濕漉漉的洇痕,走起路來一步三晃,想來喝得可不少。曹破延只得重新矮下身子去,盡量壓低呼吸聲。
這醉漢走到石碑前,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然后一手順開衩撩起袍邊,一手窸窸窣窣地解開腰帶,居然對著石碑開始撒尿。這一泡尿可真長,醉漢還饒有興致地扶住*,去沖碑上的浮土。撒完尿以后,醉漢隨手把腰帶一扎,轉身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頭,發出一聲:“噫?”
他看到,從河渠到石碑之間的堤岸上,有一串凌亂的水痕足跡。醉漢好奇地趨前幾步,繞過石碑,恰好與碑后的曹破延四目相對。
醉漢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了起來,口里說:“子美,原來你回來了哇,來來咱倆喝一杯?!辈芷蒲由斐鍪秩?,摟住他的脖子,醉漢兀自嘟囔著別鬧別鬧。下一個瞬間,石碑后傳來頸骨被拗斷的聲音,嘟囔聲戛然而止。
不多時,曹破延身著缺胯衫,神態自然地朝著大街路面走去。胡人穿華袍,在長安再普遍不過。他就這么走入人群,如同一粒沙子落入沙漠。
張小敬和徐賓抵達光德坊,恰好用了一刻時間,代價是徐賓顛丟了自己的頭巾。在經過了嚴格搜檢之后,兩人在靖安司大殿后的一處僻靜庭院見到了李泌。
這里是一間退室,素墻灰瓦,平席簡案,窗下潦草地種著忍冬、紫荊、幾簇半枯的黃竹,主人顯然沒有在裝飾上花任何心思。唯一特別的,是一臺斜指天空的銅雀小日晷,可見主人很關心時間。日晷周圍挖了一圈小水渠,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后。
徐賓交還了銀魚袋,躬身告退,只剩下張小敬和李泌單獨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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