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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鑄劍師-《滄月·聽雪樓系列(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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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鑄劍師

    “果然是好劍……”把玩許久,伴隨著一聲嘆息,一雙纖美如玉的手輕輕捧著一柄光華奪目的緋色袖劍,交還給了它的主人,“清光絕世,冷徹入骨——不過我想也只有靖姑娘這樣的人,才能壓住血薇的殺氣吧。”

    “多謝殷仙子的點品。”

    緋衣女子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將那柄短劍收入了衣袖,從旁邊刀劍林立的架子上,隨手拿了一柄長不盈尺的懷劍,細細把玩,贊嘆:“原來鑄劍也是要合天時地利的,如今是四月,所以殷仙子才鑄了這把‘國色’?”

    那柄懷劍顯然是新鑄的,剛發铏的刃口沒有飲過血,猶自生澀。

    柄上細細鏤刻著烏木的花紋,用泥金填了,竟然做一朵盛放牡丹的形狀,一旁刻了“國色”二字,帶著十萬分的旖旎與秀麗,竟不似一件兇器,反而是貴家名姬把玩的珍品。

    緋衣女子輕輕吹了口氣,將一根發絲吹向刃口,看著它無聲無息地從劍刃兩側分下,毫無停滯,眼中也閃過一絲贊嘆的表情。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劍是國色,鑄劍師亦稱國手。

    眼前的人,就是和邵空子齊名的、龍泉殷家的女鑄劍師殷流硃。

    這個女子出身于龍泉鑄劍谷的鑄劍世家,自從歸附聽雪樓之后,多年來一直隱居在吹花小筑中。

    她鑄造的利器流傳天下,專刺諸侯豪杰,所向披靡,吹毛斷發寒光逼人——然而,誰都沒有想到,這個名動天下的神秘鑄劍師,卻是一個方當韶齡的美麗女子。

    殷流硃站在熊熊的爐火旁,一身紫衣,束腰緊袖,污黑的長發在頭頂挽了雙髻,各綰一朵金色銀葉的綢花,耳邊碎發用細細的金絲編成數十絡垂墜于頸旁,眉間點了一枚赤紅朱砂,風姿綽約,仿佛大戶人家的端莊小姐。

    然而她的手指卻是纖細的,操縱沉重的錘子輕若無物,得心應手,眼睛更是深得看不見底,有如寂靜的深淵,上面映著千種流云的夢。

    “殷仙子不愧是龍泉殷家的人,鑄得如此好劍——只怕數年以后,連血薇也未必能和仙子鑄出的劍相抗呢。”

    阿靖輕輕彈了一下那把“國色”,聽著它應和而出的輕吟,嘆息,“只是,仙子鑄的劍為何都如此玲瓏精致,不盈一握?

    只有女子才適合用——如今這個江湖是男人的天下,這樣的兵器,以后恐怕不便于流傳世間吧?”

    “鑄劍只是妾身的立身保命之技而已,流傳于世什么的,無所謂。”

    殷流硃站在熊熊燃燒的鋼爐旁,掖了一下鬢角,唇角浮出一絲復雜的笑,“反正我下個月就要出閣了,做了人家的夫人,也不可能再做鑄劍之事了——一場相識,這把‘國色’就留給靖姑娘吧。

    雖比不上血薇,也可聊作紀念。”

    沉重的錘子擊落在砧板上,火花四濺。

    在清脆的打鐵聲里,阿靖收起那把小劍,看著眼前勞作中的女子,嘴角浮出一絲笑意,這樣的女子,足當得起蘭心蕙質四個字,似乎只適合在深閨毫宅里拿著銀針對著女紅,或是執著玉勺調弄架上的鸚鵡。

    然而此刻,她手里卻鋏著一條不過一尺長的燒紅精鐵,一手用重錘不斷地敲擊砧板,不時拿起來看看,又放回原處繼續煅燒。

    爐火映紅了她秀麗的臉,不一時,額頭便沁出了微微的汗。

    在等待新一輪熔燒結束的過程里,殷流硃終于得了閑,直起了腰對著阿靖嘆息:“夕影血薇,無雙利器,恐怕都有了靈性,不是光用鋒利可論的……我窮盡一生心力,只怕也鑄不出如此有靈有魄的神兵,只能鑄一些刺殺奪命用的俗物罷了。”

    她一邊說,一邊從角落的一個簍子中抓了一物上來,不顧它的掙扎糾纏,順手取過一把小刀,一刀切斷了喉嚨,掰開牙口,任清水似的液體一連串滴落在盛滿了冷徹泉水的石槽內。

    “九冥靈蛇?

    !”

    阿靖脫口低呼一聲,看著女鑄劍師手里還在不停掙扎的蛇。

    蛇嘴被掰開了,鋒利的刀子割破了蛇的牙床,毒液從腮腺中一滴滴落下,化入石槽。

    流硃不答,待蛇毒液吐盡便甩手扔掉,復又俯身拎了一條蛇來,卻是一條竹葉青。

    不知道過了多久,待一簍子的蛇都用完后,流硃轉身,從熊熊燃燒的鐵爐上迅速夾起了那長不盈尺的鐵條,迅速浸入了石槽的毒液中。

    “咝——”白霧從槽中迅速升起,宛如毒蛇忽然吐信的聲音!

    燒紅的鐵在清冽的毒液中緩緩變灰,變冷,在它徹底冷卻前,流硃快速地把它轉移到了砧鐵上,舉起錘子細細而又迅速地敲擊著,聲音宛如雷霆隆隆而落。

    阿靖只是在一邊看著,在那雙纖弱的手下漸漸成形的鐵,形狀迅速變幻著,宛如法術一般顯出一支釵子的樣式來,原來,這一次殷流硃鑄的不是劍,竟是一支簪?

    阿靖默然吸了口氣:“給誰打的,能讓你這樣費心?”

    流硃再次把一尺的長釵放入毒液淬煉,然后將一旁早已用小錘另行打好的簪面拿起,用融了的金水將兩者鍛化在一起。

    打造成形的釵子上盤繞著栩栩如生的金鳳,女鑄劍師將它從水中提出,在臺子上細細加工琢磨,串上晶珠寶石,宛如極美的工藝品。

    然而,釵子的尖端卻是極端的鋒利,泛著幽幽的黯淡的藍色,仿佛毒蛇吐出的信子。

    “我自己用的……”流硃低頭笑了,眼神里帶著幽幽的暗彩,語氣深冷詭異,“我自己出嫁時盤頭用的簪子,你說,能不好好做嗎?”

    穿好了珠子,翠華搖搖,奕奕生輝。

    然而拿起來,隨手一劃。

    “嗤!”

    生鐵打造的架子,居然被那纖弱華麗的簪子劃出一寸多深的痕跡!而且,在金釵劃過的地方,白色的鐵居然泛起了濃濃的黑色,滋滋作響,迅速地腐蝕著。

    “流硃?

    !”

    阿靖的臉色變了,脫口問,“你……莫非……莫非是用來對付南宮家的……”

    “靖姑娘。”

    流硃忽然打斷她的話,抬頭看她,輕輕道,“我幼年家門不幸,遭人欺凌父母俱亡,聽雪樓收留我五年,我與蕭樓主約定過,在有生之年鑄劍三十六口以為報。

    如今劍已鑄成,該是樓主實現諾言,讓流硃離去的時候了。”

    阿靖眼睛黯了一下,不說話。

    她知道流硃以往的一切,也知道這個女子十年來苦苦追尋的是什么。

    蕭憶情當年在殷家滿門被滅的時候出手救下了這個孤女,也就是為了利用她身負的鑄劍絕學。

    而如今,當年的誓約也已經到了完結的時刻了。

    她今天來到吹花小筑,其實也是奉樓主之命,在流硃走之前來點數鑄好的劍的數目的,對于鑄劍師的離去,蕭憶情似乎沒有任何挽留的意思。

    然而,同為女子,在她心里邊卻是存了一絲異樣的惋惜。

    “南宮家的無垢公子,似乎是真心想娶你過門的。”

    阿靖輕輕嘆息了一聲,手撫摸過架子上鑄好的一排排絕世好劍,“你記得他來樓中,第一次看見你時候的眼神吧?”

    “他是我仇人。”

    忽然間,流硃咬著牙打斷了她,一字字重復,“他是我仇人。”

    她手里拿著那支劇毒的金釵,放在眼前看著,仿佛說服自己似的不斷重復:“他是我仇人,他是我仇人!”

    然而,這樣咬牙切齒的一字一句說到后來,卻帶了一種欲哭無淚的顫音。

    嘆息了一聲,阿靖不再說話,悄然離去。

    門內,女鑄劍師仍然低聲不斷地重復著,終于忍不住掩面痛哭。

    六年前的那一幕,就如烙入鋼鐵的字,伴隨著灼熱和刺痛,刻骨銘心。

    那時候,她的名字,叫做殷朱。

    那樣凄厲的名字,血紅一片。

    紅得,仿佛是滅門時那一地的鮮血。

    滅門之日,才十三歲的她被母親塞了一卷書,拼死推出窗外,獨自踉蹌地奔逃。

    她知道母親臨死前塞入她懷里的是族里那卷《神兵譜》,那上面記載了龍泉殷家百年來鑄劍的所有心得,是族里的至寶。

    哥哥們都已經戰死了,那些可怕的敵人就要殺到后堂女眷的住所來,母親引開了那些追兵,把唯一生存的希望留給了最小的女兒。

    她手腳并用地爬出了欄桿,落到花園的草地里。

    背后傳來扭曲嘶啞的叫聲,那是親人們臨時前拼命掙扎出的最后一絲聲響。

    聽著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卻不敢回頭,咬了牙只是拼命地往外奔,想逃離那個屠戮中的血池。

    無論如何,她都要逃出去!

    “囡囡,快逃……快逃!記住,遲早有一天,要用親手打造的利劍刺入仇家心口!”

    母親最后的囑咐在耳畔回蕩,十三歲的她穿越花園的蔥蘢林木,跌跌撞撞,眼睛里全是對死亡的恐懼——報仇,暫時是來不及去想了;如今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如何才能奔出這個修羅地獄,逃脫那些殺戮和血腥。

    她瘋了一樣地奔逃,花園的后門已經很近了。

    然而,在穿過那一叢開得正盛的荼蘼花時,她長長的頭發忽然被花枝絆住!

    她哽咽著,一邊顫抖,一邊奮力撕扯著平日細心養護的秀發。

    然而豐美的長發死死地絞在了花枝上,束發的金鈴隨著她每一次用力地扯動發出清脆的響聲,仿佛死神的嘲笑。

    她心驚肉跳地頻頻回顧,望著一步步縮小搜索圈子的敵人——南宮世家的人,已然在屠戮了她滿門之后開始清掃現場,很快就要搜到這里來了。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發上的金鈴清脆地響著,每一聲都令她心驚肉跳。

    終于,她看到一個四處搜尋的壯漢霍地回過頭來,看向了這個地方。

    一眼看到花下掙扎的少女,嘴角登時露出了喜悅而猙獰的笑意,一步步地逼了過來。

    她扯著長發,滿臉是淚地顫抖著,腦海里一片空白。

    “看啊,這里還有一個!還有一個!”

    那個男人走了過來,一手揪住了她的頭發,咆哮,“還是個小姐!殷家的小姐!”

    然而,旁邊陷入殺戮狂熱的同伴沒有聽到他的喊聲,還是繼續發瘋般地屠戮。

    她拼了命掙扎,卻無法掙脫比自己強壯有力得多的那雙手。

    看到年幼女孩掙扎的模樣,那個男人眼里露出了獸類一樣的獰笑,粗壯的手臂用力一抓,只聽嗤啦一聲,她的頭發從花枝上齊齊斷裂,就如一匹極好的墨色緞子被粗暴地扯斷。

    男人把女孩拖向樹叢深處,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撲倒在地。

    她腦海里一片空白,拼命地反抗著,然而細弱的手腕根本無法推開那山一樣沉重壓上來的身軀。

    不……不能這樣!她是殷家的人,怎能被這些豬狗玷污!如果這樣,還不如方才就和母親一起死了呢!

    血在身體里沸騰,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恐懼,令她全身微微顫抖起來。

    她沒有力氣推開那個人,卻在衣襟被扯破的時候,悄悄地將舌頭放在了牙齒之間,閉上了眼睛,努力克服恐懼凝聚起全部力量,希望等下用盡全力的一咬能令自己迅速一些解脫。

    就在那個瞬間,她聽到身上的那個壯年男人發出了一聲奇怪的呻吟,不是激動,不是狂歡,而像是一頭垂死的獸發出了吶喊。

    “誰?

    !”

    那個男人壓在她身上,忽然間狂吼了一聲,撐起身子,仿佛想要站起來。

    然后,她就看到一道寒光驀然一閃,那個人的頭顱齊刷刷地被斬落下來!

    血從腔子里噴射而出,濺了她滿身。

    無頭的尸體沉重地倒下來,壓在了她身上。

    她睜大雙眼躺在樹叢里,驚駭得說不出話來,手腳冰冷。

    身邊的樹叢簌簌一動,有一個人悄然走了出來。

    “啊——”她脫口驚呼出來,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站在旁邊,執劍望著她,劍的那一端滴下血來。

    他一劍斬了那個男人,臉色蒼白地看著她,手里拿著她剛才被勾在樹上的束發金鈴索。

    她怔住了,望著這個悄無聲息地從花間走出來的少年,他……他穿著敵人那邊的衣服!他是誰?

    是來殺她的嗎?

    她掩住衣襟,拼命撐起身體,盯著他,在樹林里一步步后退。

    然而那個少年站在那里沒有動,只是低頭看了看那個被自己殺了的同伴,嘴角露出厭惡而輕蔑的表情,將滴血的劍在尸體上擦了擦,抬頭看向衣不蔽體的十三歲女孩子,眼神微微變化,似有憐憫。

    然后,她聽見他張了張口,說了一句:“逃吧!”

    呼啦一聲,有什么東西撲面飛來,驀然罩住了她。

    她嚇了一跳,定睛看去,發現竟然是一件外衫,上面猶自帶著他的體溫和飛濺的血跡。

    “穿上,快逃!”

    那個少年再度開口,不容反駁。

    來不及多想,她只是失神地站起,踉蹌著跑了出去。

    裹著那一件印有敵人家徽的外衫,她最終從滅門之難里逃了出去。

    幾個月后,她在顛沛流離中遇到了聽雪樓的靖姑娘,被她帶回了洛陽,并見到了傳說中的聽雪樓主。

    為了得到保護,她與那個人中之龍訂立了契約,為他鑄劍、為他效力。

    龍泉殷家從此被滅門,再無一人幸存,包括那個叫作殷朱的女子。

    在洛陽城中牡丹花盛開的季節里,她成了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改名為殷流硃,從此隱姓埋名地居住在吹花小筑,為那個人中之龍鑄造出一柄又一柄殺人利器,刺殺諸侯豪杰,平定武林四方。

    作為代價,聽雪樓也為她打聽到了當年她家被滅門的種種細節,包括那個放走她的少年的身份,他叫南宮無垢,南宮世家的嫡長子。

    他當年只有十六歲,然而卻已經是跟著長輩們一起在江湖上沖殺多年,為南宮世家躋身江南四大家立下了汗馬功勞。

    而那一次滅除龍泉殷家的行動中,他也是骨干之一。

    那一戰之后,殷家慘遭滅門,竟無一人幸存,而南宮家也從此確立了自己在臨安一帶的霸主地位。

    不久后,聽雪樓一統江湖,掃平了南北。

    江南四大世家里,霹靂堂雷家被滅,姑蘇慕容家遠避海外,金陵花家棄武從文,只有臨安南宮家卻安然無恙,順利地成為聽雪樓在南方的最大分舵,執掌了長江以南的半壁河山。

    而那個花樹下的少年,也已然在六年后成為武林里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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