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那年冬月,祖父應詔入京,大姐蘭君出嫁,母親私下跟父親商議,想趁著送嫁之便,干脆一塊去京城老宅住一陣子,正好幫大哥采辦彩禮。 我知道她的私心,她是聽說長寧的舅爺家進了京,想趁機去疏通關系,長廷表哥還沒定親,她在祖母跟前嘀咕了很多次,想讓四姐嫁過去,奈何祖母一直沒應聲。 原本以為她的想法又要落空,因為祖母和孫媼談起她,總說她異想天開,不想居然真就成行了。 不但大哥和四姐,連我都被允許跟過去——祖母說,既是想去,就都帶過去吧,也讓孩子們見見世面。 那是我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離開榆州,讀白長氏的“千里行”時,里邊說京畿之地是“十里一亭,五里一崗”,我覺得太夸張,怎么可能真在五里設一崗!所以臨近京畿時,我跟小七趴在車窗里往外看。見外頭每隔一里地便會設一根木樁子,過了五根就會有一個四角亭,上頭掛著兩個大燈籠,燈籠上寫著一個大大的“衛”字,小七在旁邊感嘆道,原來這么早就有了路燈,我不懂何為路燈,也沒問她,她偶爾是會這么胡言亂語的。 因為我身體不好,所以到了京城后,母親只帶著四姐出門。 四姐十四了,按理早該許人家,可母親覺得她生的福相,又有才學,應該嫁個貴婿,于是拒絕了好些上門提親的媒人。 進京的半個月后,有天早上,祖父突然讓人把香案抬到了院子里,全家人跪在香案前,聽一個穿紅袍的人念了一大段聽不懂的話。 那一天,我們家特別熱鬧。 沒過多久,祖母就帶我們去了舅爺家,在那里,我第一遇見他。 我無數次想,如果我有四姐的才學和年紀,有小七的容貌,是不是他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可惜,那會兒我什么也沒有,甚至沒有一個好的身體。 我記得很清楚,他當時穿了一身月白的長袍,一本正經地坐在椅子上,舅爺跟他說什么,他都能對答流利,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包括我。 他大約是這世上最聰明、最好看的人了吧? 他叫莫長孟,大哥告訴我的,說他是莫家的旁支,原本連莫家的家學都進不了,是舅爺有次在喜宴上看到他的字,特批他進的家學,還給他取了個字——仲生。 匆匆一瞥,他不認識我,我的人生卻從此圍繞他而展開。 那年我十歲。 從見到他的第一天晚上,我再也沒把小七端來的藥偷偷倒掉,并開始認真學起女紅,即便手指被扎成蜂窩,也不再喊疼。讀書寫字也認真起來,每天須得練上三張字才敢睡覺。 因為……因為他很優秀。 可惜,他還是定了親,因為他比我大六歲。 第二次見他是在長寧,那年我十四。 他的未婚妻病故了,而四姐也沒能跟長廷表哥定親,舅爺覺得對不住祖母,便說起他,夸他才學好,樣貌佳,將來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祖母卻猶豫了,一來他之前定過親事,二來他母親出身不大好,怕將來婆媳間相處不來。 那一夜,我窩在被子里哭了半宿,心儀的人突然變成了姐夫,那種感覺真是生不如死。小七以為外頭下雨,忘了關窗,半夜爬起來,卻發現是我把被角哭濕了,她嘆口氣,鉆回被子里。 我們倆臉對臉躺著,她問我:是不是喜歡那個莫長孟? 我驚訝的要命,問她怎么看出來的? 她說瞎子都能看出來,隨即跟我說了一句話:雖然說出來未必有用,可不說出來,肯定是沒用。 我能嫁給仲生要感謝兩個人,一個是小七,她勸我盡早告訴祖母。另一個是不知該叫姐夫,還是妹夫的李楚,他先是娶走了四姐,后又帶走了小七,算得上是我的恩人了。 出嫁那年,小七讓人從京城給我送來一只紅絲線編得鴛鴦結,新婚之夜,我偷偷把它系在尾指上,另一端纏著他的尾指。看著兩人的尾指被一根紅線連著,心里說不出的高興。 我知道他并不那么喜歡我,我長得不丑,卻也不算多好看,我讀過書,卻做不到出口成章,我會女紅,會做菜,然而都不出彩,我學了所有我能學得東西,最后發現沒一樣能讓人另眼相待。 與他相比,我形同螻蟻。 我吃蘭鴛的醋,與其說是嫉妒,不如說是羨慕,羨慕她能在他跟前自由自在的做自己,哪怕是丑態百出。 我卻沒辦法,甚至于生了文哥兒之后,都沒法子在他面前徹底放松。 小七說我錯了,開頭就錯了,把自己放在了最卑微的位置,做人可以卑微,但是骨子里不能卑微。 道理我都懂,可我卻不知道該怎么做,面對他時,總讓我自慚形穢,因為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一丁點的優點。 心說算了,反正已經是他的妻子,就這么過下去也挺好,哪家夫妻不是這么過來的? 直到發現他還留著之前那位未婚妻的信物……我才知道他和那個她是青梅竹馬,才知道他為什么每年二月十九都會去桂陽,即便在外地回不去,也會在桂樹下焚香祭悼。 到這會兒我才乍然明白,不是他對我不挑剔,是對任何一個成為他妻子的人都不會再挑剔。 那之后,我生了一場病,祖母擔心他們家照顧不好,就把我接回了身邊。 那是我出嫁后過得最平靜的一段日子。 每日早晚,定時陪文哥兒去后園的梅林里散步,白日里則陪著祖母喝茶、聊天,晚間窩在孫媼處做針線,偶爾幫孫媼算算祖母莊子里的收成。 除了他,其實我還有很多事可以做。 病好了,他把我們母子接回莫宅。 從這時開始,我們之間像是什么都沒變,又像是什么都變了—— “夫人,快晚飯的點了,要不要去前邊叫姑爺一聲?”青菲來問。 看一眼時漏,已經酉時末了,西院那個怕是早就在二門上等著了,用不著我費事,“都這個點了,不過來就是不來了,把院門關上吧。”放下筆,伸個攔腰,自打小七去了嘉州,跟她合股的那幾間綢緞店的生意卻越來越好,賬目都落在了我一個人頭上,特別到了年節盤點時,好幾摞賬本都要一一對清,實在有些吃力。 見我捶肩,青菲伸手過來幫忙捏了幾下,“都僵了,姑奶奶剛讓人從嘉州送來的藥包,要不泡個熱水澡吧?連著忙了好幾天,也該松快一下才好。” “行,你去準備一下,總歸下午吃了不少點心,這會兒肚子里也沒空。”信里跟小七抱怨了幾句手腳涼,她讓人帶了好些藥包來,說是自己試了,特別管用。 去里間梳頭換好衣服,浴房里也差不多都準備好了,大冷的天,泡個熱水澡的確全身舒暢。要不是怕泡久了暈眩,真想在里頭多呆一陣兒。 “別說,姑奶奶薦的那位劉太醫真是會調理人,這才吃了不到半年的藥,不但氣色好了,身上也豐腴不少,看來往后還得按時吃。”青菲一邊梳頭,一邊夸那劉太醫有能耐。 “姑奶奶那是個會享福的性子,別的不說,這些吃的用的找她問準沒錯。”紅玉在旁邊接茬,順手往我肩上披了條披肩。 忽聽門口有動靜。 “回大奶奶,大爺來了。”是外頭看門的丫頭。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