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千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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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傳出,納蘭述和君珂的腳步都頓了頓。
然而兩人都沒有回頭,君珂一拉納蘭述的衣袖,本半轉身的納蘭述,又將身子轉了回去,兩人好像沒有聽見這句話,跨出門外。
少年男女輕捷的背影融入初冬微微衰敗的背景,為天地間的蕭瑟提亮顏色,身后華堂寂寂,明燭微光,深紅錦氈上那長衣風流的男子,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從知府別業出來,兩人一路沉默,穿花過樹越池塘,步子越來越快,氣氛越來越安靜。
走了大半天,終于在看見遠遠一處村落時,納蘭述突然住了腳,一把拉回還在埋頭向前走的君珂,道:“你為什么不問我?”
“啊?”君珂愕然轉頭。
“你為什么不問我那個未婚妻。”納蘭述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
君珂抬頭,那少年倚一株柳樹,身姿也超拔若柳,一雙星辰海一般的眸子,倒映前方寥落村莊,和村莊前她有點茫然的影子。
雖然納蘭述沒有沉臉也沒有怒氣,但君珂覺得,他似乎在生氣。
到嘴的一句“你未婚妻我有什么資格問”因此硬生生咽下去,她笑,無辜地看著他,道:“你的私事,你愿意自然會告訴我。”
君珂自以為這句話說得得體且有教養,符合現代社會所要求的分寸有度的人際距離,不想納蘭述聽見這話,原本維持的正常表情,唰地就垮了下來。
“戚真思!”他突然退后一步,揚頭一喚。
“我來也!”聲到人到,聲音還在頭頂上,君珂抬頭上望,突然一張臉唰地從柳樹上倒掛下來,直逼到她面前。
君珂被那張突然落下的臉驚得向后一退,那少女已經一個翻身落地,一本正經答應納蘭述:“屬下在!”
“我有未婚妻?”
“回主子,有的!”
“什么時候有的?”
“不出兩月。”
“籍貫,人氏?”
“左相姜哲三房嫡女姜云澤,燕京仕女第一,姜太后心尖上的寶貝兒,受封凌云郡主,和您非常門當戶對。”
“笑話,姜哲為文官集團之首,姜太后出身寒微,因為是陛下親生母親而受封太后,多年來欲圖扶植皇三子為帝,和沈太后沈皇后水火不容,各有掣肘,這么個門第家世,冀北王府怎能聯姻,那豈不是要卷入姜沈二氏皇位之爭?父王母妃怎么想的?”
“回郡王,那是因為,如果你不娶姜云澤,你就得娶那個全大燕都知道非你不嫁的正儀公主,這位更好,開國英烈之后,兩宮太后義女。全燕大將,早先都是她父親麾下之兵;全燕之兵,幾乎都出于她向家門下,娶了她就像娶了大燕一半軍權,冀北本就兵重,再這么的你叫陛下怎么能睡得著?雖然娶姜云澤陛下也有點睡不著,好歹那是文官勢力,不涉軍事,睡上半夜還是一夜無眠換你你選哪個?這叫兩害相權取其輕。”
“我為什么不能娶個一無勢力的女子?陛下豈不就能睡上整夜?”
“郡王,您的愿望真是無比美好。您娶個一無勢力的女子,陛下是能睡整夜了,咱們冀北王府可就睡不著了,藩王雖然權重,但由于祖規,對朝政插手余地很小,歷朝和文官勢力也水火不容,娶姜家郡主,意味著文官勢力從此不會再成為掣肘,朝政動向有所掌握,而且皇太子雖是沈家人,皇太孫卻和姜家交好,據說有意娶姜家長房嫡孫女為妃,相比勢力燙手的正儀公主,姜家郡主對冀北的用處反而還大些。郡王,你知道的,咱們藩王,不可站隊太早太明顯,但也不可毫不站隊,不然遲早成為孤家寡人,哪位上臺都會先將咱們視為眼中釘,到時候,吃得消么您。”
“冀北兵重,本就是皇族眼中釘,若不是指著冀北雄兵給擋住關外羯胡和西鄂蠻人,又顧忌著堯國,早就不知道玩了多少花招去,如今冀北聯姻文官集團,是不是怕還不夠樹大招風?”
“正因為冀北兵重,做或不做都是皇族眼中釘,所以,還不如去做!選擇最利于自己的籌碼!”
一陣沉默。
半晌戚真思向后退了退,謙恭地一低頭,“郡王,以上,都是屬下轉述王妃的話,可不是屬下的看法,另外,王妃還有句話,您聽不聽?”
納蘭述吸一口氣。“說。”
“納蘭!”戚真思昂起頭,雙手交疊,蹲在石頭上,四不像地學著成王妃的姿態,“你便雄辯滔滔,也不過出于私心,你捫心自問,母親和你辯駁的這些話,是不是本來也就是你心中所想?如果要娶世家女的不是你,是別人,你是不是也贊同母親的看法?”
又一陣沉默。
半晌納蘭述冷笑。
“那是,雄辯滔滔不抵鐵壁銅墻,你回去告訴王妃,凡是我不知道的婚約,都不作數。”
“回主子,那是您的私事,我們管不著。”
“那我的私事你為什么都知道?”
“回主子,知道是出于對您的關心。”
“那你管一次。”
“回主子,不管是出于我等的職責。”
君珂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覺得看見納蘭述碰壁實在是件難得的妙事。
她這一笑納蘭述臉色更不好看,霍然甩手就走。
君珂傻眼,揚聲喚:“你去哪里?”
“放水!”
君珂摸摸鼻子,心想糟糕了,惹郡王殿下生氣了,唉,要不要面壁十分鐘以示懺悔?
頭頂一陣簌簌響動,樹上刷刷倒掛下七八張臉,黑的白的丑的漂亮的,大部分年紀不大,但神情都彪悍自如,齊齊挑眉瞇眼,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瞅著她。
戚真思還蹲在她對面的石頭上,托著腮,眼神十分不懷好意。
“一刻鐘。”
“半刻鐘。”
“我說,馬上。”
“快了快了,臉紅了。”
“呸,臉紅,又不是眼睛紅!”
“這么多人,哪里出得來呢,要不要避開?”
“避開還怎么知道什么時辰?”
一群人掛在樹上議論紛紛,一堆聒噪的大蝙蝠似的,君珂聽得莫名其妙,戚真思好心替她解釋,“喏,他們在打賭你會在多長時間內哭出來。”
“我為什么要哭?”君珂挑眉。
“郡王要娶妻,老婆不是你。”戚真思笑得開心。
“他的妻子從來不會是我。”君珂坐下來,伸個懶腰,“早在當初王府寢殿上,我就和王妃說過,君珂一生只求自由,但愿永和皇家無關。”
“這世上所有的但愿往往最后都變成不如所愿,正如這世上所有的希望往往最后都變成大失所望。”戚真思發表完哲思,扭頭,認真看君珂表情,“喂,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君珂無奈望天,心想這古代丫頭怎么比現代大媽還八卦,左右望望,道:“人多。”
戚真思立刻會意,立起,大喝:“郡王放水,還不趕緊去伺候!”
嘩啦一下人跑了個精光,只有一個青衫少年巋然不動,面無表情從戚真思面前悠悠走過。
“人都走光了。”戚真思望向君珂,直接無視轉來轉去的晏希。
君珂抿抿唇,聰明地不問怎么回事,嘆了口氣道:“戚姑娘是嗎?你真要問個水落石出?那我可不可以先問問你,你們據說是堯國人,首先忠于王妃,你既然知道我和王妃的約定,如今我和郡王同行,你們怎么不驅趕我,也不匯報王妃呢?”
“你聽過一句話沒有?”戚真思不答反問,“龍傾碧海,花蘊檀香,妖狐設千窟,青鳥抉人眸。這是暗中流傳于燕京貴族之間的隱語,青鳥,翱翔在天,看似飛騰無際,其實一轉頭,便可以抉了人的眸去。”
“我們是堯羽衛,我們是青鳥的羽毛。”她笑,“真正的一生依附,只在于他。”
君珂點點頭,轉首看看納蘭述離去的方向,道:“你們生來是青鳥之羽,足可依附,但是有的人不能,就算硬要依附上去,也會被外力大力拔去。”
她笑了起來,悵悵地,輕輕地,像風里流動的云,“所以我不要做被人拔來拔去的鳥毛,如果有一日,我能做同樣飛翔在天的云,我再將答案告訴你。”
戚真思忽然轉頭,認真凝視著她。
這女子平時笑容和他主子一般散漫,然而真正看人時,尖銳得像從雪地里剛剛拔出來的針。
“云會被風吹散。”
“或許。”君珂微笑,“但風也有被云裹住的時候,世上沒有什么事物永遠強大或弱小,大象也有被螞蟻咬死的時候,只要你足夠勇敢。”
她笑看對面若有所思的戚真思,這女孩子大不了她幾歲,瓷白肌膚,一雙眼睛是少見的淺褐色,額頭有一角靛青的紋飾,半掩在發內,看不出什么形狀,只那盤旋往復深青一筆,便將她容貌給人的清淺柔和印象瞬間掩去,換了野性和錚然,發質也黑而堅硬,梢頭硬硬地翹著,她周身的氣質也一樣矛盾,張狂又嚴謹,自如又冷酷,眼神隨意落過來,力度雄沉,像一拳搗在了地板上,騰起淡淡煙灰。
戚真思也在打量君珂,覺得這優雅嬌小的姑娘,其實也是個有力度的女人,隨即發現君珂的眼光,不肆無忌憚,分寸溫和,卻讓人一接觸便心中一慌,像剎那間在那樣的目光下融化透明,一泊水般灘在她腳下。
戚真思不習慣這種感覺,立即收回自己審視的目光,換回嬉笑模樣。
“可是。”她閉眼,握拳,搗心,“心痛啊,失落啊,憂傷啊,硬撐著很痛苦啊。”
“歇著吧你!”君珂推她一把,站起身,卻見一隊農人拿著紙錢,從她面前走過。
“頭七了,燒紙去。”
“阿三命苦,剛娶了媳婦就……”有人在抹淚,攙著個臉色憔悴的婦人。
“這真叫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有人憤然用木杖敲地,“咱東王村百年來安居樂業,憐老恤貧,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如今這是造了什么孽,老天都要降罪!”
君珂看著那幾人過去,想起先前納蘭述和沈夢沉對話,提起的鄉人莫名死亡事件,心中一緊。
東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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