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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人心明暗-《守寡失敗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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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宿耕星埋頭吃飯,沒給任何說話之機,岳欣然便作不知,與宿應白、阿奴一長一短說著話,慢慢吃起來。

    宿應白這孩子果然極是聰慧,在十里鋪匆匆一面,他只知道岳欣然夫家姓陸,卻念念不忘報恩之事,只是一直無法打探。直到今日他自族學念書歸家,卻遠遠看到那位曾有恩情的陸夫人與叔祖一道往田間而去,叔祖一貫教導極嚴,未識詩書前絕不讓接觸稼穡之事,他不敢往田間去,便在家守候。哪曉得只有叔祖一人歸來,他急切間連忙將前事說了,才有宿耕星去而復返之事。

    宿應白點頭道:“我現下曉得夫人還居司州之位,下次定要去亭州城登門道謝!”

    岳欣然搖頭笑道:“今日見面,你已經道過謝啦,你年紀還小,阿奴也還年幼,不必講究這些。好好念書,他年你若能長成頂天立地的君子,便也不枉相識一場?!?

    宿應白連連點頭,此時席間大家已經吃得差不多,宿耕星放了碗筷,瞧了宿應白一眼嫌棄道:“你現下這小身板,登門道謝都被人嫌棄!叫你好好讀書識字,好好吃飯多長個兒!你這位恩人將來若是缺個人挑水,你起碼也能幫上忙不是!現下你能頂個什么事!”

    岳欣然:…………………………

    明明是一番勉勵,這宿耕星就是能將話說得如此難聽,也是能耐。

    然后,岳欣然開口道:“宿先生,我此來有事相求,可否借一步說話?”

    宿耕星不甚耐煩便要起身離去,宿應白連忙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叔祖!我現下幫不上陸夫人的忙,可否有勞叔祖聽一聽陸夫人所請?”

    宿耕星抬手給了他一個爆栗,終是沒有徑自離去,而是冷冷道:“你不必啰嗦什么,我只說一條,我先時自亭州去職時便說過,我此生不愿再為那些蠅營狗茍之事踏足官場那等污濁爛地!你若有這空閑,另尋他人來得更快,不必在此浪費功夫!”

    這番話極不留情面,席間登時一寂,此時夜色已深,人聲突然安靜,周遭蛙叫蟲鳴便陡然清晰傳入耳中,氣氛一時緊繃。

    馮賁等人俱難掩面上不滿,司州大人此番親臨,甚至挽了袖子親自下地,其意之誠,眾人皆見;更不必說,還有對宿氏兄妹的相救之恩在前,更有結交的前緣,這宿老兒真是太不識抬舉!

    宿應白這半大少年聽得倒懂不懂,但陡然緊張的氣氛叫他擔憂地朝岳欣然看去。

    岳欣然面上神情不變,在這夜風星空之下,她口氣卻是極為相宜的舒緩平和:“宿先生,我自亭州城一路南來,官道之旁皆是荒草白骨,所經村落十九敗落,田地更是悉數拋沒,應白與阿奴的模樣您先時往十里鋪定是見到的,可放眼望去,茫茫亭州,所有百姓皆是一般悲苦,百姓何辜,叫人如何忍心?”

    宿耕星猛然一掀桌案,一指岳欣然暴然怒喝:“你問我何其忍心?!哈!你們這些尸位素餐之輩,竟有臉來問我!到底是誰將亭州局面弄到如今這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百姓何辜?!你竟能說得出百姓何辜的話!夜晚閉上眼睛,聽著百萬亭州百姓的凄厲哭號,你們可能安心睡得著?!竟還敢來問我!”

    陪坐的宿氏族人已經被嚇得怔在原地,宿耕星脾氣不好族中皆知,可是這樣大的火氣,他們誰也沒有見識過。馮賁等人更是已經崩緊了肌肉,若是宿耕星敢唐突大人,休怪他們不客氣。

    岳欣然卻曉得,宿耕星這一腔怒火早就憋了不知多久,不是沖著自己而來,卻是沖著那個曾叫他失望透頂的亭州官僚體系。

    甚至聽到這番怒罵,她的心中反而多了一番篤定,反而道:“宿先生,喝罵怒斥又有何用?亭州局面糜爛至此,亭州百姓凄慘若此,你我同座,若說罪責,誰又敢說逃得過?”

    宿耕星聽到這話,簡直氣笑了:“老夫當初早就說過!若要與北狄對陣!務要耕者有其田,百姓有米糧方才供應大軍,分明是方晴那死鬼聽不進勸在前,宋遠恒那匹夫剛愎自用堅壁清野在后!”

    岳欣然打斷他的話道:“所以宿先生覺得自己辭官歸隱,就沒有責任了對嗎!反正宿先生眼前所見桃源縣,男耕女織田園安樂,大可以騙自己眼不見便心不煩,不必去想整個亭州如今的水深火熱,便可以不去想自己可能負有的責任,甚至可以理直氣壯地指責別人,自己不必有任何負擔!”

    宿耕星氣到額角青筋再次跳動,可不知是否岳欣然的話觸動他心中陰暗一角,一貫語不饒人的他竟一時語塞,找不到話來駁斥。

    宿應白小臉慘白連忙去扶他:“叔祖,叔祖!”

    岳欣然卻是離席,鄭重一禮到底:“宿先生,我方才那番話太過無狀,指責亦是無端,還請見諒。若有誰該為亭州如今的局面負責,有許許多多人,卻最不該指責于您,您已經盡力回護桃源一地的安寧?!?

    那樣的歪理邪說,其實就是道理綁架,強加責任,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岳欣然道歉,宿耕星的氣消了下去,卻不知為何,他滄桑面龐上流露出少見的頹然:“行了,你莫要說了,我是不會再回官場了……”

    那些利用,那些背叛,那些勾心斗角,他不想再去周旋。

    他再多的為百姓的考慮,到了那些地方,只會變成他們攻詰、壓榨百姓的手段。

    這些年,他看得越多,便越覺得越是齒冷心寒。

    世間萬物,皆有其時,不論什么樣的地界,春花秋實,應天而萌,依地生發,宿耕星看來,皆有其本真天趣,唯有官場那樣的地方,生出的罪花孽果,污濁世間,叫他多想一下都覺得惡心。

    宿耕星吁了口氣,看著天上的星子,第一次平靜下來,不帶任何脾氣地道:“我不知道你此番前來,是不是和那些人一般,又是想圖謀什么,我已經這般年紀了,不想再成為誰手中的棋子,去壓榨百姓,成為誰手中的木偶,去擺弄庶民,更不想成為誰手中的刀劍,卷進那些腐臭不堪的爭端攻詰里,你們休息一晚,便回去吧。”

    然后,他轉身緩緩離去,背影都因為佝僂而顯得矮小遲緩,這一位宿先生,實在算不得年輕了。

    岳欣然上前一步:“宿先生!如今亭州百廢待興,我初任司州之職,正在肅清吏治,確是需要人帶領亭州百姓安心農耕,如今正是春耕之時,經不起半點耽誤。您或許已經看過太多官場的黑暗污濁,但是,我懇請您,哪怕是為了亭州百姓,請對世道人心燃起最后一點信任與光明,我不是先前那些官員,鎮北都護府也絕不是先前那樣的官府!我心如此,天地可鑒!”

    宿耕星腳步一頓,聽完岳欣然這番話,卻只是擺了擺手,便不再多說,繼續前行。

    就在此時,忽然門外傳來急促的拍門聲:“三伯!三伯!官府有人,十萬火急來尋!快開門!”

    宿耕星皺眉轉身,門被宿氏族人打開,火把掩映之下,依舊可以看到幾個縣衙官服的人,為首一人看到岳欣然,大喜過望地奔過來:“司州大人!都護府急函!”

    卻是秦大,因為這封急函,下半晌帶了急令自鎮北都護府追來,他抵達桃源縣時,城門已關,雖有鎮北都護府的令牌,卻也因為都護府新立,花了一番極大的力氣,還是因為他對原州牧府極為熟悉,才能說服桃源縣衙派人一道尋到宿耕星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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