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他頓了一下,低聲道:“我一個人在家里畫設(shè)計圖,你和朗朗都不在,家里突然就冷清下來。從前我都是一個人,倒從來沒感覺到冷清?!庇终f,“我明天下午過來。” 我說:“你……其實不用過來,你過來也沒什么事兒,我又要上課,這周邊的旅游景區(qū)也還沒開發(fā)出來,你過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安置你?!?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不是想我了嗎?我過來讓你看看?!? 我咳了一聲:“你的臉皮還可以再厚一點?!? 魯花村小有一個小鍋爐,方便學(xué)生中午帶米蒸飯,我們住的招待所離學(xué)校不算近,支教隊隊長體恤下情,每個人都給發(fā)了個鋁制飯盒,跟學(xué)生們一道在學(xué)校蒸飯吃。我和周越越在午飯時間逡巡了幾間教室,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帶來的下飯菜要不是黑漆漆的豆豉要不就是黏糊糊的腌蘿卜干,有點心酸,把我們倆帶的菜全分給他們了。 顏朗自告奮勇地要把自己小飯盒里的菜也分出去,被周越越制止:“我們是大人,一兩頓不吃肉沒什么,你現(xiàn)在正在長身體,湊什么熱鬧?!鳖伬蔬叞亚嘟啡饨z往一個小妹妹飯盒里刨邊說:“哦,我最近正好要減肥?!毙∶妹妹H坏乜粗?,半天,怯生生道:“哥哥,老師講的,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顏朗把對方裝菜的罐頭瓶子拿過來,往自己飯盒里扒拉了兩勺子豆豉,道:“看,你不是隨便要我的東西,是我想用青椒肉絲換你的豆豉。”我揉了揉顏朗的頭發(fā)。背后突然有人道:“你把顏朗教得很好?!? 我手一緊,顏朗僵著脖子呲聲道:“顏女士,別緊張,放輕松,先把你手從我頭皮上挪開,放輕松,啊,別扯我頭發(fā)?!? 我放手在顏朗腦門上彈一個爆栗,警告他不要沒大沒小隨便挑戰(zhàn)我這個當(dāng)媽的威信,隨后轉(zhuǎn)身,極為鎮(zhèn)定地和站在教室門口的林喬打招呼:“沒想到還能在這兒碰上,真是巧得很?!? 他扶了扶眼鏡:“也不算巧,院里組織送醫(yī)療下鄉(xiāng)活動,為了方便,和你們那邊學(xué)生會的支教活動都聯(lián)系的同一個地方,今天下午剛好過來給這個小學(xué)的孩子們做體檢?!? 我一看他身后,果然還跟了幾個扛器材的小伙子。 周越越松了口氣:“這么說今天下午全校體檢不用上課了?” 我奇道:“不用上課你這么高興,這種事不一般都是學(xué)生比較高興嗎?” 她扭捏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地躊躇道:“我……可能還是要先備一下課……” 林喬身旁一個卷發(fā)姑娘笑道:“課還是要照上的,我們是一個班級一個班級體檢,項目也不多,輪到那個班的時候老師停一會兒就好了。” 周越越立刻傾身向前和卷發(fā)姑娘商量:“你看你們能不能把體檢的順序這么排一下,第一堂課先查五年級,第二堂課查二年級……” 周越越和卷發(fā)姑娘討論得熱火朝天,而此間我和林喬再沒說一句話。仿佛正因上個星期在他和韓梅梅面前歇斯底里發(fā)泄一場,多年積郁得以紓解,以至胸襟豁達許多,看到他也不再有什么特別情懷,還能抽空觀察觀察他的臉色。也許是光線原因,他的臉色比上一次醫(yī)院里所見還要白上幾分,人好像也瘦了一圈。但如今這個世道男生也開始流行骨感美,說不定人家是在減肥,想到此處,也就不再深思。 很快,接待老師匆匆到來,寒暄了幾句之后將他們領(lǐng)往另外一個教室。他本已轉(zhuǎn)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望我:“身體好了?”他穿著駝色大衣,系著很厚的圍巾,立在教室外陰霾的天空下,像一株長在北極的棕櫚,當(dāng)然北極沒有棕櫚,假如有,一定又挺拔又脆弱,就像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有勞你費心。” 他們走出很遠,我忍不住嘆氣:“真是見鬼了,在哪里都能偶遇?!? 周越越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壓抑自己。 周越越拍怕我的肩膀:“你真相信這是偶遇?人一輩子,外遇容易,偶遇可不易,還要短時間偶遇這么多次?!? 我抱著純學(xué)術(shù)的心態(tài)和她辯論:“也許,這就是人家說的緣分呢?” 周越越嚇一跳:“媽呀,偶遇這么多次,這得要多大的緣分啊,有這樣的緣分,你們早到民政局登記結(jié)婚了,還偶遇個什么勁兒啊。” 我反思片刻,覺得她說得有道理。 臨上課前,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地方方圓五十里只有一間招待所,而秦漠來后,我勢必不能讓他住得太遠,也勢必不能讓他和我同住一個屋檐下,這時候,除了再打個電話勸他不要過來,還有沒有什么別的辦法可行??蓻]等我電話過去,他已經(jīng)電話過來。電話里帶來不好的消息,說他母親急癥,在家中暈倒,他得立刻回美國一趟,沒有辦法過來看我了,定了下午的機票,到洛杉磯再給我電話。電話里聽不出他的聲音有什么波動,但可以想象,他和他母親一向感情好,此次生病,竟然還暈倒了,他一定很著急。我這么一想,掛斷電話后又對自己的想法疑惑,他什么時候和我說過他和他母親感情好來著? 自從掛斷秦漠的電話,我就一直心神不寧,想起老人常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覺得今天下午還會再發(fā)生點別的事,并且大有不發(fā)生就不能心安之勢??芍钡较挛绶艑W(xué),也沒有大事發(fā)生,只是天空淅瀝下起小雨,雨勢逐漸變大,終于演變成不打雨傘就不能回去的態(tài)勢。 周越越第二堂課上完就先回住處忙著備明天的課了,沒有趕上這場冬日里難得的大雨。我從住校的學(xué)生那里借到一把破舊雨傘,前去三年級教室?guī)ь伬驶卣写?,還想著這樣大的雨,山路一定更不好走。 推開教室門,幾近腐朽的木頭發(fā)出潮濕的味道,目所能及之處卻一個人也沒有,挨著其他教室一間一間找,仍然沒發(fā)現(xiàn)顏朗的身影,我想也許是跟著住校生們回宿舍了,打著傘趕緊朝對面的宿舍跑。住校的孩子們正抱著飯盒坐在各自床邊吃晚飯,看到我時,不約而同顯現(xiàn)出一副茫然神態(tài),其中一個小男生聽我打聽顏朗的下落,鼓了半天勇氣,怯怯地說:“我們班劉強的媽媽病了,顏朗跟著劉強一起去山里給他媽媽采草藥了,第二節(jié)課就走了,他們和校長請了假的……” 我心里一緊,看著窗外瓢潑的大雨:“你們有誰知道劉強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下面有稍微大點的孩子答了一句:“齊老師知道,齊老師今天值班,我剛剛還在辦公室看到她了?!? 在辦公室找到學(xué)生口中的齊老師,我和她一起冒雨趕向劉強的家。齊老師一路安慰我:“山里人靠山吃山,生了病都習(xí)慣弄點花花草草煮湯吃,我們這兒的孩子從小就去山里采藥,都是很有經(jīng)驗的,你不用擔(dān)心,說不定他們現(xiàn)在正在劉強家里,雨太大才沒及時回來?!? 我勉強嗯了一聲,想開口卻不能說出別的話,冷雨打在路旁不知名的老樹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像緊緊敲在心坎上。我只知道不停往前走。齊老師在后面囑咐我:“顏老師你慢點,小心路滑?!痹谒膰诟缆曋?,我一分心就摔了一跤,幸好被一棵臥倒的枯樹纏住,才沒有滾下山坡,手機卻從口袋里掉了出去,眨眼隱沒在坡下的草叢中。 齊老師驚魂未定地將我拉上來,再次保證:“顏朗不會有事的,多半就在劉強的家里等著你,顏老師你走路小心些。” 半小時后,我們趕到劉強家門口,天已擦黑,推開院子里的籬笆門,正屋的門窗透出一點如豆火光,有人正從屋里出來,我脫口而出:“林喬?!? 他走近幾步,目光似在辨認,但半路上我那跤摔得太狠,全身上下都是稀泥,讓他很難辨出我是誰。 我又喊了他一聲:“你怎么在這里?” 他愣了愣,終于根據(jù)聲音認出我是顏宋,右手抬起:“你臉上身上都是怎么回事?”我本能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在半空中頓了十來秒,被雨水打濕,泛著冰冷的白光。 我抬起袖子邊擦臉邊客套:“沒什么,剛才不小心絆了一跤,你在這里做什么?” 他順勢將手收回大衣口袋,看了我半晌,別開視線:“我過來給這家人看病,他們家只有母子倆,母親臥病在床,這么晚兒子還沒回來,她擔(dān)心,我就出來幫她找找,正要去你們學(xué)校?!? 我心底一沉,兩條腿像被白蟻蛀空的朽柱子,風(fēng)一吹,就能應(yīng)聲而斷。屋里傳來咳嗽聲,持續(xù)了好一陣,林喬望著我,神色模糊不清,屋里的女聲微弱道:“是強強回來了嗎?” 我提高音量:“屋里的是劉強媽媽吧?我們是劉強的老師,今天雨大,他和其他幾個同學(xué)晚上都住學(xué)校里,免得家長們擔(dān)心,我挨個兒來通知你們一聲?!? 劉強的母親在屋里道謝。 一旁的齊老師低聲道:“你……”你了半天,沒你出下文。看她的樣子是要安慰我兩句,卻一時找不出合適的理由。 這樣黑的夜,這樣凍人的天氣。我想起從前老家有個熟人開夜車出了車禍,晚上,又是冬天,找不到人求救,結(jié)果活活凍死在野地里。手冷腳也冷,心里空得厲害,身上的擦傷也在一瞬間疼痛鮮明起來。 走出籬笆門,除非劉強的母親在房子四周裝滿竊聽器,否則絕無可能聽到我們對話。我問齊老師:“你知不知道孩子們平時都去哪里采藥?”尾隨著我們一路出來的林喬皺眉:“采藥?”齊老師向他解釋:“顏老師的兒子和劉強下午就去山里采藥了,人一直沒回學(xué)校,我們就來劉強家里看看,以為他跟著劉強回家了……”話沒說完,又轉(zhuǎn)頭對我道,“你別擔(dān)心啊顏老師,千萬別擔(dān)心,現(xiàn)在是冬天,蛇啊蟲子啊都冬眠了,我們這兒的孩子又有經(jīng)驗,雖然雨下得大也不至于走著走著摔下山,今天晚上沒什么光亮,他們多半迷路被困在山里了,人肯定還是平平安安的……”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