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天黑時,她到了弄堂口,看到自家公寓里只有廚房開著燈。 通常她和傅侗文不在,譚慶項便將樓上的燈全滅了,帶培德周旋在爐灶、餐桌之間。萬安喜歡在白日里搬個小板凳,在天臺上看著他晾曬的衣裳、被褥,天一黑就收拾好天臺,到三樓的小屋子里聽無線電。 她進門后,培德接過她的手袋,遞給她一杯熱水。 廚房餐桌上鋪著兩張報紙,上頭扔著一疊解剖素描。 沈奚喝著水,一張張翻看。 “這是你的?”沈奚有了興趣,那是一副人類大腦的橫切面素描。 因為歐洲人的信仰和文化限制,醫(yī)學解剖并不受歡迎。恰好趕上今年的大流感,歐洲人為找到病因才開始了系統的醫(yī)學解剖研究。她沒想到譚慶項會這么早涉獵這個。 “是侗汌留下的,”譚慶項收拾著櫥柜,“他在英國時自己畫的。” 沈奚坐下,一張張看。 除去那張大腦橫切面,余下都是心臟、肺腑和主要血管的素描圖。全彩色的。 看著看著,她想到初見譚慶項,傅侗文說他是耶魯的醫(yī)學博士。 “歐洲心臟學最好,為什么你讀博士反而去了美國?”她困惑于此。 譚慶項略微沉吟,喉間隱隱有了一嘆:“那年侗汌一走,我只想著離開北京,隨便去一個地方都好,唯獨不能回倫敦。倫敦是我和侗汌認識的地方。” 是因為四爺。 譚慶項又說:“后來和侗文通信,知道他心臟不好,就想著還是要替侗汌照顧他,于是畢業(yè)后就回來了。” 沈奚由衷感慨說:“親弟弟也未必能做到你這樣,他日后該把一半家產分給你。” “不圖這個,”譚慶項笑著說,“給你留了晚飯。” “是年糕嗎?”她期盼著問。 譚慶項把蒸籠打開,是灌湯包。 飯后,沈奚等到十一點多,傅侗文也不見人影。 換做平時她早睡下了。傅侗文在上海應酬多,若是這個時間都不回來,就會等到天亮后再出現了。可畢竟是新婚,又剛送走了六妹,沈奚固執(zhí)地想要多等他一會兒。 洗過澡,她在床上看書。 萬安念舊,把這房間布置得越發(fā)像北京的臥房,一個不留神,燈盞換了,再不注意,床帳也掛上了。她倚著枕頭,在床帳里翻了幾頁書,門被推開。 是他回來了。 沈奚抱著枕頭,就勢趴到床上裝睡。 腳步聲,很輕,床帳被掀開,黃銅的掛鉤撞上床頭,叮當幾聲響。 她還想裝,可分明聞到香氣。 “你再要睡,排骨年糕就沒了。”他輕聲哄。 沈奚立刻睜眼,見他半蹲在床旁,右手里端著一盤排骨年糕,左手握了筷子,自己先夾著吃了口:“趁著熱,快起來。” 沈奚翻身坐直,光腳踩著地板,接了他手里的盤筷:“你特地去給我買的?” “聽說你晚上想吃,就去買了,”他說,“也是巧,我四弟愛吃這個,你也愛吃。” “在上海吃的最好的東西就是它了,”沈奚悄悄說,“樓下有時有買宵夜的小販,炒的最好吃,比飯店里的還要好。” 傅侗文一笑,輕敲她的額頭:“更巧了,他也如此說過。” 兩人笑著聊著,約莫到一點多上了床。 傅侗文似乎精神不錯,倚在那和她接著聊。 他們聊到過去傅家請過洋先生,到家里教少爺們讀洋文。起先洋先生是負責的,后來發(fā)現這群少爺既惹不起也管教不得,最后就成了傅家的一個活人擺設,偶爾被少爺們逗得說兩句洋文,被戲稱為“洋八哥”。傅侗文自幼和各國領事館的大人們來往多,學得早,后來四爺的洋文都是跟著他來學的,四爺走后,他又教五爺。 “清末的課本很奇怪。一頁十二個格子,橫三,豎四,”他食指在掌心比劃著,“每個格子講授一句話,格子里的第一行是中文,第二行英文,第三行就是中文譯文了。” “中文譯文?”沈奚英文在紐約學的,沒見過這種課本。 “打個比方,”他道,“Toiveyouanswer,這句話在課本上是‘托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為’。” “啊?”沈奚忍俊不禁,“這念出來不像啊。” 傅侗文輕聳肩,輕聲道:“所以后來,課本都是我自己寫的。” “真難為你,”沈奚笑,“又當哥哥,又當洋文老師。” “小四和小五都算爭氣。”他道。 未幾,再道:“央央也爭氣,讀書用功,絕不比男兒遜色。” 沈奚被他夸贊的面紅,輕聲道:“我二哥常說,投至得云路鵬程九萬里,先受了雪窗螢火二十年。”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