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到四點十分,有火車進站。 不是他們等得那一班,是從南京來的。 其實傅侗文和沈奚都有心理準備,火車歷來都是晚點,他們今日早做了要等到日落的準備。他望著站臺上下車的旅客散了,車停到鐵軌盡頭,等明日返回南京。 “剛通火車時,還沒人敢走夜路,”他笑,“都以為夜間行車要驚擾山神水怪,會有車禍?!? 傅侗文一說過去,她就像個旁觀的孩子。 有許多問題排隊等在心里,等著被問出來:“你來上海時,也是坐火車嗎?” 他傾身對她笑,低聲說:“我是自作主張離京的,不能乘火車,怕被人發現了帶回去?!? 她驚訝:“那四爺……” 譚先生不是總說,四爺和他一道出國的嗎?傅家兩個兒子都跑了,怕是會大亂吧?怎么讓他們得逞的?她滿腹疑問。 尋常日子沈奚不愿和他聊傅侗汌,怕勾起他的傷心往事。 還有一層微妙的心理是:她是傅侗汌牌位拜過天地的,每每提起來,總能記得那個牌位上傅侗汌三個字。聽說,那字是傅侗文親自寫下來,刻上去的。 “想問關于侗汌的什么?”他含笑反問。 “想問,他是怎么和你一起逃離傅家的?” “他……在我之后,”傅侗文記起過往,嘴邊掛了笑,“我走后,父親看管他更嚴了。那時恰逢老人家想娶個風塵女子,為討對方歡心,還在廣和樓旁的天瑞居擺了酒宴。侗汌借著這個由頭,在報上登了一則廣告,公開宣布不承認這個來自八大胡同的女人進傅家。登出來不說,還把那報紙買了上千份,傳得滿京城都是,于是就被趕出了家門。不過三日,父親回過味來,人卻再尋不回了。” 傅侗汌胡鬧起來,可不比他這個三哥差。 “他不曉得我在上海公寓的地址,又不敢去公館,于是只好雇了幾個人,在碼頭日夜守著,”他繼續道,“我在公寓里等船期,他在小旅店里住著,守株待兔。他是少爺的身子,可惜逃出來沒帶多少錢。只好去住小旅店,吃了不少的苦?!? 傅侗汌雖生母地位不高,但在傅家也從未吃過苦,何曾住過那等地方。那時的小旅店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夜里頭左右房間里是打牌的打牌,抽大煙的抽大煙,還有下等妓女在門外頭笑,幾個女孩子環抱著雙臂,在一溜房間溜達著,唱著小調,只等著哪位光著膀子的爺們拉進去做個一夜夫妻。 傅侗汌夜里難安眠,被不知什么東西咬得身上一塊塊地紅,瘙癢無用,去質問旅店老板,為何房里會有咬人的蟲子,老板和伙計嘲笑他見識短,告訴這位小少爺,那咬人的蟲子叫跳蚤,是旅館里最常見的。 他被人取笑到少爺脾氣上來,自己買伙計少了滾燙的水燙洗床單,還想要曬被子。 結果小旅店窗外臨著破敗的弄堂,墻根下經年累月被人尿得騷氣熏天,別說曬被子,推了窗就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傅侗文說到這里,笑出了聲:“等再見到我,我險些沒認出他來,蓬頭垢面、臉色灰白,身上還有跳蚤?;瞬簧俚腻X疏通,才讓洋人把他放上了床。單開了一間房,二十天后,身上總算是干凈了,只是頭發全剃了,終日戴著帽子不肯摘下來,成了游輪一景?!? 沈奚輕輕搖著扇子,為他扇風。 “侗汌在英國,和一個華僑的女孩子很要好,”他像要在今日,在這個火車站臺上,在夕陽下把往事都說盡,“帶來給我看過兩回,他回國后在和那個女孩子通信,婚期也商量著定了。因為我家里不太接納華僑,也算是私定終身?!? 傅侗文手指捻沈奚脖子里的珍珠項鏈,一顆顆小指甲蓋大小的珠子,有淺粉的光澤。 “后來,那女孩子送來一副挽聯。” 華僑家庭,女孩子沒學過古文學,挑了現成的句子: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靈堂上的挽聯都是歌功頌德居多,為攀附傅家,有聯語精妙的,有蕩氣回腸的,有催人淚下的,唯獨這一幅像應付差事,哪里有抄句詩詞就送來的道理? 獨有傅侗文替侗汌看懂了,靈堂里的挽聯被搬出去焚燒時,他親手把那幅取下來,放在侗汌的懷里。這悲歡哀怨,他竟和一個從未蒙面的女孩子有了共鳴。 人生過半,將至不惑。 他這個老男人的心硬得很,尋常人很難再觸到了。 可那日顧義仁的事還是穿心刺肺。“終其一生報效家國”,相似的話,侗汌說過,侗臨也說過,都沒落得什么好下場…… 火車在鐵軌盡頭,天地一線處直行而來。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