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上)第五頁 懸壺-《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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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苦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后,自慮吉兇,護借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身心凄愴,勿避崄巇,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工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
——《大醫精誠》·孫思邈
1
夜色下,緊閉的門窗嘎啦嘎啦直響,十幾張一模一樣的臉,瘋狂地朝墻上每一道縫隙里擠,脹滿血絲的眼球,貪婪地往這座立在一片爛泥地上的鐵皮屋里探看。
在這塊位于新德里南部的土地上,時時刻刻都有悶熱的怪味,從遠處那片沉睡中的貧民窟里四散而出。
此地向來平靜,因為住在這里的人每天只需要為一件事忙碌——填飽肚子。破屋與臭水溝之間,常有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也有推著舊自行車郁郁而歸的男人,在妻兒期待的目光里,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每隔一些時日,就會有虛弱的老人在饑餓或者疾病中走完一生,也有一些年輕人,因為不堪生活的沉重,選擇了最便宜但是最有效的老鼠藥。
但唯一慶幸的是,起碼他們還能看得起大夫。準確說,是有一位大夫愿意來看他們,總是不收診金,離開時還會留下免費的藥品。每次在那些感激但又絕望的目光里離開時,不茍言笑的他,只會留下一句話——淡定些吧。
問題是,現在的情況,很難讓人淡定啊!
鐵皮屋里,甲乙面朝著我,用后背緊緊抵住被瘋狂搖動的大門,寒光閃爍的七尾墨已經從牙簽盒里跳出來,握在他手里。如果不是我總拿牙簽劍來命名他的專用武器,他不會嚴肅地告訴我,這把變換不定、雪光瀲滟的半透明長劍不叫牙簽,叫七尾墨。怪名字!
“再這么硬抗下去,這房子撐不了多久了。”一扇壞了把手的窗戶前,敖熾雙手死摁住它,不讓外頭的家伙鉆進來。
“一分鐘,我可以將外頭清理干凈。”甲乙從門縫里望了望外頭,冷冷道。
“我只要半分鐘!”敖熾白了他一眼。
我的背后,那活得悄無聲息的男人走出來,搖晃的燈落在他灰白的頭發與永遠干凈的醫生袍上,說:“那些事,就拜托你了。”
“你倒很淡定。”我看看他,又看看外頭那十幾個人影,“你確定你要那樣做?”
他笑笑:“我是醫生。”說罷,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疊好的紙交給我,朝里屋看了看,說:“這個替我交給艾米麗吧。”
隨著他手上的動作,一抹淡淡光華從我眼前晃過——他的腕子上,戴了一串“無論如何也取不下來”的月光石,起碼在一般人看來,那就是尋常可見的晶石中的一種。乳白色,半透明的十三粒圓珠,隨著光線的變幻,浮出一層幽幽藍光,柔美溫潤,一眼看去,那就是自月色中摘下的最好的一片。所以,這種模樣的晶石,一直俗稱月光石。
可我知道,他手上這一串,并非“尋常”的月光石。他清清楚楚地告訴過我,這一串月光,有個專屬于它的名字——月隱娘。
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就是我要的,第六塊石頭。
從南非到印度,從破天斧到月隱娘,這次的故事,讓身經百戰的老板娘都覺得十分坎坷,不知該從何說起。或許,應該從一只蚊子開始?!
2
啪!一只秋天里的蚊子,倒霉地死在老孫手里。山里的秋天總是特別長,蚊子比牛還大。
他搖搖晃晃走上半山坡,幾棵老榕樹抱著他的小院子,一地幽涼。
“吱呀”一聲,破朽的木門被推開,他披著一身暗淡的月光,打了個飽嗝,靠在門框上,拴在腰間的老葫蘆晃晃悠悠。
“還不睡?小黃都睡了!”老孫抹抹嘴,對著那個仍在桌前忙碌的年輕人說道。小黃是他們養的公雞,晚睡早起,報時準確。
年輕人沒有反應,專注地拿著柳葉刀,在一片翠綠肥厚的樹葉上游走。他腳下的垃圾筐里,已經堆了半桶支離破碎的樹葉。
“武昌打起來了呢。”老孫沒有進屋的意思,就靠在那兒,自顧自地說著,“這一聲槍響,皇帝這個玩意兒,怕是從此都沒有嘍。”
年輕人依然專注于他的刀與葉子,明亮的光線下,那張被山風吹得稍許粗糙的臉,棱角分明,五官俊挺,另有一種與年齡無關的滄桑之美,即便剪著最沒有特色的平頭,還是很耐看的一個人。
“你又把頭發剪了呀?”老孫發愁地看著他的頭頂,“都說別找村頭的老王剪頭發了,那老家伙剪出來跟狗啃的一樣。我說篇篇啊……”
“為什么我總是無法將葉脈完整地剝離出來?”年輕人突然抬起頭,手指中拈著一片殘缺的葉脈,“老頭,你是不是還有什么訣竅沒有教給我?”
“別叫我老頭,叫老師!”老孫瞪了他一眼,“沒大沒小。”
“你不叫我篇篇,我就喊你老師。”他把葉脈扔進垃圾筐,擦擦手,又重新取了一片葉子,“你說過,等我能用這把刀完整無缺地剝離出一片樹葉的葉脈,才是真正的大夫。”
“好吧,第五同學。作為我現在唯一的學生,老師慎重地回答你,訣竅只有一個。”老孫很是賣弄地豎起一根手指,“淡定!”
“我并不沖動。”他瞟了老孫一眼,“你又拿瞎話騙我!”
“那是你還沒搞清楚怎樣才能真正地淡定。”老孫打了個哈欠,“你繼續練習,老師去睡了。”
他埋下頭,更加專注而細致地在樹葉上練習,薄如蟬翼的刀片在葉脈與葉肉之間游走回旋,比畫一幅工筆畫還精細。
什么時候,才能像老師那樣優秀,被無數病人稱贊呢?!
就是這么個念頭一滑而過,他手里的刀片一歪,一條葉脈斷開,又失敗了。
第五篇將刀一扔,有些躁郁地走到窗前。外頭的夜色,正正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落英山下的景色,一如既往的幽靜美妙。
跟在老孫身邊學習醫術已經快五十年,這老頭帶著他云游四海,繁華城鎮,冷清小村,都住過。今年,是他們住到落英山的第五年,附近的山民們都喜歡他們,因為老頭給他們治病從來不要錢。
微寒的夜風從外頭掠過,他關上窗戶,目光卻長久地落在墻上的圓鏡上。鏡子許久沒有擦過了,人照在里頭,像籠著一層霧。他怔怔看著自己模糊的臉,這張臉,不論時光如何飛逝,也不會有任何變化。他已經不再是“年輕人”,而且,也遠遠不止五十歲。
他當然知道自己不是人類,但好笑的是,不是人類的命,卻又要得人類的病。
沒記錯的話,他是在一片由無主孤墳組成的墓地里醒來的,被吵醒的。有好心人找了道士來為這里的亡者做法事超度,鞭炮聲震耳欲聾。
他從夢中醒轉,伸了個懶腰,無數閃亮的玉屑從他身上掉落下來。
思維很遲鈍,記憶很空白,赤身露\_體的他,從一座墳塋后鉆出來,將在場的人嚇個半死。
然后,便是學習與流浪,從一個空白的人,學習如何接納這個嶄新的世界。
多尷尬啊,明明不是人類,卻會冷、會餓、會受傷、會生病。為了賺錢果腹,他在風寒料峭的碼頭替人卸貨,累到半死卻被黑心的工頭耍弄,說工錢要到三個月后才會有。
發著高燒的他,在工頭趾高氣揚的笑容里,默默離開了碼頭,不吵也不鬧。
背后,離他越來越遠的碼頭與貨船,毫無征兆地冒起了黑煙,像是著了火,卻又看不見半點火苗,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化成了灰燼,工頭與所有來不及逃開的工人,在地上胡亂打滾,衣裳與皮肉粘在一起,嗞嗞作響,仿佛被熊熊烈火炙烤,很快命喪黃泉。
所有人都嚇呆了。而這場事故,一直沒有得到任何合理的解釋,官府在報告上草草寫上“火災”,上報了事。
他病得越來越重,在模糊的視線里穿街走巷,毫無目標。沒有錢吃飯治病,是不是可以去搶去偷去騙呢?
不可以。
他自己的答案清清楚楚,身\_體里好像有一種深刻的本能的意識,告誡自己,這樣偷雞摸狗求生存的行為是下作之舉,他的身份,不允許。
但是,他的身份?他的身份是什么呢?到此刻也還是想不起來。
最后的一點力氣,將他帶到了一個飯館前,昏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個人,就是老頭。
那天他還是像今天這樣,穿著不合時令的布衣布鞋,滿臉褶子,一身藥味,腰間拴著的棕黃色的葫蘆,涂了膏似的油亮光潤。
老頭的湯藥,給他撿回一條命。客棧里,吃飽喝足的他,看著專注翻書的老頭,說:“我要跟你學醫。”
“行啊。”老頭眼也不眨地回答。
事情就是這么簡單,他成了老孫的學生。
老頭說名不正言不順,你還是要有個正經名字的。
他以為,會有多么“正經”的名字,結果老頭皺眉想了半天,看了看手里的書本,一拍桌子:“有了!就叫第五篇吧!”
這叫什么破名字!
老頭說,剛好看到第五篇,這就是天意啊!再說。“第五”本身就是個源遠流長的復姓,多有意義!
“隨便吧。”他搖搖頭,看著老頭手里的書,“那是什么?跟醫術有關?”
老頭把書合上,露出封面,嘿嘿一笑:“不是啦,是楊柳街上說書的小李自己寫的小說,《春三十娘大戰豬八戒》!好看哪!”
他徹底沉默了。
五十年時間,不長不短,老頭的醫術,他學到大半。用刀已是最后的課程,也是最難的一段。可是,老頭從來不讓他單獨為人診癥,總說他還未到出師的時候。
五十年,除了臉上又多了幾條褶子,頭發又稀疏了大半之外,老頭也沒有多大變化。
他問過老頭到底多少歲了,老頭笑嘻嘻地說:“一千三百三十歲。”
他不信:“人不可能活那么久。除非你是妖。”
“我有長生術,信不信?”老頭拍了拍那個不離身的葫蘆,神秘兮兮地說,“等我翹辮子了,就把這個葫蘆送給你。醫道之精華,都在這上頭。”
真是個滿嘴胡話的老家伙啊,那個破葫蘆他又不是沒偷看過,里頭毛都沒有一根,大多數時候是作為水壺或者酒壺使用,有時候老家伙連外頭沒喝完的肉湯也會拿它裝回來。
他揉揉酸脹的眼睛,視線從鏡子上挪開,轉身走到桌子前,深吸了口氣,重新拿起了刀與樹葉。
3
村里鬧出了人命。
幾個壯漢拿門板兒抬著一個溺水的婦-人奔到了他們面前。
不多時,另一撥人又背著一個面白唇紫、知覺全無的年輕女-子沖到院子里。
每個人都在焦急高喊:“孫神醫救命!”
可是,這次連老孫都無能為力,一個跳河,一個服毒,送來得太遲了。
房間里,兩具尚有溫度的尸體各躺一邊,各自的熟人擁在一起哭哭啼啼。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長相還算斯文稱頭,跪在中間,一邊扇自己耳光一邊瘋子似的喃喃:“把我劈成兩半就好了!劈成兩半就好了!”
第五篇站在門口,看了兩眼,轉身走到院子里的石階上,老頭正坐在那兒喝茶。現在是中午,太陽很大,但總覺得不暖。
事情不復雜,男人在城里打工,賺了錢,便背著原配養上了外室。之后事情敗露,男人欲與原配分手,奈何原配以死相逼,說只要分開她就去死,又不許男人正式納妾。男人無奈,拖拖拉拉一兩年,如今外室又心生不甘,非要男人給個名分,一路從城里殺到村里,兩個女-人,鬧得不可開交。
最終,氣憤之極的原配投了河,不甘示弱的外室服了毒,留下這個不知所措的男人。
“真吵啊。”他坐到老頭身旁,房間里傳出的哭聲一陣高過一陣。
老頭不說話,喝茶曬太陽。
他沉默了片刻,問:“如果有種醫術,真的能讓一個人變成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你覺得好不好?若是有兩個男人,這兩個女-人就不會死了吧。”
“不好。無論怎樣,不夠淡定的人,出事兒是遲早的。”老頭喝了一口茶,看著他,突然問,“你的葉脈能撥出來了么?”
“沒。”他答道。
“你剛剛的問題,恰恰是你不能撥出葉脈的原因所在。”老頭狡黠地眨眨眼。
他皺眉,想不通其中玄機。
“現在想不明白,將來總有一天會明白。”老頭抹抹嘴,又把他的葫蘆拿到手里把玩,“記得我遇見你的那年,海城碼頭上出了一場詭異的慘事,碼頭上的貨船還有眾多工人都死于非命。那種燒焦的味道,跟尋常火災造成的味道有些不同。”
“是嗎?”一只野鳥從墻邊飛過,他扭頭看過去,“你的鼻子很厲害。”
“我一生中靠氣味分辨過的草藥不下萬種,再細微的差別也瞞不住我。”老頭繼續欣賞著他的葫蘆,“你的身上,一直有那股奇特的味道。到現在也沒有散去。”
陽光下,葫蘆的顏色更深了,一塊塊的斑紋在它圓潤可笑的身\_體上鋪陳開來,形成各種無法解釋的圖案。
“你會把它送給我?”他岔開了話題。
“當然。”老頭篤定地說,“都說了只要我翹辮子了,它就是你的。”
他一笑:“那你什么時候翹辮子,老不死的東西?”
“恐怕,就在一個月之后了吧。”老頭微笑。
傍晚,那群哭哭啼啼的人才帶著他們逝去的親人,點著火把,緩慢地朝村子那邊走去。
小院里終于恢復了平靜。
房間里,老頭端正地坐在燈下,鋪開一疊宣紙,舉著毛筆,寫了一張又一張。
他知道老頭又在抄經文,一篇篇整整齊齊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慢慢摞起來,佛經中字數最少的一篇。老頭抄得很仔細,字字工整,跟他平日里寫的藥房一樣,一絲不茍。
一直抄到深夜,紙用盡,墨用盡,老頭才叫他過來,把這一沓經文交給他,說:“燒了吧。”
“這么多?”他多嘴問了一句。老頭一直有這習慣,一旦遇到回天乏術的病人,事后他總會為他們抄一篇經文化掉。
“替武昌城里那些娃娃也抄了一些。”老頭揉揉發花的眼睛,“有多少戰火,就有多少骸骨。”
他看著手里的經文:“那這些可遠遠不夠。”
“有心就足矣。”老頭一瞪眼睛,“莫非你真想累死我這把老骨頭!”
他聳聳肩,去了院子。
心經化成的灰燼,被風卷到半空,四面八方地飄灑。
不需要任何火源,他就能“燃燒”一切他想燒掉的東西。老頭知道他有這個本事,家里從來不買火柴,省錢。
回到房間,老頭已經縮到床-上睡著了,鼾聲如雷。
五十年來,他都是一個模樣,治病救人,吃飯睡覺,沒有大悲大喜、癲狂躁郁,平靜淡泊得似一潭深水。
他走過去,替老頭蓋好了被子。
窗外的月色亮起來,落在他的左手腕上,一串乳白色的圓珠手串,蕩漾著幽藍的光。
他看著這串石頭入神,除了老頭,就是它陪自己最久了吧。從他自墓地醒來時,這串石頭就在他的手上,無論如何也摘不下來。并不是手串勒得太緊,而是摘下來之后不到半秒,它又會出現在原來的位置,不論你將它扔到多遠的地方,它還是會出現在手腕上。
它跟他,像是一體的。
4
一個月之后,老頭真的死了。那一天,沒有太陽,初冬的寒氣剛剛冒出來。
老頭死在睡夢里,安詳得很。
頭一夜,他給睡姿不對的老頭蓋被子時,老頭還醒了一次,睡意朦朧地望了他一眼,沒說話,只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額頭畫了一個“一”字。
然后,老頭翻了個身,打起呼嚕,從此再沒有醒來。
他把老頭埋在院子后頭那棵最老最粗的樹下,立了一塊粗陋的石碑。
石碑上刻了一行字——一個老頭躺在這里。
不過在這行字的旁邊,還有一行比螞蟻大不了多少的字——如果你看清楚了這行字,說明……你踩到老頭我的腳了!還不閃開!
這是老頭很早很早之前就囑咐過他的,說他死了之后,墓志銘就這樣寫,無需標榜功績,亦無需悲悲切切。
暮色之下,山風樹葉合奏出沙沙的聲響,會黑的石碑就像老頭平日里穿戴的衣衫,極不顯眼。
他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目光在墓志銘上反復,最后,笑了笑。
只有老頭這樣的人才會干出這樣的事吧。他一輩子樂呵又瘋癲,為了哄怕苦怕疼的小孩吃藥施針,他會拿鍋灰把自己涂成大花臉逗孩子開心,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被瘟神籠罩,已經被劃為禁區,只等官府一聲令下就要被焚燒殆盡的村落,所有大夫都躲得遠遠的,只有他跑進去;當然也有救不回人的時候,死者家屬悲痛欲絕之余,拿他做發泄對象也是有的,他額頭上的一道疤,就是被失控的死者家屬拿石頭砸到。他居然都不躲,只說一句已盡力,節哀,便捂住傷口離開。
這個老東西,用各種事實證明著他的“淡定”。可是,一個有知覺有情緒的人,又怎能做到時刻如此?太難。就連不是人的他,也辦不到。
又或者,這里頭有什么訣竅,而老頭一直沒有告訴他?!反正,老頭沒告訴過他的事情有好多,包括他的身份,包括臨死前在自己額頭上寫的“一”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到老頭入土,他只知道他姓孫,甚至連這位“老師”的全名都不知道,其余的就更不用提了。于他而言,老頭只留給他一身醫術,一個葫蘆,便再沒有其他。
回到院子,收拾起單薄的包袱,然后像老頭一樣,把那葫蘆掛在腰間,再背上藥箱,他走出了院子。
沒有通知任何人,只是覺得,應該出去走走了,隨便去哪里。
從現在開始,他也是一個大夫了吧?!
5
外頭的世界,也很不好呢。今天推翻了皇帝,明天又有人復辟,后天又有人出來抵抗,走到哪里都是槍炮的聲音,隨時都能看到雄赳赳氣昂昂的游行隊伍,反對這個,反對那個,走在最前面的,多是極年輕的面孔。你爭我奪,血流成河,也是各個城市里常見的景象。所以,根本不愁沒有患者。
他的診金歷來收得微薄,這是老頭跟他說的,救回一條命,抵過千萬金,診金什么的,夠一日三餐就行了。
認識他的人都叫他第五大夫,許多人都說他的姓名怪有趣的,一些調皮小孩還會問他,是不是他的哥哥姐姐叫第一第二第三第四。他總是認真地回答:“我沒有兄弟姐妹,獨來獨往。”
他始終不及老頭幽默。
時局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平靜,反而越來越亂了。烽煙處處,群雄并起,誰都想在這片土地上割下最大的一塊肉,不管要為此付出多少人命代價。
他的醫術,已經足夠他將一幫庸醫遠遠甩在后頭,即便他還是不能從一片樹葉中剝出完整的葉脈。
老頭說他一日不能成功,就一日不能出師,這話是逗他玩兒的吧。看看所有被他就回來的人,哪一個不是對他千恩萬謝,哪一個不是一口一個“神醫”?
腰間的葫蘆,已是“懸壺濟世”的代言者。他看過這個葫蘆無數次,它還是個葫蘆,并沒有半分與“醫道之精華”有關。老頭又在瞎說!
獨行世間已近數十載,他厭煩了永無休止的炮火,厭煩了總是在一片血肉模糊里替人取出大大小小的彈片。空氣里刺鼻的火藥味道,讓他咳嗽不止,對于病患的感激,也不像起初那樣欣喜。
于是,他收拾起東西離開,這次,他往更遠的地方走。
海洋的另一邊,人類也變了模樣,白色的皮膚,金色的頭發,連眼睛都是藍色的。不知道老頭來沒來過這樣的地方,不過就算他來,只有咖啡沒有燒酒的日子,也很難熬吧。
他的臉孔沒有變化,變的只有頭發與衣裳。沒了村頭的老王,他再也沒剪過平頭,自由生長的頭發一旦過了肩膀,他就拿剪子隨便的剪短,這讓他的腦袋總是像一只亂糟糟的刺猬。在這座被稱為London的城市里,不興唐裝長衫,男人們都穿著筆挺的西裝與皮鞋,連當醫生,都要一種被稱為“行醫執照”的玩意兒。
他不需要這些,他只需要一個可以吃飯睡覺,足夠擺開一張長桌的地方就夠了。
街角開雜貨店的李太太,把雜貨店樓上的房間送給他住,不收租金。
那一年,探親回來的李太太與他搭同一條船往大洋彼岸,染上了嚴重傷寒的她,差點被作為病原體扔進大海,船上的洋人醫生并不太將一個中國平民的性命當一回事。是他從幾個無知的野蠻人手里,搶下奄奄一息的李太太,花了三天時間,將她自死神手里拖了回來。
救命之恩,只提供一個住處,李太太覺得十分不夠。盡管她與丈夫經營的雜貨店賺不了多少錢,可她還是想盡可能多的給第五篇一些報酬,但是全部都被他拒絕。他說,有個棲身之地,一日三餐,已經足夠。
從此,他成了一個住在雜貨店樓上的、沒有行醫執照的“醫生”。來找他的人,多是同鄉,很多是李太太帶來的。在這個小小的圈子里,他依然是“第五大夫”,依然是“神醫”。
那個葫蘆,被掛在窗邊,有點無聊地從霧沉沉的玻璃上眺望外頭的景色。
如果那個微雨的下午,李太太沒有將那個年輕美貌的女-人領到他面前,或許,后來的事都不會再發生了。
6
“燒退了!”
華麗舒適的房間里,年輕的卡特夫人撫著不足三歲的女兒的額頭,又看了看溫度計,驚喜地對第五篇說。
“嗯。那就好。”他收拾起藥箱,又交給她一小包藥粉,“溫水調服。三天之后當無大礙。”
“為什么你可以做得到?”孩子的母親接過藥包,湛藍的眸子不可思議地盯著這個衣衫樸素的異鄉人,“我父親與他的同僚們,用了各種方法都無法讓洛麗婭退燒。”
“藥不對癥,自然無用。”他背起藥箱。
“請等一下。”她從床頭柜里拿出厚厚一沓鈔票,放到他手里,“謝謝你。李太太確實沒有說謊,你是一位非常優秀的醫生。”
他從鈔票里抽出兩張,疊好放到衣兜里,剩下的全部放到桌上:“告辭。”
這時,房門突然被粗暴地推開,一老一少兩個英國男人沖進來,年輕的那個,一上來便抓住卡特夫人的手腕咆哮:“你瘋了?!找這樣的人來給我們的女兒治病?神啊,要不是羅伯特及時來診所通知我,我簡直想不到你會蠢成這樣!”
年老的男人打量了第五篇一眼,皺緊眉頭:“安妮,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可能害死洛麗婭?”
第五篇看也不看這兩個男人,轉身離開。
“站住!”年輕男人松開卡特夫人,一個箭步擋在他面前,“我是洛麗婭的父親,也是格瑞林醫院的副院長,現在不能讓你走,如果我女兒因為你的原因有什么閃失,你是要承擔全部責任的!”
“查爾斯·卡特先生,還有我尊敬的父親,”卡特夫人冷冷地開了口,“你們為什么不看了洛麗婭之后,再來決定要不要對我請來的醫生無禮?”
老人一愣,這才從憤慨中清醒過來,上前檢查熟睡中的外孫女。很快,他微微張開嘴,一臉詫異。
“燒退了……脈搏與心跳都很正常。”老人抬起頭,用驚喜但又有一點不情愿的語氣,對那個叫查爾斯的男人說道,“洛麗婭沒事了。”
查爾斯不信,直到他親自為女兒檢查之后,才愕然地抬起頭,不知該說什么。
“對不起,讓你受到這么粗魯的對待。”卡特夫人走到第五篇面前,誠懇地向他道歉。
第五篇擺擺手,轉身走出了房門。
“那個中國人是誰?”回過神來的查爾斯問他的妻子。
卡特夫人笑笑:“那你應該去問你忠心耿耿的羅伯特,他最擅長的,不是替你監視我的一切么?!”
“你……”查爾斯惱-羞-成怒。
“這些是他留下的嗎?”老頭子拿起第五篇留下的藥粉,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對查爾斯說,“帶回醫院去化驗一下,看看是什么成分。”
從頭到尾,除了卡特夫人,其他人的重點都不在洛麗婭身上。
離開-房間之前,查爾斯低聲對妻子道:“今晚的慈善晚宴,你與我一道赴會。出席這個晚宴的全部是醫學界的翹楚,還有好幾位是皇家醫學會的首腦成員,你放聰明些,與我一起好好應酬。”
房門“砰”的一聲被關上,卡特夫人面無表情地坐到床邊,輕握著女兒的手,梳妝臺上的鏡子,映著她略顯憔悴,卻依然嬌好的容顏。
安妮·斯圖爾特才是她的本名,而斯圖爾特一家,是這個城市里最耀眼的一群,從她的曾祖父開始,每一代都是濟世救人、偉大高尚的醫生。到了她父親這一代,更是成為了最有名的格瑞林醫院的院長。而她自己,也曾是醫學院里少有的女高材生,只是還未能完成學業,便匆匆嫁給了查爾斯,成了年輕的卡特夫人。原因很簡單,也很不堪,沒人知道有著光鮮職業的父親,是一個不折不扣病態的賭徒,地下賭場吞掉了斯圖爾特家的大半家產,如果不是與卡特家聯姻,斯圖爾特家早該宣布破產。靠做木材生意起家的卡特一家,雖然富甲一方,卻始終不被上流社會接納,如今出了一個學醫的兒子,不止娶了醫界名家的女兒,還當上了格瑞林醫院的副院長,卡特家終于有揚眉吐氣的感覺了。
一個有名無財,一個有財無名,取長補短,彼此心照不宣。安妮還記得,自己是在老父親聲淚俱下的哀求里,才被迫同意嫁給那個只在照片里看過一眼的男人。
三年過去,查爾斯在事業上越發順風順水,連全國最權威最標榜醫生價值的皇家醫學會,也將他列入了新一輪的候選會員名單。
安妮輕輕嘆了口氣,起身從衣柜的角落拿出一個木匣子,坐到窗臺前。傍晚的余暉曬到打開的木匣里,一把薄薄的手術刀,依然閃亮鋒利。
這是她從學校里帶回來的,唯一的紀念品。她的夢想,一直是成為一名優秀的大夫。可是,夢想最終成了一場夢。如今的卡特夫人,只是卡特先生身邊的一個陪襯,生兒育女的工具。他不需要她做任何事,只要她隨時配合自己,在外人面前做出夫妻恩愛的樣子,讓他更加確立一個良好的公眾形象,就足夠了。
她拿起冰涼的手術刀,試著在空氣里比劃了幾下,最終還是將它重新關進了匣子里。
7
卡特夫人成了李太太雜貨店的常客。她每次來時,都戴著鴨舌帽,穿著西裝皮鞋,金色的長發仔細挽起來塞-進帽檐,晃眼看去,就是個俊俏的少年。
她來的唯一目的,就是跟在第五篇后頭,像個好學的小學生一樣問長問短,一邊問,還一邊拿小本子記下來,包括人體-穴-位圖,她都仔細畫下來。這些來自異國的神奇醫術,常常令她驚嘆不已。
對于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學生”,第五篇不喜歡,也不討厭,只要她問,他就會一五一十地回答,如何分辨草藥,如何對癥下藥。總之,老頭給他的本事,他都如實教給了她。她在醫學院里學到的知識,也是第五篇未曾接觸過的,作為一個肄業的醫學院學生,她也很樂意將她所知道的東西,傳授給第五篇。
一連數月,他們之間的對話,從來都只與醫術有關。可是,你來我往,互相切磋,倒也不太乏味。有一次,這個女-人還帶來了一部笨重的相機,非要與他合影留念,他拗不過她,與她并肩而坐,對著鏡頭,怎么也不好意思笑出來。
到了后來,如果她一連幾周都沒有出現,第五篇發現自己會情不自禁地朝窗外張望幾眼。
這個志同道合的女-人,似乎成了他平靜生活里的一個習慣,他習慣她拿著筆記認真傾聽的姿態;習慣了她拿著藥草往嘴里塞-,忍住怪味咀嚼的樣子;習慣了她的皮鞋,踩在木制樓梯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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