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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除夕之夜-《凰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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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之末,除夕。

    因了安王殿下今年不回京都在浦城過年,浦園布置得分外華麗喜慶,連落葉凋零的樹上都包了彩絹,剪了綠綢作葉,一色瓜形深紅宮燈如玉珠飛天而來,倒映著皚皚雪地流光溢彩。

    晉思羽原本是可以回京過年的,卻在年前上了折子,稱今冬大雪,多有百姓受災(zāi),愿坐鎮(zhèn)北地,主持賑災(zāi)事宜,與百姓大軍同樂,折子中稱,但凡有一人于新春啼饑號寒,思羽都無心于京都坐享富貴,折子一上,很得大越皇帝贊賞,當即便頒下厚厚賞賜。

    兵敗皇子如此優(yōu)渥恩寵,也算異數(shù),朝中因此對這位殿下更加逢迎,晉思羽心情很好,將宮中賞賜全數(shù)搬到芍藥屋里,弄得芍藥姑娘那些屋里人出來進去都嘴角含笑,眉梢透著喜氣——誰都知道,過了年,芍藥姑娘便要正式收房了。

    除夕那天上午,家在浦城的外院侍衛(wèi)輪班放假,晚上回來值夜,老劉“新婚燕爾”,自然也在休假之列,他回家打了個轉(zhuǎn)卻又趕了過來,說是兄弟們今天都忙,不如都休息,他前幾天輪休過,現(xiàn)在他在就行了,反正上午王爺也不在,去了城外大營。

    侍衛(wèi)們自然樂意,都歡歡喜喜的離開,前院只留下老劉帶著一堆小廝看守,老劉把小廝們支使得團團亂轉(zhuǎn),一會兒說門樓搭得有點偏一會說地面有紙屑,尤其對一個灑掃小廝態(tài)度惡劣,逼著他把一個跨院掃了七遍。

    老劉不回家過年,他婆娘佳容也便回了府看看姐妹,貼上假疤進了門,發(fā)現(xiàn)繡房里的人正團團亂轉(zhuǎn),便問怎么回事,繡房大姑姑道:“今早也不知道哪來的一只瘋野貓,突然躥進繡房,姑娘們受了驚嚇去追打,那貓東奔西竄抓壞了好多衣服,別的也罷了,唯獨王爺今晚要穿的一件秋香色箭袖蟒袍的腰帶被拽壞了,這腰帶繡工繁復(fù),一時半刻是做不好的,眼看就要送進去,這可怎么是好?”

    佳容也怔在了那里,這是個沒主意的姑娘,只曉得陪著姑娘們愁眉不展,倒是大姑姑看見她,突然眼前一亮道:“佳容你是新婦,繡工又好,按說你嫁過去,該給你夫君很做了些衣服才是。”

    佳容臉上一紅,扭捏半晌道:“是有的……”

    “我上次看見你家三虎下值后穿了件秋香色袍子,繡工很是不錯。”大姑姑一拍手道,“是你做的吧?”

    佳容點點頭,大姑姑眼前一亮,道:“我記得你最擅長繡零碎東西,那袍子可有腰帶?”

    佳容猶豫了一下,那衣服確實是她為老劉做的,很下了一番工夫,領(lǐng)口袖口腰帶都繡得極精致,老劉穿是穿了,卻說不過是個下人身份,穿得太招眼會惹來禍事,所以沒敢把那精致腰帶束出去,她自己是個心疼丈夫的想頭,覺得她家老劉儀表堂堂憑什么就穿不得?但也不想給老劉招禍,也便答應(yīng)了,把腰帶好好的收在梳妝臺里。

    這要送出去,可就拿不回來了,想起自己燈下一針一線為夫君做衣的甜蜜心情,不由有些舍不得。

    然而轉(zhuǎn)眼看大姑姑眼巴巴看著自己,實在不好意思拒絕給人感覺人走茶涼的,只好勉強點點頭,帶了人回家去取了那腰帶,配起來正合適,大姑姑松一口氣,趕緊命人送了進去。

    佳容便要走,她家老劉囑咐她晚上務(wù)必要在家,等他回去吃年夜飯,大姑姑卻極力挽留,道:“今晚后院里放燈唱戲耍把戲,王爺說了,全院的人都可以過來湊個熱鬧,你家老劉反正要值夜,你一個人在家過年多凄惶,不如就留在府里看看新鮮,說不定你夫妻能站在一處,等于也是一起過年了。”

    佳容聽著心動,雖然想著老劉再三囑咐要在家,但實在也不愿意一個人守著兩個癡聾老太過年,也便應(yīng)了。

    這邊老劉并不知道佳容留了下來,今晚除了留下幾個人看守城中他那屋子之外,他們所有的力量都已經(jīng)迅速調(diào)動到了浦園到浦城之外的道路沿線,好一路接應(yīng)。

    半下午的時候,名馳大越的頭號戲班子“長春班”進了浦園,好多人去看熱鬧,阮郎中家的小藥童也跑去擠在人群里,和外院一個灑掃小廝還撞了個滿懷。

    后院里管家指揮著往樹上掛燈謎,書房小廝裘舒自然是得力下手。

    老劉在外院轉(zhuǎn)啊轉(zhuǎn),把外院所有的地方都轉(zhuǎn)了個遍。

    因為年節(jié),全城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戒嚴,最近又大雪盈尺,天光亮,道路滑,城門閉,只要是正常人,都不會趁此時作亂,這將是個安逸的年。

    園子里因此十分放松,歡聲笑語。

    時間一點點流過。

    天將擦黑的時候,晉思羽回來了,侍衛(wèi)們各自按部就班,看不出來曾經(jīng)都偷溜過。

    他一回來便直奔吟風(fēng)軒,門上暖簾被他腳步聲帶起,撥動金鈴一陣亂響,他聲音跳躍著明亮的喜悅,“芍藥兒,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

    倚著軟枕看書的女子,含笑轉(zhuǎn)頭過來,道:“難得看你這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什么好東西?是八寶琉璃釵呢還是飛鳳翠玉簪,我跟你說,我已經(jīng)有很多了……”

    她突然頓住語聲,眼前一亮。

    對面,一身白袍,披著銀狐狐裘的男子,興沖沖舉著一支新綻的梅花,梅花開得極好,褐色枝條遒勁舒展,點綴深紅明艷五瓣梅,花瓣極大,蕊心嫩黃,流絲漫長根根可見,襯著那人雪素錦衣,冠玉容顏,鮮明正如畫中人。

    她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即笑道:“這梅花配你倒比我好看的。”

    晉思羽笑一笑,眼神溫存如春水,過來將梅花插了白玉瓶里,道:“你看這梅花比尋常更艷,這是我們這里的一種很奇特的梅花,不是年年開花,據(jù)說只有美人出世才會盛開,所以本地人叫它斗芳花,這花……我看是為你開的。”

    “美人……”她笑笑,摸摸額上疤眉心紅,笑道,“你看過這樣的美人?”

    晉思羽目光在那條疤上掠過,那疤經(jīng)過阮郎中妙手調(diào)治,已經(jīng)夠淡得幾乎看不見,發(fā)絲一遮,輕易找不著,饒是如此他眼神里依舊掠過一絲歉意,含笑坐過來,岔開話題,“晚上先吃年夜飯,飯后聽戲,放煙花猜燈謎,你悶了這么久,今晚得玩?zhèn)€痛快。”

    “好。”她起身,歡歡喜喜笑道,“可有紅包給我?可有新衣服給我?我記得過年都要新衣服穿的。”

    “哪能沒有呢?”晉思羽手一招,侍女們送上兩套衣服,都是秋香色,晉思羽笑道:“本該穿紅的,不過咱們過幾天再穿更合適。”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過幾天他要將她收房,到時自然要穿紅,忍不住一笑,垂了眼睫,頰側(cè)微微泛了紅,晉思羽看著她,目光蕩漾,便要上前,她卻很自然的一轉(zhuǎn)身,拿起外袍道:“換衣服罷。”

    晉思羽一笑,寬了外袍,侍女上前服侍他穿衣,她突然上前,笑道:“我來。”親手替他穿好外袍,她比晉思羽矮半個頭,微微低頭給他束紐時,頭發(fā)輕輕擦著他下頜,發(fā)絲上若有若無的香氣盈盈,嗅見了便是心中一蕩,從那個角度往下看,便能看見她纖長濃密的睫毛,顫顫抖動如蝶翼,鼻挺而精致,瓊柱一般光滑,而唇色嫣然,讓人想起剛才那最愛斗芳爭艷的梅瓣。

    晉思羽這么看著,心情便悠悠的蕩起來,有些溫軟有些恍惚,也沒在意她在做什么,忽聽她笑道:“發(fā)什么呆呢?”親昵的替他理平整領(lǐng)口,又蹲下身去,捋順了碧玉荷包垂下的絲絳。

    他看著她近乎賢惠的打理他的一切,心中涌上一股暖流,笑道:“瞧咱們這樣子,可不是那鶼鰈情深舉案齊眉?”

    她不說話,抿唇一笑,眼波盈盈,晉思羽眼珠一轉(zhuǎn),拿了她的衣裙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替你穿一穿。”

    她臉色唰的緋紅,一把奪了衣裙便奔入屏風(fēng)后,還不忘探出頭白他一眼,笑道:“哎呀這可當不得。”

    晉思羽一笑,也沒有追過去,他為人溫雅,于男女之事上總喜歡你情我愿,認為那才叫情趣,又自恃身份高貴,不屑于以蠻力權(quán)勢相逼,如今眼見她一日日對他放開心防,反覺得比起強自占有,另有一份喜悅收獲。

    待她換了衣服出來,秋香色重錦宮裙,系同色絲絳,垂拇指大的綠松石,裙擺大幅的飄灑開來,繡滿層層疊疊的折枝花,越往上越少,生出一種簇簇的情致,襯得那分外清減的腰肢不盈一握,侍女給她披上雪白狐裘,領(lǐng)口雪白的絨毛擁著她小巧的下巴,玉般的精致嬌弱里添了幾分天真嬌怯的溫軟,她亭亭立在重錦疊繡的華堂里,一室富貴不能將她風(fēng)采壓下一分。

    晉思羽一抬頭,便眼前一亮,心中暗贊她果然是好風(fēng)姿,秋香色這種顏色對于年輕女子來說多半覺得老氣,氣質(zhì)壓不住,可他就從來沒見過她有什么顏色會壓不住,穿嬌嫩是明媚新鮮,穿老氣是華貴沉穩(wěn),這個女子,天生氣質(zhì)超越一切。

    侍女們很會湊趣,都笑吟吟道:“王爺和姑娘這么站在一起,真真一對璧人。”

    晉思羽哈哈一笑,愉悅的挽了她上了步輦,去正堂吃飯,偌大的廳堂明燭高燒,長桌上菜色百十道,海陸奇珍豐富精致,侍候的侍女傭仆川流不息。

    他攙了她在桌邊落座,她四面望望,不動。

    “吃啊。”晉思羽親自給她夾菜。

    她“哦”了一聲,半晌卻忍不住問:“就我們兩個嗎?”

    “不喜歡嗎?”晉思羽輕輕問她,給她盛湯。

    她搖搖頭,看看四面恭立一聲不聞的無數(shù)侍女,看看高可三丈闊可十丈的巨大廳堂,再看看埋在長桌邊幾乎找不著的渺小的兩個人,良久,嘆了口氣,聲音細細的道:“我隱約記得,以前過年,都是很熱鬧的……”

    晉思羽的手頓了頓,眼神里飄過一絲茫然,默然半晌道:“是嗎?可是我不知道……我以為過年都是這樣過的,今年我還覺得挺熱鬧,因為添了一個你。”

    “你不和你父皇母后一起過年?”

    “成年皇子很早就出宮開府。”晉思羽露出一絲苦笑,“逢年過節(jié),隨班磕頭,大殿賜宴,說起來是一起過年,但是父皇母后,是天下的,是百官的,不是我的。”

    她默然,銀筷子上的鏈條細碎作響。

    “父皇要在年節(jié)賜宴百官,母后要在后宮接見命婦,年節(jié)是他們最忙的時候,而那些宴席,要不停的舉禮跪拜,沒有人能吃得飽,每次結(jié)束后,我都回府自己吃正式的年夜飯,也是這么大的廳,這么長的桌子,一個人。”

    “為什么就不能和其他人一起吃呢?”她烏黑的眼睛望著他,有點不解,“朋友啊兄弟啊平日里親近的護衛(wèi)啊什么的。”

    晉思羽怔了怔,這個念頭他想都沒想過,朋友,皇子沒有朋友,只有幕僚門客,兄弟,兄弟是天下最該防衛(wèi)的天敵,而護衛(wèi)下人,更是完全的不相干,自小被灌輸?shù)奶熹曩F胄的意識,他在云端而他人在地底,怎么可能坐在一起。

    很想駁斥她,然而看著她霧氣蒙蒙的眼睛,便覺得責(zé)難無法出口,她出身想必平凡,沒有階層觀念和自矜意識,喜歡人間煙火,向往紅塵熱鬧,這有什么錯?

    “不能的。”他輕輕撫她的發(fā),給她夾菜,“吃吧。”

    她不說話,扒飯,默默的。

    扒完一碗,侍女遞上一碗,她接過,繼續(xù)默默扒。

    扒完,繼續(xù)……

    他突然擱下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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