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此刻溫情-《凰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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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人殫精竭慮的找法子,無數千金難買的藥材砸下去,多少將鳳知微的性命拖延住,大夫說這種惡病本身來勢極快,少有人活過十二個時辰,但不知道為什么,鳳知微體內似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阻止了病勢的快速蔓延,只是雖然有所阻止,她卻仍舊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所有人都在尋找自己知道的名醫,赫連錚都派三隼回草原去找他們王庭的大巫醫了,然而路途太遠,就連京中太醫,一時半刻也到不了,顧南衣每天都會到城門口轉幾圈,然后回來時誰都躲著他走——擔心和他的胡桃一樣被捏成齏粉。
雖然是傳染的惡病,但是沒有人選擇隔絕病人,只是所有人都很勤快的洗澡洗手換衣,進出那個院子的時候,都會先在偏房內用藥澡凈身,寧弈知道,無論如何急切,此時不能有人再病,尤其他自己,一旦他倒下,鳳知微便難活,所以他不厭其煩,每日進進出出無數次,便洗無數次澡,洗到手上身上皮膚都已經開始破損。
到了晚間,他不要任何人侍候,自己睡在鳳知微房里,睡一個時辰便翻個身,起來看看她的氣色,鳳知微的狀況是如此的令人心驚膽戰,一忽兒灼熱如火,靠近三尺都覺得熱氣逼人,一忽兒其冷如冰,房內氣溫都似跟著下降,他一忽兒給她敷著冰袋,敷了不到一會兒便得很快撤開給她加棉被攏火爐,一夜不知道折騰多少次。
有一次他倦極,模模糊糊的睡著,恍惚間便覺得鳳知微停止了呼吸,砰的一下便從床上跳下來,撲到鳳知微床前,他眼睛不便,撲得太快,撞翻了桌上的茶壺,瓷茶壺的碎片割裂了他的手指,他只是渾然不覺的去探她的呼吸,感覺到她鼻間的熱氣在他流血的手指下氤氳著,他才長長出口氣。
那晚他在寂靜中捂著流血的手指,長久的沉默著,再也沒敢睡下。
不過幾天,寧弈便出奇的瘦了下去,臉色白得看見皮膚下的淡青的脈絡,一雙眼睛反而像在燃燒妖火似的灼灼,看得人心驚,寧澄實在看不下去,有天晚上闖進房內,占著那張小床堅決不肯讓,被寧弈一腳踢了出去,寧澄扒著門嚎哭,寧弈伸手就把一個青花瓷瓶砸到他頭上。
三天后顧南衣出手,將他點了穴道扔出去,自己另外拖了一張床來睡,睡了一陣子覺得不舒服,干脆睡到床前腳踏上,他在那花梨木的腳踏上躺了,將長長的個子慢慢蜷縮成一團,恍惚間想起鳳知微也曾這樣蜷縮在他的床前腳踏上睡覺,夜半他醒來時總能看見她偏臉睡著,很沒安全感的抱緊棉被,長長的睫毛垂下去,眼下一彎很柔和的弧影。
他那時覺得她睡得很香,腳踏應該很舒服,現在才知道,原來不是那么舒服。
不舒服他也睡著不動,等著鳳知微也像以前他夜半下望一樣,突然醒來,側下身來看他,到時候他要說什么呢?他得好好想想。
不過等來等去,鳳知微始終不曾側身下望,他想好說什么了,也沒機會發揮,他閉著眼睛,感覺那種堵堵的滋味又泛上來,秋夜里不知道為什么那么涼,無聲無息透入肌骨里去。
后來也便不等,他睡在腳踏上很習慣很方便,感覺她熱了,手一伸便搭上冰袋,感覺她冷下來了,手一伸便拖過被子點燃火盆,還不妨礙他睡覺。
有一天晚上細雨蒙蒙,寧弈在屋里,顧南衣睡在屋頂上沒下來,雨聲里葉笛聽來悠悠長長,拽得人心尖發疼,所有人都等在院子里,聽著紙門被緩緩拉開,南海最優秀的大夫邁出門來,蒼白著臉色,跪在廊檐下對著室內磕頭。
寧弈沒有出來,室內寂無聲息,一縷縷淡白的煙氣飄搖不散,在秋日雨幕里凝結成詭異而凄冷的畫面。
燕懷石噗通一聲,失魂落魄跪在了雨地里。
赫連錚“嗷”的一聲狂叫,狂奔了出去,不知道哪個倒霉蛋又要挨揍。
青溟書院的學生們愣在雨中,不知道臉上那濕漉漉的是雨還是別的什么。
整個院子籠罩在一片死寂里,所有人都僵成了泥塑木雕,渾然不知痛癢,大夫的腦袋咚咚的磕在木質的長廊上,聲音空洞,敲擊得人心中發痛,秋日的雨綿綿的打濕檐角垂落的發黃慘白的樹葉,看起來和所有人的臉色十分相似。
屋里沒點燈,半掩的門扇后黑沉沉看不見景物,只隱約看見寧弈瘦了許多的背影,背對著庭院秋雨一動不動。
良久的死寂后,他的聲音淡淡傳出。
“滾。”
大夫倉皇而去,每條皺紋都載著死里逃生的慶幸,他經過華瓊時一個踉蹌,華瓊順手扶住了他,有點憐憫的看著這個名滿豐州此刻卻無比狼狽的名醫,道:“我送你出去。”
她送大夫一路到門口,正要回頭,卻見憩園的門丁罵罵咧咧的走進來,一扔帽子道:“混賬東西,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有人敢上門行騙!”
華瓊疑問的一探頭,看見憩園門口不遠處一個人探頭探腦的張望,門丁在她身后憤憤道:“轉了幾天了還不走!貪圖咱們私下許出的重賞!可是豐州第一名醫都束手無策,他一個藥方都寫不出的人,能成?帶到殿下面前,那是找死!”
華瓊又看了看那人,和對方充滿期盼的目光對上,她想了想,隨即,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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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弈沉靜在一室淡渺的煙氣里。
煙氣背后是鳳知微蒼白的臉。
她已經不發熱也不發冷,也沒有了那種看了讓人害怕的、似乎要連心肝腸胃都噴射出來的劇烈的嘔吐,她靜靜的睡在那里,像一團即將飄走的云,無力的輕盈著。
寧弈怔怔的看著她,半晌,慢慢揭去了她臉上的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
他的手指緩緩的在面具下摸過,摸到微垂的眉,確定面具下是那張垂眉黃臉。
這個女人,生怕為世人發現自己的真面目,不厭其煩的戴著兩張臉。
寧弈沒有笑意的笑了一下,伸手端過床邊的水盆,浸濕布巾,慢慢絞干。
總戴著兩層易容定然是不舒服的吧,總要她清爽些才好。
他執著溫熱的布巾,手指卻是冰涼,那么濕濕的一團抓在手中,像抓著自己的心,他的手指緊緊攥著,恍惚間想起秋府后院湖邊初見,她偏著頭,半身立于水中,抓著自己濕漉漉的發。
手指緩緩落了下去,從額頭開始,一點點拭去易容。
看不見,眼前卻清晰如見,還是那日碧水之中,她臉上易容被水漸漸洗去,一點點,露出潔白的額、玉雕般的鼻、淡粉色的唇,一雙黑而細的眉浸濕了水,烏沉若羽,眸子迷迷蒙蒙霧氣氤氳,看人時像籠了一層迷離的紗……最后成就一張清麗的臉。
他停下手,放下布巾,手指輕輕彎曲,從額頭開始,溫存的撫過,熟悉的微涼而又細膩的肌膚……恍惚間回到魏府佯裝酒醉那日,又或者是韶寧和她私會密謀殺他的那間暗室,又或者母妃最后十年的那間廢宮,又或者是前陣子就在這屋中……他一次次那么靠近她的肌膚她的香氣她的所有溫暖與涼,刻在指下、眉間、心上,如此熟稔,至于驚心。
然而那些熟稔,從今日開始,真的要回到原點,歸于陌生了嗎?
有些問題不敢想,連觸及都不敢觸及,一生里面臨無數兇險疼痛,他從無畏懼也不能畏懼,然而此刻他畏懼命運的森涼,一個答案便可以裂去人的心。
他的手指,一遍遍盤桓在她臉上,或者,經歷這么久病痛折磨的她,其實已經不復原先嬌艷了吧?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鳳知微,永遠都是鳳知微。
恨自己看不見,慶幸自己,看不見。
若真見了那份蒼白憔悴,他要如何才能維持此刻的平靜如常?
那心潮如此澎湃洶涌,所有的巋然不動都是假象,如經歷千年萬年侵蝕的礁石,外表沉凝如一,內里早已千瘡百孔。
似乎有人膝行而入,低低道:“殿下……是不是該準備……”哽咽著說不下去。
是燕懷石。
他背對著燕懷石,將面具給她小心的戴好,手指停在她頸側,久久的不動。
指下的脈搏,一點點的輕緩下去,他知道,很快的,這些細微的跳動,便會像即將干涸的泉水,漸漸趨于微弱斷絕,直至歸于寂滅。
這樣一點點等著生命的氣息散去,那是何等的殘忍。
然而到了此時,他寧可這樣一聲聲的數著,在一聲聲的脈動里,將初識至今的所有相遇回想,這一生他和她看似合作相伴,實則南轅北轍,這一生里有這么一次共同的心意,也好。
他沉靜的數著,裊裊煙氣里,分不清誰比誰,顏色更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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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上,顧南衣靜靜的吹著。
雨一直在下,里外都已經濕透,對于衣服必須輕柔不能厚重,否則便無法忍受的他來說,此刻穿著這樣的衣服那感受如同酷刑,他卻一直沒有動,沒有換衣服,沒有離開這座有她的屋檐。
樹葉笛子沾了雨,吹起來不那么清澈明亮,他在那樣斷斷續續的笛聲里,聽見她溫柔的語聲。
“說好了。我吹著葉笛,順著你的記號一路去找你。”
都沒要你吹,怎么你就打算跑了呢。
隔著一層屋瓦,似乎也能感受到底下,有種沉重的氣息慢慢的漂浮上來,等到徹底浮起,散開,也許這輩子就再沒有人為他吹響這葉笛。
這種氣息他感覺到過一次,奶媽去世時,滿屋子都是這氣息,他因此覺得不舒服,急著要走。
她也要和奶媽一樣么?
他也要以后再也看不見她了么?
那他還要做什么呢?
顧南衣覺得有點累,他最近思考了太多東西,這不是原先的他,過往許多年,他的世界空白單調秩序如一,從來沒有這么多疑惑和不安。
他怔怔的坐在那里,覺得那氣息又幽幽上浮了一點,他皺著眉,忽然一個翻身,趴在了屋瓦上。
他把自己沉沉的壓下來。
壓住這種氣息,別讓它浮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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