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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圖在依舊秋雨凄迷的九月末回到了京城。

    再見他時,寧瀾確信自己終于是心如止水。即使他曾生出過把自己送往西戎讓自己永世不可回來甚至想過要抹煞她存在的念頭，寧瀾覺得自己都可以原諒了。

    以她的身份不原諒又能如何，反正以后她都出不去了,對他而言再沒有任何威脅,雖然礙于徐太妃的遺愿宇文復(fù)不可能讓她出宮，可是至少如今她的性命得到了保障，只要她小心謹(jǐn)慎不行差踏錯，任何人都害不了她,她不必再如以前那般提心吊膽處處小心，她不必再怕宇文圖或是別的什么人了。

    她不恨,亦不怨,只感嘆自己出身卑賤，命不如人,生死去留皆掌握位尊者手中，無法逃離，只能承受。

    要想生存,只有依附于更強(qiáng)大的人,要想保命，只有尋求更強(qiáng)大的庇佑，寧瀾雖然心中還是有些不甘，但也知道自己應(yīng)該感激,所以伺奉宇文復(fù)更是小心翼翼盡心盡力。

    宇文圖入宮之時，身邊只帶了沈青卓一人,彼時許寧正在宇文復(fù)處,宇文圖覲見時也并不避讓，只是淡然地看了許寧一眼：“昭儀在此處恰好，前些時日有勞昭儀幫忙物色王妃人選,只是我決意守孝三年，不好耽誤了別人，此事就此作罷吧。”

    他這話，似乎并不是來與宇文復(fù)和許寧商量的，明明就是心中決定了來與他們報備一聲而已。

    宇文復(fù)皺了皺眉頭：“你何必——”何必為了一個出身卑賤的女子守孝呢，即使那人是生他之人，可是到死，程姑姑是他生母的身份也依舊沒有得到正名，他年歲已經(jīng)不小，如此再拖三年，可并不是好事。

    只是那些話，宇文復(fù)是不能說出口的，程姑姑至死也沒得到正名，說到底，始終是宇文復(fù)愧對于他，因而他只是說了句“何必”便不再言語，只是輕輕一嘆。

    許寧倒是沒什么，只是輕輕道：“我原本相中的是杜才人的堂妹。”杜婕妤此刻已經(jīng)不再是杜婕妤了，犯了那樣的過錯，本就不可饒恕，只是宇文復(fù)看在杜家的面子上，又體恤她情有可原，因而只是將其貶為才人。

    宇文復(fù)似乎是知道勸不住宇文圖，因而道：“杜才人即使有過，也沒有牽連杜家的道理，更不應(yīng)耽誤了人家——阿寧我記得八郎尚未婚配吧？”

    都是排行第八，但是宇文復(fù)說的八郎不是宇文圖，而是許定，許寧孿生的弟弟，家中排行第八，人喚其許八郎。

    許寧因笑：“是，謝陛下記得，剛好妾也想與陛下討這個人情呢——只是恐怕奪了晉王所愛故而不敢提。”

    宇文圖渾若未覺，只是道：“如此甚好，這樣的話臣也不必?fù)?dān)憂誤了別人。”他那語氣，根本從未將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杜家女兒也好，哪個世家的女兒也罷，反正他不要。

    宇文復(fù)卻是存了心事：“阿寧，你且先回去，我與八弟下盤棋。”

    許寧依言退下，不過臨走時看了侍立在一旁的寧瀾一眼，并未多言，只是那眼神中的擔(dān)憂是掩不住的。

    寧瀾點頭讓她安心，心下卻是不以為意的——許寧的意思她如何不知道，只是真心覺得不可能——宇文圖那人的心思豈是旁人能猜到的，寧瀾并不覺得宇文圖說要守孝是為了自己。

    說到底，她有自知之明。

    宇文圖守不守孝無所謂，皆是出于他的本心，怎么可能與她有關(guān)？

    畢竟他……是恨不得永生永世見不到她的啊。

    殿外的雨又下得大起來，入了深秋，天氣已經(jīng)開始變冷，寧瀾安然在一旁奉茶，宇文圖與宇文復(fù)兩人面色皆是沉靜，宇文復(fù)執(zhí)白，宇文圖執(zhí)黑，黑子已經(jīng)將要將白子重重困住，脫身不得。

    “寧瀾——”宇文復(fù)并沒有因為棋局對于自己不利而憂心，甚至并不研究如何應(yīng)對，而是淡然對一旁的寧瀾道：“你過來幫朕看看，朕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下？”

    宇文圖聽得他叫寧瀾的名字，方才注意到一直侍在他們身邊的女子正是寧瀾，只見他眉間微微蹙起，不知道在想什么，不過似乎并不怎么高興——寧瀾猜到自己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在他面前，必是惹他不快了：他千辛萬苦要送走自己，自己卻安然站在他跟前，也無怪乎他惱了。

    宇文復(fù)語氣中刻意的親昵讓寧瀾微微皺眉，不過寧瀾并無多大反應(yīng)，她并不過去，只是搖搖頭：“陛下見諒，奴婢并不懂下棋。”

    宇文復(fù)嘆道：“棋通兵法，用棋如用兵，你是女子，不懂倒也無甚，只是當(dāng)年寧翮以精通棋藝聞名天下，朕還以為你是他的女兒，多多少少會耳濡目染。”寧翮，是寧瀾父親的名字。

    寧瀾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聽到父親的名了，睫毛輕輕顫了一下，很快收拾起自己的情緒，雖然不知道宇文復(fù)為什么要在此時此刻宇文圖面前提起她的身世來，但也按捺住心中的不安，寧瀾聲音輕輕的：“兒時之事奴婢已經(jīng)不怎么記得了，父……親并沒有教過奴婢下棋。”寧翮還來不及教她下棋，他們家便已經(jīng)傾覆了。

    “是了，”宇文復(fù)點點頭：“當(dāng)年你才多大。”

    “朕倒是記得一些的，”宇文復(fù)瞇起眼睛：“兄弟之中，就朕與八弟最喜棋藝，然而教習(xí)的學(xué)士過于奉承，與我倆下棋時處處謙讓，害朕以為自己棋藝天下無雙，聽聞寧司業(yè)棋藝卓絕，朕初生牛犢不怕虎，帶著八弟非要上門切磋，結(jié)果自然是鎩羽而歸。”司業(yè)，是當(dāng)初寧翮的官職。

    “朕記得與……”他看了宇文圖一眼，頓了頓：“第一次去寧家那一日，沒讓人通傳，徑自闖進(jìn)去了。”

    “寧司業(yè)那時候不知道我倆身份，卻也并不呵斥，只是說先要陪女兒下完一局，”宇文復(fù)笑：“朕放眼看去，眼前之人下的哪里是棋，分明就是五目——然后寧司業(yè)還輸給了一個小女孩……朕那時少年氣傲，便自覺自己贏定了。”

    寧瀾不知道他為何提起舊事，不過只能搖頭：“陛下提起舊事，只可惜奴婢對于兒時之事并無什么記憶，辜負(fù)陛下興致了。”她是真的不記得自己曾見過宇文復(fù)，亦或者是宇文圖。

    宇文圖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下的棋子失手落下，恰好落在自斷其路的點上，宇文復(fù)因笑：“八弟這是故意輸給皇兄的，承讓了。”他輕輕落下一子，瞬間挽回局面。

    宇文復(fù)贏了，嘴上卻道：“然而當(dāng)年那盤棋，朕卻是輸了。”

    “雖然輸了，朕卻是高興得很，之后便時常帶著八弟前往府上請求賜教，說起來，雖然無名分，我倆也算寧司業(yè)半個弟子，”宇文復(fù)頗有些惋惜的樣子：“后來出了那些事……寧司業(yè)離開京城之后，朕便再也未能與人酣然一戰(zhàn)了。”

    “人常說善奕者善謀，朕卻不知緣何寧司業(yè)卻攔不住寧侍郎——”宇文復(fù)嘆氣：“后來朕被先帝立為太子，開始有了自己的僚屬，直至今日，偶爾也會想想，朕與寧翮若是能為君臣……應(yīng)該也是相得益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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