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成化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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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青啊,來,坐坐!”
梁侍郎雖然沒起身,不過還是朝唐泛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唐泛不知他葫蘆里在賣什么藥,仍是先恭謹行了禮,然后才徐徐坐下。
這下級見上級,臣下見皇帝,坐也是有講究的,不能一屁股就這么坐下,而只能沾半邊,以防皇帝或上級要問話的時候,以隨時站起來回答。
梁侍郎見唐泛舉止得體,嘴邊的笑容就更深了:“聽說你們這次去鞏縣,還在宋帝陵下邊現了春秋時的鞏侯墓?”
大概經過,唐泛他們在回京之前,就已經寫了詳細的條陳,讓人快馬送回京城,上呈內閣閱覽,內閣給皇帝匯報之后,又下到刑部和錦衣衛那邊,也就是唐泛和隋州的直屬上司,讓他們了解這回事。
所以梁侍郎對唐泛他們此行的經過,也算有所了解。
唐泛道:“正是,此行下官等人還現了白蓮教的河南分壇,并將一干妖徒抓捕歸案,壇主李漫在與我等周旋時意外身亡,其小妾陳氏已經押解入京,暫由北鎮撫司看管,只等從她口中撬出白蓮教余黨的信息,另有白蓮教爪牙若干,正由錦衣衛河南府衛所暫管,稍晚些才能進京。”
梁侍郎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他的關注點似乎并不在這上頭,聽唐泛說完,也沒有太多表示,只是問起另一件事:“我聽說你們從白蓮教徒手中繳獲了大量寶藏?”
唐泛道:“其實也并不多,俱都是各色金銀玉珠,下官已經命人清點造冊,今日正是要為部堂大人送名冊過來的。”
梁侍郎眼睛一亮,看著一直攥在唐泛手中的冊子:“那便是鞏侯墓的寶藏名冊?”
唐泛將冊子呈上:“正是,請部堂過目。”
梁侍郎接過冊子,當即就翻了起來,越往后翻,眼睛就越亮。
也不怪他有如此反應,鞏侯墓里寶藏甚多,但有些經過歲月侵蝕風化,已經變得黯淡無光了,像一些貼在漆器上的金箔,早就已經失去了原來的色彩,但是保存完好的也不是沒有,這些真正有價值的,都被李漫他們轉移的時候順便清點了出來,后來唐泛讓程文他們再次清點,只是想要確定這批東西的價值,零零總總算下來,這批寶藏估摸價值十萬兩左右,約合今年大明財政收入的十分之一。
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尤其還是一筆飛來橫財,根本不用付出任何成本,大家全都虎視眈眈,尤其是梁侍郎,更指望著這筆財物在內閣和皇帝面前好好露一露臉呢。
說不定皇帝一高興,他正式升任尚書的日子就有著落了。
唐泛何等聰明之人,聞弦歌而知雅意,從對方要冊子的時候,他就明白梁侍郎為何會一反常態,對自己這么客氣了。
敢情他不是忘了學生的死,而只是覺得功勞比學生重要罷了。
唐泛心下好笑,便聽見梁侍郎高興道:“好!好!你們此行收獲不小,我當上稟陛下,為你等表功,那批財物呢,應該也拉到京城里來了罷?”
唐泛:“是,財物已經分裝兩箱,押送入京了。”
梁侍郎:“那兩個箱子呢,如今在刑部外面?”
唐泛:“下官入京時,為防宵小覬覦,將箱子交由隋鎮撫使,此時想必隋鎮撫使已經入宮稟報此事了。”
梁侍郎臉色微變,他盯著唐泛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是想從對方那張臉上看出故意為之的端倪來。
很惜,他失望了,唐泛依舊恭謙有禮,說話的時候也站了起來,雙手攏袖,正微垂著腦袋等候上官話。
梁侍郎還能說什么?
難道他能說你不能送入宮,應該先交到刑部來,再由我去送嗎?這筆財物本來就不算在稅賦里的,唐泛若先拉到刑部來,那是他知情識趣,沒有的話也是合情合理,梁侍郎根本不能以此來苛責他。
“你做得不錯,很不錯。”梁侍郎看了他半晌,慢慢道,斯斯文文的話里聽不出半點火氣。
但唐泛知道,越是這樣,就越表示他氣狠了。
果不其然,過了片刻,梁侍郎道:“尹元化身為五品員外郎,卻死在鞏侯墓中,連尸首都沒有帶出來,此事你身為欽差正使,有何交代?”
唐泛道:“部堂容稟,當時情況危急,那鎮墓妖獸異常兇狠,下官與隋鎮撫使等人正與之周旋搏斗,未曾料到尹員外郎會忽然往外跑,而未曾料到門外還有一只鎮墓獸,這才使得尹員外郎不幸殞命,而且后來白蓮教妖徒早已在墓中安置火藥,將鞏侯墓連同宋陵地宮一并炸毀,我等千辛萬苦才逃了出來,那下面的道路已經完全堵塞,連同幾名錦衣衛也葬身在那里,無法尋找尸首。”
梁侍郎道:“你說的這些,我在條陳里已經看過了。但其中頗多疑之處,無論如何也說不通。譬如你說的那妖獸,便聞所未聞,異常荒謬,別說我不信,內閣更不會相信。你身為欽差正使,自有保護屬下之責,卻任由他們在那里殞身,又作何解釋?”
唐泛還能作何解釋,只能請罪:“下官確有保護不周的過失。”
不管尹元化如何作死,梁侍郎有一點是沒有說錯的,唐泛是此行的長官,所有人都是聽他的命令,無論有什么理由,一旦出了事,唐泛就要負責。
說句難聽的,這次他正是——泥巴掉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梁侍郎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你此行辛苦了,先回去好好歇息罷,明日再回來辦差也不遲。”
唐泛恭謹道:“多謝部堂體恤,下官告退。”
二人客客氣氣說了些話,完全沒有出現唐泛想象中那種劍拔弩張的場面,但唐泛卻很明白,自己將進獻財物的功勞讓給隋州,又“害死”尹元化的性命,梁侍郎什么好處都沒撈著,肯定是不會放過自己的。
出了梁侍郎的值房,唐泛就看見彭逸春的腦袋從隔壁的值房里探出來,朝他招招手。
堂堂刑部右侍郎做出這等鬼鬼祟祟的舉動,實在有些滑稽。
唐泛心下好笑,朝那邊走了過去。
一進值房,他就被彭侍郎拉了進去。
“如何了?”彭逸春問。
“只怕不如何。”唐泛搖頭笑嘆一聲,將兩人的談話略略說了一遍。
“哎!”彭逸春恨鐵不成鋼地道:“你怎么如此糊涂!你明明知道他就等著這筆財物去表功,難道不能將財物拉到刑部來嗎,為何要便宜了錦衣衛那邊!”
唐泛苦笑:“部堂,你覺得梁侍郎就算得了這筆財物,難道會以此為刑部謀福么?只怕不會罷,他肯定會先去內閣向首輔表功,而后與首輔一道入宮,將這筆財物獻給陛下。”
彭逸春語塞。
唐泛道:“所以我才不能這么做。這次的功勞,若我得二分,錦衣衛便當得剩下得那八分,那筆財物全是他們拿命換來的,怎能讓人將功勞奪去?與其那樣,還不如我得罪梁侍郎,然后讓錦衣衛的弟兄們在陛下面前露回臉。”
他又誠摯道:“下官知道部堂乃是一片好意,不愿見我在部內被排擠,不過這次出了尹元化的事情,以梁侍郎的為人,必然懷恨在心,就算這回不作,他也肯定會找機會作的。”
彭逸春搖搖頭:“你都把話說完了,我還能說什么?原先張尚書走之前,說你是造之材,讓我多照顧你一些,現在好,你一回來就把梁侍郎往死里得罪了,以后的日子只怕不會好過!”
他摸出一封信,遞給唐泛:“這是張尚書臨走前讓我轉交給你的。”
唐泛有點意外,沒想到張尚書竟然還會留信給他。
在外人看來,唐泛身上已經打上了張鎣的標簽,但實際上他與張尚書之前的關系并沒有那么親密,兩人唯一還稱得上深入的交往,也就是在唐泛前往鞏縣之前的一次長談。
告辭彭逸春,唐泛一踏出刑部大門,就忍不住拆開了那封信。
信上是張鎣的筆跡,他告訴唐泛,說自己之所以前往南京,是因為得罪了首輔萬安的緣故,他這一走,刑部尚書肯定會由梁文華遞補,讓他盡量不要得罪梁文華,韜光養晦,保存實力,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將來還大有作為,不必急著跟梁文華起沖突。讓他不要因為現在公道埋沒,寸步難行,就認為大明官場沒有希望,正所謂守得云開見月明,只要做對得起天地良心的事情,就無愧于自己當官的初衷。
張鎣還以自己為例,說自己當初就是一步走錯,以至于十數年來庸庸碌碌而過,幸好現在幡然悔悟,為時不晚,勸誡唐泛要引以為鑒,守身持正,當一個經世濟民的好官。
唐泛不是一個容易被感動的人,但看著這封信,他的眼睛卻有點濕潤。
他與張鎣的相交不深,在那之前,他也曾有一度認為張鎣如同外人所說的那樣,是個碌碌無為的庸官,然而現在他仿佛能夠透過這封信,窺見一個老人的內心。
張鎣看似在勸解勉勵唐泛,其實何嘗不是對自己曾經埋沒了的歲月感到后悔,后悔自己為了官位向現實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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