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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羋月看了他的神情，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狡黠之色，忽然若有所悟：“我記得當(dāng)日張子在楚宮時，亦曾放風(fēng)說要往列國，為大王尋找美人……”

    張儀大笑拍膝道：“知我者季羋也……”

    羋月驚得不再跪坐，而長身立起，雙手按在幾案上，似居高臨下俯看張儀：“所以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張子一人操縱？是你放風(fēng)說大王要立太子，把所有的人都算計進去了？”

    張儀搖頭道：“起初這事，我倒是沒有插手。原只是那位魏夫人想要我游說大王立太子。我本來不感興趣，但后來聽說她又向公孫衍等許多重臣都一一送禮……”

    羋月便已明白：“那她真是自作聰明，卻不知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若是人人都求到，人人都答應(yīng)幫忙，那不成功也就是人人都沒有責(zé)任了。而且，她尤其不應(yīng)該在求了張子以后，又去求大良造。”她揶揄道：“以張子你比針眼還小的心胸……”

    張儀大笑：“季羋不必擠兌我！不錯，我張儀的心胸可以容納四海，卻也會錙銖必較。我與公孫衍不合，她卻先求了我再去求公孫衍，是欺我不如公孫衍嗎？”他自負(fù)地一挑眉：“所以我故意放出風(fēng)去，說大王有意議立太子……”

    羋月又坐了回去，還舒緩了一下坐姿：“結(jié)果，魏夫人上了當(dāng)，王后也上了當(dāng)！”見張儀微笑，不禁有些詫異：“張子挑起這種事端，難道就僅僅只是為了取財嗎？”

    張儀笑道：“敢問季羋，這天下是什么樣的天下。”

    羋月道：“大爭之世，人人皆有爭心，不爭則亡。”

    張儀點頭：“對極了，不爭則亡。可我問你，爭從何起，為何而爭，爭完以后呢？”

    羋月一怔：“這……”

    張儀伸出雙手，握緊又放開：“這雙手可能掄不動劍拉不開弓，可是天下爭斗，卻在說客謀士手中。大爭之世，只要有爭斗就是說客們謀利之處。說客沒有王權(quán)沒有兵馬也沒有財富，如果天下太平無事，說客們就永遠(yuǎn)是說客。可是人心不足，爭權(quán)奪利，想要付出最少代價得到最多的東西，那就必須借助說客謀臣的力量，說客們挑起爭斗，就能夠借別人的勢為自己所用，今日身無分文，明日就可一言調(diào)動天下百萬兵馬為他的一個理念、一個設(shè)想而廝殺爭斗。在這種爭斗中，輕則城池易手，重者滅國亡族。爭由說客起，各國君王為利而爭，爭完以后，仍然是說客來平息爭戰(zhàn)。”

    羋月聽著張儀這一番話說完，忽然只覺得有一些自己原來的觀念受到了沖擊，她自幼就學(xué)于屈原，學(xué)得是家國大義；她喜愛莊子的文章，講的是自在逍遙。卻從來不曾有人似張儀那樣，將玩弄人心、謀算山河的事，說得如探囊取物，說得如案幾游戲，甚至說得如此激烈動人。

    她的內(nèi)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久久不語。

    張儀亦不再說，只是面帶微笑，靜靜地看著她。這個女子，在他最落魄的時候見著了他，看過他最狼狽的樣子，他亦見過她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

    他是國士，她亦是國士。在他的眼中，她是楚國公主也罷、是秦宮后妃也罷、是一介婦人也罷，對于他來說，她是那個與他第一眼相見，便能夠與他在頭腦上對話的人。他能懂她，她亦能懂他，這便足夠。

    現(xiàn)在，她是一只未曾出殼的雛鷹，混混噩噩，不敢邁出最關(guān)鍵的一步來，便如他當(dāng)日混混噩噩地在昭陽門下一樣。但他很有興趣，看著有她啄破自己的殼，一飛沖天的那一刻。

    他愿意等，因為對于他這種過份聰明的人來說，這個世界其實會在大部份時間因此顯得很無趣，能找到一兩件有趣的事，是值得慢慢等的，若是太急，反而無趣了。

    其實黃歇亦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只是，黃歇的身上少了一些有趣的東西。那些東西，非經(jīng)黑暗而不足有，卻因經(jīng)歷了黑暗，顯得更危險、也更吸引人。

    這種體質(zhì)，他有、秦王有、眼前的這個女子身上，亦有。

    也唯其如此，有些話，他愿意告訴眼前的這個女子，因為他知道她能懂，哪怕她現(xiàn)在不懂，終有一天會懂的。

    而她一旦懂了，這個天下，將會有不一樣的走向。

    羋月獨自出神了很久，才幽幽地道：“張儀愛財，只會自取。所以你利用了王后和魏夫人之爭而獲利，更在挑起風(fēng)波和平息風(fēng)波后，抬高了身份。”

    張儀微笑：“你要這樣理解，也算可以。”

    羋月道：“難道還有其他的用意不成？”

    張儀冷笑：“后宮如何，與我何干，太子誰做，與我何益。你忘記了，我是什么人？”

    羋月慢慢地道：“張子是策士，要的就是立足朝堂，縱橫列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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