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謝蘊昭飛到龍君的尸骸邊。 離得近了,就越發覺出尸骸的高大和自身的渺小。 她忍不住想回頭去看看師兄,結果被他先一步從后面抱住。他的手臂橫在她腰腹間,氣息吹拂在她耳旁。 他說:“阿昭,我一直在。” 她心中那份淡淡的感傷散去了。 她重復說:“你一直都在?!? 盡管沒有聽到聲音,但她確信他笑了。 謝蘊昭伸出手,握住陰陽天地剪的把手。沒想到一縷微弱的惡念閃過,竟阻擋了她的動作。 這縷惡念并不強,卻有些熟悉。 “歐嗚……?” 阿拉斯減已經變回了原來的大小,踏空奔來,疑惑地圍著剪刀嗅來嗅去,又大著膽子用前爪去撥弄剪子。 大狗毛茸茸的爪子毫無阻礙地碰到了剪刀。 “歐嗚?”阿拉斯減歪頭看著謝蘊昭,疑惑地搖尾巴。 謝蘊昭遲疑一下,忽然發現在龍君懷中,那朵金蓮的旁邊,還躺著一個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石碑,上面還刻了一個抽象的花紋,像一只猛獸的頭顱。 她覺得那有點像墓碑。 身后的蓮臺上,有人“咦”了一聲。 千江寒已經回到兄長身邊,恍然道:“原來是它。我就說看著眼熟?!? “誰?”謝蘊昭回過頭。 阿拉斯減已經“啊嗚”一口咬在陰陽天地剪上,甩著腦袋用力去扯,試圖把插在龍君骨骼中的剪刀拉出來。 衛枕流默默看著,默默瞧了師妹一眼,再默默掏出了一張手帕,打算悄悄給剪刀揩一下大狗的口水,再讓師妹拿著。 就算是天犬,也是有口水的。 千江寒抓住最后不多的時間,再對謝蘊昭笑,毫不掩飾他的喜愛之情。 “是當年靈蘊救下的凡犬。小東西被虐待得很可憐,靈蘊就帶在身邊。當時誰都覺得她養了個累贅,誰承想這小東西爭氣,花了幾十年修成了天犬??上菚r候靈蘊身死,這小家伙就跑來給她守墓,守到最后自己也死在了這座墳墓中?!? “……死了?”謝蘊昭一怔,“但我聽說只要惡念還存在,天犬就是不死不滅的。” 此前溯流光就猜測阿拉斯減是鎮墓獸,還說天犬是不死不滅的存在。 “謠傳罷了。還有人覺得惡念不滅、魔君不亡,世世代代魔君都是同一個人呢?!鼻Ы畱醒笱蟮卣f,半邊身體倚靠在椅子背上,不斷給魔君輸送力量,“道君會死,佛祖會死,一只天犬罷了,如何能夠例外?” “當初陪伴靈蘊的那一只天犬早就死了,只剩了一縷惡念和執念還停留在神墓之中繚繞不去,又有龍君神骨在側,最后重新生出了靈智。它大約無意逃去了外頭,順著本能化為一只凡犬,又陰差陽錯到了你身邊。” “如此……也算是它的轉世了。” 咚——! 阿拉斯減終于把剪刀弄了下來,自己咬著剪刀一起,一下撞在了龍君的骸骨上。 衛枕流眼疾手快,一把握住陰陽天地剪,迅速用手帕清理了一遍,還用水沖了兩遍,這才頂著師妹無奈的目光,輕輕巧巧地將東西遞給了她。 “歐嗚……” 阿拉斯減發覺自己被嫌棄了,委屈地嗚咽出來。 堂堂玄德境的劍修毫無羞愧之心,更無面薄之虞,完全無視了委屈的狗子,只對心上人款款道:“阿昭,小心扎著手?!? ——歐嗚?。? 阿拉斯減哭得更大聲了。 謝蘊昭好氣又好笑地揉著大狗的頭。她望著衛枕流,一時有些恍惚,覺得他好像還是少魔君,卻也有些像龍君,但又分明是師兄。 她想了想,最后釋然一笑。無論是誰,都是衛枕流。 她伸出手:“師兄,我們一起。” 就像當初在南海邊,他們一起握住神劍,共同面對墮魔的道君;現在他們一起握住太阿劍,緩緩上舉。 太阿劍在發光。 以太阿神劍為中心,兩儀稱、飛天鏡、量天尺的虛影依次浮出。 陰陽天地剪也飛了上去,加入了它們的光輝。 下方蓮臺中,魔君壓抑著咳了幾聲,一把甩出了五色琉璃燈和咫尺天涯傘。當這兩樣法寶如乳燕投林般飛出時,這位陛下的身軀也往旁邊歪倒。 千江寒接住了他。 “以前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哥哥,也有如此虛弱的一天。”他笑道,“真難得?!? 千星墜已經氣息不穩,卻還能板著臉訓他:“多大的人了,還在乎口舌之利?!? “因為只有面對哥哥,我的腦袋才能多轉動一下?!? “這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好歹也是大能轉世……” 魔君的聲音忽然停頓,像忽地被什么情緒哽住了。 他低聲說:“你本可以不用和我一起。” “不行啊?!鼻Ы鄲赖卣f,“我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不跟哥哥一起有始有終地完成,我還能做什么?而且哥哥現在的力量未必足夠?!? 魔君以為自己會冷哼一聲,卻沒想到他反而是笑了出來。 “你一直是一個很任性的人。說什么腦袋不好用,其實是懶得多想?!? “沒法子,我是道君的懶惰部分,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自己一輩子躺在地上不要動,當一顆安靜的石頭?!? 魔君哈哈大笑,邊笑邊喘氣。離開了外來的力量補充,即便有千江寒支撐他,他也愈發顯得衰弱,一看就命不久矣。 他想起了以前。 普通人的“以前”或許是幾年前、幾十年前以前,但對魔君而言,他的“以前”是近千年前。 傳說人在將死時最容易回憶過去。魔君總認為自己天縱奇才,乃魔族有史以來第一英明的君主,與普通人決計不同,堪稱兩種生物……但在這時候,他也如同一個普通人一樣,在斗燈歸位的光芒中,握著弟弟的手,恍惚看到了近千年前的過去。 那時的十萬大山比現在更混亂,因為他的父王并非一個有治理才能的君王。他縱容貴族們毫無限度地踐踏奴仆、平民,收集大量的魔晶揮霍,又放任欲望去收集一個個美女,最后留下了一大堆血脈駁雜的小崽子。 千星墜是其中不算年長也不算年幼的那一個,但他毫無疑問是最強大的那一個。 他很早就看明白了父王的荒淫無道,更不屑于他的胸無大志。在他眼中,只為了追求力量強大并非真正的強大;身為君王,如果沒有帶領族群興旺強大的志向,那就是不求上進的廢物。 上一任魔君就是廢物。 千星墜則自認不是。 至于他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是不同程度的廢物。 尤其是那個叫千江寒的小子。他不僅胸無大志,連廢物的方式也格外引人注目——格外地廢物,加倍地廢物。 因為他從出生以來就不肯修煉,成天躺在床上睡大覺,做過的最大努力是挪動到野外,在蒼白的月光中睡大覺。 懶惰到了令千星墜匪夷所思的地步。 但關他何事?這樣的廢物,很快就會在殘酷的十萬大山中自然凋敝。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一年年過去,的確有許許多多的廢物以不同的方式死去,其中卻并不包括千江寒。 分明是一個不肯修煉的廢物,從不和人交流,每天每天都躺在地上,看永遠不變的蒼白月光。 為什么能一直活下去? 千星墜開始注意到這個廢物弟弟,然后他發現,這個廢物弟弟其實是一個不世出的天才。 弟弟不需要修煉,天生就會運用魔氣;誰想害他,他總是剛剛好地挪動一下、翻個身,躲過去就完事。 他觀察了弟弟好幾年。 終于在某次狩獵中,他走到一塊大巖石背后,看見千江寒正靠著石頭看天空。他發著呆,眼里的月光緩緩流動。 千星墜問:“你為什么不反擊?” 千江寒沒有說話。他就是這個德性,反應異常遲緩,總是被人認為是個傻子。 但千星墜那時候已經知道,他不是。他只是懶得回應,甚至懶得思考、懶得傾聽。 他問:“你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任何目標?” 千江寒還是沒有回答。 千星墜在他身邊坐下,也靠著大石頭,抬頭去看早就看膩了的夜空。月光圓潤得沒有一絲瑕疵,也蒼白單調得絕不意外。 過了很久,弟弟才扭過頭,茫然地問:“你什么時候來的?” 千星墜說:“如果你眼中沒有任何目標,就跟著我一起往前走。” 弟弟依舊茫然,眼神卻起了一些波瀾——自然了,這只是千星墜的回憶,所以也可能是他誤會了,那時候千江寒的表情也許并沒有任何改變,最多只有一絲風吹動了他的頭發。 他說:“我會成為魔君,而你來給我當臣子。你只需要思考這一件事,就是如何與我一起讓魔族活得更好。” 過了很久,千江寒才像聽懂了。他露出苦惱的神情,慢吞吞地說:“可是我懶得思考啊?!? 千星墜盯著他:“你做不做?” 千江寒歪著頭,又想了很久。 “那也行吧?!彼卮?,“你是誰?” “你該叫我哥哥?!? 千星墜笑起來。這是他一生中承認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弟弟,還是第一個追隨他事業的人。 他一直覺得這是自己作為帝王的霸氣發揮了作用,而實際上那時候千江寒只是恰好看月亮看得有點乏味,覺得如果答應了,就可以騙這個人把自己扛回去,這樣他就不需要自己走路。 但無論如何,千江寒都答應了。 從那以后,就是千年時光倥傯。 千星墜在不到一百五十歲的時候就繼承了魔君的位置,因為上一任魔君死了,而且死得很難看。 那位陛下在漫長的年歲中踐踏過了太多人,最后在某次云雨中,被某位早有預謀的受害人遺孤殺死。兩人同歸于盡,那位陛下死得十分沒有體面,惡心到了千星墜為之作嘔的地步。 但他死了,對千星墜而言終究是好事。 他當上了魔君,一步步清除了父王在位時提拔起來的酒囊飯袋,換上了追隨自己的人,第一個任命的就是千江寒,職位是“軍師”。他那懶到骨頭的性格其實不適合當殫精竭慮的軍師,但當時千星墜還有老臣掣肘,只有這一個位子是他能決定的。 千江寒就成了軍師。 他們兄弟二人一起統治十萬大山。他們劃定城池,修改律法,廢除了“奴籍一律黔面”的規矩,又強硬地要求貴族無事不得騷擾平民,不同職級能迎娶的妻妾數量也有各自的限制。 千星墜是個極度自信的人,他認定自己是最英明的君主。事實或許也的確如此。 但再如何英明,十萬大山中有些事也并非他說了就能整改的。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