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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克斯特，龍霄城，英靈宮。

    努恩七世的從事官，拜恩·邁爾克勛爵靜靜地站在英雄大廳外的走廊上，看著石窗外慢慢增大的落雪，若有所思。

    白刃衛(wèi)隊的戰(zhàn)士們守在四周，眼神銳利。

    邁爾克已經(jīng)不記得，在他四十多年的生命里，曾經(jīng)多少次這樣看著北地的落雪。

    國王的親衛(wèi)隊長，白刃衛(wèi)隊的現(xiàn)任首領(lǐng)，隕星者尼寇萊，從后方走來，站在他身邊。

    邁爾克勛爵沒有回頭：“今年的絕日嚴(yán)寒，估計要冷得夠嗆。”

    “是啊，老伙計，”尼寇萊看著窗外的大雪，瞇起眼睛，露出奇怪的笑容：

    “你還記得我們剛到白刃衛(wèi)隊時，在絕日嚴(yán)寒的雪天里受訓(xùn)的日子嗎？”

    “當(dāng)然，”成為從事官多年的邁爾克勛爵想起過去，微微一笑：“卡斯蘭就跟你現(xiàn)在一樣，天天臭著一張臉，把我們練得死去活來……我們背地里都叫他‘冰山’，連每天晚上說夢話的時候，都在詛咒他早死或者討不到老婆。”

    “直到他婆娘來軍營里看他，”尼寇萊哈哈大笑，“把蒙蒂的眼睛都看直了……天知道‘冰山’的婆娘怎么能那么漂亮，真是不公平！”

    邁爾克的眼神飄向遠(yuǎn)方。

    是啊。

    他依然記得二十多年前，自己初到白刃衛(wèi)隊的時候，大名鼎鼎的“撼地”指揮官，卡斯蘭·倫巴，在凌晨四點用皮鞭把他們這群“新兵”趕到絕日嚴(yán)寒的戶外——盡管能入選白刃衛(wèi)隊的人，必然是經(jīng)歷過前線的鐵血漢子。

    “覺得冷對么——北風(fēng)和嚴(yán)寒，這是群山之主對北地人最慷慨的贈予！它們讓你變得更強(qiáng)，更硬，更不可阻擋！”這是卡斯蘭那時的話。

    邁爾克還記得老上司那堪比雪地悍熊的龐然身軀，以及他落滿霜雪卻兇悍不減的臉孔：“別磨蹭，把衣服全給我脫光，跑起來——終點準(zhǔn)備了熱水，如果半個小時內(nèi)跑不到，就凍死在路上吧！”

    想到這里，邁爾克眼神一動，開口向尼寇萊問道：“你們還在繼續(xù)那個‘見面禮’嗎？所有的衛(wèi)隊新人，都要在絕日嚴(yán)寒里光著身子跑一圈？”

    “當(dāng)然，我們當(dāng)年被草得那么慘，”尼寇萊輕笑道：“若是不讓新人也體會一下，豈不是太可惜了？”

    邁爾克和他相視一笑。

    那時候，白刃衛(wèi)隊里，幾乎不可戰(zhàn)勝的傳奇卡斯蘭正值壯年，“血錘”多米尼克也尚未在白山捐軀，總是掛著招牌式的可恨笑容，笑瞇瞇地幫他們數(shù)圈，“不熄之火”泰倫德還背著他銀黑相間的不動弓，一舉一動威風(fēng)凜凜。

    那時候，未來的“五戰(zhàn)將”中有三人齊聚于此：瑟瑞·尼寇萊是個一臉臭屁，看誰都不順眼的大頭兵，還沒在要塞下獲得他“隕星”的綽號，更沒人相信這個總是被揍的刺頭，能在日后成為卡斯蘭的繼任者；后來外號“刺風(fēng)”的以賽亞·索利安，因為天天挑剔抱怨伙食而被大家取名“衛(wèi)隊王子”，七年后，他將迎來在三十八哨望地大放異彩的那場傳世戰(zhàn)役；大概也不會有人相信，可怕的“亡號鴉”內(nèi)德·蒙蒂，彼時是個滿口下流話，一對賊眼四處亂瞟，沒事喜歡嘮叨路過姑娘屁股尺寸的鄉(xiāng)下弩手。

    他們都是年輕而熱血的強(qiáng)悍戰(zhàn)士，一個比一個驕傲，一個比一個沖動——邁爾克到現(xiàn)在還記得，尼寇萊因為不聽命令，當(dāng)著所有衛(wèi)隊新兵的面被綁上木樁，被卡斯蘭用倒刺鞭抽得皮開肉綻，咬著木片呻吟的情形。

    在卡斯蘭殘酷的手底下，他們被鍛造成努恩陛下最可靠的尖刀，最堅實的龍之近衛(wèi)，他們在哨望領(lǐng)的冰川防線、在白山的深谷戰(zhàn)場、在復(fù)雜的黃金走廊、在慘烈的斷龍要塞，浴血鏖戰(zhàn)，留下無數(shù)同袍的遺體，在失敗時流淚哀戚，在激戰(zhàn)中高唱戰(zhàn)歌，在勝利后開懷痛飲，最終將自己的名字刻上《白刃傳世書》的鉑金頁，與那些自遠(yuǎn)古帝國以來的北地英烈們同頁而列。

    那些日子，簡直像夢幻一樣。

    當(dāng)然，還有那位帶著爽朗笑容，隱藏身份與他們共同受訓(xùn)的青年——曾經(jīng)為了一碗肉湯跟自己打過一架。

    那個混蛋。

    想到這里，邁爾克不禁輕輕一笑，繼而眼神一黯。

    邁爾克嘆了一口氣：而如今，連自己的女兒都二十歲了。

    此時，尼寇萊嘆了一口氣：“時候到了。”

    邁爾克把思緒收回最深沉的心底，他轉(zhuǎn)過身，對著身側(cè)兩個小小的身影微微鞠躬：“請跟我來吧，阿萊克斯小姐。”

    “現(xiàn)在是凌晨四點多！”披著厚厚外袍，一看就是剛剛從床上被拉起來的漂亮女孩，阿萊克斯·沃爾頓，一手搓著睡眼惺忪的眼睛，一手在嘴前哈著熱氣，滿臉怒氣地道：“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早上再說？”

    邁爾克勛爵看著阿萊克斯的樣子，不禁在心里暗嘆一聲。

    這姑娘被寵得太厲害了。

    以至于脾氣就跟那些商人家的女兒，或者暴發(fā)戶貴族一樣。

    這可不是好事——尤其她是沃爾頓家族最后的直系血脈，盡管是個女孩。

    “我說過了——這是陛下的命令，”勛爵面無表情地微微點頭：“而且請您相信我，接下來的事情對您的未來至關(guān)重要，尊貴的小姐。”

    國王的孫女偏過頭冷哼一聲，表達(dá)她此刻心中的不忿與惱怒。

    阿萊克斯拉緊了外袍，隨即向身后瞥了一眼，稚嫩的語氣里盡是不滿：“但為什么要帶她來——這個低賤的女仆！”

    邁爾克微微皺眉。

    阿萊克斯的身后，一個衣著單薄，鉑金發(fā)色，戴著粗大黑色眼鏡，在深夜的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瘦弱女孩，聞言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

    “依然是陛下的命令，”邁爾克勛爵淡淡回答：“我們必須遵從。”

    阿萊克斯不再說話了，她狠狠瞪了身后的小滑頭一眼，后者委屈地抱緊自己的手臂。

    邁爾克點點頭，帶著兩個小女孩向著英雄大廳里走去。

    阿萊克斯打著呵欠，高傲地昂首，小滑頭則瑟瑟縮縮，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偶然瞥見一個兇神惡煞的白刃衛(wèi)隊?wèi)?zhàn)士，還會畏懼地后退一小步。

    此時，邁爾克身后的尼寇萊卻突然出聲，叫住了他。

    “拜恩，還記得我們曾舉著白刃，對著《傳世書》發(fā)下自己的神圣誓言嗎，”尼寇萊深吸一口氣，眼里充滿了對過去的緬懷：“最后幾句？”

    邁爾克覺得今天的尼寇萊有些奇怪——他平時可沒這么懷舊。

    邁爾克直直凝視著尼寇萊，想要在老朋友的臉上找出什么。

    “當(dāng)然，”但當(dāng)年的訓(xùn)練已經(jīng)深入他的本能，于是邁爾克還是輕笑一聲，然后肅起臉孔，一字一句地道：“吾血為誓，吾身為憑，吾刃為證，吾魂為祭……”

    尼寇萊眼神一閃，他點點頭，跟邁爾克一起，表情復(fù)雜地說出下一句：“抵御強(qiáng)敵，百戰(zhàn)爭先，直至鮮血流盡。”

    兩人身邊的白刃衛(wèi)隊成員頓時臉色一肅，他們不約而同，默默地把拳頭按上心口。

    “捍衛(wèi)生命，無畏犧牲，直至人類滅絕。”

    等待著的阿萊克斯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吐了一口氣。

    倒是身邊的小滑頭看著滿臉嚴(yán)肅的白刃衛(wèi)隊們，眼睛里滿是激動。

    “守護(hù)未來，榮耀信念，直至日月黯淡。”

    “這是白刃新誓，”小滑頭忍不住低聲嘀咕著：“帝國歷1386年，賽爾·亞倫德找回了《白刃傳世書》，他重建了著名的白刃衛(wèi)隊，結(jié)合了古老的白刃舊誓和帝國的騎士冊封誓言……”

    “閉嘴，笨蛋！”阿萊克斯惡狠狠地打斷她：“你很煩人。”

    小滑頭眼眶一紅，深深低頭。

    尼寇萊和邁爾克兩人對視彼此，齊聲背出最后一句：

    “傳承希望，綻放榮光，直至萬物永眠。”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相視一笑。

    邁爾克點點頭，他帶著兩個小女孩，走進(jìn)英雄之廳。

    而他最尊敬的人，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決斗的努恩七世，正坐在大廳邊緣的臺階上。

    國王的身旁，坐著那位令群臣議論紛紛的星辰來使——年幼而早慧的泰爾斯·璨星王子。

    只是兩人都沉默著，情緒不佳，似乎進(jìn)行過了一場不太愉快的談話。

    邁爾克帶著兩位疑惑的小姑娘，來到國王的面前。

    “陛下，”從事官對著國王點點頭，向旁邊一讓：“阿萊克斯小姐。”

    泰爾斯抬起頭。

    怎么回事？

    他詫異地看著褐發(fā)藍(lán)眼的阿萊克斯，以及她身后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小滑頭——似乎被眼前的局面嚇到了。

    阿萊克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十幾歲的小女孩不客氣地回瞪了星辰王子一眼，讓泰爾斯微微皺眉。

    這就是……

    我未來的妻子？

    正被剛剛的秘密攪擾得心情紛亂的泰爾斯，不由自主地撇過頭，嘆了一口氣。

    這個舉動讓阿萊克斯不滿地嘟起嘴。

    “爺爺，怎么了？”阿萊克斯·沃爾頓，龍霄城大公僅剩的直系女性血脈翹著嘴巴，對臉色平淡的努恩王嬌聲道：“我現(xiàn)在很累……”

    小滑頭躲在阿萊克斯身后，她探出頭，小心翼翼而好奇萬分地看了看眼神黯淡的泰爾斯。

    那個男孩……他怎么了？

    不高興嗎？

    努恩七世沒有回答他孫女的話，他只是又從身旁的酒桶里舀起一杯酒，輕輕喝了一口。

    “邁爾克，”老國王滄桑的嗓音響起：“我的孫女，將會嫁給這個小子。”

    “身為曾經(jīng)的白刃衛(wèi)隊，以及我的從事官，你會怎么做？”

    邁爾克微微皺眉。

    盡管早有預(yù)料，但是在真正聽到的時候……

    “什么！”

    沃爾頓小姐的驚呼響起。

    阿萊克斯的小眼睛瞪得比嘴巴還大，她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泰爾斯：“爺爺，你要我嫁給……這個……這個……”

    “要他做我的丈夫？”阿萊克斯的呼吸加速，她看著無精打采的泰爾斯——這個下午在藏書室遇見，還當(dāng)場教訓(xùn)她的男孩，心里涌起一股委屈。

    “他又瘦又小，長得還沒有我高！”阿萊克斯生氣地轉(zhuǎn)過頭，急急地對著自己的爺爺?shù)溃骸白屝』^嫁給他還差不多！”

    她身后的小滑頭頓時臉色發(fā)白，又是一陣瑟縮。

    “得了吧，阿萊克斯小姐，”心情差到極點的泰爾斯，沒有什么精力去維護(hù)跟一個十幾歲小女孩的關(guān)系，他頭也不抬，淡淡地道：“跟你結(jié)婚也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

    阿萊克斯一愣，然后轉(zhuǎn)嗔為怒：“你這個……”

    但就在此時，邁爾克的聲音及時傳來，打斷了正要發(fā)脾氣的阿萊克斯。

    “盡管身份尊貴的泰爾斯殿下，來自星辰——但如果這是您的意愿，”邁爾克勛爵恭謹(jǐn)?shù)氐皖^，同時不動聲色地提示著阿萊克斯：“我會忠誠于他，如同我忠誠于阿萊克斯小姐。”

    努恩王注視著他，整整三秒。

    “不錯，”努恩王隨即轉(zhuǎn)過頭，對泰爾斯道：“相信你已經(jīng)見過了，這是拜恩·邁爾克——還在白刃衛(wèi)隊里時，他就是蘇里爾最信任的屬下。”

    蘇里爾？

    泰爾斯表情一動。

    是努恩王的長子么。

    他抬起頭看向邁爾克，對方也轉(zhuǎn)過頭，恭敬地對他點頭示意。

    氣呼呼的阿萊克斯還要說話，卻被邁爾克一個嚴(yán)厲的眼神逼了回去。

    看來——泰爾斯在心里默默道——這位脾氣糟糕的大小姐，還是挺聽這位她父親舊屬下的話啊。

    “那么，為了感謝你的幫助，也為了證明我們之間不再存有敵意與矛盾，按照北地的習(xí)俗，”努恩王瞇起眼睛，他舉起酒杯，把它放到泰爾斯面前：“從我的杯子里喝一口酒吧——璨星和沃爾頓，我們從此就是朋友了。”

    泰爾斯蹙起眉頭，帶著疑惑望向老國王。

    他這是在做什么？

    向阿萊克斯和邁爾克，重申我的身份？或者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

    有這個必要嗎？

    星辰的王子思索了幾秒鐘，嘆了一口氣：“你知道，黑沙領(lǐng)的倫巴做過同樣的事情——把一杯酒推到我面前，邀請我與他結(jié)盟，但我拒絕了。”

    “明智的選擇，”努恩王帶著有趣的表情道：“那現(xiàn)在呢？”

    在努恩王的逼人目光下，泰爾斯抿起嘴唇。

    “難道不該等到明天，你放出信鴉，然后等我的父親回信嗎？”泰爾斯試探性地問道：“如果我父親還有別的意見……”

    “那是我和你父親之間的事情，”努恩王堅定的眼神證明了他認(rèn)真而嚴(yán)肅的態(tài)度，“但你就是你，是泰爾斯，而非凱瑟爾·璨星的兒子，或者星辰王國的第二王子——這與你是否將與我的孫女聯(lián)姻，璨星是否與沃爾頓聯(lián)盟無關(guān)。”

    “我在詢問的僅僅是你的態(tài)度，泰爾斯，”老國王舉起酒杯，目光灼灼：“你是否愿意消解同我的敵意，消解同沃爾頓家族之間的敵意？”

    “僅僅是你而已。”

    泰爾斯心中一動。

    他突然意識到，這是成為王子之后，第一次有人如此正式地，僅僅向著“泰爾斯”發(fā)問。

    而非任何填著“泰爾斯”這個詞的古老或重要的頭銜。

    泰爾斯對視著努恩王。

    最后，星辰王子還是嘆了一口氣。

    “當(dāng)然。”泰爾斯默默地雙手接過國王的酒杯，看著里面的半杯黑麥醇酒。

    在邁爾克謹(jǐn)慎的眼神，阿萊克斯氣鼓鼓的小臉，以及小滑頭帶著好奇與緊張的目光下，老國王露出笑意。

    泰爾斯閉上眼睛，往嘴里小小灌了一口。

    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對這個世界的酒精飲料有所預(yù)計了——婭拉的落日酒吧后廚里時常有不同的酒供應(yīng)，泰爾斯可沒少這里捅捅，那里挖挖——但直到這口酒順著喉嚨，灌下肚子，他才意識到，哪怕在這個世界，酒跟酒也是不一樣的。

    至少，專供給埃克斯特國王的黑麥醇酒，真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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