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攜了圣諭到達(dá)刑部時，已是日晏，恰逢內(nèi)衙傳了梆點(diǎn)聲出來。京內(nèi)各公廨規(guī)矩，均以梆鼓聲為作息例制，晚間散班與早間當(dāng)班，梆鼓俱同，每日自申時起傳頭梆七下，寓‘為君難為臣不易’之意，間隔半個時辰傳二梆五下，寓‘臣事君以忠’之意，此時書吏將派發(fā)各處的公文號簿收回，全部送交簽押房，各官點(diǎn)驗(yàn)文書完畢后，才可出衙，待夜間上了門禁，更鼓值守分明，任何人便不得隨意進(jìn)出了。

    胤禛一邊翻身下馬，一邊仔細(xì)聽著，梆聲共敲了三下，便知這傳的是寓“清、慎、勤”之意的第三梆，正到刑部衙門散班的時候兒。胤禛趕在西華門下鑰前出的宮，身邊只帶了寶柱一人，也無半點(diǎn)儀仗護(hù)衛(wèi)，就兩人兩騎的直奔刑部。外頭的兵丁遠(yuǎn)遠(yuǎn)瞧見，還道是哪個部院的傳事官，近前一看，卻是一身石青五爪四團(tuán)金龍的正經(jīng)親王披掛，當(dāng)下里愣過神來，立時扎了個千，道了句“王爺金安”，等胤禛“嗯”了聲，便一溜兒飛奔進(jìn)去傳報了。

    胤禛將鞭韁丟給寶柱，一挽馬蹄箭袖，便腳步未停地直入內(nèi)衙，剛到儀門下，正遇著急忙迎出來的刑部漢尚書張鵬翮。張鵬翮尚在簽押房內(nèi)坐堂，聞著信兒，便即刻擱下手頭的宗卷趕了過來，剛要行參禮，卻被胤禛抬手擋了，張鵬翮只得朝胤禛躬身一個長揖，“見過王爺”，又見胤禛此來急色匆匆，身后并無儀駕，忙肅了神色問道：“四爺趕在這會子來，是有旨意？”胤禛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容道：“剛接的差使，但不是給運(yùn)青你的，先引我去刑部獄，咱們邊走邊說。”張鵬翮沉容應(yīng)了聲，側(cè)身一讓，在胤禛身旁引著一道而行。

    胤禛滿心只是想著一會兒對馬齊該如何調(diào)處，適才自接了旨，胤禛當(dāng)場也很是揣度了一番康熙在此事上的心思，故而借了機(jī)會為馬齊說項(xiàng)，只是剛奏了胤禩、胤禟兩個的把戲，引得康熙惱怒，卻也不敢太過言深，但瞧康熙對馬齊的意思，雖是稍緩了心意的，可并未松口，而此事又不便太過交通刑部，畢竟在這個哏節(jié)兒上，傳到康熙耳朵里，恐犯了忌諱就更加不得轉(zhuǎn)圜。

    走了一時，直待穿過二堂，胤禛這才開口問道：“這些時日，皇上可有旨意下給馬齊？”邁過門檻，轉(zhuǎn)見張鵬翮望了自己一眼，欲言又止的樣兒，自知也是為難于他，便又是親緩又是正言地補(bǔ)了句道，“論說，這事兒我是要避嫌疑，但我既是管部的阿哥，也當(dāng)?shù)脝柹弦粏枴Ｈ羰窃诨噬夏抢镎鎿?dān)了不是，怪罪下來，胤禛絕不牽連于你。”

    這話聽得張鵬翮心里一陣翻騰，忙拱手道，“四爺言重了。這倒不曾有，雖連日有旨下到刑部，卻并無經(jīng)涉馬齊的。月前一干拿問人等，上諭里頭都是著刑部嚴(yán)行拘禁、審鞫速奏的，本月初三日諸王大臣奉旨會集定讞，后康親王覆奏上去，旬日下來，刑部至今未得圣意。”張鵬翮說著說著就見踟躇，全不是往日處事的剛健，“四爺今日，若不是來傳皇上的處置旨意，只審問情由……”二人本是一并走的，這話末了，張鵬翮竟站下步子，對著胤禛深深一揖，“臣這里，懇請四爺在御前代為緩頰一二。”

    胤禛也駐了步子，轉(zhuǎn)過身來：“我聽說，昔時在這秋官任前，運(yùn)青同馬齊有隙？”這話問得張鵬翮面上一赧，有些尷尬道：“臣總不是那個意氣之爭的年紀(jì)了。臣同馬齊秉性不合，政見不一，脾性擺著也是委實(shí)難看對眼，當(dāng)年在河道任上，臣這自負(fù)超拔的性子，與馬齊真?zhèn)€是兩相怨嫌的，雖有御前詬詈之事，卻不致因此抹煞了馬齊之能。更而況，如今馬齊是一族坐罪待決，就除了已蒙恩赦的馬思喀，也還有馬武等并其子嗣數(shù)十人，這要真過臣的手，心內(nèi)委實(shí)不忍呵。”

    見胤禛并不言語，只是背著手在身后，面色也沉了幾分，張鵬翮不免心中起了急，誠切著語氣又道：“臣同四爺說句實(shí)心話——臣是漢官，于此事上更知曉厲害輕重，自知身份上，沒有這樣兒輕易說話的余地，可臣并非是怕因直陳擔(dān)了干系才畏葸怯縮，將這撞木鐘的事盡往了四爺您這兒推，只臣職在法司，此案偏又擔(dān)待在刑部，皇上面前，如何還能言語一句呢？”

    扶起張鵬翮，又默了少時，胤禛方是正色一頷首。張鵬翮這番話雖未說的盡透，卻是再不能篤重的了，胤禛敬重其操節(jié)之余，不免還是能感到他那一重物傷其類的心懷。只胤禛卻不便對張鵬翮多說什么，見他又是深深一拱手，單是將手讓了一讓：“走吧。”

    出了刑部南門，再走不遠(yuǎn)便到了羈押人犯的刑部獄。自刑部獄各往南北，便是通向大理寺同都察院衙門的大道，此刻也同凈了街一般地聽不見一絲兒喧雜。獄所四周墻垣高筑，遍植荊棘，又有外頭的旗下禁卒筆直杵在當(dāng)?shù)兀瑯O是門禁森嚴(yán)。獄門上首，一只青面虎頭獠牙的狴犴石刻赫然在立，端的是凜凜肅殺。穿過獄神廟，天邊最后的一縷金烏也漸近晦暗，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壓在獄所南面外間一排板屋的瓦沿上，顯得那僅靠幾根條木支起的窗棱子格外破敗。

    “啷當(dāng)”一聲，獄卒小心地打開了監(jiān)號的門，又在墻托子里添上了油燈，沖著這位王爺打下個千，恭敬利索地退了出去。他面上是恭敬，可看看候在外邊兒的本部上憲，那心里頭瞧熱鬧的滋味兒就更緊著些兒了，自打知道里頭鎖的是什么人，他就沒少沖一干弟兄吹噓這差使得的金貴，偏著今兒怪，不叫提人去大堂倒罷，竟還是位親王爺?shù)竭@種地方兒來，想著想著，不由咂摸起了嘴巴。

    “四爺？”馬齊一身灰色的絮衣臥在里面，額上長出寸許花發(fā)，顴骨也因面容瘦減而凸顯了出來，被兩條粗重的鎖鏈子禁錮著，氣色很不好。見來人是胤禛，馬齊多少有些吃驚，繼而也就復(fù)了常態(tài)，扶了墻掙扎著就要起身。胤禛抬手一擋，示意馬齊不要給自己見禮，又略微打量了一眼這方寸，屋內(nèi)尚算干凈，除了壁角的一榻厚草墊子，以及墻根兒上充作桌案的半張木條，就再無一物，二三月在外邊本是早春，里頭卻很是陰冷。

    胤禛心知這已是刑部厚待了，暗暗嘆了口氣，肅聲道：“有旨，問馬齊。”

    馬齊身子一震，就勢屈膝跪了，抬頭望了眼胤禛，顫著唇，囁嚅了一時，終究什么也沒說，只是叩了個頭，“罪臣……恭聆圣訓(x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