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屈盧矛-《啞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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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陸子岡把玩著左手掌心的玉料,沉吟了片刻后,便拿起筆在玉料上畫出一片片枯葉,那一片片葉子正好畫在了黃褐色的和田玉籽料留皮上,雖然只是寥寥幾筆,但秋風蕭索的意味立刻就盈滿整塊玉料。
畫完枯葉之后,陸子岡停頓了片刻,幾次抬筆又幾次放下,終究沒有落筆。
他下意識地拿起了手邊的刀,對準手中的玉料,微一用力,刀尖就如同切豆腐一般把玉料破開來。
從幾千年前開始,琢玉師的工具,就是一種俗稱“水凳”的砣機。砣是一種圓片狀物,旋轉起來之后,就用這種均勻的摩擦力開始琢玉。雖然數(shù)千年來,驅動砣機的方式從人工改進到了電能,但琢玉師依舊用各個尺寸的砣機來琢玉,除了陸子岡。
他的刀,因為缺少了解石的錕刀,所以只能雕刻一些小件的玉器。
這一世的他沒有學過任何雕刻的技巧,但自從前世的記憶回來了之后,只要他握住刀,整個身體就像是有自主意識一般能夠雕玉。一開始還有些生疏,但練習了數(shù)十塊玉料之后,他的手感越來越好,以至于每時每刻不拿塊玉料在手心捏著,就會全身都不舒服。
枯黃卷曲的枯葉在刀的雕琢下一片片地出現(xiàn),陸子岡接下來連草稿都沒有打,完全靠感覺繼續(xù)雕琢了下去。啞舍內的長信宮燈在一閃一閃地跳躍著,卻又異常的明亮,一點都不妨礙陸子岡琢玉的視線。很快,在蕭蕭而落的枯葉之下,出現(xiàn)了一個古式建筑的一角,一襲珠簾長長地垂下,珠簾下方露出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正無限悵然地撫摸著欄桿,珠簾之上還仿佛掛著幾抹清幽的霜華。
雖然只是一只手的剪影,但依舊能讓人目不轉睛地把視線聚焦在那里,恨不得想要挑開珠簾,看下藏在后面的美人究竟是何等傾城之色。
陸子岡抹去玉料之上的碎屑,定定地看了許久,才把玉料翻轉過來,刻下了王昌齡的一首《長信秋詞》:“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刀極其鋒利,但這二十八個字陸子岡卻寫得婉轉清麗,繾綣綿長,隨后習慣地在后面落了一個子岡款。玉件雕琢之后并未拋光,卻在黃色的燈火下映出一種滄桑晦澀的質感。
陸子岡呆怔地看了這塊新鮮出爐的玉件半晌,自嘲地笑了笑,把它丟進了柜臺下面的竹筐里,聽到了一聲清脆的玉器擊撞的聲響。那個竹筐里已經積攢了大半框未拋光的半成品玉件,都是陸子岡這些天練手的習作。若是有人看到的話,不禁會眼前一亮,說不定還會評價這個琢玉師仿子岡款仿得非常不錯呢。
清洗了雙手,又清理擦拭了柜臺抹掉玉屑,把刀擦凈放進懷里,陸子岡這才拿起錦布之上的長命鎖,閉著眼睛摩挲著上面的紋路,向后靠在椅子上假寐。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直到醫(yī)生帶著晚餐推門而入,那小籠包的香氣混合著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夾雜在微涼的秋風中,就那么穿透了啞舍店內的熏香迎面襲來。
“這個月是今天吧?還有點時間,我們趕緊吃完就上路。”醫(yī)生動作麻利地打開飯盒,熟練地從啞舍柜臺里找到他常用的筷子,拈起小籠包就開吃。
上路什么的,用在這里真的好嗎?陸子岡的額角抽搐了兩下,也沒挑剔醫(yī)生言辭無忌,把手中的長命鎖掛在脖子上戴好后,就悶頭把屬于他的那盒小籠包吃了個干干凈凈。
兩人動作都很快,醫(yī)生把飯盒拿出去丟掉之后,便抬手看著手表道:“是不是還要等一會兒才能走?我還能睡一會兒不?今天這場手術站了八個多小時,真是累死了。”
陸子岡看著醫(yī)生已經毫無形象地癱倒在黃花梨躺椅上,沉聲道:“不能睡了,我們這回要換衣服。”說罷便起身朝啞舍的內間走去,不一會兒就拿出來兩套衣服和兩頂假發(fā)。
“呦呵!玩cosplay嗎?不用了吧?我們每次穿越也都只停留一小會兒,還換什么裝啊?再說,我們目標不是回到幾個月前嗎?你怎么這么篤定我們這次又回到幾百年前甚至更久之前啊?”醫(yī)生嘟嘟囔囔著,但卻沒拒絕換裝的提議,反而興致勃勃地脫下休閑裝,在陸子岡的指點下把青布直身的寬大長衣穿在了身上。
“就算是很短的時間,也要做到完美,我可不想在大街上被別人當瘋子怪物一樣看著。”陸子岡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醫(yī)生卻完全沒察覺到為何陸子岡這回這么精確地預計到他們會穿越到什么年代,畢竟每個時代的服飾也不同,而陸子岡拿給他的分明是明朝中期的服飾。醫(yī)生只是隱約感覺有些奇怪,但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到啞舍的內間里傳來一陣陣熟悉的鳥鳴和廝打聲。
“三青和鳴鴻又鬧起來了?”醫(yī)生心疼地直咧嘴,但卻半點要沖進去給自家三青撐場面的意思都沒有。開什么玩笑,那是兩只神鳥級別的戰(zhàn)斗,他一個凡人沖進去豈不是要完蛋?“那胡亥哪里去了?都不過來領自家鳥回去?”
“我也不知道。”陸子岡徑自往頭上戴著假發(fā),自從上次胡亥說下次要來一起用洛書九星羅盤后,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
鳴鴻是一個月前失魂落魄地飛到啞舍的,一看就是與自家主人走散了。陸子岡也不是神仙,沒有胡亥的聯(lián)系方式,只好就養(yǎng)著鳴鴻。至于它愿意和三青干架,他就專門給它們倆騰出了一個單間,屋里什么都沒放,隨便它們打個天翻地覆。
醫(yī)生一開始也是擔心不已,但后來發(fā)現(xiàn)三青和鳴鴻勢均力敵,頂多就是各掉幾根毛,也就見怪不怪了,甚至還有閑心收集了它們的毛,用啞舍里的銅錢做了幾個鳥毛毽子。
醫(yī)生在陸子岡的幫助下戴好了假發(fā),在頭上戴了四方平定巾,摘了眼鏡,對著鏡子照了照,倒是真有種書生感覺。拿著手機自拍了幾下,還發(fā)到了朋友圈炫耀,醫(yī)生這時才發(fā)現(xiàn)陸子岡正拿著羅盤發(fā)呆:“怎么了?羅盤出什么問題了嗎?”
“沒什么。”陸子岡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地把羅盤微調了幾個格。
醫(yī)生不疑有他,把手機丟到一旁放好,因為科技用品穿越之后就會因為磁場緣故,完全不能用了。否則他真想帶著手機去古代拍幾張照片,留作紀念也好。像以往一樣,醫(yī)生一邊默默吐槽一邊和陸子岡一起把手按在了羅盤之上。
二
一陣熟悉的眩暈之后,醫(yī)生首先聞到了一股清新得無法形容的草木味道,讓在城市霧霾中已經污染的肺立刻重生了。
只是他還未等睜開眼睛確認自己到了哪里的時候,就感到一股大力襲向了雙膝,他一下子就站立不穩(wěn)摔倒在草叢中,后背還被人粗暴地用刀刃抵住,剛剛戴好的假發(fā)也被人揪了下來,露出了他們寸長的短發(fā)。
醫(yī)生艱難地在草叢中睜開雙目,不意外地發(fā)現(xiàn)陸子岡的下場也和他差不多,都被幾名全副武裝的古代士兵擒住。而陸子岡手中的羅盤卻跌落在地,被一個士兵收繳了去。醫(yī)生六神無主,他們萬一拿不回羅盤,豈不是回不去了?
就在這時,醫(yī)生聽到押著自己的那名士兵高聲稟報道:“報告夫人!抓到倭寇奸細兩名!”
隨著這句吼聲話音剛落,醫(yī)生就感覺到有一個黑影遮住了太陽,籠罩在了他的頭上。
他拼命地抬起頭,看到了一名英姿颯爽的戎裝女子,手持一柄系著紅纓的戰(zhàn)矛,正眼神銳利地低頭看著他們。
醫(yī)生揉著被磕出一塊淤青的膝蓋,聽著陸子岡在跟那名戎裝女子解釋他們的來歷。陸子岡說話的語調和語氣與現(xiàn)代的普通話有些差別,像是帶了一種奇怪的口音,但醫(yī)生多少還是能聽得懂的,只是沒想到他居然說得這么溜。
他們出現(xiàn)的地方并不像前幾次那樣,在繁華的城鎮(zhèn)中,而是在一處荒郊野外,遠遠的還看得到旌旗招展,能聞得到些許海風咸腥的味道。醫(yī)生看不出來自己究竟是到了什么年代,便把目光落到了和陸子岡交談的年輕女子身上。
那女子看起來也就是二十歲剛出頭的模樣,杏目白膚,五官秀麗,個子能有一米七往上,一身黑色的戎裝更是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若是放到現(xiàn)代,那絕對是個受人追捧的模特明星,現(xiàn)在即使不涂脂抹粉,也遮蓋不住她的容姿。
醫(yī)生平日里倒也不是見不到長得好看的女孩子,但這么個年輕女子居然還是一隊士兵的領頭,就忍不住多瞄了兩眼。
周圍的士兵們立刻對醫(yī)生怒目而視,瞬間就有人用身體擋住了他的視線,醫(yī)生連忙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
王瑛也聽到了那邊的騷動,卻只掀了掀眼皮,并沒在意。
這兩個來歷不明的人,若是按照慣例,應該扔到大牢里嚴刑拷打的,但她看他們雙手細白無力,這人又是一口京畿地區(qū)的官話,說起京中風物都侃侃道來,又說自己是蘇州人士,換了蘇浙一帶的吳儂軟語也說得無比熟練,便卸下了幾分戒備。
只是王瑛也并不因此信了他們,現(xiàn)在近海的倭寇,也并不都是日本人,自從朝廷取消了朝貢貿易,執(zhí)行海禁之后,竟有許多中國人心甘情愿地冒充倭寇,進行海上貿易,擁兵自重。說白了就是山賊土匪的另一種形式,換了地盤,成為了海盜。就是朝廷喜歡自欺欺人,依舊用倭寇來籠統(tǒng)稱呼。
但王瑛看到這人頭上的短發(fā),倒是撇了撇嘴,沒聽說過哪個倭寇還有剃發(fā)的習慣。
就在此時,又有一隊士兵小跑了過來,對王瑛恭敬行禮道:“夫人,將軍有請。”
王瑛柳眉一斂,卻并不多言,揮手指著陸子岡和醫(yī)生兩人道:“帶走。”
雖然并未解除他們兩人是奸細的嫌疑,但待遇倒是比之前好多了,陸子岡推說那羅盤是他們尋找風水寶地所用,倒也沒人為難他,把羅盤塞了回來。醫(yī)生見狀趕緊低聲問道:“怎么樣?我們什么時候能回去?”
陸子岡邊走邊低頭看著羅盤,半晌苦笑道:“可能是剛剛摔了一下,羅盤的指針往回走的速度有點慢,我們可能要在這里待上一陣了。”
“要待上一陣啊?那這里是哪個朝代,哪里啊?怎么是女人帶兵啊?看起來也不像是花木蘭或者楊門女將啊!”醫(yī)生一聽羅盤還有用,只不過是需要多待上一陣,也就沒太擔心,轉而好奇起來他們所處的年代了。
“看這些士兵的穿著,長齊膝,窄袖,內實以棉花,顏色為紅,所以又稱紅胖襖。這是典型的明朝士兵服飾。況且他們懷疑我們是倭寇,那么多半就是明朝嘉靖年間,而且聽他們的口音,此處應是山東一帶。”陸子岡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倒是把他們所處的時間地點猜了個七七八八,讓醫(yī)生各種崇拜側目。
“那你再猜猜,那女子究竟是誰啊?”醫(yī)生用下巴指了指走在他們前面的那名戎裝女子,他就不信陸子岡這么神。
“其實很好猜。”陸子岡勾起唇角笑了笑,“戚繼光戚元敬正是出自山東一帶,他十七歲就秉承父命,襲職了登州衛(wèi)指揮僉事,這可是正四品的官職,算得上是高干子弟。而他的夫人在歷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父親是總兵大人,將門虎女。據傳戚王氏自小習武,舞槍弄棒,發(fā)起火來,連戚元敬都不是她的對手。”因為在背后評論,陸子岡的聲音也盡量壓到最低,但他分明還是看到走在最前面的王瑛步子慢了少許。
“這么厲害?你確定是她?”那可是抗倭英雄戚繼光啊!就算是戚大將軍讓著老婆,那也挺恐怖的了……醫(yī)生吞了吞口水,覺得自己現(xiàn)在還全須全尾地活著簡直就是老天開眼。
“我剛剛問了下,現(xiàn)下是嘉靖三十三年,戚元敬二十六歲,應該已經是山東都指揮僉事,正三品的武官,可謂封疆大吏啊。一會兒要是見到了人,你可別撲上去求簽名什么的,太丟人了。”陸子岡不放心地叮囑著,主要是醫(yī)生這人很不靠譜。
“看你說的……”醫(yī)生悻悻然,不過他忽然一怔道,“嘉靖年間,爐子啊,那個陸子岡不也是嘉靖年間的嗎?”
陸子岡拿著羅盤的手顫了一下,隨后平靜地說道:“啊,前世的我,應該兩年前就被處斬了。”
“真是巧啊……”醫(yī)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他向來都不認為自己的前世跟自己有什么關系,也不會認為扶蘇就是自己,所以分得很清楚。即使那次穿越到戰(zhàn)國時期,也沒半點不適應,并沒有想要再去見見那時候的扶蘇什么的。但陸子岡的情形和他好像有些不同,只是具體哪里不同他又說不明白。
也許是因為醫(yī)生和陸子岡兩人太沒有威脅,走著走著,押著他們的這些士兵們就已經開始閑聊了起來。
他們是在戚夫人的手下做事,自然是偏向著她,說著什么自家將軍和夫人斗氣,又打不過夫人,一怒之下搬到了軍營中去住,一連幾天都沒有消息,這次請夫人去軍營,恐怕是要給夫人一個下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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