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方天觚-《啞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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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經自家小侍讀這樣一剖析,扶蘇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該怎樣批復了,而且還有種微妙的上位者的感覺,畢竟最后決策的還是他本人。
一旁的采薇識趣地從大廳中拿來筆和朱砂,扶蘇便直接在條陳上寫下批復,寫完就直接由顧存發下去,很快就把幾日來都懸而不決的條陳都解決一空。
扶蘇把筆交給采薇,用她遞過來的帕子凈了凈手,渾身輕松地吐出一口氣,終于有心思去琢磨其他事情。因為剛剛自家小侍讀實在是解決了困擾自己幾日的難題,所以扶蘇的態度也就更為親近,隨口跟他商量起來。
原來最近一些日子陸續都會有從趙國繳獲的戰利品抵達咸陽,除去父王一開始就許諾的那些賞賜,還要按照慣例從地位的高到低給大家分配。往常這些事情奉常大人和宗正大人都會安排得妥妥當當,可如今是扶蘇自己暫時當家,又得了這么多青銅器,自然也想把這些青銅器分一分。
少年上卿卻是沒想到自家大公子居然想得這么細致,不過掃了一眼那些在場公子們艷羨的目光,也知道這既然都擺出來展覽了,顯然也不可能只讓他們看看而不沾光。看來,這大公子也不是他想象中那般迂腐。少年上卿垂下眼簾,擋住眼中的精芒,淡淡道:“可讓他們現在自去選用,以此也可觀其性情。”
扶蘇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贊賞。這里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青銅器,從食器、酒器、樂器、水器到武器,往深了說,都是代表著不同的意義。他的這些已經啟了蒙的弟弟們都不是傻子,自是會留意挑選。當然,如果是傻子也就不足為懼了。
“我也有嗎?”一直跟在少年上卿后面,像個影子般存在的嬰忽然湊過來問道。因為最近一些時日他過得甚是不錯,有他的阿羅給他撐腰,所以膽子也大了不少。他從頭到尾都聽著扶蘇和少年上卿說話,前面講的都是政事,他想插嘴也插不上。現在講到分東西了,嬰對這個最感興趣!從小都缺衣少食的他,現在最在意的就是收羅好東西了。
“有的有的,你和上卿都有,隨便挑。”扶蘇倒是很大方,不過他沉吟了片刻續道,“且不忙,先挑一件給太后送去。”他的母妃在他小時候就已經故去,唯一的叔父成蟜又早就叛逃趙國,顯然也活不過這個冬天了。所以除了幽居雍宮的太后和秦王政外,扶蘇也沒有什么需要孝敬的正經長輩了。這些青銅器都是父王賞的,他不必多此一舉再挑一件給他送回去。而擺明了是家禮,所以也不用考慮朝廷上的重臣,否則自家多疑的父王恐怕又會多想他是不是在賄賂朝臣了。倒是在場的這些王公子弟們可以順便送一下,就當收買人心了。
這種問題顯然也難不倒少年上卿,他的視線朝地上的青銅器掃了一圈,便微揚下頜,指著一件青銅器道:“那件方天觚不錯,是商代的珍品,且是難得的老器型。”
扶蘇挑了挑眉,聽出了少年刻意強調的最后一句,送這件方天觚并不是隨意而為。略想了想,扶蘇便勾唇一笑道:“子曰:觚不觚。”
少年上卿點了點頭,兩人對視一眼,在心中均有種少有的知己之感。
很少有人可以在自己說上句話的時候,就立刻理解他下句想說什么。若兩人不是長年累月培養起來的默契,那就只能說兩人天生氣場很合,許多想法和觀點還有學識也都不相上下。
扶蘇瞬間有些明白,為什么父王會把這位少年上卿派到了他的身邊給他當侍讀,以父王的眼光,應該也是看清楚了這一點。
兩人各懷心思之時,一旁的嬰卻滿腹狐疑地追問道:“菇?哪個蘑菇?那里有蘑菇嗎?”
一句話就暴露了這貨的文盲底細,看來方才的考校還不夠全面。少年上卿撇了撇嘴,指著那件方天觚緩緩道:“左角右瓜的觚,是那大開口細長頸,四角自口至足有扉棱,頸飾蕉葉紋和蛇紋,器上還有銘文的那件。和爵一樣,兩者經常配套使用,都是酒器。”
“那大公子說的觚不觚又是什么意思?是孔子說過的話嗎?”嬰已經完全養成了不懂就要問的習慣,絲毫不覺得自己會被人嘲笑,因為他知道以前的自己根本連這樣的發問機會都沒有。
“嗯,那是《論語·雍也》篇中的,你還沒學到。”少年上卿溫聲解釋。也許是他少年時的學習幾乎都是自學,雖然后來有師父教導,但他也知道無人可問全靠自己摸索是多么痛苦,所以才會對嬰格外耐心。
扶蘇也并不覺得因此而耽誤了他的時間,微笑著站在寒冬的陽光下,聽著少年上卿娓娓道來。
觚在商代最初制造出來的時候,是口部和底部都是喇叭口,有棱角的四方形。觚非一般飲器,曾有云“不能操觚自為”,便指觚的多寡與飲者的身份地位、人品、酒量相關,只有高品位的人方可用此器,方能擁有此器。而這一點倒是符合太后的身份。只是商朝人嗜好飲酒,到了周朝時,百姓便少有飲酒,所以酒器在西周中期便不復流行,而觚的器型也隨之變化,棱角漸漸變得圓滑,甚至到了后期所制作的觚,都是圓腹圈足。
“觚不觚”一句,實際上是孔子哀嘆觚都不像是觚了,那還算是觚嗎?以此來借喻春秋戰國時期禮樂崩壞的風氣。在他老人家看來,周禮是盡善盡美的,而諸侯亂戰,都已經把這一切都破壞了,造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混亂局面。
而太后的事跡,雖然并沒有在明面上流傳,但私下里大家也都有所耳聞。在秦莊襄王去世之后,太后和呂丞相有了私情不說,之后還又養了一個面首嫪毐,和對方鬼混,居然還為秦王生下了兩個弟弟。可還不知足,那嫪毐居然還想毒害秦王篡位。秦王知曉后,殺到兩人所居的雍宮,車裂了嫪毐,摔死了他的那兩個便宜弟弟,再把太后圈禁了起來。
扶蘇也不好評價長輩,但風聞這些軼事,也難免心中鄙夷。若對那嫪毐是真愛,就拼著命舍去太后的名頭,真正嫁給對方不就得了嗎?又不是夏姬那種“殺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國兩卿”禍國殃民的妖姬,何必貪戀著榮華富貴,又縱容情夫去謀求權力,都不把自己兒子的感受和安危放在眼中。虎毒尚且不食子,太后這種情況,用“觚”來影射,倒真是貼切。
甚至連這句話出自的《雍也》一篇,正好也切合了太后幽居雍宮的雍字。扶蘇越聽越覺得自家小侍讀真是心思縝密,再加之方才輕描淡寫地處理了條陳,假以時日絕對是棟梁之材。暗自懊悔自己為什么在最初把關系弄得那么僵,這下好感度什么時候才能有所改進啊?
“光這一件觚夠嗎?”少年上卿應付完了好奇少年嬰,便回過頭來問還在發愣的扶蘇。
扶蘇回過神,點了點頭道:“一件足矣。”給那個幽居圈禁的女人送東西送多了反而會引起父王的不滿。但什么都不送又說不過去。自從他十歲開始接手自己的私庫之后,每年過年節的時候,也都會給太后送點東西,所以這次也是慣例。
安排顧存把那尊方天觚包好派人送去雍宮,扶蘇也一揮手,讓看了半天的弟弟們和王公子弟們去挑選自己喜歡的青銅器,選完再到顧存這里來登記所選物品。眾人一陣歡呼,都毫不客氣地一擁而上。有看中同一件東西的人,有互相謙讓的,也有互相約戰的,一時鹿鳴居倒是熱鬧非凡。
“阿羅!你要哪件?”嬰第一時間就抱了一個大盤子回來,他一個人還抱不動,采薇便在旁邊幫他。
少年上卿瞧了一眼,倒也知道這貨為什么會選這個了,因為這盤子上面銘刻了密密麻麻的銘文,這小子八成是想多認幾個字。但……他們的房間哪里放得下……
按了按微痛的太陽穴,少年上卿覺得當夫子的任務頗重,下次再多弄一些書卷回來吧,省得嬰這小子再給他搬回來一個更大的青銅器。
他讓嬰去給自己拿那件最高的青銅樹枝狀的燈器,屋里還真是需要一個高一點的燈器,這樣晚間看書還能保護下眼睛。
因為關注著嬰,少年上卿同時也注意到,一直站在外圍的王離,明顯對武器更感興趣,選了一柄保存有些不太完好的青銅鉞。兩人自半步堂那一晚爭斗之后,就沒再說過話,偶爾有眼神接觸,也是王離先避開視線。
喏,就像現在這樣。
微微一笑,少年上卿也移開了目光,正好看到將閭撥開幾個弟弟,毫不客氣地選了一件場內最碩大、最精美的青銅鼎。
少年上卿下意識地看了眼身邊的扶蘇,后者果然也看到了這一幕,如墨般的眼神也越發深邃晦暗了起來。
雍宮
位于咸陽西北二十里處,在密林之中,有一座修建得奢華大氣的宮殿。昔日絲竹之聲不絕于耳的宮室,現今已經悄無聲息,幽靜得像一座巨大而荒蕪的陵墓。
隆冬時節的夜晚,連鳥鳴蟲唱都已經絕跡,地上還燃著幾個火盆。炭火燃得很旺,卻依舊烘不盡這殿內令人心中發寒的孤寂感。
趙姬穿著一件淺黃色的聚羅衫,肩上披著緗色印泥飛云帔,下身穿著五色花羅裙,腳下踏著鳳頭履,頭上梳著凌云髻,戴著一頂金芙蓉冠子。秦國以黑為尊,以她的尊貴身份,也自是可以穿與秦王一樣顏色和制式的冕服綬帶。只是她自少時起就喜歡顏色鮮亮的服飾,除了出席比較莊重的場合外,她私下都是怎么艷麗怎么打扮的。
紅妝翠眉,面上敷了幾層粉才遮住了眼角的紋路,兩鬢少許銀白的發絲也盡量用發飾掩住了。大殿之內點亮了零星幾個燈盞,并不是燈油不足,而是這樣的光線下,別人才不會看清她臉上的皺紋。身為一個國家地位最尊崇的女人,盡管已經落到了最狼狽的地步,趙姬也盡可能地保持著自己的尊嚴。
幸好她的兒子雖然把她囚禁在這里,但所需用的一切事物絕不苛待。只是身邊伺候的人全都換成了宮女,平日里禁止男人進入雍宮。
想到這里,趙姬瞥了一眼自從進了殿之后,就一直藏在陰影中的男人,不知道對方究竟是怎么混進雍宮的。
大殿之中,擺了許多琳瑯滿目的禮品,大部分都是她該分到的新制春季衣袍和配飾,還有些就是趙國的戰利品。趙姬出身趙國,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就是在趙國度過的,所以也許是為了迎合她的喜好,這些戰利品都是經過層層挑選的珍品,甚至還有趙國王室代代相傳、只有王后才能佩帶的一對龍鳳紫蚌笄。
那是用一對稀有紫色蚌殼做成的發笄,經過打磨之后顏色還隨著光線的變化而變幻莫測。而且蚌殼都是有弧度的,這對發笄卻是筆直的,從長度和厚度都足可以推斷出那個蚌殼有多龐大,更不用說那上面雕刻的龍鳳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了。趙姬曾經不止一次從信中聽趙王太后說過此物,一見之下便立刻拿在了手中細細端詳。
想當年那趙王后也不過是一介娼姬,兩人還曾經在趙國的宴會上見過數次。當初誰曾想得到兩個小小的舞女,一個會成為趙國的王太后,而另一個會成為秦國的王太后。
聰明漂亮的女人往往都會互相攀比,且不論趙國和秦國究竟哪個國力比較強盛,趙姬覺得自己還是勝了,畢竟這對龍鳳紫蚌笄現在是在自己的手上,而趙王太后是死是活,她卻沒有興趣去了解。
把玩著這對龍鳳紫蚌笄,趙姬從一堆珍奇異寶中款款而行,特意描畫過的眼梢隨意地一掃而過,最終落在大殿角落里站著的那人身上。
雖然殿內燃著的燈盞并照不到對方的容顏,但已經足以勾勒出對方栗色胡服之下強壯的體魄,每根線條都是那么完美。
趙姬舔了舔微微發干的唇瓣,她已經被囚禁在這里足有十年了。嫪毐長得什么模樣,她都早已忘得一干二凈。她只知道,這個男人既然能悄無聲息地潛入雍宮一次,那么他就可以來這里第二次、第三次……
“說罷,爾想要何物?”趙姬揮了揮袖子,已經無法忍耐這樣的沉默。往日早已習慣這大殿中的死寂,可現在卻讓她覺得有股令人喘不過氣的黏膩感。
“臣向往夫人已久。”那人開口了。聲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細,再加之其刻意地拿捏,保持著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不舒服。
可趙姬卻是一顫,連呼吸都頓住了。這句話正是嫪毐初見她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
也許是被勾起了往日的記憶,也許是對方暗含曖昧的稱呼,更也許是因為對方暗示自己同嫪毐一樣的謀求,讓趙姬本來緊繃著的臉容也放松了少許,朝那個黑暗的角落里又向前走了兩步,柔聲笑道:“盡可言之。”
“夫人幽居此地,實在是令臣心痛不已。臣經營數年,終有一日得見夫人真容,實在三生有幸。”那人再次開口,卻是又換了一種口音。
趙姬卻一下子怔住了。因為這人說的是一口趙國的口音。
趙姬這一輩子,最快樂的并不是當王后或者太后的日子,反而是在趙國當歌姬的歲月。
雖然沒有貴重的衣裙、珍奇的飾品,卻可以享受眾多男人追求仰慕的眼神。
趙姬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她從不懷疑自己的魅力,即使被幽禁此處十年,容顏也日漸老去,可有時攬鏡自照,她還是會覺得自己美艷不可方物。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又怎么會有她這樣成熟誘人的風韻身姿。
這樣想著,趙姬又忍不住往那人的方向走了兩步。
“臣不忍夫人被困此地,遂想了一個法子,定令夫人脫離牢籠。”
趙姬輕呼了一聲,反而定住了腳步。她本以為此人潛入雍宮,只為跟她春風一度,又或春風數度,結果卻沒想到他竟是想要把她救出此地!牢籠,他形容得沒錯,這個偌大的宮殿,就是困住她的牢籠。
呼吸急促了起來,趙姬倏然睜大了雙目,緊盯著從黑暗中緩步走出來的男人。
那人有著一雙藏著近乎妖邪魅力的雙目,只消看一眼,就讓人深陷其中。
殿中的火盆好像點得太旺了一些,趙姬覺得渾身上下有股說不出的燥熱。
那人站在趙姬的面前停下,伸手抽出了對方手中的那對龍鳳紫蚌笄。
趙姬毫無抵抗,任其輕輕松松地就抽出了那對價值連城的紫蚌笄,呼吸又急促了幾分。
她緩緩地低下了頭,因為她知道自己的這個角度,露出光潔細嫩的脖頸和弱不勝衣的姿態,是最令男人把持不住的。
那人溫柔無比地把手中的其中一支紫蚌笄插在了趙姬的發髻之上,動作輕柔,就像是對待著人生中最珍貴的物事一般。
趙姬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被人如此珍視地對待了,心跳如擂鼓般,那靠近的陽剛之氣,籠罩了她的全身,幾乎令她感到眩暈。
“臣此處有種假死藥,服之可令人有中毒跡象,半月之后逐漸好轉,對身體卻是無害。”把那支鳳形的紫蚌笄插好之后,那人也順勢低下了頭,在趙姬的耳邊輕柔地說道。
趙姬雖然被其所迷,但也只不過是一剎那,很快便明悟了對方話語中的含義,頓時抬起頭,雙目一亮。
她是聰明的女人,但最初被幽居的幾年,都是怨恨兒子居然狠心殺了她的情人和孩子,所以低不下頭求和,而后幾年卻是越憎惡越失去了冷靜。其實只看她在雍宮所用之物一應俱全,逢年過節禮物無比周到,便知她兒子對她依然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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