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禮教大防-《神雕俠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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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陸家莊上重開筵席,再整杯盤。楊過一生受盡委屈,遭遇無數折辱輕賤,今日方得揚眉吐氣,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無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小龍女不明世事,見楊過喜動顏色,雖不知原由,卻也極為高興。黃蓉對她很是喜愛,拉著她手問長問短,要她坐在席間自己身畔。小龍女見楊過坐在郭靖與點蒼漁隱之間,與她隔得老遠,忙招手道:“過兒,過來坐在我身邊。”楊過卻知男女有別,初見之際一時忘形,對她真情流露,此時在眾目睽睽之下再與她這般親熱,卻是甚為不妥,聽她這般叫喚,臉上不禁一紅,微微一笑,卻不過去。
小龍女又叫道:“過兒,你干么不來?”楊過道:“我坐在這□好了,郭伯伯跟我說話呢。”小龍女秀眉微蹙,說道:“我要你坐在我身邊。”楊過見了她生氣的神情,心中怦然一動,這輕嗔薄怒的模樣,真教他為之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當日只因陸無雙的嗔容與小龍女微有相似之處,便為她奮身卻敵、護行千里,此時真人到來,那□還能有半點違拗?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她座前。
黃蓉見了二人神情,心下微微起疑,當即命人安排席位,問楊過道:“過兒,你這身武功是跟誰學的?”楊過指著小龍女道:“她是我師父啊,郭伯母你怎么不信?”黃蓉素知他狡譎,但見小龍女一派天真無邪,料定不會撒謊,于是轉頭問她:“妹妹,他的武功是你教的?”小龍女很是得意,說道:“是啊,你說我教得好不好?”黃蓉這才信了,說道:“好得很啊!妹妹,你師父是誰?”小龍女道:“我師父已經死了。”說著眼圈一紅,心中頗感難過。她師父本來教得她不動七情六欲,但此時對楊過的愛念一起,胸中隱藏著的深情慢慢都□露了出來。
黃蓉又問:“請問尊師高姓大名?”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師父就是師父。”黃蓉只道她不肯說,武林中人諱言師門真情也是常事,當下不再追問。其實小龍女的師父是林朝英的貼身丫鬟,只有一個使喚的小名,連她自己也不知姓甚么。
這時各路武林大豪紛向郭靖、黃蓉、小龍女、楊過四人敬酒,互慶打敗了金輪法王這個強敵。郭芙跟著父母,本來到處受人尊重,此時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無光,除了武氏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無一人理她。她心中氣悶,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們別喝酒了,外邊玩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齊聲答應。三人站起身來,正要出廳,忽聽郭靖叫道:“芙兒,你到這兒來。”郭芙回過頭來,只見父親已移坐在一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于是走近身去,叫了聲:“爹,媽!”倚在黃蓉身上。
郭靖向黃蓉笑道:“你起初擔心過兒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濟,難及芙兒,現下總沒話說了罷?他為中原英雄立了這等大功,別說并無甚么過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錯了事,那也是過不及功了。”黃蓉點點頭,笑道:“這一回是我走了眼,過兒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是歡喜得緊呢。”
郭靖聽妻子答應了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龍女道:“龍,令徒過世了的父親當年與在下有八拜之交。楊郭兩家累世交好,在下單生一女,相貌與武功都還過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甚么口□就說甚么。黃蓉插嘴笑道:“啊喲,那有這般自跨自贊的勁兒,也不怕龍家妹子。”
郭靖哈哈一笑,接著說道:“在下意欲將小女許配給賢徒。他父母都已過世,此事須得請龍姑娘作主。乘著今日群賢畢集,喜上加喜,咱們就請兩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訂了親事如何?”其時婚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才有指腹為婚之事。
郭靖說了此言,笑嘻嘻的望著楊過與女兒,心料小龍女定會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滿臉通紅,將臉蛋兒藏在母親懷□,心覺不妥,卻不敢說甚么。
小龍女臉色微變,還未答話,楊過已站起身來,向郭靖與黃蓉深深一揖,說道:“郭伯伯、郭伯母養育的大恩、見愛之情,小侄粉身難報。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萬萬配不上你家千金。”
郭靖本想自己夫婦名滿天下,女兒品貌武功又是第一流的人才,現下親自出口許配,他定然歡喜之極,那知竟會一口拒絕,倒不由得一怔,但隨即想起,他定是年輕面嫩,□覯推托,當下哈哈一笑,說道:“過兒,你我不是外人,這是終身大事,不須害羞。”楊過又是一揖到地,說道:“郭伯伯,你若有何差遺,小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之命,卻實是不敢遵從。”郭靖見他臉色鄭重,大是詫異,望著妻子,盼她說個明白。
黃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聽明白,就在席間開門見山的當眾提出來,枉自碰了個大釘子,眼見楊過與小龍女相互間的神情大有纏綿眷戀之意,但他們明明自認師徒,難道兩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倫之事來?這一節卻大是難信,心想楊過雖然未必是正人君子,卻也不致如此胡作非為。宋人最重禮法,師徒間尊卑倫常,看得與君臣、父子一般,萬萬逆亂不得。黃蓉雖有所疑,但此事太大,一時未敢相信,于是問楊過道:“過兒,龍姑娘真的是你師父嗎?”楊過道:“是啊!”黃蓉又問:“你是磕過頭、行過拜師的大禮了?”楊過道:“是啊。”他口中答覆黃蓉,眼光卻望著小龍女,滿臉溫柔喜悅,深憐密愛,別說黃蓉聰穎絕倫,就算換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間絕非尋常師徒而已。
郭靖卻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說過是龍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一路同派,那還有甚么假的?我跟他提女兒的親事,怎么蓉兒又問他們師承門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后來改投別師,雖然不合武林規矩,卻也難化解。”
黃蓉見了楊過與小龍女的神色,暗暗心驚,向丈夫使個眼色,說道:“芙兒年紀還小,婚事何必心急?今日群雄聚會,還量商議國家大計要緊。兒女私事,咱們暫且擱下罷。”郭靖心想不錯,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險些兒以私廢公了。龍姑娘,過兒與小女的婚事,咱們日后慢慢再談。”
小龍女搖了搖頭,說道:“我自己要做過兒的妻子,他不會娶你女兒的。”
這兩句話說得清脆明亮,大廳上倒有數百人都聽見了。郭靖一驚,站了起來,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她拉著楊過的手,神情親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你的徒……徒……兒,卻難道不是么?”
小龍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見日光,因之臉無血色,白皙逾恒,但此時心中歡悅,臉色嬌艷,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從前教過他武功,可是他現下武功跟我一般強了。他心□歡喜我,我也很歡喜他。從前……”說到這□,聲音低了下去,雖然天真純□,但女兒家的羞澀卻是與生俱來,緩緩說道:“從前……我只道他不歡喜我,不要我做他妻子,我……我心□難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愛我,我……我……”廳上數百人肅靜無聲,傾聽她吐露心事。本來一個少女縱有滿腔熱愛,怎能如此當眾宣□?又怎能向郭靖這不相干之人傾訴?但她于甚么禮法人情壓根兒一竅不通,覺得這番言語須得跟人說了,當即說了出來。
楊過聽她真情流露,自是大為感動,但見旁人臉上都是又驚又詫、又是尷尬、又是不以為然的神色,知道小龍女太過無知,不該在此處說這番話,當下牽著她手站起身來,柔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道:“好!”兩人并肩向廳外走去。此時大廳上雖然群英聚會,但在小龍女眼中,就只見到楊過一人。
郭靖和黃蓉愕然相顧,他夫婦倆一生之中經歷過千奇百怪、艱難驚險,眼前此事卻是萬萬料想不到,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小龍女和楊過正要走出大廳,黃蓉叫道:“龍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群望所屬,觀瞻所系,此事還須三思。”小龍女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我做不來甚么盟主不盟主,姊姊你若是喜歡,就請你當罷。”黃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讓,該當讓給前輩英雄洪老幫主。”武林盟主是學武之人最尊榮的名位,小龍女卻半點也不放在心上,隨口笑道:“隨你的便罷,反正我是不懂的。”拉著楊過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間衣袖帶風,紅燭幌動,座中躍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長劍,正是全真道士趙志敬。他橫劍攔在廳口,大聲道:“楊過,你欺師滅祖,已是不齒于人,今日再做這等禽獸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間?趙某但教有一口氣在,斷不容你。”楊過不愿與他在眾人之前糾纏不清,低沉著聲音道:“讓開!”趙志敬大聲道:“尹師弟,你過來,你倒說說,那天晚上咱們在終南山上,親眼目睹這兩人赤身露體,干甚么來著?”尹志平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左手高舉。眾人見他小指與無名指削斷了半截,雖不知其中含意,但見他渾身發抖,臉色怪異,料想中間必然大有蹊蹺。
楊過那晚與小龍女在花叢中練玉女心經,為趙尹二人撞見,楊過曾迫趙志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說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廣眾之間大肆誣□,自是惱怒已極,喝道:“你立過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說的,怎么如此……如此……”趙志敬哈哈一笑,大聲道:“不錯,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說,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們行得茍且之事,我自然說得。”
趙志敬見二人于夜深之際、衣衫不整的同處花叢,怎想得到是在修習上乘武功?這時狂怒之下抖將出來,倒也不是故意誣□。小龍女那晚為此氣得口噴鮮血,險些送命,這時聽他狡言強辯,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輕輕按去,說道:“你還是別胡說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經早已練成,這一掌按出無影無蹤,而玉女心經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趙志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龍女的手掌早已繞過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趙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驚,但對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觸即逝,竟無半點知覺,當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干么?我又不……”一言未畢,突然雙目直瞪,砰的一聲,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極重的暗傷。
孫不二與郝大通見師侄受傷,急忙搶出扶起,只見他血氣上涌,脹得滿臉通紅,宛似醉酒。孫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當真是和我全真派干上了。”拔出長劍,就要與小龍女動手。
郭靖急從席間躍出,攔在雙方之間,勸道:“咱們自己人休得相爭。”向楊過道:“過兒,雙方都是你師尊。你勸大家回席,從緩分辨是非不遲。”
小龍女從來意想不到世間竟有這等說過了話不算的奸險背信之事,心中極是厭煩,牽著楊過的手,皺眉道:“過兒,咱們走罷,永不見這些人啦!”楊過隨著她跨出兩步。
孫不二長劍閃動,喝道:“打傷了人想走么?”
郭靖見雙方又要爭競,正色說道:“過兒,你可要立定腳跟,好好做人,別鬧得身敗名裂。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你可知這個‘過’字的用意么?”
楊過聽了這話,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時的許多往事,想起了諸般傷心折辱,又想:“怎么我這名字是郭伯伯取的?”
郭靖對楊過愛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責之深,見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臉,正自欣慰無已,卻突然發覺他做了萬萬不該之事,心中一急,語聲也就特別嚴厲,又道:“你過世的母親定然曾跟你說,你單名一個‘過’字,表字叫作甚么?”楊過記得母親確曾說起,只是他年紀輕輕,從來無人以表字相稱,幾乎自己也忘了,于是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厲聲道:“不錯,那是甚么意思?”楊過想了一想,記起黃蓉教過的經書,說道:“郭伯伯是叫我有了過失就要悔改。”
郭靖語氣稍轉和緩,說道:“過兒,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是先圣先賢說的話。你對師尊不敬,此乃大過,你好好的想一下罷。”
楊過道:“若是我錯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趙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騙我恨我,我怎能認他為師?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愛她,難道這就錯了?”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氣壯。郭靖的機智口才均是遠所不及,怎說得過他?但心知他行為大錯特錯,卻不知如何向他說清楚,只道:“這個……這個……你不對……”
黃蓉緩步上前,柔聲道:“過兒,郭伯伯全是為你好,你可要明白。”楊過聽到她溫柔的言語,心中一動,也放低了聲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一紅,險些要流下淚來。黃蓉道:“他好言好語的勸你,你千萬別會錯了意。”楊過道:“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甚么錯?”黃蓉臉一沉,說道:“你是當真不明白,還是跟我們鬧鬼?”楊過心中不忿,心道:“你們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報,卻又要我怎地?”咬緊了嘴唇卻不答話。黃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繞彎兒。龍姑娘既是你師父,那便是你尊長,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這個規矩,楊過并不像小龍女那般一無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氣,為甚么只因為姑姑教過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為甚么他與姑姑絕無茍且,卻連郭伯伯也不肯信?想到此處,胸頭怒氣涌將上來。他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剛烈之人,此時受了冤枉,更是甩出來甚么也不理會了,大聲說道:“我做了甚么事礙著你們了?我又害了誰啦?姑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妻子。”
這番話當真是語驚四座,駭人聽聞。當時宋人拘泥禮法,那□聽見過這般肆無忌憚的叛逆之倫?郭靖一生最是敬重師父,只聽得氣向上沖,搶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龍女吃了一驚,伸手便格。郭靖武功遠勝于她,此時盛怒之下,更是出盡全力,一帶一揮,將小龍女拋出丈余,接著手掌一探,抓住了楊過胸口“天突穴”,左掌高舉,喝道:“小畜生,你膽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楊過給他一把抓住,全身勁力全失,心中卻絲毫不懼,朝聲說道:“姑姑全心全意的愛我,我對她也是這般。郭伯伯,你要殺我便下手,我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郭靖道:“我當你是我親生兒子一般,決不許你做了錯事,卻不悔改。”楊過昂然道:“我沒錯!我沒做壞事!我沒害人!”這三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鏗然有聲。
廳上群雄聽了,心中都是一凜,覺得他的話實在也有幾分道理,若是他師徒倆一句話也不說,在甚么世外桃源,或是窮鄉荒島之中結成夫婦,始終不為人知,確是與人無損。只是這般公然無忌的胡作非為,卻是有乖世道人心,成了武林中的敗類。
郭靖舉起手掌,凄然道:“過兒,我心□好疼,你明白么?我寧可你死了,也不愿你做壞事,你明白么?”說到后來,語音中已含哽咽。
楊過聽他如此說,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將自己擊死。他有時雖然狡計百出,但此刻卻又倔強無比,朗聲道:“我知道自己沒錯,你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舉,這一掌若是擊在楊過天靈蓋上,他那□還有性命?群雄凝息無聲,數百道目光都望他著手掌。
郭靖左掌在空際停留片時,又向楊過瞧了一眼,但見他咬緊口唇,雙眉緊蹙,宛似他父親楊康當年的模樣,心中一陣酸痛,長嘆一聲,右手放松了他領口,說道:“你好好的想想去罷。”轉過身來,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臉色悲痛,心灰意懶已到極處。
小龍女招手道:“過兒,這些人橫蠻得緊,咱們走罷。”她可絲毫不知適才楊過生死之際間不容發。楊過心想“橫蠻”二字的形容,確甚適當,大踏步走向廳口,與小龍女攜手而出,到莊外牽了瘦馬,逕自去了。
群雄眼睜睜的望著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憤怒,有的驚詫。
楊過與小龍女并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時兩人久別重逢,遠離應囂,于適才的惡斗、爭辯,都已忘得乾乾凈凈,只覺此刻人生已臻極美之境,過去的生涯盡是白活,而未來的時光也大可不必再過。兩人心靈相通,不交一言,默默無言的走著,到了一株垂楊樹下,兩人過去坐下,在樹蔭下倚著樹干,漸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馬在遠處吃著青草,偶而發出一聲聲低嘶。
一覺醒來,天已大明,兩人相視一笑。楊過道:“姑姑,咱們到那□去?”小龍女沉吟半晌,道:“還是回古墓去罷。”她自下得山來,只覺軟紅十丈雖然繁華,終不如在古墓中那么逍遙自在。楊過尋思:“得與姑姑在古墓中□守一輩子,此生已無他求。”從前記掛著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個轉,卻又留戀起古墓中清凈的生涯來。當下兩人折而向北,緩緩而行。一個仍是叫他“過兒”,一個仍是叫她“姑姑”,都覺如此相處相呼,最是自然不過。
中午時分,兩人談到金輪法王的武功,都說他功夫了得,難以抵敵。小龍女忽道:“過兒,玉女心經中最后一章,咱們從沒練好過,你可記得么?”楊過道:“記是記得的,但咱倆拆來拆去,總是不成,想來總有些甚么地方不對。”小龍女道:“本來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見那老道姑的寶劍抖了幾下,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楊過回想孫不二昨日所使的劍招,登時領悟,叫道:“對啦,對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學與玉女心經同時使用,怪不得咱們一直練得不對。”
當年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獨居古墓而創下玉女心經,雖是要克制全真派武功,但對王重陽始終情意不減,寫到最后一章之時,幻想終有一日能與意中人并肩擊敵,因之這一章的武術是一個使玉女心經,一個使全真功夫,相互應援,分進合擊。林朝英當日柔腸百轉,深情無限,纏綿相思,盡數寄托于這章武經之中。雙劍縱橫是賓,攜手克敵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遺石刻之中卻不便注明這番心事。小龍女與楊過初練時相互情愫未生,無法體會祖師婆婆的深意,修習之際兩人均使本門心法,自是領會不到其中妙詣。
當下兩人一齊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對拆起來。小龍女緩緩仗動玉女劍法,楊過使的則是全真劍法。但拆了數招,仍覺難以融會。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當年創制這套劍法,心中想像與王重陽并肩御敵,一招一式盡是相互配合照顧,此時楊龍兩人對拆,卻是將對方當成了敵人,互刺互擊,相殺相斫,自是大為鑿枘。其實林朝英與王重陽都是當時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單只一人已無旁人能與之對敵,這套聯手抗敵的功夫實在并無用處,只是林朝英自肆想像、以托芳心而已。她創此劍法時武功已達巔峰,招式勁急,綿密無間,不能有毫發之差,楊過與小龍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難得心應心。
二人練了一會總感不對。小龍女道:“或許咱們記錯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練。”楊過正要答話,突聽遠處馬蹄聲響,一騎馬飛馳而至。那馬遍體赤毛,馬上之人一身紫衫,轉眼之間,一人一騎如風般掠過身邊,正是黃蓉騎著小紅馬。
楊過不愿再與她一家人見面而多惹煩惱,于是與小龍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小龍女雖是師父,但除了武功之外甚么事也不懂,楊過說改走小道,她自無異議。當晚二人在一家小返店中宿了。楊過睡在床上,小龍女仍是用一條繩子橫掛室中,睡在繩上。二人都已決意要結為夫婦,但在古墓中數年來都是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是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練功,只是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后更不分離,均感無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來到一座大鎮。鎮上人煙稠密,車來馬往,甚是熱鬧。楊過帶同小龍女到一家酒樓用飯,剛走上樓梯,不禁一怔,只見黃蓉與武氏兄弟坐地一張桌旁正自吃飯。楊過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裝不見,上前行禮,叫了聲:“郭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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