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怎么說?” 篝火的燃燒里,陳凡與錢洛寧低聲交談,走過或明或暗的檐下拐角。 “很簡單,過去這片天下,以鄉賢治理地方, 縱然有知府、縣令,但皇權不下縣,在地方上,皇權跟鄉賢相互制衡。對百姓而言,雖然皇權跟鄉賢都有可能迫害他們,但鄉賢畢竟扎根于當地, 哪怕盤剝害民,會有個底線。但如果讓這個制衡消失, 通過對土地的爭奪將所有的權力收歸政府,那么受不到足夠制衡的地方官員對百姓的盤剝,會是沒有底線的。那個時候,從地主手里收回的土地,很難說是歸了國家,還是歸了縣太爺……” “那有沒有……先只收土地,暫時不全面奪權的可能呢?” “收土地這種事情,又不是國家要拿了土地來發賣,中飽私囊。而且,土地這種東西, 是那些地主的命脈, 權力拿不住, 各地陽奉陰違,名義上的收,也沒有實質意義, 而倘若土地能收上來, 實際上就證明華夏軍的權力在地方已經徹底壓倒鄉賢。不收權而收土地, 收了土地沒收權, 這種事情根本不會有。” “……接著說。” “而且按照寧先生那邊的構想, 土地和權力的回收,實際上是為了對底層百姓的掌控和動員能力,有了這種掌控和動員能力,就能驅使他們去讀書、去明事理,當他們讀了書、懂了道理,也會實際上提升一個國家對底層百姓的動員。這些東西相輔相成,互相促進,是平等實現的可能道路。” “……” “按照那邊的說法,土地、權力,實際上也是責任。這個權力在那里,你可以把它從鄉賢的手里奪過來,奪過來之后,你就必須做出承諾,你會比鄉賢地主做得更好,必須在實質上有具體的方法來保障所有百姓的利益。如果沒有這種具體的方法論,哪怕高喊人人平等是世上的真理,那也不如把權力還給鄉賢,更加穩妥,沒有方法論的人人平等,并不比鄉下地主的盤剝更正義。” 兩人行走向前,錢洛寧說著從寧毅那邊聽來的話語,陳凡靜靜地聽著。 長久以來,華夏軍當中由于寧毅的推動,存在各種思潮的流派。這期間,由西瓜作為支撐的民主派系對于平等的探索最為純粹與深入,而作為苗疆一系的元老,陳凡也早就知道,長久以來,寧毅都會坦誠地跟西瓜等人討論各種平等的實踐手段。 而在西瓜的身邊,悟性最高的左右手錢洛寧對這些東西的理解也最為深刻,包括老牛頭的實驗當中,由于西瓜無法過去坐鎮,也是派出錢洛寧作為觀察員仔細看完了實踐的整個過程。也是因此,他此刻談起來的這些想法,實際上也就類似于寧毅推動這件事情的基本構想。 “……各種推演進行了很多次。”錢洛寧平靜說道,“在絕大部分的情況里,派駐各地的地方官員,腐化的可能性,以及應對上頭檢查、甚至把檢查人員拖下水的可能,都高于一個危險值,我們可以多開會,靠人自覺,或者實行酷刑……但結果都算不上樂觀。當然,沒有實際動手之前,我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有些杞人憂天,因為在這種推演里,大家肯定會沖著最壞的結果去……” “老寧那邊有辦法?” “現在我也說不清。”錢洛寧搖了搖頭,“按照寧先生的看法,這些推演最大的問題,是距離的問題……華夏軍當初在小蒼河,寧先生一個人,就能讓它轉起來,內部出事,他能第一時間反應,到了和登三縣,反應比較慢,有時候會出問題,現在我們占了整個成都平原,地方寬了,很多外地傳來的消息,復核比較麻煩,尤其是地方鄉下的,很容易會出各種紕漏……” “如今我們打敗女真人,又有第五軍、第七軍的精兵強將坐鎮,明面上沒有人能翻得起大波瀾,強推土改,雖然有風險,應該也還做得到。但如果將來放眼整個天下,從汴梁到嶺南,派出一個工作組,十天半個月。查證一件事情,幾個月。到他們回來,如果出問題再做第二輪查證,證據基本已經沒有了。那這樣一來,如果一個官員要在外地做些壞事,中樞根本反應不過來,與地方百姓有共同利益的鄉賢地主,反而會是正義的。” “一切在于信息。”錢洛寧說道這里,搖頭笑了笑,“有一次他說了這句話,后來建議我們去格物院找找答案,說有些時候新技術的出現也許能推動世界的發展。我們去看了看,有幾個想法,說不太準……但我們覺得,土地改革還是被定下來了,雖然放眼天下條件不夠,但還是準備在西南走一走鋼絲,探一探路,而且你想得到,對這件事情,西瓜肯定是最支持的……” 此時周圍的夜色沉潛、星繁如熾,躁動的城池正在浮起的烽煙中煎熬。這是象征著江南又一次大動蕩啟幕的時刻,兩人平靜地交流著這些話語,又對西南的未來討論了片刻。也是這個時候,夜色中黑暗的院墻上,面帶刀疤的女子正靜靜地眺望遠處城池間起伏的光火。 過去江寧的痕跡,正在這焚燒的煙火中消磨殆盡,曾經走過的街頭巷尾,物是人非,居住的深宅大院,也已經化為廢墟,將來有一天再來,恐怕連痕跡都難以找到了。 這是她的故鄉,此時遠遠近近的也只有偶爾響起的呼喊與慘叫聲,那是這片嚴苛的天地,仍舊在咀嚼世人的聲音。 這聲音還將持續很長的一段時間。 …… 同樣的午夜,熾烈的光火,籠罩了白日里經歷了廝殺的一條條街道,大光明教的莊嚴法事正在這些長街上延綿,誦經聲、祝禱聲、巫祝的舞蹈、祈神的儀式混雜成一片,在為白日里死去的副教主王難陀以及眾多英勇教眾,指明通天的道路。 而距離這片街道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城市北端黑暗而寧靜的角落里,才能看到一大一小的兩道身影將手中的白色骨灰灑向前方河水的景象。而在這安靜的氣氛里,體型龐大的那道身影也正在緩緩地說著一個老舊的江湖故事,關于大光明教的過去,關于幾名師姐弟起起伏伏的人生與命運,關于王難陀與司空南已然沉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旅程。 在小和尚的面前,那體型龐大的身影話語亦是平靜而坦然,不帶悲戚。 “前幾日……曾與你的師叔說起關于你的事情,說你來到江寧,混出了一個名頭,叫做‘四尺y魔’,他很是為你擔心,為師倒覺得有趣……這次南下,為師擔心你性格溫軟,過得不夠精彩,你師叔操心得倒是更加瑣碎一些,他年輕時外號‘瘋虎’,臨到老了,婆婆媽媽,但我將你收為弟子,他也是將你作為親子侄一般看待,對你的關心,做不得假。” “你須記得這些。但是呢,為你師叔報仇的事情……你不要管。” 黑暗之中,林宗吾將手中的骨灰一點點地灑出,一旁的小和尚嗓音更咽:“師父……” “平安吶。”林宗吾道,“你的師父和師叔,一生縱橫綠林,得過許多人的敬重,但同樣的,既然有朋友,也結下過許多的仇怨,這些事情,有時追根溯源,能夠說問心無愧,也有一些,因果糾纏,說不清了。你的師叔,還有十余年前去世的師伯,一生之中快意恩仇,哪怕算不得英雄,也總算是梟雄一世,你師叔的死,是戰陣上廝殺的結果,沒有善惡,只是因果,你要懂得這些。” “可是……他是我的師叔,對我好,那也是因果啊……” “你師叔若聽見這番話,必定欣慰。”林宗吾笑了笑,“但是平安啊,你知道,為師是這大光明教的教主,你師叔是大光明教的副教主,可這次入城,為什么為師沒有帶著你進來,你師叔也沒有大張旗鼓地找你呢?” 平安更咽地擦了擦眼淚:“我還小……” “因為為師跟你師叔,希望你能放開一些不必要的因果,能有一個,跟我們不一樣的將來。”胖和尚拍了怕弟子的肩膀,“人到老來,一生因果糾纏,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分不清、拋不開了,大光明教啟自摩尼教,天南地北教眾千萬,但這中間,有好的東西,也有不好的東西,為師一生也沒有將它理清過……” “也如同與華夏軍,與西南寧立恒之間的恩恩怨怨,是因當年的方臘而起,而我等與方臘的恩怨,又跟多年前的摩尼教主賀云笙有關系……” 夜空之中繁星游走,夜色下流水悠悠,這一晚,林宗吾已與小和尚說了好些過往,此時再說起當年的賀云笙,說起過去的摩尼教,也并不急迫。 他道:“……方臘永樂之亂過后,這寧毅表面上為那右相秦嗣源做事,私底下卻已經在暗通劉西瓜、陳凡等匪人。方臘死后,方七佛被抓,由六扇門的捕頭們押解上京,方百花、劉西瓜、陳凡等人伺機營救,我與你師叔伯已收回教權,便受京中大員所托,清理這些舊怨。而寧毅趕到,為了救下劉西瓜與陳凡,這才結下梁子……他是個狠人啊,眼見方七佛拖累眾人,當時便親手剁掉了方七佛的腦袋……” “……后來,是為師復出后游歷天下,遍訪各路高手,也嘗試尋找周侗切磋的時候,在呂梁山上……才發現他當時借著右相府的力量,于邊關已然有了第二輪的布局……” “……再后來,金人第一次南下,右相秦嗣源守汴梁,雖守住了,但損失慘重……外人皆知,秦嗣源是權相,說一不二、剛愎自用,凡有與其為敵者,沒有好下場,他在位之時,甚至連當年的蔡京、童貫、李綱都不敢捋其虎須……待到當年皇帝幡然醒悟,將其罷相流放,我等應江湖上的呼聲,入京鋤奸,由此便有了第三輪沖突……教中的許多高手,便是在當時……被軍隊追殺,付之一炬……”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