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三六章 秋葉(下)-《贅婿寧毅蘇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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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地歸來的庾水南與魏肅乃是識得大義之人。
這其中,庾水南本是河朔一帶喜好殺人的任俠之輩,魏肅則中過景翰年間朝廷的武舉人,稱得上文武雙全。兩人成長于武朝興盛之時,后來女真南下,無數人的命運被卷入亂潮,兩人輾轉去到云中,再到被陳文君收至麾下做事,自然也有過一番驚心動魄的際遇。
在北面的女真人眼中,陳文君或許只是谷神完顏希尹的附庸物,但對于身陷此地的漢人們來說,“漢夫人”之名,卻自有其特殊而又深重的涵義。有的人私下里會將她視為背族投敵的無恥女子,也有人視其為地獄之中的唯一希望。
在長達十余年的時間里,女真人從南面擄來的漢奴數以百萬計,而在云中一地,陳文君又將數以千計的漢人偷偷的送回了南邊,同時亦有數千漢人被她買下之后收入農莊,施以庇護。雖然這些行為在女真高層看來更像是谷神羽翼下的一些小小消遣,陳文君也盡量選擇在不引起他人過度警惕的原則下辦事,但在社會下層,這股可憐勢力的能量,仍舊不容小覷。
當然,在各方矚目的情況下,“漢夫人”這個集團更多的將精力放在了贖買、營救、運送漢奴的方面,對于情報方面的行動能力或者說展開對女真高層的破壞、刺殺等事情的能力,是相對不足的。
尤其是在伍秋荷營救史進的行為暴露之后,希尹對陳文君手下的力量進行了一次看似不動聲色實際上大刀闊斧的清理,不少性格激進的漢人骨干在這次清理中死去。從那之后,陳文君就更是只能將行動放在簡單一些的救人上了。這也算是她與希尹、希尹與女真高層之間一直維持的一種默契。
直到湯敏杰的忽然行動。
陳文君從最初的傷痛中反應過來后,迅速地給身邊一些重要的人安排了逃亡計劃:農莊里的數千漢奴她已經不可能繼續庇護了,但少量有本領有見識的、在她手上幫忙做過事情的漢人,只能盡可能的進行一次遣散。
這些人被分成了不同的小隊,選擇不同的道路離開,其中有的人會回到中原,有的人會去武朝,也有一部分人,會被安排去到西南。在進行這些安排的過程里? 陳文君甚至幾度提醒他們? 這一次的離開,可能會非常艱難。
“這次跟以前不同? 離開云中后? 你們可能會遭到截殺。”陳文君如此叮囑他們,“……人會是谷神派的。那到時候……就隨機應變? 殺出一條路吧。”
庾水南與魏肅參與到了這場遣散當中,他們兩人是陳文君相當信得過的執行者? 比旁人也知道更多的內情。于是在放走湯敏杰后? 陳文君讓他們二人躲在暗中,私下里護送湯敏杰,返回西南。
放走湯敏杰時,這場倉促的遣散已經持續數日? 在得知事情的端倪后? 谷神府果然派出了家衛,一路追殺被陳文君安排南下的漢奴,期間很可能已經發生了數次廝殺。一些人逃了、一些人死去。
為了避免事情鬧大導致東府的進一步發難,完顏希尹并沒有從明面上大規模的展開搜捕。但是在即將失勢的最后關頭,這位在過去放任了漢夫人無數次行動的大人物? 卻第一次地對自己妻子送走的這些漢人精英進行了截殺。
這或許是北地、甚至整個天下間最為奇特的一對夫婦,他們一方面相親相愛? 另一方面又終于在失勢的最后關頭擺明車馬,各自為了自己的民族? 展開了一輪對等的廝殺。與這場廝殺混雜在一起的,是谷神府乃至整個女真西府這艘龐然大物的沉落。
在北地混亂的局面當中? 護送湯敏杰的南下? 卻是整個局勢當中最為安全、也最讓人煎熬的一條道路了。這是漢夫人給他們最后的饋贈? 但在南下的過程里,兩人都不止一次的動過殺死湯敏杰、干脆一了百了的心思。這其中性格相對強烈的魏肅甚至嘗試過付諸實施,只是被庾水南及時發現而制止了。
“黑旗的人總得給陳夫人一個交代的——”
“是陳夫人讓他活著的!”魏肅道。
“即便如此他們也得給一個交代!”
如此這般,湯敏杰帶著羅業的妹妹一路南下,庾、魏二人則在私下里跟隨,暗地里為其擋去了數次危險。待到了晉地,方才在一次匪患中現身,抵達漢中后被審訊了一遍,再分成兩批進入成都,又經過了審訊。華夏軍對兩人倒是以禮相待,只是暫時性的將他們軟禁起來。
七月十三這天,他們見到了那位名震天下的寧先生。
這是漢人之中的傳奇人物,即便在北地,人們也常常說起他來。“漢夫人”偶爾會念叨他,據說在谷神府,完顏希尹也時不時的會與妻子說起這位弒君之人,尤其是在女真兵敗后,他時常會看著府中的一副寧毅手書的墨寶,感嘆不曾在西南與他有過會面。那墨寶上寫著豪氣干云的詩句,是女真人第一次共伐小蒼河之前書就的。
——“凜凜人如在,誰云漢已亡!”
在中原、在江南等地,或許會有武朝的人說起這位寧先生來,不恥于他弒君的行徑,但在北地,遭遇如此多的苦厄之后,卻沒有幾個漢人說起這個名字不心生崇敬的。庾水南、魏肅過去亦是如此,如果沒有漢夫人這次被出賣的事情,他們見到這位寧先生的心情,必然會很不一樣。
年紀四十上下的寧先生樣貌沉穩,談吐溫和卻有氣勢。因為兩人的來歷,他的態度極為和善,三人在摩訶池邊招待貴賓的小院里落座。寧毅詢問北地的狀況,庾水南與魏肅一一進行了講解,隨后也對陳文君、完顏希尹的這些事情進行了復述。
“寧先生,我尊重您,所以接下來如果有什么冒犯的,請多多包涵。”如此交談了一陣,終于還是魏肅首先忍不住,起身開口。
寧毅點了點頭:“請說。”
“陳夫人在北地十余年,一直都在救人,對于天下漢人,她都有大恩大德在。而除了救人意外,我們都知道,她很多次都在關鍵時候向武朝、向華夏軍傳遞過重要的情報,無數人受到她的恩惠。可這一次……她就這樣被你們的人出賣了。天下的道理不該這個樣子……”
魏肅望著寧毅,寧毅也平靜地望著他,如此過得片刻,魏肅伸手指向一旁的無人處:“那湯敏杰,他得有個交待……你們華夏軍,得有個交待……寧先生,若不這樣,天下人心不服!”
陽光落在湖面上,輕風吹過樹端。秋日下午的院落里靜悄悄的。庾水南正襟危坐,寧毅的目光望向虛無處,眉頭微蹙沉默了許久。
或許是因為這沉默持續得太久,庾水南開口道:“寧先生,我知道湯敏杰是你的弟子,可是……”
“我們會做出一些處理。”寧毅緩緩地開了口,“但據我所知,陳夫人的想法,是讓他活著……”
庾水南與魏肅看著他。
“另外一方面,湯敏杰本身不想活了,這件事情你們想必也知道。”寧毅看著他們,“兩位是陳夫人派來的貴客,這個要求也確實……理所應當。所以我暫時會把這個可能性告訴兩位,首先我們可能沒辦法殺了他,其次我們也沒辦法因為這件事情對他用刑。那么剛才我在想,或許我很難做出讓兩位非常滿意的處理來,兩位對這件事情,不知道有什么具體的想法。”
庾、魏二人原本還以為寧毅想要耍賴,然而他的話語陳緩,是真正在考慮和商量事情的態度,不由得微微愣了愣。他們一路上都滿腔怒氣,然而對于該如何具體處理湯敏杰,又委實糾結得很,這時候相互望望。魏肅道:“我們……想讓他……后悔……”他話語吞吐,說出來后,情緒上更加復雜而猶豫了。
寧毅點了點頭。
“我們會做出一些處理。”他重復了這句,“有些是可以說的,有些不能說,這一點請兩位包涵。但之于湯敏杰本身,會不會他的良知就是對他最大的折磨呢……這不是說要逃避責任,而是這兩天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有一些最狠的刑罰可能不是我們給得出來的,也許陳夫人放他活著、放他回來,就是對他最大的酷刑了……會不會,也有這種可能呢?”
他的話語緩慢而懇切:“當然兩位如果有什么具體的想法,可以隨時跟我們這邊的人提出。湯敏杰本身的職務會一捋到底,但考慮到陳夫人的囑托,未來的具體安排,我們會謹慎考慮后做出,到時候應該會告訴兩位。”
以寧毅目前的身份來說,他的這番話語已經細致到極點,庾水南與魏肅各自點頭。過得片刻,庾水南才說道:“寧先生,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能出去走走。”
“今天就可以。”寧毅道。
三人隨后又聊了一陣,待到寧毅離開,兩人的情緒也并不高。他們路上希望華夏軍給出“交待”固然是一種籠統的情緒,內心之中卻也知道對一個恨不得自殺的人,什么刑罰都是無力的。寧毅方才便是點破了這一點,為了不起沖突,話語之中甚至有開解的意思。可這樣的開解,當然也不會讓人有多高興。
這天下午,一位自稱是“華夏軍中最會講笑話”的名叫侯元顒的小年青過來,陪同兩人開始在城市內外進行游覽。這位外號“大圣”的年輕人身段柔軟笑容可親,先是陪著兩人參觀了關于之前西南戰役的各種紀念場所,詳細地敘述了那場大戰以及華夏軍軍隊的輪廓,第二天則陪同兩人去看了各種關于格物學的成果,向他們普及各方面的啟蒙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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