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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梳理(八)-《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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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值的是誰,這件事做得好。”

    只是宰相章惇的一句話,就意味著一名指揮使的飛黃騰達,未來無可限量。

    就在都堂廣場槍擊之后半個小時,剛剛離開不久的都堂成員們,又紛紛回到了之前才使用過的小議事廳。

    通報過事情前后,章惇就先夸獎了那位反應迅速的神機營指揮使。

    能夠在奸人作亂的那一瞬間就迅速正確的做出應對,這個素質,即使是有事前準備的因素在,可在真實的戰場上也一樣是難能可貴的。

    只要他遲疑了片刻,反應遲鈍了幾秒,那么事情可能就會朝另一個方向轉變過去了。那樣的話,都堂就要面臨十分被動局面,遠比不上現在游刃有余。

    說起來他的確值得大加褒獎,尤其是他本來就是在預知可能會有各種危險情況發生的情況下,沒有畏懼躲避的參加到行動中去,事后雖沒能抓到開槍的兇手,煽動學生的賊子也沒能擒獲,可是只憑這忠于職守、膽識過人八個字,就值得提拔了。

    不過掌握軍中升黜之事的樞密使張璪現在根本無心于此,他臉色陰沉,“獎勵表彰的事,之后再說,到底是誰,這么大的膽子,敢在都堂門口放槍?!”

    老頭兒難得有如此殺氣騰騰的時候,甚至對章惇都不怎么禮貌了。

    剛放槍的時候他才出門不久,可是并沒有注意到,等他被值守都堂的沈括通知到,就嚇了一大跳。

    宰輔們的居所,章惇、韓岡、張璪這三位的宅邸,與開槍的地點直線距離只有百步。都堂門前廣場上能被人開槍射擊,也就意味著幾位宰輔的家里也能夠被子彈擊中。

    做了宰輔還要擔心被人打黑槍,這宰輔做得還有什么意思?

    張璪能大著膽子和章惇、韓岡合謀共制天子,就是被韓岡描繪的未來吸引了,不想在皇帝的威壓下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現在大逆不道的事情都豁出去做了,卻還是危機四伏,這叫什么事?!

    對于張璪來說,別的事都能容忍,但威脅到自己性命的事則決計不能容下半分。任何一點危險的苗頭都要掐死在發芽之前,如果已經生根發芽,那就更要盡快連根拔除。

    “不要指望賊人膽小。”曾孝寬右手拿著絹扇,輕輕的敲著左手掌心,意態悠閑,“既然敢作奸犯科,干犯律令,就沒有膽小的人。何況還有滿腔的大抱負?”

    “大抱負?推倒都堂?”張璪虎著臉冷笑。

    “豈止如此!?”呂嘉問眼神陰狠,一句一頓:“此案的賊人是勾結北虜,禍亂中國,謀圖都堂,意在天子。”

    呂嘉問說完,嘴角還帶著濃烈的煞氣。

    如此罪名,對宰輔們來說,足以將其抄家滅門十余回了。尤其是犯到后面兩句,誅其九族亦嫌輕。

    韓岡輕輕拍了拍手,他靠坐著,微笑著,“這個罪名定得好。”

    一刻鐘前,他在自家宅邸中,還是身周變成了數九寒天一般,臉上能刮下三五斤的冰霜,急著命人去查探,是哪里開的槍,是誰開的槍。現在他卻一派閑散,比拿著折扇的曾孝寬還要悠然三分。

    “不過,”韓岡的嘴角微微一扯,角度稍稍改換了一點,悠閑灑脫的微笑就變成了充滿譏嘲的冷笑,“我要真相。”

    “玉昆?”章惇微側過頭,有些疑惑的看著韓岡,似乎不明白韓岡的意思。

    韓岡眼神收斂,低垂著眼皮盯著眼前的資料。薄薄的一張紙,上面滿是印刷的黑乎乎的手寫字,盡是油墨香。

    半個小時的時間,都堂的檢正公事不僅通知到了每一位宰輔,還把基本案情刻印了出來,能力上乘之外,也多虧了刻版蠟印的技術,省掉了許多抄寫員的工作。

    他低沉的說,“攘外必先安內沒錯,有一些人是該抓了,但我要真相。”

    一瞬間,專供都堂成員和少部分議政與會的小議事廳中,沒了聲音。

    韓岡的話指向性太過明顯,他與章惇之間的空氣仿佛都因為這句我要真相,而凝固了起來。

    曾孝寬手中的扇子停了,呂嘉問噤口不言,沈括突然發現自己的茶碗紋路似乎十分優美,坐在角落里奮筆疾書,做會議紀要的掌書記,更是縮起了肩膀,希望別人都把他給忘掉。

    即使是張璪,一時間也不敢說話了。

    正常情況下,章惇和韓岡之間即使有矛盾,也絕不會出現于人前,都是私底下先進行過溝通和利益交換,維持住對外的一致性。要不然,就算兩人都是宰相之尊,也不可能如此穩定的鎮壓朝堂垂十載,讓朝堂中為數甚眾的耆老新銳都無力抗衡。

    共同締造了如今都堂雙頭體制的兩位宰相——韓岡和章惇之間的紛爭,是比張璪發怒更為少見的場面。

    “什么樣的真相?”章惇臉色慎肅,沉聲問道。

    韓岡抬起眼,微微一笑,微瞇起的雙眼登時沖淡了廳室中緊繃的氣氛,“當然是必須要能對外公開的真相。”

    有人都堂前開槍殺人,殺的還是國子監的學生,被殺的國子監學生又是在抗議都堂的時間里被殺,牽扯如此之眾,相關者的身份又如此微妙,這不是小事,足以轟動天下,總得有個說法。

    不論從什么角度來說,都堂必須給出一個能讓京師老幼良賤大體上都能信服的說法。

    章惇也笑了起來,微笑將他潛藏的心事完全掩蓋,“必然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如何查,如何讓世人信服,如何把事情做成鐵案——而且還必須是人心上的鐵案?這是必須要考慮清楚的。如果辦好了,對都堂,對朝廷,都有得利之處,日后也能形成一個可以依循的范例。”

    韓岡繞著彎子說話,章惇習慣性的就放棄了思考,直接問道,“你怎么做?”

    “只有兩個字——公開。”韓岡道,“由偵辦此案的衙門,每天都將案情的進展,通過報紙向天下人公開。當然,只公開可以公開的,不能影響到案情查辦、案犯追捕。”

    “玉昆。”章惇搖頭,哭笑不得樣子,“這又是你的壞事變好事?”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韓岡總是將這兩句話發揮到淋漓盡致。

    每次發生讓人糾結的事端,韓岡總能從另外一個角度找出積極的一面,南方邪教起事如此,遼人入寇亦如此,當今天子誤殺先帝同時如此,今天又是這樣。

    似乎不為他的氣學,他的構想,找出一點有意義的地方,找出一個能派得上用場的方法,韓岡就覺得這件事不算完。

    張璪的臉色更加鐵青,屈指用力叩著桌子,發作道,“我不管什么公開,什么‘真相’,我只想知道,是誰開的槍!”

    章惇咳了一聲,不笑了。

    張璪是都堂中的老資格了,一直都是章韓體制的維護者,當今朝局的穩定,多得他相助。當他發怒的時候,即便是韓岡和章惇也要讓他一讓。

    韓岡也收住笑,正容對張璪道,“賊人是誰,尚待追查。不過他所用槍支的情況,有**成把握可以認定了——要百分百的確認,就得等死者……”他低頭瞥了眼桌上的資料,“朱子昂解剖的結果了。”

    “什么槍?”張璪板著臉問。

    朱子昂是誰他不關心,不論是今天被槍殺的是一個人,還是一條狗,只要是在都堂門前,是在他府邸附近,這件事他就要查問到底。

    “線膛槍。”韓岡冷冰冰的說,他說出武器名稱的這一瞬間,心中的恙怒再也遮掩不住,“軍器監的線膛槍。”

    曾孝寬手中的扇子重新敲了起來,比之前敲得急了一點,雙眉擰起,面色沉凝,“軍器監出來的,每一桿都是有數的,軍中的神槍手分配到一桿都不容易,想要偷盜出來,理應更難。”

    “能確定是線膛槍?”呂嘉問也問道。

    迎上章惇和張璪的盯視,韓岡嘆了口氣,“聲音不會錯。”

    “聲音?”張、呂異口同聲。

    韓岡瞥了眼沈括,沈括會意,代為發言。

    “呃……嗯,”沈括猝不及防,嗯嗯啊啊的保了幾秒的時間,終于組織好了話語,“想必子厚相公、玉昆相公都聽說過,不同型號槍支和火炮,發射的聲音都是不同的。老練的士兵,能夠通過發炮聲分辨出火炮的類型,也能通過射擊聲分辨出槍支的型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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