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虛實(十)-《宰執(zhí)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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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乙辛面色更加難看,“問問南朝的太后吧,她的朝中很安靖是吧?”
耶律隆又笑了,“父皇要與婦人比高下?”
耶律乙辛額頭上青筋迸起,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敢如此挑動他的憤怒了。強自克制住憤怒,他問兒子,“你這一次,究竟想做什么?你不該不知道,朕將上京道交托于你,是對你的信任。你的幾個兄弟,哪個不想接替你掌握上京。朕到底做錯了什么,讓你如此怨恨?”
耶律乙辛說著說著,聲音就顫抖了起來,可以看得出他痛心疾。
耶律隆臉上的輕佻消失了,“兒臣不敢怨恨父皇。父皇對兒臣也是仁至義盡。要兒臣坐鎮(zhèn)上京道,兒臣也從來沒有覺得是懲罰。”
“那你為何……”
“兒臣去年年初,去了一趟極西。帶著三千兵馬,還有粘八葛部的一萬人,渡過了翼只水,跟黑汗人打了點交道。”耶律隆說著,盤膝坐了下來,一看兒子,“倒酒來。”
耶律懷慶看了看祖父,見耶律乙辛沒反應(yīng),便走到角落里,用金杯裝了一杯溫和的馬奶、子酒,雙手遞給耶律隆,“父親要與皇祖父說話,就先喝點清淡的,之后再奉烈酒給父親。”
耶律隆橫了他一眼,也不說什么。拿過金杯,喝了一大口,酒水順著胡須往下流,他用手一抹,豪爽的還像是在軍中,那一個領(lǐng)軍滅了高麗,滅了日本的年輕主帥。
喝了酒,放下金杯,耶律隆抬頭望著父親,“兒子今天也不說那黑汗人,只說粘八葛部。父皇也知道,粘八葛部一向恭順,比阻卜部好得多,但他們比阻卜部還要窮,連箭簇都是骨頭造的。禿骨撒當(dāng)年來上貢,貢物只有馬和羊皮,父皇賜了金帛和鋼刀給他,他高興得在帳外打滾。”
來入貢的外藩土包子的樣子,向來都是遼國高層的笑話了。粘八葛部的領(lǐng)禿骨撒,前幾年來拜見耶律乙辛,讓捺缽上下笑了許久。
“現(xiàn)在怎么樣了?”耶律乙辛已經(jīng)能想到兒子要說什么了,卻沒有阻止他。
“不一樣了。”耶律隆的聲音低沉了下來,“禿骨撒的帳篷比兒子帶去的都大。苫氈外面是有一層閃光的綢子,里面也是綢子,過去連衣服上都用不起,現(xiàn)在用在帳篷上了。部中的貴人,外面的衣袍不是絲綢就是棉布,氈子都裹在里面。全都是從北庭都護府運過去的。席上奉酒,連陳年的燒刀子都有。”
“等他們跟著兒子出。幾萬匹戰(zhàn)馬,全都釘了蹄鐵,是宋人賣的。囊里的長箭都有鐵簇,也是宋人賣的。人人腰中佩刀,還是宋人賣的。而且兒子看了,還都是軍器監(jiān)的銘。禿骨撒身上的那一把換了刀鞘、刀柄,但刀身上還有韓岡的名字。”耶律隆嘿嘿冷笑,“想不到吧,南朝禁軍換下來的舊貨,全都賣到我們大遼下面的部族里了。”
耶律懷慶不知道該說什么,南朝的商人敢走遠路這是他知道的,但連遠到萬里之外的窮部族,也都到處是宋人的器物,這還是出了他的想象極限。
這樣的情況當(dāng)然對大遼不妙,明確一點說,粘八葛部什么時候投效南朝,都不會讓人覺得意外。甚至都有可能已經(jīng)拿到了南朝的冊封。兩國交界處的部族,一邊拜大遼,一邊拜宋人,兩頭拿好處,這些都是極為常見的,就如當(dāng)年的西夏一樣,都不用感到有半點驚訝。
就聽耶律隆還在說,“禿骨撒連馬鞍都嵌金鑲寶,宋人賣給他的。馬轡頭上面也全是金飾和寶石,宋人造的。馬鞭柄上有顆偌大的貓兒眼,還是宋人賣的。兒子甚至還看到了火繩槍,一百多支,就在禿骨撒身邊,也是宋人賣給他們的。”
“粘八葛部哪里來的那么多錢?”耶律懷慶插話道,他不明白,一個有數(shù)的窮鬼部族,哪里來的那么多錢來買宋人的貨物。
“你說呢?”耶律隆反問兒子,就像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學(xué)業(yè)進行尋常的考核,“這幾年跟著你皇祖父,應(yīng)該進益不少。”
“是賣馬和皮貨?”耶律懷慶想了想,又補充,“應(yīng)該還有人。南朝辦工廠、種棉花的地方很多,需要大量的人手。”
他小心翼翼的看著父親,直到耶律隆輕輕的點了點頭,才松下一口氣的樣子。
“他們這些年跟黑汗打了不少次,幫了宋人的忙。另外,也賣了不少馬和皮貨。還賣了人。”耶律隆道,“這些特產(chǎn),大遼從來不缺,也賣不出去,但宋人需要,而且需要很多。只要與宋人打通了商路,就可以等著家里掉錢了。”
“看到到處都是宋人的貨,兒子心里都吊著,三千兵馬到底能不能壓得住粘八葛部,兒子真的心里都沒底。原本是想著往南走一點,跟北庭都護府打個照面,當(dāng)著禿骨撒的面,兒子硬是沒敢說出口。”
耶律隆拿起酒杯,又是一口灌下,看得出他到現(xiàn)在心里還憋著一口氣,“兒子也看得出來,聽到兒子說去黑汗,禿骨撒才算是松了一口氣,開開心心的跟著兒子走,要是當(dāng)時兒子說去北庭,還真不知他會怎么樣做。”
“諒他們也不敢!”耶律懷慶低喝道。
“怎么不敢?聯(lián)絡(luò)上北庭的宋軍,滅掉我?guī)サ娜ПR也不是難事。就在禿骨撒的帳中,他暴起難,我能殺掉幾個人?”
耶律隆瞥了眼無話可說的兒子,哼了一聲,對木然沉默,猶如一塊石雕的耶律乙辛道,“別說是萬里之外的粘八葛部了,就是我契丹本族,難道不是也一樣?馬蹄鐵是宋人的,鐵鍋是宋人的,就連釘馬蹄鐵的鐵釘、鐵錘,修蹄的小刀,也全都是宋人的。除了軍中的刀槍甲胄,火、槍火炮,所有的鐵器全都宋人來的。只有我們買不起的,沒有買不到的。”
“父皇。兒臣知道,自從南朝開始變法,不,自從南朝開始重用韓岡,宋遼之間的國勢就開始逆轉(zhuǎn)。父皇你是看到這一點,才決定去學(xué)習(xí)南朝。但父皇你辛苦支撐二十多年,費盡心思去學(xué)南朝二十多年,難道就是為了讓南朝的器物,賣到大遼的每一座帳篷里?”
“那你說該怎么辦?”耶律乙辛反問。
“其實已經(jīng)遲了。”耶律隆嘆了起來,“如果父皇在開始學(xué)習(xí)宋人辦鐵廠,造鐵器時,就禁絕國中與宋人的貿(mào)易,就不會今天的局面。但現(xiàn)在商路已經(jīng)給宋人占了去,想把宋人的貨趕走,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造出來的鐵器賣給誰?粘八葛部?他們拿什么來買?馬和皮貨?!”耶律隆成功的又激怒了耶律乙辛,“治國不是想當(dāng)然的!”
“宋人的鐵場,已經(jīng)能夠直接產(chǎn)鋼了。而大遼這邊的鐵場,要出鋼,只能依靠不斷的折疊鍛打,或是用生熟鐵糅合而成。”
從南朝那里,能學(xué)到造槍造炮,但學(xué)不到煉鋼。這個差距,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大遼的鐵場辦了有好些家了,可生產(chǎn)的鐵料除了武器甲胄,根本沒有其他地方可用,除了造鍋爐——學(xué)會了如何用來鐵軌還是最近的事。
蒸汽機最終也沒能明一套合用的型號,不過從宋人那邊弄到了一臺,費盡氣力給仿造了出來。
但對于遼國來說,最受歡迎的還是蒸汽機的配件鍋爐,大冬天能方便的洗個熱水澡,這是任何人都難以拒絕的。而鍋爐也不難造,以遼國的鐵器制造水平,打造一些洗澡用的鍋爐,當(dāng)然不在話下——宋人的鍋爐是不錯,但沒人會運來賣,對宋人來說,就是賣鐵釘都比賣鍋爐更有利潤。
耶律乙辛當(dāng)然像改變這個局面,但他也無能為力。試造出來的農(nóng)具,質(zhì)量不如宋貨,價格也比不上宋貨,竟然連成本都比宋國商人賣得價格還高,這要怎么比?鐵料多得都只能行鐵錢了。
“就是用皮貨和馬來做買賣也是好的,可以賣給南京道的漢人,總比人心給宋人賺去的要好。”
“你能擋得住國人不跟南朝做買賣?東到渤海,西到蔥嶺,邊境線長及萬里,你擋得住宋人的商貨?”
“兒子還記得圣宗皇帝他是怎么做的。”
“禁絕漢俗,漢物?”耶律乙辛憤怒道,“圣宗皇帝也只是在北院這么做,從來都沒在南院做過。你想逼反南京道的漢人?!”
“他們要造反,早就反了。”
“要是有宋人支持呢?”耶律乙辛指著耶律隆的鼻子,“我以前是不是教過你!外賊不用怕,內(nèi)賊不用怕,就怕內(nèi)外勾結(jié)!”
“內(nèi)外勾結(jié),難道現(xiàn)在就沒有?!”
“他們是為了造反,還是為賺錢?”
遼國最尊貴的一對父子,在御帳中爭吵起來。耶律懷慶在旁邊看得急,不知道該如何勸阻。
耶律乙辛終究是老了,吵起來也沒那么多氣力。
先一步冷靜了下來,他看著兒子,聲音中沒有了怒氣,“三十步內(nèi),三箭射殺一人的戰(zhàn)士,你覺得要幾年才能養(yǎng)出來?”
耶律隆突然說不出話來了,臉上的反應(yīng)如同被刺痛了一般。
這是他一直想避免的問題,也是他不愿去深思的問題。
三中一要一箭斃命,那是要能開硬弓。三箭斃命,那就得要三箭全中,難度更高。
不管是哪一種,達到這種水準(zhǔn)的弓箭手起碼都要幾年的時間去培養(yǎng),而且射擊能力,跟體力精力息息相關(guān)。
漢家兵書有說: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軍。那是因為行軍百里,士卒肯定拉不動弓,揮不動刀。可換作火、槍呢?只要有能端著槍前進,加上扣動扳機的力氣。
火、槍手最多也只要訓(xùn)練三個月,上了戰(zhàn)場能拿得動槍就夠了,行軍百里之后,照樣能上戰(zhàn)場。這個進步實在是太大了,輕易就淘汰了沿用數(shù)千年的刀槍劍戟和弓弩。
這個道理,宋人通過各種途徑說了又說,宋國內(nèi)部也掀起了刀槍換火、槍火炮的高潮。
這就逼得遼國不得不跟上去。
如果搜山檢海,在遼國國中湊出百萬兵不成問題,但真正的屬于契丹的戰(zhàn)士那才多少?要是被宋人用三個月就訓(xùn)練出一波的火、槍手兌光了,那日后還有大遼嗎?
對。
道理是絕對沒有錯的。
耶律隆在上京道,他手上的神火軍經(jīng)過的實戰(zhàn),比宋人的神機營更多。
火器必定會取代刀槍,這是他無法否定的。
尤其是燧手槍從南朝傳過來之后,這更是不能否認了。
十二三歲的小崽子,拿著手槍上陣去,手指一動就能射死一個勇士。
或許拿著手槍的小崽子,與成年的騎手爭斗時不一定能贏,說不定會被反殺。不過如果都是拿著弓刀,讓還沒成人的小娃兒跟成年戰(zhàn)士廝殺,那是十死無生,試幾次死幾次。
但那只是個人武勇,可不是行軍打仗。
“父皇。光是有好刀好槍就能贏,那大遼早在睡王的時候,就被宋人搶走了南京道。”耶律隆的口氣里面也沒了火藥味。
其實他也不是想要主動進攻宋國。只是在他看來,大遼必須對內(nèi)對外都要強硬,減少對南朝的依賴,維持住與南朝對抗的實力。
一旦南朝挑釁,就必須毫不猶豫的進行還擊,給宋人造成足夠大的損失,才能遏制住他們的野心。
耶律隆相信父親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不認同。但他也不想與父親爭,能好好說話,他也想盡量說服父親。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兒臣明白了一件事,仗不是有件好兵器就能打的,最終還是要看人。”
“人心還在你這邊嗎?”耶律乙辛問,“強逼國人禁絕漢物,又不能給他們一個更好的生活,還要去跟槍炮犀利的宋人開戰(zhàn),你覺得人心會在你這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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