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生機-《饗桑》
勸人大度遭雷劈這個道理穆小午是懂的,但情況緊急,她只能姑且試一試這激將法,如此,說不定還能贏得一線生機。
她做對了。
花枝上多了一道黑影,由遠及近,蜿蜒扭曲著,朝兩人的方向過來了。
“啥......啥玩意兒?”穆瘸子的兩排牙齒雖然正拼地你死我活戰(zhàn)況正酣,但看到那條黑影靠近時,還是哆哆嗦嗦問出這幾個字來。
“一個......男人。”
穆小午只能這么形容,因為那影子確實是一個男人無異,只是他的面孔上像罩著一層白膜,遮擋住了五官,模糊中透著一點詭譎。
“不是......不是一對童男童女嗎?叫什么小同和小月的,穿著花衣裳,怎么......怎么倒是個男人了?”人在恐懼的時候話往往會變得特別的多,穆瘸子現(xiàn)在就是這樣,腦子不聽使喚的,嘴巴倒停不下來了,“咱們無冤無仇的,我們就是拿錢辦事,不是,連錢也沒拿到呢......您......高抬貴手,饒咱們祖孫一命,就當行善積德了。”
說完,他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子,行善積德,這不是揭開瘡疤戳刀子嗎,怎么聽怎么諷刺。
果然,黑影動了一動,周圍那些花枝便也跟著搖晃起來,叮叮咚咚,像山泉從高處流下,每一下,都敲在穆瘸子的心頭,恨不得將他的魂魄都敲到九天之外去。
腳趾傳來了一股冰冷的觸感,穆瘸子垂頭,看見自己的鞋面覆上了一層光潔的瓷,閃著銀光,像幾根索命的手指。他猛地一瑟縮,身子不由朝后退去,可是腳后跟踩到了什么,又是“噼啪”一聲脆響。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了,細碎的瓷片已經(jīng)將兩人圍在中間,比螞蟻大不了多少,順著他們的鞋面朝上涌去,小腿、膝蓋,安營扎寨,寸土必爭......
“小午,咱爺倆兒今天就要葬身在此地了,”穆瘸子感到很委屈,他和小午還沒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就要變成兩灘碎肉,老天爺待他們未免太薄了點,“小午啊,你說你還是為了趙子邁,我這圖什么呀,白丟了命......”
“啰嗦死了,他救了咱們多少次,也不虧了。”嘴上雖這么說,穆小午心里卻是懊悔的,于是將穆瘸子護在身后,在他干巴巴的手指上捏了一把,轉(zhuǎn)過臉柔聲道,“老頭兒,對不住了。”
還有后半句話沒好意思說出來:你對我的恩情我都記著呢,只能來世慢慢地還給你了。
穆瘸子險些掉下淚來,他一手撫養(yǎng)大的小孩兒,相依為命了十年的小孩兒,現(xiàn)在,又要和自己死在一處,或許,也是這大不幸中唯一的一點小慶幸了。
瓷片全部覆了上來,從頭到腳,將兩人罩了個密不透風,穆小午覺得渾身的血液已經(jīng)不會流動了,手卻仍然攥住穆瘸子的手指不放,她能覺察出老頭兒的顫抖,于是心也跟著一顫,一股巨大的悲涼鋪天蓋地襲來。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她跟著他,說不上風餐露宿,但過得也絕不是時時飽食暖衣的日子,可是不管苦的甜的,到這最后一刻,似乎都化作了穆瘸子手里的那一碗臘八粥。那時她剛被穆瘸子撿回來,記憶全失,很是有些惶恐不安的,可是那老頭兒端來了一碗冒著熱氣臘八粥,頓時便驅(qū)散了她心里所有的恐慌。他喂她吃下,嘿嘿笑著道,“從此,咱們爺孫倆就相依為命咯,有我老的一口,就斷不會少你小的一口的。”
穆小午覺得自己越來越握不住那幾根手指了,她的指頭開始變得僵硬,他的也是,她生怕自己再一用力,自己和他的手就會斷掉。
怒火忽然咆哮著從心底卷起,越燒越旺,將桑走后盤踞在她心里的陰暗混沌全部掃干凈了:憑什么?憑什么不給他留一條活路?他已經(jīng)這般老了,難道還不能求得一個善終嗎?
一股熱氣從指尖冒了出去,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頭能動了,連穆瘸子似乎都被這股熱燙了一下,指頭輕輕一個瑟縮,不再僵硬如瓷了。“噼啪”一聲,覆蓋在穆小午眼球上的瓷片率先碎開了,那雙如琉璃一般晶亮的眼珠子露了出來,上面一層粉紅色的幽光,像隱蔽在黑暗中的獸瞳,眈眈瞪視著前方那條黑色的影子。
又是一陣“噼啪”聲,她的身體上忽然多了一層絨毛似的藍焰,從頭蔓延到腳,將那層五彩斑斕的瓷片燒得裂開了,紛紛從她身上掉落下來。
與此同時,扭曲的黑影慢慢直立起來,穆小午看清楚了他的模樣:是一個體型瘦弱的男人,臉孔白茫茫的一片,五官似乎被火燒化了,只剩下兩只眼珠子,還一高一矮地嵌在融化掉的皮膚上。
“章天一。”
不知是被什么促使著,她叫出了這個名字,哪知這三個字剛從唇邊溢出,面前鋪天蓋地由瓷片拼成的草木就又一次起叮叮咚咚響了起來,而她的腦海中,忽然出現(xiàn)了兩個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高壯壯的那一個,忽然抬起手臂,一把將前面比自己小了一圈的瘦小男人推到一片火光中,大火燒著了男人的須發(fā),他嘶吼著,“生一,你怎敢害我?”
穆小午打了個激靈,腦海中的景象消失了,周圍的草木卻花枝亂顫,叮咚聲響作一片。穆小午感覺那股奇怪的熱氣還在體內(nèi)流竄,于是緊咬銀牙,手掌發(fā)力,一掌拍在還被封在瓷片中的穆瘸子的胸口上,他身體上的瓷片便也紛紛墜下,叮叮當當落在草叢中。
“我的娘,憋死我了。”
穆瘸子今晚第三次想起他的母親,可是話音還未落,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怒喝,“誰,是誰在花叢里。”
瓷片迅速朝四周散去,像潮水一般,隱到他們看不著的黑暗中,而那兩口粉彩鯉魚荷花紋的大雅齋魚缸,則重新回到了海晏堂的石階上,華貴如斯,不染纖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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