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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新戲-《鬢邊不是海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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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五

    程鳳臺被腦袋瓜子上一針一針的刺痛鬧醒,睜開眼,四方雪白,他躺醫(yī)院病床上吊著葡萄糖水。商細蕊則伏在他枕畔,用指甲掐著他的白頭發(fā)拔——為了察察兒的事,他短短幾天之內(nèi)就愁出白頭發(fā)了。昨天天晚,商細蕊沒有看見,等天亮看見,也不說心疼,也不說感慨,瞪著眼先替他拔了一個來鐘頭。商細蕊的眼神向來不怎么樣,手腳又偏于毛躁,拔下來的頭發(fā)絲羅列在床沿邊,十根里面竟有三根是黑的。

    程鳳臺一偏腦袋:“再拔就禿了。”

    商細蕊眼睛直瞪瞪瞅著他的頭,顯然意猶未盡。

    程鳳臺難得生一回病,加上心里存著不痛快,到處找麻煩,一會兒說吊鹽水的手涼,要商細蕊替他捂著;一會兒口渴要喝橘子水。商細蕊推他那一下,被他賴上,只有認栽,任勞任怨聽差半天,最后煩了,怒道:“去去去回去找你老婆伺候你!”罵完并不打算真讓他回去,摁在床上捋他的眼皮,使他瞑目:“老老實實睡會兒!要這要那!要揍不?”

    程鳳臺說:“你仔細看著,別讓空氣進管子里。老葛怎么還不回來。”忽又睜開眼:“不許拔我頭發(fā)了!”

    商細蕊怏怏收回手。

    兩個人同床共枕久了,商細蕊聽著程鳳臺呼吸的聲音,就能知道他有沒有睡著。程鳳臺閉目養(yǎng)神享會兒清閑,聽見商細蕊問他:“日本人把那些姑娘帶去哪兒了?”

    程鳳臺說:“上海。”停了一停,補道:“紗廠。”

    商細蕊大概明白了。

    程鳳臺慢聲說:“趁著我找妹妹,拿這么一群小姑娘來訛我的良心。坂田,孫子養(yǎng)的。”

    剛開始的時候,坂田確實真心實意在幫程鳳臺的忙。程鳳臺懷疑察察兒西去投共,坂田知會沿途關卡,將那段日子里搜羅來的原本要充作軍妓的少女糾集一車運到北平,給程鳳臺過眼。少女們按著察察兒的外貌篩過,全都是一律的黃褐色頭發(fā),察察兒的黃頭發(fā)是由于人種,她們則是純粹的營養(yǎng)不良。但是有幾個的背影和察察兒真是一模一樣,直教程鳳臺心碎,他眼里過了這些可憐孩子,心里就放不下來了,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們再落火坑,與坂田交涉說上海新開的紗廠正缺少女工,愿意就地贖買她們,坂田哪有不答應的道理。這么一來二去,坂田似乎從中發(fā)現(xiàn)商機,幾次以后,送來的女孩子外貌歲數(shù)全不講究了,什么樣兒都有,橫豎吃準了程鳳臺于心不忍,照單全收。

    程鳳臺說:“察察兒,我不打算找了。再找下去,坂田就要為了訛錢而捉人了,這不是作孽嗎?”說著眉心一皺,眼角滲出半顆眼淚搖搖欲墜:“不找了。不找了。”商細蕊看見他的眼淚,心里疼得一縮,慌忙伸出手覆住他的臉。

    這以后,程鳳臺與范漣暗地里雖然撒出人手沒頭蒼蠅似的亂轉(zhuǎn),明面上似乎就放棄這個三妹了。等到一個多月以后,天氣正式轉(zhuǎn)為炎熱,商細蕊在家里翻檢他要變賣典當?shù)呐f物,程鳳臺來了。小來開了門,商細蕊在里頭問:“誰?”小來趕忙應聲:“來收水錢的!我去看看!”一手帶上門,向程鳳臺輕聲道:“二爺隨我來。”所謂日久見人心,程鳳臺對商細蕊的心曝曬久了,小來不免有所改觀,待他總算有個笑臉,遇到事情也愿意同他商量。小來走在前頭,留給程鳳臺一個漆黑大辮子的背影,說道:“……昨日賣了一副東珠鳳冠,今天又在檢點金首飾,瞞著不叫外間知道。”

    就是巨富如程鳳臺,少不得也有現(xiàn)錢不湊手,要調(diào)調(diào)頭寸的時候,因此聽了并不著急,笑道:“是不是新戲花費大?回去我和他說。”

    小來扭頭咬咬嘴唇,瞥他一眼:“今天一早貢田上來人了,說日本人炸堤,上百畝的田全泡水里了。我怕他耳朵受不住,沒敢讓他知道。”

    程鳳臺神色略微凝重起來,這倒是個事故。賬房帶著幾個勞苦農(nóng)民住在客棧里,他們僥幸沒有淹死,逃難逃出來,受了很多罪。程鳳臺沒有二話愿意出錢安置他們家小,只有一個條件:“商老板身上有傷在養(yǎng),不許教他知道淹田的事。”幾個苦人雖然見了錢就等于見了生路,可是瞞著東家那么大的禍,也不太地道,互相張望著沒接茬。小來說:“這是我們商老板的家里人,你們聽著吩咐,別多事。”小來既然發(fā)話,那沒什么可猶豫的了,幾個人千恩萬謝給程鳳臺磕頭。

    出來客棧,程鳳臺與小來核對口風,編著謊話把商細蕊遮掩過去。其實騙商細蕊有什么難的,他們好比七步成詩,走出短短一截路,就把理由編好了。商細蕊那點心眼子,在江湖上保住自己的小命兒將將湊合,要防住親人的暗算,就不夠用了。回到家,小來打起門簾,與程鳳臺對過一個眼神。程鳳臺邁步進去便笑道:“商老板,大熱天的,在家里翻箱底。走,和我出去逛逛。”

    地上鋪著大張的涼席,商細蕊光腳蹲在金銀珠寶古玩字畫之中,腦袋垂到褲襠里。程鳳臺疑心他耳聾又犯了,摘下涼帽蓋住他的頭:“嘿!熱不熱啊你!”

    商細蕊抬手撩開帽子,抄起茶壺對嘴兒嘬了個痛快:“一來就大呼小叫的!美啥呢?你妹子找著了?”

    聽見這話,程鳳臺面色沉了一沉,低頭長嘆一聲,踢掉皮鞋,又釋然又惆悵地盤腿坐在席子上:“算是找著了吧。”

    商細蕊問:“什么時候回來?”

    程鳳臺搖搖頭。商細蕊一抹嘴:“小孩子家家翻了天了!我替你把她逮回來!”

    程鳳臺一手拍上大腿,又嘆一聲。

    程鳳臺這回遭的罪,程美心自忖也有責任,要不是留他在北平機變照應,察察兒未必有機會離家,現(xiàn)在又被短命的坂田卯上了。程美心也沒和曹司令商量,大著膽子供出一個人,指著曹司令那位擅于編造假病歷的密斯特方,對程鳳臺說:“讓方醫(yī)生給你說說三妹的音信。”

    方醫(yī)生的身份曝光,帶來延安方面的最新消息。察察兒果然西去投了共,據(jù)說走到革命區(qū)的時候,鞋子掉了一只,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程鳳臺立即委托方醫(yī)生傳話,說小孩子不懂事,希望延安可以通融放人。方醫(yī)生一推眼鏡,答復得不卑不亢,表示共產(chǎn)黨從沒有扣留強迫之說,假如察察兒因為家庭矛盾離家出走,組織可以從中代為勸和。但是畢竟察察兒年過十六,已經(jīng)成人,勸說的結果是留是去,全由她自己拿主意。程鳳臺與坂田走得這樣近,萬萬去不得延安,只得寫信央求察察兒回心轉(zhuǎn)意,接連幾封石沉大海,察察兒不回信,逼急了直接登報紙聲明與程鳳臺脫離兄妹關系。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整個北平城的百姓都在談論程家小姐是怎么想不開了,放著千金萬金的好日子不過,要跑去投共吃苦。商細蕊也是從這里得知察察兒的下落,連他都知道了,重慶那邊自然知道了,竟也來出主意,說假如程鳳臺肯出大價錢,他們可以通過外交手段將察察兒從延安帶回來。坂田則表態(tài)說念在程鳳臺出力不少,等有朝一日皇軍剿滅□□,拿下中國全境,一定不追究察察兒年幼無知的過錯,許諾她平安歸家。程鳳臺都沒有理會他們,只要確認察察兒人身平安,他的心就算落定了。這一場兄妹訣別雖然傷透了感情,對于程鳳臺這樣的西式人物來說,孩子長大了各奔志向,也不是不能接受,哪怕這是一個女孩子。隨后連夜備下一筆款子托方醫(yī)生交給延安,名義上是分家之后察察兒應得的一份,事實上他們父親身后留下的只有債務,何來遺產(chǎn)。程鳳臺是想著延安那邊得了錢,能夠善待察察兒。

    程鳳臺的愁悶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他發(fā)現(xiàn)商細蕊近來頗有點親共的意思,只見商細蕊擺手道:“用不著多操心,□□說話辦事挺上道的,察察兒跟著他們你就放心吧!總比跑去重慶強。”程鳳臺笑道:“重慶怎么了?”商細蕊擱下茶壺,悄聲說:“他們說河南發(fā)大水了,是政府扒的堤。”

    程鳳臺含笑瞅著他,不露聲色:“真的啊?我怎么聽說是日本人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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