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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咱們梨園行就不慣著皇軍-《鬢邊不是海棠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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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細蕊朝他一努嘴:“這是醉了?說什么呢?”

    杜七吃一口菜:“醉了。念詩呢。”

    商細蕊問:“什么詩?”

    杜七側耳聽了片刻,給翻譯:“我愛想起那些裸體的時代……太陽愛撫著他們的恥骨……她用自己褐色的乳頭……喂養著整個宇宙……”

    商細蕊大驚失色,連聲擺手叫停:“快打住吧七少爺!日本人也太浪了!”

    杜七瞥他一眼:“這是一首法國詩!”

    商細蕊不理,湊在雪之丞面孔旁邊,自顧咂舌:“好家伙!他還想給老天爺喂奶!多大的能耐!”

    外人醉暈了,商細蕊脫下文靜的假面具,滿嘴溜胡話。杜七放聲大笑,捧過商細蕊的臉親了一口,兩個人貼著摟著,粘得跟蜜一樣,都有幾分醉意了。下午在后臺,日本兵推搡起來掐掉商細蕊手背上一塊皮,那傷口,鮮紅的落了一抹胭脂似的。杜七就握著他那只手,說:“蕊哥兒,咱不受他媽小日本的冤枉氣!我帶你去美國吧!”

    商細蕊搖搖頭:“不去,我要去法國,法國話聽著有山東味兒,我容易學。”他望著雪之丞這么說,杜七便向雪之丞啐道:“放屁!他說什么話都有山東味兒”又說:“好,我們就去法國,我有一棟海邊小別墅在那呢!”

    商細蕊一猶豫:“法國沒有百老匯。”

    杜七說:“美國有百老匯。”

    商細蕊說:“可是美國沒有香山,沒有天橋,沒有正乙祠,沒有廣德樓……”商細蕊在杜七耳邊喃喃地數著,好像有點傷心,杜七也覺得傷心了。

    回家的路上,汽車里一顛,那點酒勁全上來了。商細蕊撐著門板,在雪地里站了一會兒才進去。屋里頭,推拿師傅給程鳳臺按著背,程鳳臺趴在沙發上打電話:“我去不了,受傷了,腰疼……去你媽的!回頭再說!先把子晴平平安安接去飯店,那混小子見了他姐就乖了!”掛了電話,他向商細蕊解釋:“盛子云這小王八蛋,畢業了還不回上海,他姐姐來逮他了。”商細蕊沒反應。程鳳臺接著和推拿師傅說話,師傅笑瞇瞇地說道:“程二爺還信不過我?這傷真沒事!那年上海薛老板在天蟾翻‘三張半’,座上有女客不懂規矩,扔彩頭也沒個節骨眼,把他驚得!肩膀給摔塌了一塊!”

    程鳳臺道:“喲!后來呢?”

    推拿師傅說:“后來我就跑了一趟上海,把他治好了唄!您這點傷,要能落了后遺癥,您來砸我招牌好不好?”

    商細蕊坐在他們對面看了一會兒,忽然起身,二話不說,上去就把凍得冰涼的手塞進程鳳臺脖子里。程鳳臺通了電一樣,一下彈跳起來,利索得跟猴兒似的。商細蕊對推拿師傅說:“他就是疑心病太重了!勞您多跑一趟!”

    推拿師傅滿面堆笑,很好脾氣地收了診金,又向商細蕊臉上看了看,慢悠悠地說:“商老板喝了熱酒,手倒這樣冷,悠著肺腑積傷,好生暖暖吧!”

    程鳳臺趿拖鞋披衣裳,很關切地走過來握住他的手:“不是馬上就要開箱了嗎!怎么還敢喝酒!”推拿師傅見了,替他倆害臊,立刻告辭了。商細蕊手上的傷口被程鳳臺捏得發疼,但是不敢暴露,怕程鳳臺要多問,抽出手喊小來兌一杯香醋水過來解酒。程鳳臺又發出意見:“不是說喝醋腌嗓子嗎?喝點蜂蜜!”然而他不敢使喚小來,只得親自去替商細蕊調蜜糖水。

    商細蕊有著和多數男人一樣的脾氣,回到家里,反而不愿談到外間的事業。有時候寧可找茬和程鳳臺拌嘴打架撒撒性子,也不會吐露哪怕一個字。程鳳臺端來蜂蜜,商細蕊眨眼工夫已經倒在沙發上睡著了,等他模糊醒過來,蜂蜜涼透了,程鳳臺捧著他的手在擦紅藥水。商細蕊不聲不響,疲倦地半睜著眼望著程鳳臺。程鳳臺做事多細致,譬如在做外科手術:鑷子,棉簽,抹了兩層藥,貼了橡皮膏。

    商細蕊看夠了,啞著嗓子開口說:“我上臺那天要洗不掉這紅藥水,你就要挨揍了。”

    他忽然出聲,程鳳臺嚇了一嚇,然后認命地說:“好心沒好報嘛!還知道自己要上臺?喝的跟醉貓一樣。床上去睡!”

    商細蕊朝程鳳臺伸出手。程鳳臺坐過去把他拉起來,抱到懷里搖了一搖,他渾身無力的耷拉著,悶聲說:“我在園子里唱戲,你得來。”

    程鳳臺輕聲笑道:“你在哪兒唱戲我都來。”

    商細蕊又睡過去了。

    商細蕊這人,最要緊的一點好處就是心大,梨園行教人憋屈的事情太多,心不大的活不到今天。和日本兵有過沖突這件事,第二天睡起來就過去了七八成,到開戲那天,再要問商細蕊日本兵來后臺干嘛的,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后臺當然也沒人提這茬,都在亂得粥一樣準備著戲裝。程鳳臺倚著化妝桌看商細蕊勒頭,礙手礙腳,多嘴多舌:“你給我的什么位子!又靠前,又邊角,我不坐那!鬧哄哄的!看臺上都看不全!”

    商細蕊端正著腦袋,斜眼看他:“說你是個外行,你還別不認!跟著范漣個棒槌,就知道二樓訂包廂,顯得你們有錢是吧!這叫千金難買下場門!知道不知道?”

    程鳳臺真的沒聽說過這句話,千金難買早知道,千金難買老來瘦,千金難買的,想來都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程鳳臺嗤笑道:“票太搶手賣光了,在這哄我吧?我今天可是招待客人呢!”

    沅蘭在旁插嘴:“這是真的,二爺,下場門都是角兒給貼心人留的座!”說著,挑挑眉毛,拋出一個曖昧的眼神。程鳳臺便笑了。

    后臺要上戲了,開始往外轟人,程鳳臺也被轟了走。臨走商細蕊特意喊住他,叫他“豎起耳朵,仔細聽戲”,程鳳臺答應著去了。下場門那邊,范漣和盛子晴盛子云姐弟坐了一桌,聊得熱絡。盛子云看見程鳳臺,臉上笑容登時就收了,自從那次在上海見面之后,他就有點避著程鳳臺,有怒不敢發的鬧著別扭。學校畢業了不讓住宿舍,也不說來程家借住,與同學合租了亂七八糟的房子在外面,靠著給報紙寫稿和伸手向家里要錢活著。家里一開始催得厲害,等到上海淪陷,倒也就不催他了。程鳳臺一眼就看穿盛子云對商細蕊那份窩窩囊囊不上臺面的心思,根本沒把他當個人,與盛子晴卻是非常親熱,喊她子晴姐姐。盛子晴是程鳳臺老同學盛子夜的胞姐,在國外多待了幾年,終身大事被學業耽擱久了,至今也沒有結婚。最近聽說他們老爺子身體不大好,盛子晴在家里日子越發難過起來,因為在這種舊式家族,一旦提起分家的話,未婚的女兒是要和兒子平分家產的。盛家老太太和太太偏愛兒孫,怕女兒多分了去,將來全便宜了女婿,統一意見對盛子晴百般刁難,一定要逼她立時結婚。盛子晴難過極了,索性跑來北平假裝逮弟弟回家,其實姐倆都不準備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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