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程鳳臺佩服極了商細蕊的腦筋,愣了愣說:“那該換我尋死了,你也救救我吧,商老板!”說著直去啃商細蕊的脖子窩,商細蕊露出點笑模樣:“誰還管你死活!顧不上!”程鳳臺就要解了商細蕊的褲腰帶當場上吊給他看,商細蕊主動要求勒死他,兩人苦中作樂似的打鬧了半天,累得很快睡著了。 這晚對程鳳臺說的話,商細蕊一點也不是開玩笑的,這個戲癡子,常常一不小心,就活到戲里面去了。他當真要去找姑娘的父母表達心意,要娶他們閨女的牌位做老婆。幸好事先被沅蘭知道了,立刻通知了杜七和鈕白文,說“班主要發瘋了,要娶聶小倩”。這二位趕到,哭笑不得,摁著商細蕊指著鼻子訓斥了一頓,給他講道理聽。這個事情不管商細蕊是不是真心實意的,外人只會認為他在惺惺作態,利用死人給自己添故事。商細蕊被罵得垂著頭,大氣兒也沒有一聲。但是經過這件悲劇,梨園行開始認真考慮罷戲的提議了,最先響應的就是姜家的榮春班,不但身先士卒,還召開了一個類似發布會的玩意兒,把同行和記者招來吃喝一頓,順便指桑罵槐把商細蕊譏諷一遍,說某些人是小人重利,掉錢眼子里了,舍不得這如日中天的名氣,而姜家知大義,曉氣節,共赴國難,絕不茍且。底下人紛紛給叫好拍巴掌,像聽了一場好戲一樣。這好戲卻沒能夠傳進商細蕊的耳朵里,商細蕊被一條人命壓著,別說沒心思唱戲,他連聽戲也沒心思。有一個深夜,程鳳臺回家來,路口蹲著兩個人,燒著一盆火。老葛驚訝地說:“二爺您看,這不是商老板嗎!” 程鳳臺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瞇縫出一條線,一看還真是的!這時候北平的秋夜又涼又靜,商細蕊和小來主仆兩個在那燒紙錢呢!這也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的,陰風吹起紙灰揚得老高。程鳳臺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上前壓低聲音,見神見鬼地說:“商老板,這是在做什么呢?” 商細蕊不回答,眼睛盯著火堆,朝他一撇下巴:“你回家去,待這礙手礙腳的!” 程鳳臺不作聲,看他們化了一會兒紙,其中有一包紅紙包,描金畫銀的,外封上面大字寫著:“商門董氏,魂下受用。夫商細蕊敬奉。”這位董氏,分明就是前陣子憾死的姑娘名諱,然而竟冠了姓。商細蕊一意孤行,自說自話,還是給死人做了丈夫了!程鳳臺看到這些,心里一陣惡寒,說不出來的悚然之感,捉住商細蕊的胳膊就往家里拖,嘴里咬牙切齒地說:“商細蕊啊商細蕊!你可真是個神經病啊!” 商細蕊每逢受到刺激或者感到壓力,人就變得有點呆。這幾天也是垂頭喪氣的樣子,任由程鳳臺把他拖到家里,洗漱上床,整個過程不發一語。等到躺在床上了,程鳳臺還是罵罵咧咧,說要喊醫生來給他吃點治神經病的藥,罵了一陣,沒有反響,轉頭看見商細蕊肩膀一抽一抽,湊過去一看,商細蕊竟然哭了,商細蕊是很少哭的,因為犟,受多大委屈也不哭,哭了就等于認輸了。此刻他紅眼睛紅鼻子,眼淚不停地流,壓抑著哭聲喊了一句二爺。程鳳臺的心都被他喊碎了,隨著他的哭腔,也是一抽一抽地疼,眼眶止不住地發酸。 商細蕊說:“二爺,你說是不是我害死她的啊?那天她要不來聽戲就好了!” 這可要了程鳳臺的命了! 商細蕊枕著程鳳臺的胳膊模模糊糊睡了一宿,早上睜眼一看,程鳳臺居然醒的比他早,在那里支著頭望著他,居然沒有出門。商細蕊頓時就感到點安慰,說:“你今天不忙啊?”程鳳臺說:“你這個樣子,我再忙也不忙了。”言下之意,是要為商細蕊耽擱幾天事業了。商細蕊對程鳳臺最沒有良心了,他才不管程鳳臺掙錢也好,虧本也好,臉蹭著程鳳臺的脖子說:“早該別忙了!又不是錢不夠花!今天你就陪我好好逛逛!”他幾天沒刮胡茬,太刺應人了!扎得程鳳臺直縮脖子,吃過早點絞一把熱毛巾,對商細蕊一點頭,笑道:“商老板,我伺候伺候你?”商細蕊摸一把下巴,挺不愿意的躺沙發上:“又不上臺,還剃胡子,你要刮破我的臉,一頓臭揍……”程鳳臺一巴掌把毛巾拍他臉上:“都成了毛桃了,邋邋遢遢的!”程鳳臺剃胡子的手藝,也是不怎么樣,東一道西一道的,像給桃子搓毛。楊寶梨和周香蕓到來的時候,商細蕊花著臉哼哼一聲。二人手里提著兩盒花色糕點,說是雷雙和昨天送來的御廚之作,他們不敢吃,又怕擱壞了。楊寶梨看著商細蕊,捂著嘴在那樂,商細蕊的目光掃過去,楊寶梨只好說:“班主這一嘴的白沫子,活像偷吃了奶油蛋糕!”周香蕓給他一肘子,怪他不懂規矩了。程鳳臺笑了:“恩,像他。”商細蕊擦干凈嘴,來不及要吃甜糕:“你們吶,嘴上沒毛的兔崽子!”楊寶梨饞極了,眼睜睜看著商細蕊大嚼大吃。程鳳臺兩手濕的,彎下腰來張開嘴,商細蕊便往他嘴里塞了一塊。楊寶梨也不自覺地張了張嘴,周香蕓又給了他一肘子。 商細蕊嘗了嘗吃的,拍拍手起來要出門了。楊寶梨搶先一步,蹲在地上伺候他穿襪穿鞋,完了抱住他的腿哀求道:“班主這是上哪兒逛去?也帶我們兩個見見世面吧!歇了這幾天的戲,我們可悶壞了!” 商細蕊按住他的腦袋推開他,自顧往前走去,兩個孩子得了默認,興奮得什么似的跟在屁股后面,幫著拿衣裳,提皮箱。商細蕊除了下館子打牌,也沒有什么可逛的地方,今天是去廊房看看頭面。程鳳臺開的車,商細蕊像個大爺一樣坐在后座由他拉著,談到歇戲,他嘆息道:“成天唱唱唱,我都快累死了!哪個角兒像我似的場子排滿,當我是推磨的驢那么使喚!歇了正好,我也煩了,好好歇歇!我現在是一點兒也不想唱了!天天唱,沒啥意思!”程鳳臺把他的這些話當放屁聽。商細蕊說著踢一腳楊寶梨:“你們兩個兔崽子,幾時出師,我就輕省了,成天瞎逛瞎玩,不用心,還得我頂著!”其實周楊二戲子已經算是少年英才了,只不過和商細蕊當年是不能比。商細蕊越說越氣,后悔帶他倆出來玩,要把他倆趕回去練功,程鳳臺勸了幾句不奏效,楊寶梨有急智,馬上拿出八卦來引商細蕊:“我們還有另一件事要告訴班主聽!這陣子歇戲,任五任六和黎巧松哥仨不學好,合伙逛窯子!”這種下流隱私,商細蕊愛聽:“難怪任六這小子一肚子腥活兒,張嘴就來!”楊寶梨說:“結果到了窯子里,任六在屋里頭辦事,任五就在門外頭搬把小椅子,吃吃花生米,喝喝小酒,干等著他兄弟完事兒。”商細蕊道:“興許是錢不夠使。”楊寶梨搖搖頭說:“錢不夠,也沒有等門的!黎巧松說要請客,任五也沒答應。后來您猜怎么著,任五長得白白凈凈一副皮相,去的次數多了,被頭牌姑娘看眼里了,想要白招待他一回!”商細蕊露出點笑:“招待成功了嗎?”楊寶梨吃吃笑道:“這還能有不成功的?怪就怪在任六知道他哥哥被姑娘招待了,急紅了眼,一會兒捉著他哥哥理論,一會兒要放火燒窯子!要不是黎巧松攔著,任六就被當鬧事的打死了!”商細蕊想了想:“我知道了,任六喜歡他哥哥,所以吃醋了。”他的想法比聊齋還奇,楊寶梨和周香蕓都驚呆了,接不上茬。程鳳臺笑兩聲:“看出來了吧,你們水云樓上上下下,心最臟的那個,就是你們班主!”商細蕊不服氣。楊寶梨岔開話頭,道:“還有個事呢班主,四喜兒不知道是抽大了鴉片還是欠了高利貸,這陣子窮得沒轍沒轍的。聽說您高價收了俞老板的頭面,心里活動了,到處托人找路子把頭面往您眼前送呢!”提到四喜兒,周香蕓就皮肉疼,很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商細蕊冷笑兩聲:“他戴過的東西,白送我都不要!他想從我這弄錢?做什么夢呢!趕明兒咽氣了,奠儀我都不給!”楊寶梨連聲附和說:“該!這才叫惡人有惡報呢!” 廊房原來有好多家制作點翠的作坊,進貢的,私用的,專門做頭面的。從清朝倒臺以后,女性裝飾發生很大的改革,這些作坊也漸漸維持不下去了,至今只有一家“獨眼謝”碩果僅存。這位謝師傅因為早年用眼不得法,總是瞇起一只眼睛來貼羽毛,久而久之這只眼睛就壞掉了,眼皮耷拉著,臉頰抽搐著。看見商細蕊來了,獨眼謝夾起眼皮起身相迎:“喲呵!商老板!我沒有看錯吧?有日子沒見您商老板的大駕了!怪惦記的!剛還念叨您吶!”商細蕊出手闊綽,人見了他,都跟見了財神爺一樣歡天喜地。商細蕊把披風一脫,低頭去看獨眼謝的新作,笑道:“您老好!生意還好吧?”獨眼謝口稱托福,指揮伙計奉茶給各位。程鳳臺不愛這些,翹著二郎腿喝茶。周香蕓兩個看見滿眼的金銀珠貝,鳥羽獸甲,樣樣都新鮮,樣樣都驚奇,穿梭其中,琳瑯滿目。他們單知道成品戴在頭上是什么樣子,第一次看見原形的,等于上課來了。商細蕊見多識廣,神態淡定,把簪子舉在燈光下細看成色,說道:“款式也就那樣,您老的手藝是越來越精了,這批毛色不錯啊!”獨眼謝擼著自己腦門笑:“這年頭,手藝要次點兒,哪還能維持到今天呢!話說回來,這些年全靠商老板抬舉,肯光顧我們小店,給我們當了金招牌!嘿!聽說是您畫的花樣子,年輕小姐太太們就是不梳頭的,也要買兩支發簪擱在梳妝盒里!” 商細蕊微微笑著,有備而來,此時從袖管里賣關子一般緩緩抽出一卷油紙,朝獨眼謝揚了揚,為了配雪之丞送的蝶簪,他專門畫了一套以蝶戀花為題的頭面:“收著仔細做,我過年前來取。要是走了一點樣兒,我的脾氣您可是知道的。”獨眼謝打開一看,樂得直叫喚,喜不自勝地把畫紙掖在懷里,怕被人偷描了樣子去。商細蕊的審美觀,實在很高超,而且高得名聲在外,與他有來往的各大繡坊銀樓都找他討主意,就連程鳳臺做的綢緞,時常也要聽取他的意見革新花樣。 幾人在作坊里坐了一刻,兩個小戲子算是開了眼界,商細蕊依舊目不斜視,心態淡然,唱戲相關的一鱗一爪,他是一百樣精通,這間小小的作坊里,絕沒有能讓他新奇的事物,很快就要告辭。獨眼謝不甘心,好像讓商細蕊這樣打道回府了,就是丟了面子,欠了人情,想了一回,咬咬牙,說:“商老板,您今天帶朋友來我這玩,那是給我臉!我不能讓您白來,我這就給您瞧個絕的!”轉到后房,親自捧出一只籠子來,揭開黑布,里面居然是四只翠鳥在那上下翻飛呢! 這回別說是商細蕊沒見過活物,就是程鳳臺都看住了。那幾只藍盈盈的小家伙,渾身羽毛泛著鮮活的金屬光澤,鶯啼燕鳴,靈動可愛,像傳說里神仙的化身,專程來人間經歷奇遇的。程鳳臺耳濡目染著北平爺們兒的愛好,喜歡這些小蟲子小鳥的,嘬起嘴唇吹兩聲口哨,很有興趣的樣子,說:“漂亮!做簪子可惜了!留給我玩兒吧,老爺子開個價!” 獨眼謝說道:“這位爺,您是不知道這鳥兒的習性,嬌貴得上了天了!見光就死,聽聲就亡!這會子經了您各位的貴眼,也就剩個把鐘頭的命了!” 程鳳臺見它們受驚至極,撲騰個沒完,確實不是個好養活的模樣,不禁唏噓:“這要早說,我們也就不看了!看它們一眼,倒把它們看沒了命!” 第(2/3)頁